1.問道於盲
山愈高愈寒。
陽光卻愈好。
巨俠的臉色卻不太好。
而且還愈來愈不好。
他挨著山壁走,好像有點喘,臉色也漸蒼白,有時候,遇到陡坡、峭峰,他會在快步中忽而一頓。
高小上想扶他。
巨俠馬上閃開,並示意不必。
高小上低低嘆了一聲,目光憂傷。
他們這一行人為數不多,但盡是武林高手,速度奇快,凡遇上陡石峭壁,均不稍滯。
他們一行九人。
他們是:米蒼穹、唐非魚、高小上、任勞、任怨,當然還有方應看以及他的義父方巨俠,另外有兩個提祭品、鏹冥的年輕漢子,一個綽號叫“小穿山”,一個名叫勝玉強。
這兩個人,現在隻手挽鉛寶、蠟燭的籃子,還有一籠匣的遺物舊衣,只像是兩個僕人——然而,這兩名長工、僕人,來頭卻非同小可:
勝玉強。能左手打鴛鴦蝴蝶鏢,能百發二百中(他一發二鏢),右手能同時使鴛鴦鶼鶼梭,殺人不見血(但入骨釘髓),並同時能以鴛鴦戲水步遊走閃躲,無從捉摸,以能同時飛蹴鴛鴦玉環步一氣呵成,又急又快,人稱“小追命”,又背裡喚他“不要命”:蓋因他與人動手,招招要命,而他自己則只拼命,不要命。
其實,他最自詡的,最洋洋自得的,還不是腿法、殺法、暗器手法,而是他在女人方面的功夫,的確不但不要命,還不要子子孫孫,只要了他身下女人的命。
凡是性近淫蕩的女人遇著了他這麼個捨命三郎,都只能丟了魂魄、甘心抵命!
“這個人,最強的時候,只怕還是在女人的身上。”這是在路上,高小上對勝玉強的品評。他知道就算是巨俠對對方就算早已所知甚詳,都會樂意參考他的意見,他也絕對不吝說出他的見解,並當這種事是他的職責,他的榮耀,“這大概就是他為何勞苦功高、能拼能殺、敢死敢活、神出鬼沒,卻依然沒擠上‘有橋集團’中的‘三心一意’三大司馬一司空的高位,只是‘五虎賁’中之一員。”
——“有橋集團”中,“兩相好”的領袖,一個當然是方應看,另一個自然是米蒼穹,一向合作無間。其次就是“三心一意”四大高手,其中三心就是“天、地、人”三司馬的唐三少爺、“何十三太保橫練”及“絕神君”,“一意”是為一司空孤行大師。至於“二十七畫生”、勝玉強、“小穿山”、“紅袍老怪”何紅申、小李公公,便合稱為“五虎賁”。任怨則為佐輔,任勞是佑弼。雷媚乃是“有橋集團”中的小夫人,其實也是方應看私下任命的“兩司徒”之一。
“有橋集團”這幾年能逐步坐大,足以取代當年的“迷天盟”的地位,而有過之,當然是有非同小可的勢力與實力的。
何況,他們在朝廷還與皇親國戚、高官高位的人掛鉤。
不過,這一次,巨俠卻聽得似乎並不十分用心。
至少,不是很用心。
但他還是問:“另一位呢?”
“另一位”當然就是“小穿山”。
“‘小穿山’開始只是個修路工人,給徵入兵伍,每次在行軍時都派遣出去開路鑿道,可是,他表現了過人之能,每次都能在不可能的天塹絕壁修路築道,不惜穿山碎巖,令人驚異。之後,因所從之軍隊吃了敗仗,給發配墾荒,他伐木建路,依然手到道成、水到渠成,十分出色,漸漸受到囚犯簇擁,他趁勢造反,殺了軍官,自立為王。日後,武林中便出現了一個一出手便讓對手胸膛炸開一個大洞的高手,這個人便是‘小穿山’。”高小上娓娓道來,“‘小穿山’當然不是真實名字,他原名餘好閃,但他出手一招,往往穿心而過,不留餘地,不留活命,武林中稱之為‘穿山一式’。他模樣兒有點肅穆,成天繃著臉,但其實他年紀甚輕,一旦說話、動作,詼諧好玩,令人發噱,只要不與之為敵,就是好朋友相交無礙,小侯爺看中了他,將之收攬旗下,集團內多暱稱之為‘小穿山’。”
高小上依然如數家珍。
巨俠聽得似乎不是很專心。
至少,不是非常專心——這跟他平素專注聆聽意見很是有些不一樣。
他忽然問了一句:“你可知道我們有幾個人一同上山?”
“小諸葛”馬上答:“十。”
巨俠問:“為什麼不是九個?”
“亂世蛟龍”道:“因為還有一個人一直在山腰跟蹤潛伏。”
巨俠道:“錯。是十一個。”
高小上詫然:“十一個?”
巨俠臉色更蒼白,“另有一人,在另一座山峰觀察我們。”
“小諸葛”高小上臉色微變。
他往回望,正好方應看也向後看,好像也發現了什麼,也臉有憂色。
但真正發現了什麼的,是任怨。
他發現在山徑險處,有一塊石頭。
不,那是一個很像石頭的人。
那是個瞎子。
他手裡拿著明杖。
他兩眼翻白,眼眶內完全沒有眼珠。
他盤坐在那兒,像一塊盤踞在那兒已承受了幾百年風霜幾百年雨水陽光的老石頭。
可是,這個瞎子看去,並不老。
他只是古。
——古意盎然。
任怨一發現這是個人而不是石頭,就笑著招呼:“你好。”
石頭沒回答,但點點頭。
石點頭。
“你可是瞎子?”
任怨試探著問。
“你也是瞎子?”
那人反問。
任勞馬上光火:“你這人,怎麼這般沒禮貌!”
那人冷冷地道:“你若不是瞎子,怎還看不出我是不是瞎子?!”
任怨卻依然不慍不火,語態祥和,致歉:“是我們失覺,對不起。請你讓一讓,讓我們過去。”
山徑狹仄,山壁陡急,徑道僅容三趾,若不是這一行人身手非凡,走到這兒,再已走不上去。
而今,瞎子往那兒一坐,更是誰也走不過去——除非是先把他擠下去:下面,是萬丈深崖,山脊如刀,就這樣垂首一望,彷彿也會有萬劫不復、剝剮之痛的炙膚之感。
——這樣掉落下去,最多隻掉落到一半,四肢五臟,怕早已零零碎碎,散佈此山頭怪石嶙峋處吧?
何況山腰還荊棘四伏。
可是,那麼一位瞎子,卻怎麼上得此山來?
——他上山來作甚?
總之,他定然是個不尋常的瞎子。
而且,他還是個漂亮而英俊的盲人。
任怨本來已經是很清俊的男子了,可是,與這盲人在一起,卻似乎欠缺了些什麼東西。
大概是一種玩味、一種深度、一種古味吧?
瞎子反問:“你們真的要過去?”
任怨道:“是的,我們要上山。”
瞎子道:“真的非上山不可嗎?太陽已快下山了。山下是人間,何必要上山?”
任怨一時語塞。
方應看上前半步道:“我們上山有事要辦,還請先生讓路。”
瞎子嘆道:“人間有路卻不走,天界無路偏攀登——今兒怎麼人人都要爭著上山、攀峰、登絕嶺!”
方應看沉吟了一下,即問:“兄臺的意思是說,剛才已有人上過此山嗎?”
瞎子道:“我在當路坐,雖是瞽目,有人上下,總還知曉。”
方巨俠居然挺身上前,步履有點蹌踉,向瞽者抱拳揖道:“敢問先生。”
他明知道是盲人,但依然抱拳拜見,禮數不失。
巨俠語音一起,瞎子忽然一震,抬首仰天,臉色一片茫然。
“是你?!”
“不錯,”巨俠沉聲道,“是我。”
盲人忽然以手按額,喃喃自語:“這就難怪,難怪要上山了……”
巨俠問:“我只想知道山上的是男是女?”
瞎子忽然苦笑反詰:“我是個瞎子,你是問道於盲?”
巨俠道:“你心裡不盲,而且比誰都清楚。”
瞎子又喃喃自語,“我心裡不盲?我心裡清楚?……”
高小上似不欲與之糾纏下去,何況,太陽確已偏西,下到半山了,他追問剛才巨俠問過的話:“敢問兄臺,剛才上山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山上的焉知鬼神。”瞎子斷然答,“上山的則有男有女。”
巨俠沒辦法進一步問他是些什麼樣的人——畢竟,他是個瞎子。
瞎子補充一句:“其中男的,是個黑人。”
“黑人?!”任怨馬上抓住了他這話的語病,“你不是看不見東西的嗎?怎麼卻能分辨出顏色?”
瞎子一笑,淡淡地道:“我雖然看不到東西,但我可以感覺得出來——”
他緊接著說:“他是個黑人,確是通體透黑:我除了感覺到他的氣場是黑而沉重之外,他的心也是黑色的。”
方應看與米蒼穹相覷莞爾。
米公公道:“大概是‘黑光上人’先上山了。”
巨俠依然要問:“女的呢?”
瞎子迷茫了一陣子,才說:“我只聞得著氣味……有一位是世間奼女、人間媚物,但卻是處子。”
巨俠追問:“你的意思是不止一位女子在山上吧?”
瞎子又惘然了一陣,“另一位……有著水仙花樣般的清貴氣味——”
巨俠聽得心頭一疼。
方應看知其義父心急,便向瞽者道:“我們就且上山吧,請您讓一讓。”
瞎者茫然問了一句:“你真的要我讓?!”
大家不知他問的是誰,既像是問其中一個人,又似是問他們大夥兒。
幸好盲者已自己作了復:
“你要我讓,我就讓吧。讓你上山,不過,高處不勝寒,上山容易下山難。”
又咕噥說了一句:“獵犬究竟山上喪,將軍終須陣中亡。”
任怨吆喝了一聲:“你胡說什麼?!”
瞎子霎時間像全身給抽去了氣血肉骨般,只剩下了皮毛,整個身子似壁虎一般扁平地粘扒在山壁上,就此立即讓出了一條險險仄仄的路來,讓大家魚貫走過去,還低聲說了一句:
“沒說什麼。”
2.問道於青山
到了熟山山頂,四顧一片蒼茫。
夕陽已在殘赭亂舞中冉冉沉落,美得像一記絕色的手勢。
方大俠上到了山峰,山嵐勁急,他只覺一陣心悸,一陣晃漾,山深不見底,雲深不知處,他在殘陽如血中卻依稀彷彿曾見那舊時的麗人,舊日的情意。
山色青青。
——他怎樣才能再見她?
——她還活著嗎?
——然而他卻還是活著的啊!
他能問誰?伊人何方?
問青山?山不應。
白雲不相應。
殘陽飛出亂血來,撞出昏鴉歸雁,就是沒有一句回應。
世人不知形影只單之苦。人以為他早已名滿天下,名成利就,名高望重,名震江湖,常懷歡笑,自在自得,逍遙快慰,其樂無窮,要什麼有什麼,想什麼得什麼,可是,他們怎知道離群孤雁之苦?焉知曉失伴孤燈之悲?
殘山夢真,夕陽雄圖,一把金紅轉眼鏽;鏽心錦口,雄於萬丈,紅顏未老恩先絕!酬一曲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唱一闋悲回風,看人事翻覆中。
在這一刻,他在感情的劫網中,情願是一個盲者。
這使他想起剛才那位瞽者。
——那人雖是個盲者,但卻似是位智者,他不因看不見而不開心,反而好像比看得見的人看到的更多、更精、更真、更明白、更獨特。
所以他問高小上:“剛才那位盲者,是不是諸葛先生身邊兩大護法之一的‘對神’?”
高小上怔了一下,也震了一震,才說:“您不說我也忽略了……看來,他真的可能就是‘對神’項非夢。可是,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
方應看看著一處。
他很專注地看著,好像那處很值得他一看再看。
可是他的回答卻很無奈:
“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在這裡。”
然後他望向任怨。
任怨連忙深吸了一口氣,昂首道:“我們發現山上顯現仙蹤後,曾數度親自巡視,並派人把守,卻一直不知道‘對神’居然在山中。”
方應看仍在看他所看的,只淡淡的一句:“你們負責看守此山,卻連一個瞎子也沒發現,看來,‘對神’既在這裡,就算那又聾又啞的‘錯鬼’也同在此處,你們也一樣沒注意的了?”
任怨立即垂下了首,語音也有點震顫了起來:“卑職失責,大意疏忽……”
方應看還在垂目地看一物,只冷峭地問:“那麼,又聾又瞎又啞的,不該是‘對神’項非夢、‘錯鬼’施算了,而應該是你們任勞、任怨才稱職了。”
任怨這次不僅垂下了首,連手也垂得直直的,漲紅了臉,看去是快要哭出來了,只囁嚅道:
“卑職該死,罪該萬死……”
巨俠看了為他難過,就閒閒地說了一句:“那也不算什麼。這山人人來得去得,誰可以禁止人入山出山的事!再說,遇上‘對神’、‘錯鬼’這等高人,任勞、任怨也阻止不了他們。難道連關七這等能人出現在山中,也能怪人把守不力嗎!算了,只要不礙那事就好。”
大家都知道巨俠是為任怨、任勞開解,他這麼一句,也形同豁免了方小侯爺要對這兩人的懲罰,也明白他所指“那事”是何事。
他們正是為此事而來。
方應看忽笑了笑,語音充滿關切之情:“義父,你沒事吧?”
巨俠一怔,道:“我沒事。不是還要上山嗎?”
方應看道:“可是,義父的手指顫抖得很厲害。”
巨俠一笑:“許是近年少上山之故吧?無礙。”
他現在發現方應看視線的焦點了:
原來小看在注意他的手,所以發現他的手指在哆嗦。
方應看聽了,像是舒了心,道:“這兒再上去,就只有折虹峰了。”
巨俠喃喃地道:“折虹峰?”
方應看誠摯地道:“是。義母仙蹤,數度在暮落前閃顯,便在彼處。”
巨俠長嘆了一口氣,毅然道:“好,那我們攀峰去。”
那山峰甚高。
高得甚傲。
峰勢如一劍朝天,獨聳對峙,旁若無山。
在登峰的山徑上,他們又遇上了一個人:
一個通身裹著黑袍的人。
這人顯然在守候。
而且在苦等。
——他在苦候他們來,好像已等了許久許久,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他一見方應看,就拱手;一見米蒼穹,便抱拳,一見方巨俠,這才長揖到地,隔山恭身喊話:
“可是方巨俠?”
巨俠微笑答應,趁機略作喘定,卻聽那黑黝黝的漢子已嗄聲道:
“我剛剛又見著尊夫人的倩蹤了!”
3.多情應笑我不生華髮
這漢子正是“黑光上人”詹別野。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在方巨俠領袖武林的那一段日子裡,正值國家用兵,抵禦外侵,而盜賊叛民,趁亂四起,方巨俠便以絕世之學、曠世之能和他登高一呼便四起響應的過人名望,組織各路武林高手、江湖好漢,殺敵平寇,倥傯於國難濟世中。
真正習武的人,為的是保國安邦,濟世救民。
這段日子,巨俠夫人晚衣一度代夫主掌中原武林大局,統領“負負威望幫”、“金字招牌”、“老字號”等組織,也管理、調度得整整有條,欣欣向榮。方應看也向義母請纓,要直接影響京師朝政的樞紐,故被派去京城擴大“金字招牌”的影響力——不料結果卻是:方應看聯結了宮廷裡的內戚和太監勢力,組成了“有橋集團”,成為現在京城裡的三大武林勢力之一,且駸駸然有青出於藍、獨佔鰲頭之勢。
只不過光憑夏晚衣一人之力,畢竟無法兼顧周到,且已過分操心,而昔時與巨俠共同創幫立業、並肩作戰的元老級高手,多已隨大俠往前線邊疆為國殺敵,共抗外御,剩下的新銳、精英要應付趁亂躥起、趁火打劫的各路邪派人物,當然費煞心力。
方夫人本身並無野心,她覺得倦了,想放手,要休息。
她只想過一段平靜的,跟巨俠逍遙自在、雙宿雙棲的恩愛歲月。
她看到夕陽,都覺得紅勝似火,紅豔勝花,紅霞勝血,她只想好好歇一歇,依偎在丈夫寬闊、有力的肩膀,欣賞斜陽無限在一剎那的粲然,或許,那就是天長地久了,海枯石爛了。
所以她把大部分的事,都交由門下子弟、新秀料理,故而,有許多不肖子弟趁此作亂,從中獲利。
方夫人後來到京師要調集人手,義子方應看留住了她,希望他養母能留在京城安然享福,外面的事由他著手料理好了。
方夫人也有意讓方應看立功建業,放手讓他平息一些江湖紛爭,可是,方小侯爺一出江湖就殺性太強,很快便贏得了“神槍血劍小侯爺”的稱謂,但也惹動了一些決不好惹的武林大幫大派大世家,要對付他。
先是“老字號”溫家的好手,覺得方應看委實做得太過,要“教訓教訓”方應看。
然後是“蜀中唐門”的高手。
他們追殺方應看,甚至追到京城裡來了。
方夫人自然要護著她的義子。
她勢必出面化解。
她還請動了諸葛先生及其得意門生作調解。
聽說,“老字號”和唐門的高手不接受她的化解,對她下了劇毒。
方夫人中毒,消息飛快地傳到方巨俠那兒去。
正好,巨俠那兒兵禍已暫緩解,方巨俠歸心似箭,即刻風塵僕僕趕返京師,探望愛妻。
但方夫人已痴痴呆呆,神志不清。
為此,巨俠即出京與唐門高手哀求、爭持,要取得解藥,由於唐門不承認此事,幾乎又掀起一場江湖大風暴,幸好,最後還是得到各路武林耆宿的調停,巨俠終於輾轉由“下三濫”何家好手那兒取得解毒藥方而返。
可是,他好不容易趕回京城,一切已經晚了。
愛妻已香銷玉殞。
據說,夏晚衣因抵受不住毒力煎熬,又失去常性,竟發狂一路奔上絕嶺,登上折虹峰,方應看悉聞大驚,與米公公等全力趕赴熟山,惜已遲了一步。
他們是目覷晚衣夫人縱身一躍,落下萬丈深崖的,欲救無及。
崖邊還有方夫人的一雙鏽鞋,一面巾帕,帕上繡著一對鴛鴦,兩隻仙鶴,猶散發出酴醾花的幽香。
——她為何要去求死呢?
——她竟等不及方巨俠回來醫她!
繡帕上還繡下了幾個字:
天長地久曾經擁有
趕回京師的方巨俠,從此覺得天絕地滅,萬事皆空,只喃喃念著帕上那八個字。
諸葛先生曾以此開解他:“曾經擁有,不如自由——尊夫人現在是自由自在地去了,至少,比拘在人生的囚籠密室裡坎坷艱險度日的好。”
追命也趁機一語雙關地念道:“天長地久,不如喝酒;也許,這對尊夫人而言,也是一種解脫!”
巨俠卻不喝酒。
酒消不了他的愁。
他要面對他的傷悲。
他以清醒的痛苦去惦念他的愛妻。
他看她的遺物,想著她和他一齊度過的日子,想念她的音容、笑靨和壎聲的笛韻。
直至有一天,他放下了一切,再也不理江湖事。
他離開了京師。
只在每年愛妻的忌辰,他才會回來祭她。
近幾年,他甚至也不回來了。
因為他惦記她,是在心裡頭。
祭她,是他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的事,正如真心拜神不一定到廟裡,虔誠齋戒不一定選在初一十五一樣。
他沒有憔悴。
也不太消瘦——甚至,還微微發福。
多情並沒有笑他早生華髮——反而還作了一個反諷:譏刺他不生華髮。
他仍一頭的黑。
但只有他自己心裡知道:
當她躍下深崖,他也掉進了地獄。
她死了,他也沒再活下去了。
他仍然活著,也許是為了一個只怕永不如願的希望:
他期待奇蹟:
她仍活著的奇蹟!
4.——怎麼遇上你
踏遍青山人未老。
——但人也未歸。
方巨俠飄然天涯。
但他的心,已跟愛妻一齊墮入深谷,萬劫不復。
儘管他行萬里,赴塞外,出邊疆,入大漠,過盡千帆皆不是,揀盡寒枝不肯棲,但他的生命,仍留在這座青山上,並沒有離開過,還一直尋尋覓覓,像蝙蝠不忘飛回它棲身的山洞,像燕子總會飛回它建的窩巢。
然後,在最後,他就突然收到遠方義子捎來的訊息:
重見晚衣的重大消息!
事情是這樣子的:
聽說,第一次發現晚衣仍“活在人間”,或“羽化登仙”的,是義子小看。
他在拜祭義母的時候,居然看見了他們祭奠的人竟然活著——至少,仍乍現眼前!
方應看一向很有孝心。
而且,他對大意讓義母尋死一事,一直非常內疚,十分難過。
他甚至向巨俠表達了一死隨殉之意,那一次,巨俠還正正反反摑了他八記耳光,才能把他從悲憤疾哀中鎮定下來。
——人已死了,陪葬何用!
故而,為彌補心中歉疚,方應看不僅在“不戒齋”設祭堂仰母容,還常帶鉛寶、鏹冥、蠟燭、三牲、禮酒、五果,不惜跋涉上山,前來義母躍崖處跪地拜祭,痛哭流涕,直至夕陽將下,才不舍而離。
所以在京師人皆傳雲:方小侯爺雖然心狠手辣,容易翻臉無情,但對義父倒極恭敬忠誠,對其義母則至孝至摯。
這已成為了方小侯爺的“可取之處”。
可是,那一次,山上正下著毛毛雨,但卻有餘暉斜照,方應看拜祭完畢之後,徐徐立起,正待下山,忽然間,瞥見山霧迷茫處有驚鴻一閃。
只一閃。
一閃即滅。
但這已讓方應看張口欲呼:
那是一句千呼萬喚的稱呼——
“義母!”
可是他呼不出口,喚不出聲。
——義母不是已跳崖自盡了嗎?
不過,那的確似是義母的倩影:像一個飄忽的舞姿,隨著雨影陽光,一下子在山谷雲海那兒閃了過去,晃了一晃,像挽了一個訣別的手勢,蓮花一般水仙一般地乍綻便寂滅,使人來不及一個驚歎。
怔住了。
方應看完全震住了。
——怎麼竟遇上你!
據悉,他這一次奇遇,並沒有“立即”通知義父。
因為他以為只是幻象,自己時有所思,才致忽生幻覺,如太早驚動義父,只讓他更分心擔憂。
就算義母仍然活著,也斷無可能會在如此峻險高懸的山谷間出現——那兒上不到天、下不著地,不但以義母輕功不可能辦到這一點,就連絕世武功的方巨俠也一樣辦不到:能辦到這一點,除非不是人。
而是神仙。
——如果是神仙,那更不必通知巨俠了,因為畢竟義母還是死了。
不管昇仙,還是成鬼,都已經死了,不是人了。
既不是人,那還見來作甚?哪還再見得著?
方應看後來表示:
他以為當時只是神思恍惚間的一個錯覺。當時有云海,還有雨霧,又正好有殘霞夕照,可能因此而幻化出自己心中思念的景象吧。在峨嵋金頂、江西廬山,不是也常有這種佛光幻象嗎?
可是,不久之後,“黑光上人”上山修煉法術——雖然誰也不知他修習什麼法術(抑或是妖術?),到底有沒有法術,或只練的是武功。不過,大凡是練仙煉丹、修道修法的,一定會入山上、隱入林中,才能“修出”功法正果來;也許,根本就是一旦讓世人盡覷洞悉則不以為奇,也不成為法吧?——他又在熟山上看到晚衣夫人!
他以前曾是一度列為“武林三大絕地”之一的“惡人林”的副林主,跟方巨俠算是有夙緣,也有宿怨,但他當時功力與巨俠相去太遠,根本不可能生報復之念。
多年下來,他已名成利就,貴為國師,更不想妄提什麼前塵往事,報仇雪怨了。
但他也肯定認得方巨俠夫婦。
他卻在一次練功的時候(據說是正下著滂沱大雨),他忽然看見,在重重雨網裡,竟端立著一位麗人,在山坳懸空處,飄渺恍惚地幽幽在眼前、雨中一個旋身,往千山萬雨中斜飛而去。
竟此不見。
“黑光上人”為之震絕。
下山之後,他向方應看說了這件事。
他說了之後,方應看覺得,是時候通知義父了。
方巨俠得知此事後,立即趕赴京師。
一路打馬,巨俠心裡只有四個字:
——讓我見她,讓我見她!
心裡也只有一個期許:
——她還活著,她還活著!
他還有一個決絕的想法:
——就算她已死了,也讓我再見一見她,只要知道泉下可以相見,我就心甘情願跟她一齊死。
他一路上還在心裡重複又重複、反覆又反覆地喚著一個名字:
——晚衣,晚衣!
是以,他入京訓子,是一件要事,但要覓亡妻,更是一件大事。
如今,他不惜再上青山,再登高峰,就是為了要尋覓亡妻,而且,他來到京師之後又從義子口中知曉了一件事:
方應看因為曾見義母現蹤,故而抑鬱縈腸,常找藉口上山尋覓,在一次拜祭之後,乍然又見義母在折虹峰頂一閃而過,像飛花落遍繁華盡一般絕美而去,之後,峰頂拉起一道色彩斑斕繽紛的彩虹。
方應看說到這裡,竟哭了。
方巨俠聽到這裡,也哭了。
流了淚。
哭無聲。
無聲之泣最是情傷。
傷情總是痴心人。
痴於道者無拘束。
痴於劍者殺性大。
痴於情者思難忘。
※※※
稿於一九九八年三月廿二至廿三日:靜飛靚衫殺死人/定下為靜“去向”大方向/盡把武俠前輩、同道事相告予靜兒知/與靜姑首赴“珠百”大購物/流動向葉何宣佈“不跳了”/偷買翠兒送飛飛,放床上嚇小靜/轉述東冬、twelve/綠樹林飲茶緬念過去/向阿靜出示我證件/送紅紋玉予靜紀念我和她之恩情/靜兒下午約晤文靜,晚上與隊長說明,為此事,甚擔心,魂神顛倒多恍惚。
校於同年同月廿四至廿五日:小靜半夜“講數”未有迴音,急煞我,屢call之,留話鼓勵,直至子夜四時許,中間掙扎凌厲,苦也,一波三折,葉初大壞事,氣煞我後與何協助協力,等得我好慘,何、梁二人接回靜姑,再立大功,靜飛堅決信念,以致突破一切阻撓,無懼流言,管它眾口閒言,置諸不理,益堅此情/此愛不易,此情不渝/靜飛一夜未眠,早上即要赴江門取舞衣,堅強/多次留臺留話,四度洗髮,浪漫真情靜飛平安回珠海/葉旦赴“尊”接靜,今始搬衣物過來,靜飛決定搬過來住/等雲款急/替劉印卡片、定職衛/辦流動港事何得負面訊息/激情皇冠傳來讀者反應信/BB看到以前女友相,大方不小氣,小泣更柔情/暗中定下引三十一號慶靜“榮休”和單方面宣佈訂婚大計,無人知,只在心中胸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