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故事是告訴我們:
機會像蔗,力榨才會出汁。把握機會,機會會製造更多的機
會,但給疏失了的機會則一去不回。
從不失敗的人也從不成功,因為他們從不敢去嘗試。成功
固然值得享受,但失敗也是極為珍貴的經驗。懂得享受失敗的
人才有資格擁有成功。
第一章 公 子
七十一 天 機
王小石乃自鹹湖方向二度進入開封府。
到了冬天,鹹湖結成了冰,人可自湖面步行而過。
但春冰仍薄,一不小心,就會人翻馬臥,沉人湖底。
這是名符其實的:
如履薄冰。
冰薄。
衫更薄。
王小石沒有穿上厚衣,因為他正享受冷涼的感覺。
他心熱。
所以更喜歡冷。
——也許這樣可使一向熱心的他冷靜下來
他這一路行來,不斷的在練刀、習劍。
在心裡學。
看到雪降的時候,他心裡思忖:自己那一劍,能不能像雪花一般輕、一般的柔?
遇上春風的時候,他暗裡思索,自己的刀,有沒有風一般無形無跡、不可捉摸?
要是不能,他就不停地在練。
要是沒有,他便更加苦習。
在心裡練習。
初學武時候的他,實在是大艱苦了,但又興趣濃烈,那是一種苦中作樂的趣味,這興味決非其他趣味可以比擬。
學已有所得之後的他,實在是大興奮了,以致成天沉迷在武功裡,過目不忘,屢創新意,稍有不明白,即苦思破解,或請示恩師,非鑽研通透、誓不甘休。
學已大成的他,仍在學,但卻不一定要動手動腳的學,而是在良好的基礎上不斷追求再創新境,日出而作,日人而息,他依據天時四季的秩序,旭日初昇時練晨光之劍,日麗中天時習烈陽之刀,日照雷門時練春陽之劍,日落西山時習秋陽之刀;同樣,月兔東昇乃至月落烏啼各有刀法劍式。
這時,他已學的少,悟的多:習以沉思,悟以力行。
有時候,他甚至已不必再練習刀劍了。
他可以從芽萌枝頭春中體悟刀法,自雀飛萬里空裡領悟劍招,由鏡花水月的一剎那問了解刀意,以掬泉洗臉的一瞬間破解劍1。
有時候,更進一步的武功,還不是從武功上學得的。
可能是從一首詩……
一個情境…
一次交臂之失……
或一句話--
——也就是說,天下萬法,都自生活中體悟學得。
所以王小石一路行來,心情雖不見歡快,但他並下放過路上的一切情趣。
包括看美麗的女子,
或者不美麗的女子,
一隻燕子,
或一頭驢子,
——這些,在在都有不可放過的天籟,不可疏失的天機。
人生的大學問,自應在人的一生裡學得,別人教,教的只是學識,把學識變成自己的學養,那還得要靠自己去體悟、化解、吸收。
王小石很享受步行。
很享受生命。
一一包括生命消沉的時候。
生命不盡是愉悅、奮亢的,也難免有消沉的時候,如果只能正視生命昂揚的一面,那麼,有時候就難免給生命裡陰黯的一面所銷燬。
正如失敗是成功的反面一樣,嘗試失敗,才能享受成功的愉悅:體悟失敗的悲酸,才能有成功歡喜的一天。
王小石對待生命的態度是一種全面的“執著”,所以反而放得開,他深深了悟:
什麼該做,
什麼不該做,
什麼才是該做的下做,
什麼卻是不該做的做,
——四年後二次重臨開封的他,對生命情態又更上一層樓地開了竅。
他默然步行。
安步當車。
行行重行行,思思復思思。
直至這兒。
鹹湖。
湖邊。
冰上。
忽然有人叫他。
“公子。”
七十二時機
人在車上。
車上有很多人。
一下子看到那麼多高手、名人,有的人甚至會給嚇瘋、嚇傻、嚇壞了。
來的人有:
“鐵樹開花”。
——“蘭花手”張烈心。
——“無指掌”張鐵樹。
另外還有“八大刀王”。
“驚魂刀”習家莊少莊主習煉天。
“伶仃刀”的蔡小頭。
“相見寶刀”衣缽傳人孟空空。
“刀王”之女兆蘭容。
“大昇天”蕭煞。
“小闢地”蕭白。
“五虎斷魂刀”彭家彭尖。
“八方藏刀式”苗八方。
此外還有形貌各異的人,從服飾上可以看出,他們是蒙古、女真、契丹
這三人自是高手。
但都只是掌轡的。
“八大刀王”卻護在車前後左右、上下高低周圍,顯然旨在“護法”
至於“鐵樹開花、指掌雙絕”則只是掀簾、扶攙、端茶、遞水的角色。
——至少,對“車上的人”而言,確如是。
就因為是這些人,以致這麼多人連同馬車走在冰上,但冰層並沒有因其覓量而下陷崩塌。
而就因為來的是這些人,換作旁人,早已給唬住了。
可是王小石沒有。
他甚至依然可以清晰聽闖:冰下魚們遊動的微響、以及它們的泳姿。
他當他們只是平常人。
因為他有一顆平常心。
在這時代裡,“平常心”已幾乎給濫用:
有什麼問題產生,都因為當事人失去了“平常心”;有什麼處理上的失當,也因為沒有“平常心”。政治上對權力的制衡,需“平常心”;感情上對理智的調和,也須“平常心”。什麼都是“平常心”,以致“平常心”了政治、經濟、社會、良知、乃至一切奇難雜症的萬應靈藥,一句“平常心”,可以讓人超然物外、站在真理的一方,也可使人愧無自容,釘死在黑暗的一面。
但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平常心呢?
誰也說不清楚。
不過,對王小石而言,平常心是道。
誰都是自己
自己誰都是。
他待人處事、處世對物,都像對待自己一樣,不偏不倚,非公非私。
所以帝王將相、高手凡人,一如是觀。
因此他沒有顧礙。
下會見外。
心自如。
人平常。
叫他“公子”的人才是一個真正的公子。
——面如冠玉。
——貌似桃花。
——一身素衣,卻顯貴氣,舉手投足,莫不彬彬有禮,而且神容稚嫩,
口光深摯,令人易生好感。
王小石認識這個人。
一一原來是他,難怪八大刀王、指掌雙絕、三族高手,全成了僕人
是以他也回禮叫了一聲。
“公子。”
這人絕對是個公子。
真正的公子。
——來的正是向被人號稱為“談笑袖手劍笑血、翻手為雲覆手雨”,“神槍血劍小侯爺”、“神通侯”、大俠方歌吟之後方小侯爺方應看!
簾掀開後,露出方應看左邊的臉。
簾也只掀開一邊。
方應看令人不管是誰,看了他都令人愉快,予人好感。
他學止斯文、有禮、真誠得還帶著點稚嫩。
王小石已見識過這個人。
京城裡的“公子”,許多漢子都願為他賣命,許多美女都只求他的青睞,許多權貴都渴求得到他的支持,一般人只希望能見上他一面,已是無上光榮。
——“公子”當然就是方公子。
——也就是這位腰懸“血河神劍”的方應看。
他早已聽說過這個人。
——就像戰國時的公子,因時而起,風雲際會,不但很有辦法,也很有人緣,更很有勢力。
誰都知道,誰都相信,也誰都能預測:大俠方歌吟的義千方應看,必能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作為來!
唯一不可測的也許只是:現在還不知道那是什麼“作為”而已——但轟動是必然的。
方應看聰明。
有才幹。
且一直都有特殊遇合。
加上他有實力和背景——這已有著一切足可大有作為的條件。
一個人空有大志,在有才學,最怕是生不逢辰,而方應看卻可謂崛起得正好對上了時機!
王小石見了他,很有點詫異:不是因為方應看,而是因為他聞到了另一股“異味”。
那是一種奇特的“老人味”。
——這味道又怎會在這年少英俠的方應看身上出現呢?!
方應看招手要他上車。
王小石微笑搖頭。
“你,入京?”
方應看試探地問。
“是。”
王小石老實地答。
“上車吧、我載你一程。”
“謝了,我喜歡自己步行。”
方應看說,”其實,我還有事向公子請教。”
王小石說:“不敢,我獨行慣了,有什麼賜教的,公子可在這兒吩咐。”
方應看道:“公子太見外了。”
王小石道:“我不是公子,你才是公子。”
方應看:“豪傑因時遇合,時機一到,聲勢一足,閣下豈止於公子,還是英雄、人傑。”
王小石:“我不想當英雄豪傑,就只想做個快快樂樂的平常人。”
方:“亂世之中,有才幹的人非大成即大敗,其實,懂得如何享受失敗的人才真正有資格去獲得成功。情恕我宜言:你失敗過,還被迫離開京城,而今重返,只要你能善於把握時機,以君之材,必有大成。”
王:“成功太辛苦,要不怕失敗。我怕失敗,所以沒意思要成大功立太業,只想做好自己的本分。”
“那也由不得你。只有從不失敗的人才會永不成功,因為成功來自下住嘗試、受得住打擊和不怕挫折。你勇於面對失敗,而且善於大敗中求大勝,本身就在亂世中必有特別功業、特殊遇合了。你避不了的。”
“成功固然可喜,但失敗對我而言也是一種極其珍貴的享受,我沒意思要改變過來。我實在是個不長進的人。”
方應看笑了。
“你不是的。”他說,“你只是個有大志而沉得住氣,有才幹而知謙斂的
王小石也笑了。
“我只是求苟存性命於亂世,故不求聞達於諸侯:船到橋頭自然直,人到無求品自高而已。”
“時機,時機很重要;”方應看珍重他說,”你認對了時機,就可以大展所長:你有可靠的支持,就能夠為所欲為。時機像甘蔗,大力榨取才有豐富的汁,遇上機會就要把握,因為機會會衍生更多的機會:失去時機便只能嘆時不我予、機不復遇。這便是今天我們特別過來相請的目的。”
王小石也謹慎地道:“公子的意思是……”
“過來幫我:“方應看一個字一個字、望著他望定他他說,“我就可以幫你名成利就,志得權高。”
七十三神譏
王小石沉默良久。
腳下有冰。
冰很冷。
冰下有魚吐泡。
——在冰下水裡的魚想必也很冷吧?他們在冰封的水裡,有足夠的水溫和空氣嗎?
很奇怪,這重大關頭,重要關鍵裡,他卻想到的是冰、魚和氣泡。
“你重返京師,實力不復,白愁飛對你虎視眈眈,蔡京對你趕盡殺絕;”方應看道,“你現在需要我,我可以幫你。你加入我‘有橋集團’,我可以讓你立殺元十三限,得報殺師大仇。”
王小石猶在沉吟。
“怎麼樣?”方應看觀形察色地道,“像你這等人材、這種身手,我決不會虧待了你,我一向對你們甚善,令師在甜山遇危,元老在京師故佈疑陣,諸葛進退兩難,就是米公公向先生提示,我為四大名捕困守解圍的。可惜仍未能及時救得了令師之劫。”
王小石望著地上。
地上結著冰。
山上鋪著雪。
——心呢?
方應看旋即一笑道,“不打緊,我可以給你時間考慮。”
他又把頭退入了車內,道:“三天後,我……”
“不必了。”
王小石忽然他說。
方應看防衛地問:“你已決定了?”
王小石歉然道:“我不能加入你的‘有橋集團’。”
“為什麼?”
“因為你的目標是取得朝政大權,我不是。我不想無端涉入這我力圖避免的漩渦裡。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你不是想在京師立足、幹一番大事嗎?”
“我是想重整京裡的江湖勢力,希望能將之導善向正。這些年來,白道成了假冒正派的邪惡勢力,黑道也只講錢爭權,再也不顧道義。我要重整這個破落的江湖,因為正義的力量,來自民間。我無暇與高高在上的貪官汙吏、佞臣權相鬥法。要是我自己也不能自立,只能依靠別人的賜予,那我又如何真正‘立足’?”
“你不是要殺元十三限鳴?我們可以幫你!”
王小石笑了。
“我恐怕,就算我不加入,你也一樣會幫我的……”
“哦!”
“其實你們比我更需切除掉元十三限。”
方應看不動聲色,反問。
“為什麼?”
“因為你們想取代掉元十三限在京裡的武裝實力。你們想要有一日在武林買力上足以與蔡京抗衡,就得先除去蔡京身邊的第一高手元十三限。”
方應看退回車中。
簾垂了下來。
車外的幾個高手,全盯著王小石。
他們似乎只等一聲號令。
——號令一下,立即出手。
他們之中,有的人已跟王小石交過手。
王小石知道他們是高手。
他們也深知王小石是勁敵。
所以他們都如臨大敵。
王小石再藝高膽大,面對這十三名高手,還有車內的方應看,也自知一旦對決,已難有生機。
良久,車內傳出了一個聲音。
語音沙啞。
——這當然不是方應看的聲音。
“他說的對。”
那人說。
王小石毫不震訝,只問:“米公公果然在車內。”
車內的人道:“我是米有橋。請恕我有病在身,不能受寒,不能出車外瞻拜少俠風儀。”
王小石道:“米公公這樣的話,小石擔當不起。說來,要對付元十三限這種絕頂高手,在京裡只有兩個人可以勝任:一位是諸葛先生,另一位當然就是米公公您。”
米公公嘿聲笑道:“那是因為諸葛先生狡似狐狸,而我也老謀深算。不過,這兒的方小侯爺,才是禁宮第一高手,請勿小覷了。”
“方公子是人中龍風,我早有所聞。”王小石接著便老實不客氣他說,“我下加入你們,但我卻要殺元十三限,為師父報仇。”
米公公道:“你好像也一直想殺蔡京。可不是嗎?”
“可是行刺蔡京太難。——”
“但是要殺元十三限,得先行刺蔡京!”米公公斬釘截鐵他說,“你本身也有的是資源,自有人助你。我們也得借重;可是成此大計,你沒有我們不行!”
王小石愣了半晌,才問。
“公公妙算神機,晚輩願聞其詳,”
第二章 小 姐
七十四 飛 機
“有橋集團”方小侯爺命名的,因為米公公的原名是米有橋。他以對方的大號定下集團的名字,希望米公公對這個集團有歸屬感,甚至為它而賣命。方應看年齡才不過二十上下,但已很值得這種人情世故了。
方應看在他的“有橋集團”裡,養了許多士和高手。
——士是替他出謀獻計的。
——高手是為他打江山的。
高手中有三分之一是死士。
死土是為他賣命的。
——死士中最常見的一種,當然就是:
刺客。
這“刺客”的代號是“小姐”。
他使的是箭,因慕當年一流刺客孟星魂的軼事,故稱他的箭法為:
“流星蝴蝶箭”。
他的箭也確比流星還快。
而且一弩雙矢,宛似飛蝶翩翩。
方應看一直養他、禮重他、悉心扶植他、供給他一切奢華的照顧。
卻沒有要求。
所以“小姐”一直在等。
等得很心急了。
他要回報公子。
但一直苦幹報答無門。
一一終於,今天,他給“投閒置散”但“養尊處優”了四年之後,他等到
了任務!
殺一個人!
——不知是誰。
方應看把容貌形容給他聽,之後就說:“殺不到也不要緊,只不過,你一定要用箭法射他,萬一就擒,也決不要透露主使人是誰,我一定會派人暗中放了你。我只要說一句,‘大膽狂徒’,你就立即脫圍,我護著你。”
“我一定不會洩露的!”“小姐”大聲且堅決地道,“公子請放心!”
他心裡也還有話沒說出來。
一一我要殺的人,一定能殺到的!
——天底下能逃過我的“流星蝴蝶箭”的,怕沒幾個人了吧?
他很有信心。
很定。
他覺得“報答”公子的時機到了。
成名立萬的時機也到了。
這簡直是個“飛來的機會”。
他跟其他同一集團的死士提到一山點時,也戲稱這機會為:
“飛機”。
他當然並不知道要殺的是誰。
否則他就不敢想。
甚至去都不敢去了。
——因為這“飛來的機會”簡直就是“飛來的橫禍”。
“捧派”張顯然近來很不開心。
因為他很不得志。
他一向是“左右逢源”的那種人,跟蔡京旗下,在元十三限面前討功,
卻把情報出賣給天衣居士,又把天衣居士的機密,一一向元十三限告密。
——這樣一來,要是天衣居士跟諸葛先生一旦聯上了手,自己也已先
賣了個人情,日後不愁沒有出路:如果是元十三限殺了許笑一,太權在握,
自己一樣有功。
可是元十三限卻洞悉他所為。
還去相爺面前告了一狀。
所以張顯然很覺沒趣,也備受冷落。
他並不檢討自己,反而覺得非常悲憤。
他不覺得兩頭出賣、一腳踏二船有啥不好,反正人人都這樣做,只是自己運氣不好而已!而且,他更覺得元十三限運氣比自己好多了,所以才幹步青雲,自己還得仰其鼻息!他可不知道元十三限對諸葛先生也一樣的想法,更不問間自己的實力是不是可與元老相蚜,反正,他不甘心,他把不如人處全推咎於運氣上,這樣,他就可以沒有責任了。
這日,方小侯爺卻召見了他。
他知道這是個大好機會。
——方小侯爺近日極受蔡京器重,又與當今天子淵源甚深,眼看日漸當權,現下召見自己,正是表現之時。
殊料,方應看一見他就說:“近日,你給相爺排斥,又受‘元老’誹謗,如果不有扭轉乾坤的表現,恐怕你就連‘捧派’領袖之位也快保不住了吧!”
張顯然一聽,心裡忐忑:方小侯爺結交的都是當朝權貴,跟皇上、諸葛神侯、元老、蔡相都過從甚密,而今這樣說法,莫非是得到了什麼風聲不成?
他連忙跪了下來,要方應看“救命”。
方應看道,“想下想翻身?”
“我知道有人意圖行弒皇上。”
“什麼?!”
“我自有辦法把刺客制服.但他性暴,一定設法突圍,我會在適當時機讓你進來,只要聽我說‘大膽狂徒!’”你就一刀把他宰了,到時只說,‘是元老派我來的。’這樣,相爺既感謝你出手殺敵之恩,元十三限也會承謝你讓功之情,這樣一來,蔡相、元老,都會重加提擢你的了。“
張顯然見有這麼好的事,對方應看感激得五體投地,只問如何報答如此大恩大德,方應看只淡淡地道。
“大家都在江湖道上,我只要你欠我一個情,他日好相見而已。”
“他日我一定報答侯爺,做牛做馬,赴湯陷火,拼命流血,在所不辭。”
張顯然如此大聲約誓。
方應看淡淡地道:“你懂得這樣說,那我就放心了。”
七十五 心 機
於是,方應看放出風聲,說蔡相一手培植的一名當了大官的子侄蔡公夫,有意要殺蔡京奪權云云。
消息“流到”元十三限那兒。
元十三限得悉蔡京原要請這名子侄一起過冬,於是立即通知蔡京,要他提防小心。
蔡京勃然大怒,逮捕蔡公關,扣押牢裡,沒收家資,嚴刑拷問,誅連甚深,卻問不出結果來。
不久,米公公又放出“聲氣”,說王黼有意邀請蔡京到他家去過節,在宴中派人行刺,有意篡取相位。
蔡京半信半疑:他向與王黼交好,可謂“同聲共氣”,王黼若殺了他,既討不了好,恐怕還會失勢——這做法有什麼益處:
儘管如此,蔡京也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理,依舊赴約,但暗中派高手小心防範,但竟席盡歡,主客間並無不軌之意。
蔡京對元十三限的報告,開始生疑。
方應看下足了心機,要的便是這種“效果”。
所以他再行一步:
這一子是”將軍”。
——就是“吃”不了蔡相這隻“帥”,也得吞下元十三限這顆“將”!
冬至之後,蔡京要為夭子監督修茸御花園,又催各路軍民運來奇花異石、瑰珍寶物,趁機又大事搜刮一番。
真正剝削民脂民青的工作,蔡京還是交給朱耐、王黼等人執行,但在春節之前,蔡京還是少不免去巡視一下,看有什麼增刪修飾、討帝歡心的,順便先行冶遊一起、搜刮一番。
這次巡遊,負責保安的本來是元十三限。
不過,那一天忽聞諸葛先生要求晉見聖上,請準皇帝對年宵慶祝勿大們張,以免更加擾民、削弱國庫,並要求重新調校宮內戍衛保防事。元十三限生怕諸葛先生藉此鞏固勢力,削弱自己的實力,便也請求面聖請奏。
於是保衛蔡京巡視御花園修建工程一事,便由他自己的得意門生:“天下第七”來執行。
以“天下第七”的能耐,元十三限深信決不會有意外,自己還是集中對付諳葛先生這心腹大患,以免大意失荊州為妙!
他打的是如意算盤。
但卻有人比他更有機心。
而且還一早下了心機。
那一天是十二月十六。
蔡京帶一眾心腹,巡視御花園,其問到“聖賢廟”上香。大家都說:以後聖賢寺裡必有蔡相的賢人像,有人則說應是聖人像,更有廣人(張顯然)說應該是至聖極賢神人像才是。
眾皆同意,附和不已。
蔡京也心裡高興。他早就覺得自己功同日月,功逾蜀相,他不是賢人,世間誰是賢人?他不算聖人,天下哪有聖人!
他上香時很虔誠。
虔誠得就像是給自己上香。
他點好了香。
(有人替他點香,他不要,他要親自點香,以示他的虔誠敬意。)
拜了神。
(拜神祈願這事,自不能請人代勞,請人做就太沒誠意了。)
去插香。
(又有人要代勞、他堅拒:反正就只剩這一道手續了,何不把戲唱完?)
香爐很大。
香火不算盛。
——因為在蔡京插香之前,誰也不敢先行上香。
就算是拜神這回事,也得要按照人的輩份分先後,誰敢擅越,就神仙也救他不活。
大家也不敢先行上香:要是香菸大濃,燻著了相爺,那就菩薩也保不了他的一雙招子了。
所以蔡京插的是第一住香。
就在他要把香插進香滬灰裡的時候,那座極大的香爐,突然四裂,香灰四揚,一人自香爐裡猝然張弩、搭箭、射——
七十六 殺 機
如果這一箭真能射殺蔡京,歷史可真要改寫了。
但這一箭幾乎真的要了蔡京的命。
——要不是有個“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倏然轉出,面向蔡京、背向來矢!
他竟以背擋這一箭!
——他竟為蔡京如此奮不顧身!
“嗖”!
箭射人天下第七的背項。
天下第七井沒有應聲而倒。
因為他背上肩有一個揹包。
包袱。
——那是他的武器!
箭只射人了背囊。
不過,也許連“天下第七”都沒測得準:箭有兩支。
一支極小。
——只如一片指甲般大。
這才是“小姐”的殺手鐧。
長箭吸住敵人的注意力,小矢才是殺著!
小箭射向蔡京。
無聲。
無息。
幾乎也無影無形。
箭已近。
突然,蔡京背後的二老二少,都驀然動了一動(蔡京自從折損了“六合青龍”的匡護後,身後一直有這一老漢、一老婦、一少男、一少女這四名自發黑頭人)。
蔡京也接著動了。
他雙指一夾。
——居然用拇、尾二指及時夾住了這一箭!
大家正在驚歎之餘,蔡京忽擲箭大呼,“箭有毒一一”
他已變了臉色。
搖搖欲墜。
他身後的二男二女立即為他軀毒塗藥。
箭並沒有劃破手指。
蔡京井沒有真個中毒。
但他已嚇得變了臉色。
香爐中人一擊不著,還待追襲。
但至少已有七名持劍衛士擋住了蔡京。
他們是當年叱吒江湖的劍神、劍仙、劍妖、劍怪、劍鬼、劍魔、“劍”等“七絕劍客”。有他們在,誰也再殺傷不了蔡京。
方應看還一把抓住了刺客。
——在他手上,這刺客似連抵抗的能力也失去了。
蔡京這才走下心來,喝間:“誰派你來行刺我的!屍
這時,混亂中,有人對張顯然讓開了一條路。
“小姐”態度囂橫,他一點也沒把蔡京放在眼裡。
方應看清叱了一聲:“大膽狂徒——”
“小姐”忽覺自己身上的穴道和繩索均是一鬆。
他立即一縱而起。
他還正在考慮——要逃還是再試一次看殺不殺得了那童顏鶴髮的老傢伙時——突然,他剛被解開的穴道又一陣麻。
所以他避不開。
避下開當頭的一刀。
刀到。
人頭落地。
張顯然一刀割下“小姐”的頭來。
張顯然自以為立了功,得意洋洋。
蔡京沉住了氣,間:”淮教你殺他的!?”
張顯然立即躬身道:”是元老派我來的。他早知可能有刺客暗算相爺,特派卑下在此救駕。”
“哦?”蔡京哼哼道,”他已早知有刺客行兇了麼?那麼,他今天又因何事沒來?”
張顯然猶不知好歹,答:“這卑下便不知道了。元老可能因已派了天下第七來,他足可放心吧?”
天下第七卻道:“我是自薦來保護相爺的,並非受家師指使。家師因怕諸葛老兒在聖上面前進讒而入宮去了。”
蔡京並沒有馬上發作,只說要回殿裡休歇。他才一到殿內,即急召方應看、天下第七、朱月明等聚議。
“張顯然這一刀顯然砍斷了一切線索,你們怎麼看?”
方應看道:“恐怕也是內應。”
朱月明只道:“兇手用的是箭法。”
天下第七嘆道,”我只希望不是。”
蔡京問:“不是什麼?”
天下第七道,“家師的絕學也是箭法。”
蔡京追問!“你們認為該當如何?”
朱月明道:“至少要把張顯然逮起來間個水落石出。”
蔡京其實對元十三限大有撤換之心。近日元十三限在京城裡搞風搞雨,他也老大不樂意自己的部屑借勢掌權,加上元十三限數次無中生有,說蔡公關和王黼要暗殺自己,但都查無實事,卻在元十三限擅離職守時自己幾乎出了事,而且自己此行也只有幾個近身要員心腹事先知悉:如果不是有“內鬼”,刺客怎能/會/可以藏身在香爐裡!?”
這一回,他倒是對元十三限動了“殺機”。
但他只道:“很好,去抓張顯然好好地問問吧!”
可憐張顯然還滿以為即將受重任寵信,不知“殺機”第一個先臨其身。
七十七 危 機
蔡京在御苑露了這麼一手,不管之後如何裝腔作勢,恐箭沾毒,但他原來深藏不露,足以把一向心機深沉的朱月明、方應看、天下第七也唬得驚疑不定。
蔡京次日上朝,著實探聽了一下:原來諸葛並無朝見皇帝,倒是元十三限去了一趟。
蔡京心想:好哇,且不管是不是他派人行刺,然後又殺人滅口,此人都不得不防、不可不除。
其實,這段日子以來,蔡說對元十三限也早有提防,也有計劃的逐漸罅奪元十三限手上實力,其中一個主因是:一,元十三限的武功實在大強了。二,元十三限居然在殺天衣居士後,又找著了三鞭道人,而且兩人還交成了好友:敢不成三鞭道人一早把自己授意故意將“三字經”內文倒錯才讓元十三限誤人魔道的事,全部告訴他了,這樣一來,元十三限必不甘心,那更是非剷除不可,否則必成心腹大患!
蔡京本已有殺機。
但當日蔡京又聽到張顯然無端死於獄中的事。
蔡京心裡頓想:端的是狠,我還沒下決心,你卻先下手為強,先把可能洩露機密的人殺了!要不是元十三限,想在天牢裡殺人,豈是輕易?伺況,收押張顯然的,還是任勞和任怨二大好手!
蔡京已下定決心除元十三限。
所以他決定請元十三限“喝酒”。
可憐元十三限尚不知大難臨頭。
危機來的時候,往往不見得什麼危險的徵兆。
——這種危機寸真正教人措手不及!
伺況元十三限近日也較少理事。
因為他身邊多了一位“小姐”。
一位年輕、貌美、樣兒甜的無夢女子。
——無夢女。
無夢女眼見過元十三限那一戰。
她最後覺得:除非有元十三限那樣的絕世武藝,或者她有元十三限這樣的靠山,否則,像她這麼一個失去記憶的女子闖蕩江湖,只怕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所以他還是去找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認得她。
也記得她。
——他知道這女子既不是諸葛小花那邊的人,也不是方應看、蔡京這邊的人,甚至也不算“自己人”。
但他認為這不是問題。
只要佔據了這女子的身子,往往連靈魂也是他的,更何況連身體都佔有了,還有勞什子的靈魂來幹啥?
重傷後的元十三限,心態已完全變了。
跟以前不一樣了。
殺了天衣居士之後、再三敗在諸葛先生手上之後,他不知怎麼的,生起一種感覺:
一一一時日無多了。
——何不盡情享受?
於是他放下了武功,繼續虛張聲勢,但只有一條手臂和一隻眼睛的元十三限,看上了和擁抱了無夢女;也就是因為只剩下一隻手和一隻眼,他才特別珍惜生命裡僅存和尚存的餘燼及餘歡。
無夢女也正好選他為“大靠山”。
她知道他有富貴。
她貪圖他的武林地位。
她想學他的武功——
一要不然,一個老頭子和一個妙齡少女,彼此又全無感情的基礎,還能貪圖個什麼?
元十三限認為這是他一生裡的一個重大轉機。
但他不知道那是危機。
他的確已找到了三鞭道人。
他要殺三鞭道人。
三鞭懼伯,只好說出前因後果,乃全受蔡京主使。
元十三限十分無奈。
他放了三鞭。
也不想對付蔡京。
——雖然他一生都因錯練“山字經”而改變,但這又有何奈?小鏡已歿,夭衣已死,織女亦亡,自己也練成了“傷心小箭”,一生已走了一大半,手也只剩下一隻眼睛也不全了,他又能奈何:
算了吧。
罷了。
他覺得這種想法能令他舒服。
自在。
七十八 轉 機
危機往往蘊含了轉機。
轉機中必然也有一定的危機。
但轉機不是危機。
危機也不是轉機。
決不是。
絕不是。
元十三限雖無意為錯練“山字經”以致“性情大變”的事報復,對付蔡京,可是蔡京則須防人下仁,何況蔡京認為元十三限已在對付他了,所以他得先除掉這個人。
在平常,一個常人還可以生氣一個人而不下毒手,與人結怨而不定下殺手,可是一旦從政,那就由不得你了。你不下手別人可能先下手,你不夠毒就得先遭毒手。在戰時也一樣。
所以掌權愈大,使人變得外表越文,內心越獸。
戰爭卻使人不像人。
元十三限也狠。
但他是武人。
他畢竟不是政治上的人。
所以他不夠狠。
——至少狠得不夠深刻。
這一天,蔡京派了任勞任怨去“元神府”一趟。
他也請動了方小侯爺“監督”。
隨行還有一些人。
他們是來“恭賀”元十三限的。
既然元十三限截殺天衣居士有功,蔡京人稟聖上,皇帝便要下詔封元十三限為“擎天大將軍”。
賜金甲蟒袍。
賜銀彪盔。
賜美酒。
三杯。
盔甲都可以慢些穿著。
酒卻不能不當場喝掉。
元十三限看了看前來“道賀”者的陣容。
“海派”首領言衷虛、“抬派”老大智利、“託派”領導黎井塘、“頂派“領袖屈完、“鏢局王”王創魁”“開閡神君”司空殘廢、“血河小侯爺”方應看、“武狀元”張步雷、“落英山莊”葉博識,還有當年曾為了刺殺智高而交過手的“七大劍手”,他就不禁嘆了一口氣。
——這有什麼好“封”的?
——更沒有什麼好“風光“的!
只怕這一“封”,日後麻煩就更多了。
“恭喜元老,日後必定蒸蒸日上,平步青雲,百尺竿頭,更進百步了!”方應看卻滿臉堆笑,如此恭賀,“這是絕好的轉機啊,可喜可賀,還不快喝了這一杯聖上賞賜的美酒!”
元十三限只好喝了。
喝了就完了。
至少他自己知道:
他要完了。
七十九 有 機
喝下了第一杯,沒有事。
第二杯,才飲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
方應看眯起了眼睛。
七大劍客的手都不由搭在劍鍔上。
元十三限卻只仰天大叫了一聲:“泡泡,你走吧.”
語音遠遠地傳了開去。
當場裡,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意思。
也不敢問。
因為元十三限還沒有喝下三杯酒。
——這個人雖然只剩下一條手臂一隻眼,但還是不可小覷的人物。
可不是嗎?有些人甚至到了風燭殘年、半殘不廢,但當政的還是要把他們囚在牢裡,或嚴加看管,小心提防、可見世上確有不世也不老之英傑。
元十三限終於喝下了第三杯酒。
發作了。
他們不敢給元十三限喝烈性的毒酒。
可是如果毒性不夠烈,也毒不倒元十三限。
所以他們找任勞任怨想辦法。
任勞任怨建議只要請動“死字號”的溫砂公,那就一定有辦法了。
溫砂公雖是一流毒手,但卻是硬骨頭,當年夏侯四十一也請不動他出手。
最後還是勞笑臉刑總朱月明親去說項,說明:這毒藥是用來毒元十三限的。
溫砂公這才答允。
因為他也痛恨元十三限。
他一直錯以為“大字號”的溫帝是元十三限虐殺的。
所以他終於願意獻了毒:
“三杯仙”:
——一杯不醉。
——兩杯更醇:
一三杯要命!
是為三杯仙!
——三杯下肚,不作鬼也成仙!
“三杯酒”的毒性是。
第一杯酒,無毒。
無毒的酒,誰也能喝;至多醉,下會死。
第二杯酒,有毒。
劇毒。
但卻不會發作。
——不會發作的毒酒,縱連元十三限也喝不出蹊蹺來。
第三杯酒,也沒有毒,但卻能使第一杯酒轉化為毒酒,而第二杯的毒性使之激發出來。
這才是最可怕的。
等人發現不妙時,一切已無救。
無可藥救了。
所以元十三限中了毒。
他一發覺中毒,已知不妙,一面用內力強迫住毒力,一面負隅頑抗。
但所有的人都攻擊他,包括一向在他部屬裡的人,還有他一手栽培的人,更紛紛爭功、表態,巴不得把他碎屍萬段方休,先立首功。
元十三限早知蔡京容不下他,卻不知殺戮卻來得如許之快。
如許突兀。
如許令人不甘。
所以元十三限死戰到底。
他情知已難免一死,但他卻不願喪命於這些鼠輩之手。
他邊戰邊退,退入“元神府”中。
——唯一慶幸的,是無夢女果然不在了。
走了。
他也安心了。
因為他把自己最重大的事已交託了給她。
他且戰且走。
受傷多處。
他已遇到房中。
方應看忽喝止了眾人。
也喝退了一眾高手。
他還下令眾人退出房去。
——莫不是這小子要跟自己單打獨挑?
一一這小夥子斗膽竟此!?
原來不是挑戰。
是交換。
“你現在還有一個機會:”方應看開出了條件,“你馬上寫下‘忍辱神功’和‘傷心神箭”的練法,我會讓你在可以有機可趁,乘機突圍。”
“怎麼樣?”
這唇紅齒白、面如冠玉的年輕人催促道。
八十 乘 機
不答應。
元十三限決不答允。
“你真不識時務。”
“因為我給了你也沒有用,你只會更快的殺掉我。”
“那好極了,我還真捨不得讓你馬上就死哩。”
“你們趁火打劫,乘機敲榨,卑鄙小人,我決不遂你們的心願!”
搏戰又告開始。
七大名劍和天下第七都殺人房裡來。
元十三限因劇毒發作,已難人持,一見天下第七也勇奮與自己為敵,也黯然長嘆道:“罷了,我有你這樣的徒弟,這一生,都決比不上諸葛小花的了。”
天下第七大不贊同,“我的武功比任何一個狗腿子都強,怎不如他!”
元十三限浩嘆道:“但人家教的是門徒,我教的是禽獸。”
天下第七突然不開口了。
但他卻以“自在門”的一種特殊的“腹語”與“蟻語傳音”說道:“你若把‘傷心箭法’的要決教我,我念你授藝之恩,暗中保你不死,逃離這裡!”
元十三限卻哈哈笑道,“把箭法教你;我不如一死!你們這些全是乘機放火、趁亂打劫之徒!”
天下第七老羞成怒,下手再不容情。
元十三限縱有一身武功、但苦於只剩一手一目,內傷未愈,而又中劇毒,敵眾我寡,再也招架不住了,但他武功蓋世,就算能當場格斃他,方應看和“有橋集團”只怕也得付出極大的代價。
忽的一人破瓦而入,大喝:
“住手!”
方應看一見大喜,道:“王小石,你終於來了!這傢伙已給我們困住了,你還不來報這殺師之仇!”
元十三限一聽,知道自己確是完了。
——平時他雖不懼王小石這等後輩,但今時今日、此情此境,也輪不到他無懼了。
——莫不是天衣居士在天有靈,指示他的徒弟前來取自己的性命報仇?
卻不料的是(不但元十三限意外,連方應看也出乎意料之外):
主小石卻清叱道:“他是個豪傑,雖已半瘋,但要殺他也不可以這樣殺!他由我負責,如果殺不了他,我這命也不留了!”
方應看啐道:“這兒大局已定,怎容你攪擾!”
王小石卻一連發出四顆石子。
不是打人。
打向柱子。
“小石頭擊在柱上,柱椽竟格喇喇地往下倒。
房子塌了。
與此同時,外面卻喊殺連天,火光沖天,箭如雨發。
方應看生怕中伏,連忙指揮眾人,護住自己,但王小石已掩護著元十三限往外衝,以此二人的絕世武功,自是所向披靡,已衝出了“元神府”落荒而逃。
沿路還有高手設埋伏、發暗器、起伏兵、擊鑼錢,為他們開路。
方應看心下驚疑不定,著人去闖路查探、忙了好一陣子才知來敵已悄悄撤走。
這時,卻來了米公公。
方應看恨恨地道:“我們苦心佈置,卻不料王小石那廝陣上倒戈,居然救走了與他有殺師大仇的元十三限、壞了大事,真料不著!”
米有橋仔細問了王小石的出現狀況、說了什麼話和退走情形,才悠哉遊哉地道。
“我看不然。王小石太天真了,他救走元十二限是想以英雄的方式和他師叔決一死戰,而不是要與他聯合並肩。如果他肯和元十三限化干戈為玉帛,這才是個可怕人物。如他不能,卻只是個英雄豪傑。英雄的弱點就是逞英雄,豪傑的病處是太豪情,不足以畏。”
方應看將信將疑,”那麼他的伏兵又從何而來……?”
米公公吞下了一顆花生米,喝一口酒,才道:“那是‘發夢二黨’的人,以及‘金風細雨樓’以前隸屬他的手下,還有一些不是此地的高手——看來,王小石入京復出,確是別有目的,早有預謀,跟以前判若兩人,畢竟是江湖閱歷多了;雖說少年人仍禁不住逞強恃勇,但確不可輕視。”
方應看這才恢復了冷靜和鎮定。
“您的意思是…王小石還是會報師之仇的,只不過,他不要以多欺少、乘機打殺而已?”
“便是。”
“他能殺得了元十三限?”
“不一定。”
“那也不打緊。反正,元十三限能殺得王小石,他已中毒負傷,恐怕也活不久了,順便還替我們除了王小石,少一個障礙。若王小石殺得了他,一切都依計行事,有白愁飛在,王小石成不了器局。”
米公公正想說些什麼,但忽然給嗆住了,一種一波一波的哮意喘動,使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又聞到那種老人味,像一頭洪荒時期遠古的獸,向他走來。
緩緩地逼迫而來。
眼前是方應看年輕得發亮的眼、顏和臉。
屋外是雪。
還有那在未未時堂而皇之降臨的夜色。
暮了。
第三章 鳥
八十一 生 機
夜。
雪夜。
腳下是冰。
太地蒼茫。
然而元十三限卻仿似聽到有魚的聲音,自王小石的衣袂間傳來。
元十三限喜歡夜晚。
因為晚上比較沒有生機。
他不喜歡大有生機。
但今天他卻強烈的渴望生機、渴求生存的機會。
——因為他已有了一線生機。
他只是沒有料到這機會竟是王小石給他的。
他聽過王小石。
但沒見過。
——就是眼前這個人,一舉擊殺了位極人臣、手握重權的傅宗書?!
——就是這個小夥子,甫一入京師,就救了一代梟雄蘇夢枕,曾迅速成為“金風細雨樓”的主帥之一?!
——這就是天衣居士教出來的徒弟?
——為什麼自己教出來的門徒,卻半個都不似諸葛小花、天衣居士的門人!
這一點,他只好/只有/只可以怨命!
他已傷重。
毒發。
可是他一點都不低頭。
他問:“你為什麼要救我?”
——無故示好,不報師仇,必有所圖。
王小石答,“我救你是因為我要殺你。”
“什麼?”
“我要報你殺我師父之仇。”
元十三限明白了。
這年輕人畢竟是“自在門”的人。
——他可不想自己死得像狗一樣!
“就憑你一人,能殺得了我?”
“殺不了也是殺。”
“你不怕我殺了你?”
“怕。”
元十三限冷笑:“怕還要救我?你大可跟那夥人一鼓作氣把我撲殺再說。”
“你最錯的是:下該在我師父還未恢復功力之前跟他決戰,並殺了他:但你在殺他之前畢竟做了一仵比較對的事:你先解了他給封的穴道,給他公平一戰的機會。”王小石望定他,眼神清而亮,“所以,我也要和你公平決戰。”
元十三限忽然覺得心裡有些虛。
他也忽然覺得王小石很有點像:
——像那少年深沉但看去率真可愛的方應看!
有人曾經認為:現在的年輕人已一代不如一代,但在他而今的看法,卻是如今的年輕人一代比一代可怕。
他馬上抹去心頭的恐懼。
他是元十三限。
他無俱。
他無畏。
一一到這關頭,他也不能有所懼畏。
所以他冷冷他說:“聽來,你好像身在老林寺那一役裡似的。”
“不。”忽聽一人道,“是老衲身在老林寺內。”
元十三限已不必回頭。
他知道是誰。
原來王小石出關,入京復回,是把這老禿驢已請出來了。
“好吧,人都來齊了沒有?”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毒力、傷痛,說,“來吧,動手吧,我活得不耐煩了呢!”
八十二 趁 機
“不。”
王小石決然他說:
“你中了毒:流了血。我先等你驅毒止血,然後再戰。”
說罷,他就躍然而坐。
元十三限愕然。
王小石以眉目舒然示意,要元十三限不必顧礙。
元十二限心想:不管你搞什麼花樣,你要我止毒療傷,難道我還不敢不成!
他真的就坐下來。
盤膝。
打坐。
迫毒。
療傷。
王小石也緩緩閉上了雙目。
他像是養精蓄銳,清心平氣,以備不久後的一場大戰。
為他們掠陣護法,竟是老林禪師。
元十三限功力深厚。
毒是可怕的毒,但只要給他回一口氣,緩一陣子,他就能夠把毒力暫時壓下——如果把毒性譬喻為垃圾,身體喻為房子,那就是如同把垃圾掃到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去,比較不礙眼礙事,但並沒有在實際上清除。
他也把傷勢暫時壓下。若同樣把身體喻為房子,傷勢比喻為裂縫,那作法形同把裂紋掩飾上漆,但井沒有真正徹底重建修茸過來。
然後他就起身,向王小石道:
“你可以動手了。我三招內若殺不了你,你放心,我會解決自己。”
王小石綴緩張開眼睛。
他寧定地道:“三招太少。”
突然,元十三限大喝一聲:“咄!”
一口“氣箭”,向王小石急打而至!
王小石猛拔刀。
一刀。
刀貼臉頰。
“氣箭”擊打在刀面上。
刀面激撞在頰上。
王小石嘴角馬上淌出了血絲。
才一招。
王小石反手一刀。
“隔空相思刀”。
他距離元十三限足有丈餘遠,但這一刀仍猶如當頭劈到。
元十三限叫了一聲:“好!”
他用手一格。
他的手勢猶如使“一線杖”法。
刀風過,衣袂裂。
臂上一道血痕。
交手一招,王小石微咯血,元十三限臂見紅,仍然平分秋色。
元十三限正要進攻,忽然,腳下冰裂,一對鐵腕已扣住他的足踝,有人在冰下水裡大叫:“快,快動手殺他——”
王小石立即反應,並叱,“不可暗算!”而且馬上動手。
不是殺他。
他兩顆飛星迸射,齊打中那扣住元十三限雙腳的那對手。
那手一鬆,一人倉皇拔冰而出、抽身騰起!
元十三限怒吼一聲,正要下手,王小石卻已飛身到了他身前。
元十三限喝道:“讓開!”
他已發現暗算他的人是他的徒弟:
顧鐵三。
——只有顧鐵三的鐵腕才能箍得住他的腳。
但玉小石並沒有趁人之危。
沒有趁機殺他。
元十三限雖明知顧鐵三曾眼見他殺害其他幾名同門,一定怕他趕盡殺絕,不放過自己,所以趁他和王小石對決之機施暗算,以絕後患,但元十三限還是痛恨他親手教出來的門人暗算他。
——給自己人暗算,這滋味並不好受。
(如果剛才王小石趁機全力一搏,自己可就難有活命之機了。)
所以他向顧鐵三含忿出手。
他的手指一屈一彈,一縷勁風,直襲顧鐵三,是為“指箭”!
這全是“傷心箭法”中變化出來的箭式。
——自從通悟“傷心神箭”之後,他整個人已變似一支箭。
舉手投足、一招一式,無不是箭。
直射之箭。
怒飛的箭。
這一來,他的胸襟反而坦蕩了,為人也直率了,反不似以前的深沉小
他成了直性子。
——“山字經”倒錯苦練,使他性情大乖;“忍辱神功”咬攻修練,使他性情逆變。但自從破解“傷心一箭”後,他的人就是箭,直道而行,不曲而生。
他現在要殺顧鐵三。
可是王小石不讓路。
他拔劍。
——他拔劍擋這一箭。
凌空。
銷魂劍。
八十三 動 機
雪,又開始下了…
飛旋而降。
細雪。
王小石又接下了元十三限一箭。
兩人都陷落於冰淖裡。
王小石這次不再是嘴角淌血。
而是吐血。
殷紅的血。
但元十三限所處身的冰雪都染紅了。
鮮紅的血。
兩人都受了傷。
傷勢不輕。
——雖然誰都還沒有擊中對方,但傷勢已不能謂不重。
顧鐵三一擊不成,已馬上跑了。
他要去通知方應看、天下第七這些人。
老林禪師追了過去。
他要制止顧鐵三這麼做。
遠處有酒旗。
古都城門在望。
隱隱有蕭聲傳來……
其聲悽切。
元十三限怒叱:“你為什麼要救他!?有什麼動機!?”
王小石反問:“你為什麼要殺他?”
元十三限:“他是我的徒弟,我要殺便殺!”
王小石:“你只是他的師父,不能要殺就殺!你既可隨意殺弟子,弟子也可以率性殺你!”
元十三限:“那你為啥要救我?”
王小石:“我要殺你,就得公平決戰;這是江湖道義,也是武林規矩。身為江湖人,不能不遵守;既是武林人,不可以不義!”
元十三限狂笑了起來。
他全身發勁,運勁於臂。
他的手臂變成了一支箭。
勁箭。
他一箭就向王小石“打”去。
——不是”射”,而是打。
他的“箭法”已衝破了一切界限。
他的”箭”也突破了一切限制。
他的“箭”已無所不在、無處不是。
或者說,他的“箭”已不是傳統上的箭,而是他自己的人,和他一切武功、精神、體力及技法的合併。
打酒的人未歸。
誰家簷下,有人打馬在雪已覆蓋了的青石板上路過,蹄印旋即消失於不停而降的雪花裡……
酒熱了未?
旅人累了沒有?
古都城關在望,那兒有沒有你的、我的、江湖人的家?
那媚目女子懷裡的刃,給體溫暖起來了沒有?
簫聲悽其……
雪地裡掠起一隻紅鶴。
王小石這回刀劍齊出。
刀劍相架。
格住一箭。
——相思刀和鎖魂劍,抵住傷心的一箭。
幾棵枯樹新芽未露。
白茫茫一片雪地真乾淨…
兩人翻身、趴倒。
雪碎。
冰裂。
兩人浮在冰上,一時立身不起。
他根本不必站起來。
因為,他整個人變作了一支箭。
一支“傷透了心的箭”。
他擬全力一擊。
全身一搏。
他就是箭。
箭便是他。
八十四 古都、細雪、酒旗、簫聲……
就在這時,王小石袖裡,突然疾掠出一物。
黑影。
黃點。
就在元十三限全神祭起殺著之時,突然,這一物急取他的左眼。
啄。
鮮血四濺。
元十三限狂吼一聲。
這時候,他本來可以做一件事。
繼續發動,一氣搏殺王小石!
但他並沒有這樣做。
他反而停了下來。
整個人都松馳了下來。
然後反手一掌,擊在自己的天靈蓋上。
王小石想去抉著他的時候,他已奄奄一息。
王小石把一股內力,輸入他的體內,元十三限才能說話。
他說:“…··你終於給你師父報了仇。”
王小石:“你剛才大可以最後一擊,殺了我的。”
元十三限:“我兩目已瞎,眾叛親離,活來何用?自甜山一役,我受諸葛槍擊,再誤用已授弟子的武功,功力實只剩一半。今天中毒在先,負傷在後,雙目失明,活下去,還剩什麼?不如一死。反正、我這些個日子,已和無夢女恩愛逾恆,快活過神仙了。你剛才二度救我,予我公平決戰之機,而又讓我有止血療毒之機會,我寧可死於你手中。我不是說過的嗎?三招殺不了你,我會解決我自己。這對招子瞎了,我心裡可清楚得很。”
他逐而長嘆道:“我這輩子,都追不上諸葛小花,真是既生諸葛,何生元限!”
王小石一時不知說什麼、如何說是好。
元十三限卻突然抓著王小石的手,在他手心塞人了一物,道:
“我反正已快要死了,這是我花畢生時間、精力才得到的‘傷心一箭’的練法,你收著吧,好好練,總有用的。”
王小石連忙一掙,急道:“我不能……”
元十三限沉聲道:“你是自在門的弟子,我仍是你的師叔,你已報了師仇,我也送了性命,我的意旨,你豈可抗命!?再說,你練傷心之箭,可以除好誅邪,行俠仗義,殺掉那些諸如天下第七那幹大逆不義之徒!”
王小石垂下了頭。
他忽然感到後悔。
——為啥要報仇?
——何必苦苦報仇?
——眼前這人,真的是該死嗎?
——這個師叔、真的是該殺嗎?
他很迷茫。
元十三限苦笑道:“別三心兩意了,這是門正直的武功,總該傳下去的,我只是誤人歧途,遇人陷害,錯練了它。我把‘忍辱神功’心訣,已傳給了無夢女。你找到她,就可以合練這曠古絕今的箭法了…”
玉小石見他一口氣已緩不過來了,忙道:“是。”
元十三限這才見一絲喜容,隱現在滿臉披血間,更為可怖。
忽然,他像又記起什麼似的,急道:“……還有‘山字經’,‘傷心神箭’必須……必須還要配合‘忍辱神功’以及……‘山……字……經’寸可以…成事……但……山……山……山一一”
他說到第三聲“山”字之際,突然斷了氣。
這時,那隻曾啄瞎了元十三限兩隻眼的斑鳩“乖乖”,這才敢飛回王小石的肩上。
這時際,細雪下得更密了。
遠處的古都城堞,已幾乎望不見。
簫聲卻轉而悲切。
王小石凝神,終於看見風吹雪影中,在枯枝上,遙遙坐著一個女子。
女子稚豔的神容裡流露著恨。
還有怨。
她是望著元十三限的骸屍****的,彷彿在為這天地間曾叱吒風雲的一代雄豪如此悽寂死去,而奉著輓歌悲曲。
一一她就是無夢女嗎?
(一個年輕女子,怎會沒有夢了呢?)
(自己呢?自己以前初踏足京師時的大夢呢?)
(——那段曾經溫柔的夢呢?)
這一瞬間,王小石宛覺自己已過了百年,已夢了百年。
百年如一箭。
且帶著少許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