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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馳曠野忍病救情人 返家鄉磨劍尋宿恨

    她於是撥馬又回來尋找,大道上車輛人馬本來很多,她雖然一個個細看,可也不能全著遍了,倒是沒有一個人不注意她的。她走著走著又快回到扶風縣城了。忽見對面來了個騎著馬,帶著刀,臉上有鬍子的黑大漢。她覺得很眼熟,這黑大漢一看見了她,當時就驚慌變色,可是還故意裝做不認識雪瓶的樣子,他嘴裏哼哼著也不知是其麼腔兒,慢慢策馬迎著而走來。

    雪瓶就拿出弩箭來,喝一聲:“站住!你別以為我不認識你?你是從天山上逃回來的,只要你動一動,我就用箭射穿你的咽喉!”

    對面這人正是老君牛張伯飛,他不敢不把馬勒住,並且拱手説:“我是從天山來的,一點不錯,可是那時我是跟著朋友辦事,沒法子!我從那兒逃了命,我就往東來要回家。規規矩短的,一點事兒我也沒有,可是我記不清老爺你是誰了?”

    春雪瓶説:“你不用跟我裝傻,你要裝傻我也射殺你!你説半句假話,我立時就放箭。快告訴我!黑頭鬼鎖著鐵芳現在哪裏?説!”

    老君牛此時的臉部嚇得蒼白了,身子連動也不敢動,就説:“韓鐵芳……”春雪瓶厲聲問説“怎麼樣!他現在哪裏?”

    老君牛就愁眉苦臉的説:“他因為在鳳翔府中了黑頭鬼程三的詭計被擒,程三如今故意擺能幹,鎖著他,押著他,要往長安去。”

    雪瓶一聽,知道這是實話,便更加逼間地説:“他們走過去了沒有?快告訴我!”

    老君牛説:“哎喲小王爺!我本來是在後面跟著他們的,因為我要救韓鐵芳,剛才在西面,我的馬遠緊緊跟著他們的車呢。後來,唉!小王爺,我可説的是實話,我真不知道他們往哪裏去了!”

    雪瓶就要放箭,老君牛又“哎喲”一聲,連連拱手説:“春小王爺你聽我説!那個黑頭鬼程三頗有一些鬼心機,我想他必定是看見個王爺了。他猜出來是你,他害怕,所以他們大概在前面不遠之處,找了地方藏起來了。”

    雪瓶就説:“你帶著我去把他們找著!”

    老君牛張伯飛説:“唉!我怎能帶你去找他們去呀?黑頭鬼那小子很容易認,他長得比我還黑,個子比我矮一點。他那個人最狠毒,見了我的面,一定會先殺我!”

    雪瓶説:“你不要怕,我用弩箭保護著你,你去救韓鐵芳,我便饒你活命。”

    老君牛張伯飛一聽“救韓鐵芳”這幾個字,他真想抽出刀來與春雪瓶殺鬥一場。可是明知憑自己,一萬個也抵不過人家一個,他只得忍著氣點頭。

    雪瓶又説:“你若是不聽我的話,我就當場把你射死在道旁。”

    他打了個寒襟,於是他只得苦著臉連連地答應。雪瓶又轉過身來隨著他走。其實老君牛本曉得那黑頭鬼程三的車輛去處,他先還是不肯實説,後來一發恨,暗道:程三你不聽我的話,你若早把韓鐵芳那小子結果了,何至於如此?現在我可顧不得你啦,我也要叫你這傢伙一生後悔,知道知道春雪瓶是怎樣的厲害。

    他就向前面的一條岔路指去,説:“他們大概是往那邊去了!”

    於是春雪瓶逼著他在前走,他也就真催馬引路,那條岔道是曲折的道往北方,行人很稀少,他們兩匹馬就向著那邊飛馳了過去。春雪瓶一面走,一面低頭向地下看,就見這地下倒是有兩股車轍,可以通到極遠之處,土質都很鬆,蹄印看得不分明。他們這兩匹馬蕩起來一丈多高的煙塵,隔著煙塵向前望去,愈望愈覺得曠野無邊。

    此時,天色已經不早了,雪瓶的心中更急,她的馬便越向前奔去,老君牛張伯飛故意勒住馬,做出走不動的樣子,遺在後邊。少時來到一座高原之上,老君牛已隱隱看見了在北方的那黑頭鬼等人的車馬了,他尋著了一條下坡的路,便放馬馳了下去。

    在前面的春雪瓶回頭一眼看見了,就怨聲説:“你敢跑?”説時發了一枝弩箭射去,老君牛雖然中了箭,可是忍著痛仍然加鞭逃命。馬上的春雪瓶卻緊緊往北去了,並沒有來追他,他得了活命,可是仍不忘置韓鐵芳於死地。他就由背後拔出弩箭來,咬住口中,催馬急行,他對於這裏的路徑是相當的熟,他走的又是一條近便的路,所以不一會他的馬就跨過了一道幹河,追上了黑頭鬼的那兩輛車和車後的兩匹馬。

    他將弩箭拿在手中,高高的舉著,一面鞭馬急奔,一面大聲喊著:“程老三!媽的你還不趕快打主意!春雪瓶可就從後面追來了,我幾乎被她射死,你看!這不是她的箭嗎?先快些把韓鐵芳小輩結果了吧!……”

    説到這裏,他已力盡精疲,傷勢疼痛,就“咕咚”的一聲,摔下馬去了。

    扳倒山陶俊就大聲驚喊説:“我説怎麼樣?幸虧我看出身背紅纓帽的人是個女的,咱們這才向偏路里來,不然被她抓住了那還得了?”土鰲老九已面如土色,説:“哎喲!這可怎麼好?我又犯著痔瘡痛!”

    鐵葫蘆胡虎卻忽然跳下了車説:“給我馬騎上,我要迎上那個春丫頭鬥一鬥,看一個女流之輩,到底有多大的本領?”

    黑頭鬼程三卻説:“你們都不必慌!她來了正好,咱們再往前走!”

    於是乘車的、騎馬的,又都聽他的吩咐,一起緊緊的又往北走去口那個老君牛張伯飛也呻吟著,忍著傷爬了起來,抓回來他的馬,騎上,他簡言是趴在馬背上了,跟著又往下走。又行了三四里便進了一處小村莊,村裏人家正在燒晚飯。這夥人進了村,就露出了強盜的本性,就要搶吃搶喝。

    可是黑頭鬼程三,用話勸陶俊跟胡虎,用鞭子抽老君牛抽土鰲老九,並抽那兩個趕車的,大喊著説:“春雪瓶眼著就要追到,她來了我倒不怕,可是你們誰能夠活得了!這時你們還顧吃呢?”大家都説:“餓了!”

    黑頭鬼程三就説:“餓了也得忍會兒,你們都聽我的吩咐,只要躲開這一關,再用計捉住那春雪瓶。”老君牛聽了,就帶著呻吟之聲説:“咱們還要捉春雪瓶嗎?快點把韓鐵芳結果了吧!”黑頭鬼程三就傲然的説:“我一定要捉住春雪瓶,男的都已經給咱們捉住了,女的反倒捉不住?我不怕,我非得捉住他們一對兒,然後也許一塊結果了他們。”

    説著,他就吩咐手下人跟這村裏的人,要了許多柴草和幹樹皮,並硬搶了人家點燈用的一箕子豆油,都放在車上。出了村又往北走去,那老君牛張伯飛可又因傷落馬,不能爬起,黑頭鬼程三也不許人管他,只逼著眾人再走,眾人可都有些心驚力盡,恨不得散開了各自逃命才好。黑頭鬼又揮了一鞭子,把那土鰲老九的頭上抽得都流出血來了,土鰲老九就一手捂著腦袋上的傷,一手捂著屁股下的痔瘡,不住的直哎喲。

    程三又高聲説:“幾位弟兄們再賣點力氣!你們不要以為捉春雪瓶非常難,待一會兒我一定把她捉住,你們預備繩子就得啦!捉住春雪瓶,可也別放走了她的馬,她在沙漠裏稱為小王爺,她手裏的銀子説不定有好幾千萬!來的馬上歇的一定有不少珍珠、翡翠、貓兒眼,得到了咱們大家分,先找個大地方去吃燕翅席,然後各人回家,媽的就是比不上戴閻王,咱們也得賽過解七,至少一個人能娶兩個老婆。誰要是不幫忙,到時可沒有他的份兒!”

    黑頭鬼的這話,就刺激得陶俊等人無不興奮,土鰲老九的腦袋跟屁股也彷彿都止了痛。可是這時候那南首遙遙之處,就有一匹白馬飛也似的過來,土鰲老九連馬鞭子都扔下了,張著兩隻手驚叫説:“哎喲不好!春雪瓶可追來了!我的媽!”

    此時車中的鐵芳旱知道了,他的心比任何人都興奮,他的精神比任何人全都緊張。他極力掙扎著手腳,但是繩緊鎖重,休想掙得開。

    鐵葫蘆胡虎又把刀尖挨近了他的肚腹,狠聲地説:“小輩你忍上一會!多活一會兒吧!待會我們捉住春雪瓶,叫她跟你見一面,你那時死也不算冤,那也算是我們對得起你!”

    鐵芳想要向著車後高聲喊:“雪瓶千萬小心!不要上了他們的當!”可是胡虛的尖刀真是無情,只要稍一用力,鐵芳自知肚皮立時就得成個大洞,因此他也不敢再嚷嚷。

    這時就有趕車的跟胡虎夾攙起了他,他想著:“完了!想不到我竟死於此地!”

    不料出了車一看,天色已濛濛的黑,車馬都停在一個大墳地上,就將鐵芳扔在一個已經斷了的大石碑的旁邊。他們又聽著程三的指使,向南跑了去,用計伺伏著,擒捉春雪瓶去了。

    鐵芳在這裏想挺身起來都不能,他只能在這滿是碎石、爛磚、荒荊、斷草的地上滾來滾去。他又將胳膊向著一塊大石頭的稜角之處去磨,就像磨刀,又像是拉鋸似的,費了半天的力氣,忽然覺得身上綁繩似是鬆了些了,他就先趴在地上緩了一口氣,然後就全身用力掙扎一下,身上的麻繩就被掙斷了,可是他的腎上已流出了血。他急忙找一塊石頭,再砸腳下的鎖,把石頭都砸得粉碎,兩隻腳腕也都生疼,鐵鏈卻仍不斷。

    他又摸到一邊,扶著停放著的車輪站起來,扳著一棵老樹上的枯枝,用力一扳,“蹦”地一聲,枝子就斷了,在他的手中拿著如同一杆木棍。他向前走了幾步,忽見從南邊有一匹馬來了,他趕緊又坐在地下,爬上幾步,爬在空車的後面去隱身。只見馬行得很慢,半天才來到了臨近,馬上的這個人下來,簡直就像是跌下來的,在地下趴了一會,方才站起,然而此人的手中卻持著刀。

    鐵芳在暮色之下定眼去看這個人,他就看出此人非他,原來正是老君牛張伯飛。見他滾得滿身是土,胡發蓬亂,帶傷呻吟,然而他還要持刀來找鐵芳,要結束鐵芳的性命。

    他走了幾步就到停車的這邊來了,他狠狠地説:“韓鐵芳!你在哪兒啦?春姑娘叫我救你來啦!”

    他一言未了,鐵芳已摸了一塊大石頭,驀向他投擊而去,他沒有躲開,就“啊!”的一聲倒在地下,就不能再起來了。鐵芳柱著那根棍子又立起來跳著過去,抬起來他扔下的那口刀,就腳下拖著鎖,一手拿著棍子,一手提著刀,向南去找黑頭鬼等人。

    原來黑鬼頭程三這時已在那邊設好了埋伏,他的埋伏也沒有甚麼新奇,仍然是在鳳翔府擒捉鐵芳時候用的故技。他將乾柴亂草擺了一片,每人的手中也都拿著蘸上油的火把,可是沒有點上,他們每個人又都預備下了引火之物。鐵葫蘆胡虎,扳倒山陶俊,土鰲老九和兩個車伕,都趴伏在地下,專等春雪瓶前來。

    天是越來越黑了,寒風也越刮越緊,鐵葫蘆胡虎就笑著説:“這回可好!咱們的燕翅席快吃著了。”黑頭鬼卻説:“不要説話,留心去聽!”

    土鰲老九又“哎喲”了一聲,然而這時大家果然話是不説了,從南邊傳來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六個人的精神全都緊張起來。

    黑頭鬼又説:“你們聽了我的話再點火,誰要是先點起火來,我的點子就算是白出啦,你們還都得死在箭下。”

    土鰲老九説:“怎麼我那個點火兒的東西不知丟在哪兒去啦。”

    黑頭鬼程三斥説:“小聲!”

    此時南邊一片煙塵,飛來了一騎白馬,馬上的人雖難以看清,但是春雪瓶無疑了。土鰲老九又怕被馬蹄踏著他屁股上的痔瘡,他要爬起來躲開,可是此時馬已至臨近,黑頭鬼程三就急喊了一聲:“點上!”

    當時各個就都把火點起來,同時齊都躍起,大喊起來。火把迎風熊熊地抖起,春雪瓶果然沒有防備這一著,她跨下的白駒驀然見了火也實在害怕,就揚頭長嘶,前蹄都站立起來,後蹄直向後退倒,果然將春雪瓶摔下馬來了。然而人家雖下了馬,並沒跌倒,且抽出雙劍來,這夥人揚著火把向前撲來,雪瓶就舞動了雙劍,一口劍專削火把,另一口劍專削人,頭一個鐵葫蘆胡虎先喪了命,第二個扳倒山陶俊飲劍身亡,土鰲老九也嚇死了,何況也捱了一劍。那黑頭鬼程三仍然不跑,用火燃起那遍地的亂草乾柴,他想先用火將春雪瓶阻擋住,然後他再從容逃走。

    不料這時鐵芳已來到他的身後了,抄起他們放在旁邊地上的一簍豆油,就向他的身上一潑,黑頭鬼萬也沒有防備得到,嚇得叫了一聲,渾身是油。

    鐵芳又向他的腿上擊了一刀,他的身子當時就撲在火堆裏,他還是爬了起來,可是身上的油都已引著了火,就一下又跌在火焰之中,火光愈盛。這時春雪瓶已找著了馬,牽著馬繞開了那著火之處,就向這邊走來。

    鐵芳藉著火光看見了她青衣的俏麗,白馬的雄姿,就高聲叫著:“雪瓶!雪瓶!……”他拖著鎖,柱著樹枝,向那邊跳去,然而自己的心裏卻是十分的慚愧。

    雪瓶看見了,就趕過來叫著:“大哥!”又問説:“他們還有人嗎?”

    鐵芳説:“大概沒有了。只是,唉!你看我腿底下被他們給絆的鎖鏈!”

    春雪瓶蹲了了身去,摸了摸那鎖鏈,又站起身來,然而一站起來卻有些身子發晃,扶住了馬這才站住。

    鐵芳驚訝著問説:“姑娘你受傷了嗎?”

    春雪瓶冷笑著説:“誰能傷得了我?”

    鐵芳又問:“那麼,你是怎麼啦?”他藉著那邊照過來的越來越高,一閃閃的火光,他可看出來了,春雪瓶的芳容較前已消瘦得多了,並且有些喘息的樣子。他再問,雪瓶就不言語,現出一種傷感之情。

    待了一會,雪瓶才説:“大哥腳下的這鎖,非得找著鑰匙才行,要是硬砸,恐怕就太費事了。我的這兩口劍雖然快,可是也不能夠削銅斷鐵。

    鐵芳説:“鑰匙多半就在黑頭鬼的身邊帶著了。”

    雪瓶又問:“哪一個是黑頭鬼?”鐵芳説:“剛才跌在火中燒死的那個就是。”

    雪瓶説:“這就好辦了,鑰匙決不會燒壞的,等一會兒我從火中找出那鑰匙,我再給大哥開鎖。

    大哥先到旁邊找個地方歇一會去。”

    鐵芳就仍然柱著樹枝走路,走得快到停車的那個地方,他找著了一塊石頭就坐下了。雪瓶在他身旁倚馬而立。寒風呼呼,吹得他們的身體都很冷,他們心裏都存著許多話,可是相隔咫尺,卻無一言。

    又待了會兒,雪瓶見那邊的火光已漸熄滅,她就説:“我要去找那鑰匙,大哥你給我看著馬吧!”她並交給了鐵芳一口劍,她就只提著一口寶劍,又往那邊走去。

    這裏鐵芳長嘆了口氣,剛才奪老君牛的那口刀,連同樹枝都扔在身旁,他的手裏只扼著這口劍,雖然覺得份量很輕,但這是春雪瓶持用過的,有誰能夠抵得過這口劍呢?自己的武藝太差了,錯還是錯在自己的母親玉嬌龍的身上,她怎可以遇見一個武藝平常的我,就要把我帶到新疆去,作她那親近的人的終身伴侶呢?那時我可也糊塗。怎麼還想不到那親近的人就是她這個義女呀?要知道是春雪瓶,我羞死愧死也不能去見她,並且我早就該説實話,説我在洛陽那個地方,本來有妻呀!……

    待了不大的工夫,雪瓶就回來了。果然找著了鑰匙,她可不管給開鎖,只把鑰匙交在鐵旁的手裏,嬌細的聲音説:“大哥你自己試看開吧!如若鑰匙不對,我就回去再找。”説著她轉身走了幾步,眼睛向著那四周的黑莽莽曠野望去。

    這裏鐵芳又費了半天的功夫,才開了鎖。他的兩腿舒服了,站起來邁大步走了幾步,反倒不由仰天長嘆了一聲,那邊的春雪瓶不禁噗吭笑了。

    鐵芳述明瞭此番的遭遇,春雪瓶又忿然説:“既是黑山熊、柳三喜和甚麼戴閻王全在長安,那我現在就要去剪除了他們。”

    鐵芳卻説:“姑娘一定要去,我也不會攔阻,只是長安是一個大地方,那裏的惡人多半是武藝高強,柳三喜且是詭計多端。”

    雪瓶説:“那我也不怕,我決不會像大哥,上了他們的這個大當。”

    鐵旁的臉上又是一陣發熱,説:“還是我同著姑娘去吧?給姑娘作一個幫手。”

    雪瓶搖著頭説:“依著我這倒不必!你跟著我,並不能幫助我甚麼。”

    鐵芳聽了,越發地慚愧,並且知道由今日起,雪瓶更得看不起我了,我更不配與她接近了。遂點了點頭説:“那麼我就不跟隨姑娘了!我們現在就要分手嗎?”

    雪瓶問説:“大哥現在還要往哪裏去?”

    鐵芳又嘆了一聲説:“我現在實已灰心於江湖爭鬥之事。我要先回到洛陽去看一看,自然那已不是我的家了,不過有幾個舊日的朋友,我還要去看一看,但住不了幾天,我也就離開那裏。”

    春雪瓶似乎又是笑著,説:“離開了那裏,你又打算往甚麼地方去呢?”

    鐵芳遲疑了半天,才説:“我也不是對於人事灰心,我實是自覺得武藝太不如人!”

    雪瓶説:“武藝如人又當怎麼樣!像我,我也不是恃武自驕,我的寶劍,弩弓,不過是為剪除那些江湖惡霸,假若江湖惡霸都沒有了,那我倒後悔我會這點武藝。”

    鐵芳説:“我也不是要另投名師,我更非想要棄武學文。”

    雪瓶問説:“那麼大哥你的年紀還輕,你這一輩子難道甚麼事情也不作了嗎?”

    鐵芳説:“我想離開了洛陽之後,就去找一座深山古洞!”他的話還沒有説完,雪瓶已經低下了頭去了。

    鐵芳又説:“但我勸姑娘應當趕快回往尉犁城。”

    雪瓶説:“尉犁城那個地方我早就厭煩了!”

    鐵芳説:“那麼我想姑娘應當到北京去。”

    雪瓶説:“我到北京去作甚麼?那裏既沒有我的親人,又沒有我的故舊。我想大哥你倒是真應當去。”

    鐵芳搖了搖頭,卻又問説:“不知玉欽差現在哪裏?”

    春雪瓶説:“我想大概已經到長安了,有那些官人保護著他,長安又是一個大城市,我想倒沒有甚麼令咱們不放心的。不過,他實在是你的舅父,你應當去投他。”

    鐵芳説:“我在洛陽住著的時候,就是放蕩不羈,早就有志邀遊江湖。如今地方我已走了不少了,外面的事情我也經歷過了,以後我隱身不出,已經違了我的素志,我若再去跟著作官的親戚去謀食,那我更得愧死了!於今我就是想先回到鳳翔府。……”

    雪瓶就問説:“你還回到那裏去作甚麼?”

    鐵芳説:“因為當我中計被擒時,我的那匹馬也落在他們的手中;那匹馬,我斷不能夠相舍。”

    雪瓶也呻吟著,待了會兒又問説:“那麼,只要將馬找回來,你就沒有別的事了吧!”

    鐵芳點頭説:“再沒有別的事了,由那裏我就一直回洛陽去了,只是……”

    他才説到這裏,雪瓶已在她馬上的行李中掏出了兩塊很沉重的東西也不知是金還是銀,就塞在鐵芳的手中,説:“我給大哥這個作為路費,我願大哥到鳳翔不用費力,就將我爹爹的那匹馬找回來,然後那匹馬將大哥平平安安送回洛陽!”

    鐵芳又慚愧又傷心,收了了金銀,又説:“但我也願知道姑娘的去處!”

    雪瓶説:“我沒有一定的去處。”

    鐵芳説:“不過姑娘到長安之後,是回新疆,還是往他處,我也願大概聽姑娘説一説。”

    雪瓶説:“我是要往江南去,因為當年李慕白拿去了我爹爹的幾卷書,我要去把它索回來,然後我也許往北京走走。我往北京,並不找誰,只因為我爹爹早先曾在那裏住過,所以我也想去看一看,士那裏我就再回新疆,看看我繡香姨姨,看看幼霞,將來我也許去找一座深山古洞,……”

    她説到這裏,鐵芳的心裏難受極了,只見春雪瓶就上了馬,説一聲:“再見吧大哥!”她就揮鞭向北走去。一霎時,夜色已吞去了人馬的影子,寒風也遮住了蹄聲。

    鐵芳卻彷彿連腳步都邁不開了,呆了半天,才覺得雪瓶原來留下了一口寶劍在他手中,他想叫雪瓶回來,但已經無及。他只得手裏拿著這口劍,心裏就説:除非將來能夠有緣再見春雪瓶,自己再將這口劍還給他,不然這也如同那匹黑馬一般,自己永久不能相舍。

    他轉頭去看了著那邊的餘燼已經全都滅了,他也不再找那墳地旁停著的兩輛車跟沒人騎的兩匹馬,他就向西茫然地走去。他走了半夜,到天色黎明之時,才找著一個小村鎮,這裏有一家豆腐房,鐵芳就進去買了幾塊還熱的豆腐當飯吃了。吃完了,磨豆腐的人就都睡了,他就也就著人家鋪在地下的稻草睡了一個大覺,天色近年方醒。看了看自己的衣袖都已磨破,並有幾處被綁繩勒緊的痕跡,這樣他覺得在路上行走,一定會惹人注意。他就背著人掏出了雪瓶贈給他的盤費看了看,見是一塊金,兩塊銀,他就拿著一塊份量輕的銀兩,到街上換了,並買了一件短棉襖,一條棉褲,還有一頂氈帽,他把自己打扮得倒像個鄉下人了,這才回來給了豆腐錢,然後就挾著一口寶劍,離開此地向西走去。

    他走的不是大道,可是到晚間也尋得了店房。宿了一夜,次晨再往下走,心裏盤算著到鳳翔,怎樣取回他那匹馬,覺得總是趁黑夜暗中取出來才好,不必白天硬去找那星辰堡,又得與那裏的惡奴們動手。

    他步行的很慢,走了兩日方才又來到了鳳翔,他以舊衣服裏著那口劍,也不大能為人所注目。他來到這裏時,天色已晚,他索性不進城,一直往城北的星辰堡,毋昏暮色,路上沒有一個人。

    他快走到星辰堡了,忽聽得前面有人嚷嚷,前面走著兩個人,一個袍袖很肥,另一個身著短衣,歪歪斜斜搖搖晃晃地走著,同時大聲嚷嚷著説:“見不著韓鐵芳,我就不離開這地方,我們倆個既是一塊來的,就得一塊走。媽的你們跟我套交情,是因為我帶著賽姜維的信,韓鐵芳可叫你們他媽的捉住害死了!”

    這是安大勇的聲音,跟著他的那個人卻是銀霸王侯雄。他説:“沒有的話,我們這裏的人,誰也沒看見韓鐵芳。”

    安大勇就又説:“小子你説話我絕不信,我看你絕不是個真名道,你説不定是個幹甚麼的,前天我在鐵葫蘆那裏聽人説了,那天下雪的時候,你們先捉住了我,後捉住了韓鐵芳。媽的你們現在就是把韓鐵芳交出來,算沒事,要不然打開解七的棺材叫我看看,我不信他是真死了,他一定是怕我,他藏起來了。”

    銀霸王卻冷笑著説:“誰怕你?姓安的你要明白,連我全都不怕你,不過你既跟賽姜維和金霸王都有交情,我們才放開你,因為咱們是一家人。”

    安大勇説:“媽的你別套近,我跟韓鐵芳才是一家人!”

    銀霸王就發出嚴重的聲音,説:“老安!你説這話時可要小心一點,幸虧是跟我説,我跟金霸王的交情比別人深,衝著他,我不能把你怎麼樣。可是你這話要叫黑頭鬼程三他們聽見了,就可能宰了你!”

    安大勇罵著説:“黑頭鬼程三在哪裏?我要見一見他,你們不要淨拿他來嚇唬我?我不怕他!”

    銀霸王説:“你看!你看!我好意帶著你到酒鋪去喝酒,跟你敍交情,不想你這傢伙喝醉了,反倒跟我鬧起來了!快走吧!快回去吧!這兩天莊子又有事,我一個人也照顧不到,你得幫我的忙,誰叫咱們兩人是朋友呢!”

    此時由後面尾隨著的鐵芳,已經將寶劍亮出來,他緊跑了幾步道上了。那銀霸王侯雄覺得背後有腳步聲,就疾忙回頭問説:“是誰?”

    鐵芳説:“我就是韓鐵芳!”

    銀霸王嚇了一大跳,抽出短刀向鐵芳砍去,鐵芳以劍去刺。

    那安大勇問説:“真是韓老弟嗎?”

    鐵芳説:“你還聽不出我的聲音來?”

    安大勇自後一下抓住了銀霸王的背梁,同時將刀奪了過去,只説聲:“躺下吧!”又一腳,那銀霸王就果然躺在地下,呻吟了起來,鐵芳可以説一點力氣也沒費。他拉著安大勇向前走了幾步,就問説:“他們是怎麼把你放了的?”

    安大勇説:“這就因為我懷裏還有一封賽姜維寫給金霸王的信,就是這小子放的我,他倒跟我直套交情。我看出來他是給戴閻王看家的,他一個人又不敢看,才叫我幫他的忙,可是我又不放心你,我到處打聽,誰也不知道你的下落。他們莊子裏的事情很怪,裏院停著一口棺材,據説是解七。大前天他們才把我放開的時候,我還看見有個穿著孝的媳婦,是解七的老婆,在裏院燒紙,可是第二天就看不見了,都説是回孃家去了。昨夜裏他們馬圈裏又丟了一匹馬。……”

    鐵芳聽到這裏,就不禁一怔,問説:“丟的是甚麼馬?”

    安大勇説:“那咱可不知道,倒不是他們拐來的我那匹馬,他們那裏的莊了都是一句實話也不跟我説,每逢我要打他們,銀霸王那小子就趕緊把我拉到一邊,不叫我多問。可是我見他們今天都很驚慌,銀霸王拉我到街上喝酒也是故意躲開點,他有點不敢回去的樣子。”

    鐵芳又問:“昨夜他那莊裏,除去丟失了一匹馬,再沒有別的事嗎?”

    安大勇説:“我想是沒有別的事,那些人不過是瞎疑惑,以為盜走馬的是甚麼高人,我想若是高人還會來盜馬?他們也沒看見那個人,可是他們都很慌。”

    鐵芳就説:“你帶著我到他們的莊裏去問問,你可要記住了,遇著人有我的寶劍應付,可不用你胡殺亂砍。”

    安大勇笑著説:“諒他們也沒有人再跟你動手,他們莊子裏那幾他有本事的都沒在家,只剩下幾個賭鬼了。”又自言自語地説:“我不該叫銀霸王那小子趴在那裏,因為剛才還是他出的錢,請我吃的酒呢!”

    鐵芳也不言語。此時安大勇的酒意倒是都沒有了,進了莊子,藉著牆上的一盞油燈,他還細看了看鐵芳的模樣兒,就拍著鐵芳的肩頭大笑説:“哈哈!真是你!這些日你跑到哪兒去啦?幹甚麼去啦!”

    鐵芳卻搖頭説:“此時我沒有工夫告訴你,我們先進去吧!”

    於是安大勇就上前打門。門裏面問説:“是誰?”

    他説:“是我,是安大勇跟銀霸王侯雄回來了,你們把門打開吧!”

    裏面將大門一開,他舉起了短刀,鐵芳晃起了寶劍,開門的人嚇得回身嚷著就跑。他們兩人向裏快走,院裏就“噹噹”響起了鑼聲,人亂嚷著,燈籠照耀著,刀棒也都拿出來了,但統共還不到十五個人,而且都是莊丁,沒有一個會武藝的。

    安大勇就大喊著説:“小子們別胡亂上前來討死!你們看,你們認得這個人嗎?這就是涼州府出過大名的韓鐵芳,他可比我還厲害!”

    此時燈光都照到鐵芳的身上跟臉上,這莊裏人誰不認識他?他在這裏鎖了好幾天,後來是捆著押著走了的,如今他怎麼會回來了呢?這個人的本事可真大!因此把一些人嚇得全都不敢近前。

    鐵芳倒是很平和地説:“你們全都不要害怕,我跟你們並無甚麼仇恨,現在黑頭鬼程三等人都已死了,我回到這裏來非為別事,就是來要回我的那匹馬。”

    他的話才説出來,就有人稱呼他為“韓大爺”説:“你的那匹馬昨天就去了!昨天夜裏馬圈裏進去了一個人,看圈的人都看見了,是一個女的,手拿著一口寶劍,硬開了門,把那匹黑馬給牽走了,看圈的人今天才敢把話説出來,他怕那個女的就是春雪瓶,所以當時就嚇得連屋子都沒敢出。”

    鐵芳一聽了這話,就不禁發了半天愣。安大勇卻不相信,他嚷著説:“你們不要説謊,春雪瓶如果真來了,哪能夠只牽去一匹馬,就饒了你們這羣小子。再説她哪能夠不等著跟韓鐵芳見見面,你們就快説實話吧!馬在甚麼地方?快些還給人家!”

    這十幾個莊了全都著急地,説:“這是真話,我們説謊幹甚麼?戴閻王連家都不敢回來了,我們誰願意給他賣命呀?”

    鐵芳倒將安大勇勸住,他倒是很相信雪瓶已先自己而來此,將馬取走了。那本來是她爹爹遺留的馬,也應該由她取走。於是就不再追問,只又向安大勇説:“現在我可要走了,安兄,你是還在這裏呢,還是要往別處去?”

    安大勇説:“我在這裏不走,是為等著見你,如今我知道你還活著,媽的我還在這裏幹嗎?明天早晨我就到長安去,看看金霸王是個朋友不是,他若可交,咱就在那裏留下,為吃飯,沒法子。他若也是戴閻王、解七、黑頭鬼那樣的一類東西,咱就不但不給他作夥計,反得跟他鬥鬥!”

    鐵芳就壓下點聲音説:“我託你一件事,到了長安,你千萬不要向人提起我。”

    安大勇説:“這行,可是老兄弟你還要往哪裏去呢?”

    鐵芳説:“我要回洛陽去。還是那句話,今後即使有人找著我跟我爭鬥,我也決定設法避免。安兄!你我後會有期吧!”説畢轉身就走。

    安大勇追著他説:“喂!他們圈裏還有不少馬匹,我牽來一匹,你騎走好不好?他們這裏也有錢,拿他們點兒給你作盤纏好不好?”但他又拱了拱手,就出門走去。離開星辰堡,他將那寶劍仍用舊衣服裏上,放在腋下,就又踏著夜色走了。鐵芳如今可以説是萬念俱灰,既不買馬,也不僱車,連大道都不走,寧可遠點走那曲折的小徑,寧可中午在小村鎮買那粗劣的飯食吃,夜間投小店,或投人家,有時就在野地上,受著風霜躺卧一宵。走了七天方才到了長安。

    他的鬍子已長得很長,衣服也顯得很破舊,他住在城裏一家小店內,白天在街上閒遊,他看見了金霸王高越,並且跟著那安大勇,由此可見那金霸王還“夠朋友”。鐵芳卻避開,沒叫安大勇看見。

    晚間住在店裏,他就聽人閒談,並且跟店夥打聽,知道欽差玉大人早已離開了長安,這時多半已經出了潼關,快回到北京了。又聽説戴閻王是回河南靈寶縣去了,呂慕巖仍在金霸王的鏢店裹住著。沒聽説出甚麼事,也沒聽説小山神柳三喜跟黑山熊是否在這城內,春雪瓶的行蹤更是無人曉得,簡直就沒有一個人提起。

    城內很安靜,雖然常有鏢頭及章馬持刀的江湖人、武師們往來,但並沒有一件爭鬥殺毆之事。鐵芳在店裏住了四天,就離開長安往東走去。長安道東,知道他的仇人更多,所以路上更加小心,但竟未遇著甚麼事情。走出潼關,沿路上已看見了新年的景象,行至靈寶縣時也未停留,然而卻在此聽説戴閻王確實回來了,住在城中的宅子裏。

    鐵芳也不多加打聽,只是步履著一層層的黃土高原,傍著那行將解凍的黃河走去。向東又行了約有十日,這天在黃昏的時候,他就到了洛陽了。

    這裏,他雖已不認作是他的家了,但確實是他生長之地。城門多半已經開了。他也不想進城,只踏著荒原,直向著「望山村”走,路過早先師父蕭仲遠所居的那個“鬼洞子”的地方,一看,那間破草屋已經沒有了,只剩下當年自己偷著學武藝時的那片曠地。鐵芳想起了舊事,又想起蕭仲遠在祁連山中殉身的情形,真是不勝慨嘆。

    又向東走,這條路他早先常騎著「烏煙豹”或“雪中霞”那兩匹馬走來走去,彼時他是一位花花公子,如今卻等於是落魄還家,他心中充滿著悲傷。眼看著快要走到村西口了,卻聽見打更的梆子聲,交的正是初更,彷彿他竟辨得出這打更的是誰似的。

    他剛進了村,就見有幾條大狗汪汪的叫著,奔向他來了。他就拿著手裏的那衣棠裏著的寶劍晃動著,口裏斥著説:“去!去!咬誰!”

    這幾條狗撲到他的近前,卻忽然都不咬了,都圍著他乳聞,他心中説:“狗倒還能認得我!”就找著了他的大門,“吧吧”打了幾下,裏面有人很橫地問説:“甚麼人?天黑了還來打門!”

    鐵芳就也帶氣地回答説:“是我!”但心裏卻又一想,我是這裏的誰呢,我已經不應當姓韓了,家財我也早已分散了,我來此當甚麼主人呢?遂就向裏邊説:“你開門吧,開門你就認得我了。”

    旁邊的人説:“這可不行!你不説明白了,我們不能開門,因為現在家裏沒有主子。”

    鐵芳説:“我就是鐵芳!”

    裏邊聽錯了,更發橫了,説,“甚麼?街坊?我們這村裏可沒有你這樣不識事的街坊!你難道不知道我們的大相公在外邊啦!向來是一到天黑,就不開門了!”

    鐵芳説:“我就是你家的大相公呀!”

    那人忽然不言語了。又待了半天,才聽見裏邊彷彿有兩三個人説話,就聽見那毛三的聲音説:“你既連馬蹄響聲都沒聽見,那可就大概不是咱們家的大相公。”燈光也隔著門縫兒一閃一閃地,毛三趴著門縫向外看了看。

    鐵芳就説:“毛三你開門吧,是我。”

    裏面的毛三一聽,時喜歡得説:“啊!……”

    趕緊就把外門開開了,然而燈光一照,鐵芳的這個穿著打扮跟模樣兒,他們三個人卻又都疑惑了起來。鐵芳嘆著氣邁步進了門坎,毛三高舉著燈籠,追著照著又細細地看,他就説:“哎呀!真是大相公!我的老佛爺!您可回來啦!大相公可真瘦了!老了,您的馬呢?哪兒去啦?”

    當時那兩個僕人也都趕了來行禮,有個老人且從屋中趕過來説:“我早就知道大相公快回來了。

    因為前幾天來了一個姓邢的年輕的人,他説是大相公快回來了。”

    鐵芳一怔,那毛三卻向那老家人埋怨,説:“為甚麼你不把這話告訴我呢?我連影兒都不知道,不然我也可以接迎大相公去呀!”

    老家人卻説:“因為你白天淨睡覺,我也見不著你。前幾天是有一個姓邢的人,牽來了一匹黑馬,他説是給大相公送來的……”

    毛三問説:“不是大相公的那匹烏煙豹嗎?”

    老家人搖頭説:“不是,所以我才沒敢收下,那姓邢的又説是在陝西扶風縣,有一位春姑娘交給他送來的。他説春姑娘是個甚麼小王爺,我聽著更是摸不著頭腦,就也沒敢留他在這兒。他又説大相公在鳳翔府遭了一回難,可是現在也躲開那步難了,大概不多日子就可以回來了。我怕他是個騙子,就也沒敢信他的話。”

    鐵芳聽到了此處就趕緊問説:“那個人以後就沒有再來嗎?”

    老家人搖頭説:“沒再來!大概他見我們這裏不收馬也不理他,他一掃興,就離開洛陽走了。”

    鐵芳站住身呆呆地發傻,毛三在旁説:“一匹馬算得甚麼?大相公明天您到圈裏去看,那幾匹馬我叫人給您喂得肥極了,就等著您回來騎他們。大相公您也別嘆氣,錢化完了,回到家裏來,不算甚麼,您如今到了家,還是一家之主,少奶奶也正等著您回來呢!”

    鐵芳自呆了半天,腦裏浮現的只是春雪瓶,他一點也猜不透,春雪瓶由星辰堡取了馬,交給那個邢柱子,命他送到這裏來,是有甚麼用意?……如今聽到人提到了“少奶奶”三個字,他才想起了自己的妻子陳芸華,他就向裏院走去,隨著他進來的就是老家人,還有打著燈籠的毛三。

    毛三就説:“大相公回來得正是時候,今天是臘月二十七,再過兩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您要是不回來,這個家可是真不得了!少奶奶是天天唸佛燒香,您走後託給陳家老爺管家,把四百萬兩銀子的財產都交給他管著,這半年多他可就樓足了,在登封縣又添置了田產,又另娶了個小老婆!我可也別盡是這麼叫,那也得算是大相公的小丈母孃呢!可就把他的身子給墜住啦,一個多月他也不到這兒來一次,這兒就多虧城裏的李老爺,人家拿著您的那些錢,是筆筆有賬,到了户頭兒,人家就來開發我的工錢,一個也不欠。白馬寺塔,人家用您的名字捐了一百兩,聽説動的是利錢,沒動本兒。城裏的幾號買賣的掌櫃的也都有良心,都等著您回來算大賬了。小姐是七月初四出的閣,因為是孝服成親,咱們這兒也沒大辦喜事。到了劉家還好,也常回孃家來看看嫂子。劉財主跟姑爺,也倒都很關照這兒的事。只是他媽的獨角牛時常要想來咱們這兒訛錢,據他説大相公是死在新疆啦!枴子申飛倒還夠朋友,上個月咱們這兒鬧賊,據説是獨角牛勾來的,幸虧枴子申飛請了十幾個幫手來到咱們這兒住了五天。人家盡義務,不要錢,連飯都是自己帶,自給咱們這兒護院,才算把賊嚇跑了。”

    毛三説的神氣活現,這些事其實全是半年以來的事,那些人也都是早先跟鐵芳時常見面的人,然而鐵芳竟覺得彷彿是相隔得太長了,過久了,更不禁暗自烯噓。

    毛三為顯得神氣並説:“我由靈寶縣一回來,就給大相公看著這份家,其實後來蕭三爺就走了,也沒有人能管著我,我要是把打更的差事交給別人,或連晚上在那裏睡覺也行,誰也不能辭掉我。可是我不!我還是整夜打更,因為別人打更我不放心,尤其是神手張在這兒住的時候,他常招些個閒雜人來賭錢,後來幸虧他也走了!”這毛三的確是夜夜承更不輟的樣子,不然晚上他絕沒有這麼大的精神。

    可是他不知鐵芳聽人提到了瘦老鴉蕭仲遠,跟那神手張,心裹足多麼難受。又往裏院走去,便聽見了“梆梆”的木魚之聲,鐵芳就驚愕的站住了,這就是正院,有點淡淡的燈光和香煙嫋嫋散漫而出的,就是妻子陳芸華的屋子。他們當年結婚,這裏就是“洞房”,可是鐵芳並沒在這屋裏住過幾天,如今他胸中蓬勃著感情,臉上帶著慚愧。

    那老家人跟毛三隻説了一聲:“大相公回來了!”卻都沒敢往那屋門前去挪腳步。

    鐵芳把手中的破衣棠跟劍交了毛三,他就邁步近前,一拉開了門,屋裏的濃煙刺得他的兩眼發疼。屋中的一切都改變了,舊時條案上擺的是嫁奩,如今擺的卻是古佛;舊時壁上掛的是名人字晝,跟雙喜字的緞幛,如今卻掛著觀音大士的畫像;舊時八仙桌上擺的是名窯的盜器,茶具花瓶等等,如今擺的卻是古銅的香爐,裏面插著九枝已燃成了半截的線香,兩邊是燈台,燒著光焰類動的佛蠟。舊時妻子陳芸華雖然長得平常,但永久是穿紅掛綠、黃髮如雲,如今卻穿著一件粗布的道袍,頭髮挽起,跟道士無異。

    屋中也沒有丫鬟跟婆子伺候,只有一個也是身穿道袍,但絲髮整齊,戴著白銀的簪釵的一個清秀的少婦,這正是靈寶縣馮老忠的妻子荷姑。

    此時,毛三又在院中喊著説:“咱們大相公回來啦!唉!少奶奶您就先別唸佛了!您把大相公已經給念回來了,也就用不著再念了。但是陳芸華依然對著佛捻她手中的念珠,嘴裏暗暗地念著,她並不是沒有看見她丈夫鐵芳,但她並不看,她索性跪在蒲團上了,把經卷誦的更緊,好像是沒有完了。

    荷姑站在桌旁替她敲著木魚,但一聲比一聲敲得緩,敲了幾下就不敲了,放下了木魚錘兒,雙手合什,算是向鐵芳行了禮,鐵芳也拱了拱手。他才邁到尾裏一步,便又撤回腿去,因為鐵芳此時的心真如同冷灰了,到院中就向老家人説:“打掃一間屋子來,叫我先歇息一晚吧!”

    老家人説:“大相公住的那個跨院,雖是永遠鎖著,我們可天天去給您打掃收拾。”

    於是鐵芳又隨著毛三的燈籠到了他以前獨自居住的那跨院的屋裏,敢情已有僕人趕來給他重新打掃好了。紅木的桌椅擦得都發光,除了銀燈台之外,還點著兩隻蠟,鐵芳一進屋就把兩隻蠟吹熄了。

    待了一會,院中站滿了僕人僕婦,都説:“要見見大相公,給大相公請安。”

    鐵芳站在門前往外拱手説:“我走了這些日子,這裏多仗你們忠心照應,我實是感謝,但是我這次回來也住不長,一半日便要走!”他這話説了出來,院中站的男女僕全都發呆,全都憂愁。

    有個上把年紀的男僕就説:“大相公可真不能再走了!若是再走,不到半年,這個家可完了!家裏沒有個主子哪兒行呀?”

    有幾個年輕的莊丁就説:“大相公不能再走了!您回來歇兩天,得給那獨角牛一點顏色瞧瞧,不要叫他背地裏再罵大相公,他因為大相公沒在家,就欺負我們,弄得我們簡直不敢進城去啦!”

    又有一個伺候韓鐵芳養母秦氐的老僕婦,叫謝媽,她趕到台階上來忿忿地説:“大相公您要再走,您就連死的帶活的全都對不起了!老善人當年立了這份家業可不是容易,老太太拉持您這麼大也不容易,少奶奶自從過了門雖説是沒缺過吃,沒短過喝,可也是處處見難,沒得過您的好臉兒。您又走了這麼些日子,少奶奶哭得眼睛發疼,早先可也好佛,但不像現在這個模樣了。自從這裏的小姐出閣之後,有一次少奶奶進城去看親戚,其實回來的時候天還早,坐著咱們自己家裏的車,劉親家翁那兒還派了人送,半路上就遇著獨角牛帶著七八個地痞,他們説了許多的壞話,還截住了車,強摘下少奶奶的一隻耳墜子。可是第二天枴子申飛就去找獨角牛打架,打了獨角牛的手下兩個人,衙門把枴子申飛監了半個多月。咱們少奶奶從那時起就像是嚇出了病來,就整天唸佛,家裏的甚麼事情也不管,幸虧有瘦老鴉那次給送來的馮老嫂,人家不但大大得給她敲木魚,還得替她管家務,人家的男人是在別處叫賊給害死了,人家的婆母又來到這兒不到兩月就故去了,人家孤身一人,也很可憐……

    説到這裏,略微軟了口氣。又説道:“大相公您得想一想,這個家不是別人的,就是您一個人的,別的人都不姓韓,就是您一個人姓韓!您要是再把家拋了不管,您就是不仁、不孝、又不義,你走到甚麼地方去,也沒有人能夠瞧得起您!”

    這個僕婦倚老賣老,簡直是把鐵芳給申斥了一頓,鐵芳只是不言語。倒是別的女僕,把這個老僕婦給拉走了。

    毛三在旁説:“大相公也別生氣,謝媽説得也對,大相公您要是再走,我可一走得跟您出去了!

    咱們只往近地方去,一兩天就能回來才好。再説也別再管閒事,甚麼閻王、判官、小鬼、吊死鬼,咱們就是遇見了,也別再理他們。倒是,咱們真得刺一刺獨角牛那小子,因為那小子太欺負咱們了!”

    又笑著説:“大相公您看吧!您這一回來,明天少奶奶就得抹胭脂搽粉穿緞子衣裳,過一年準保您就有少爺了!慢慢地您也就是個老善人啦!還有呢?琵琶巷裏,這半年可其來了不少好的,有一個也是愛穿紅衣裏,比早先的蝴蝶紅可還年輕好看。只是不行啦,琵琶巷裏沒有甚麼正經的人去了,那裏的老鴇、毛夥、連賣花兒的都沒有一個不盼看大相公快生回來的……”

    鐵芳推著他説:“不要在此胡説!快些走吧!你該打更去了!”

    毛三説:“二更已經過了,索性等到三更的時候一塊兒再打吧。還有,大相公既然回來了,我看甚麼賊也不敢再來了,打更不打更也不要緊了,今晚上我要早睡,明兒白天我好有精神,我要跟著大相公進城去,讓他們都看一看。喂!你們來看看呀!我毛三的大相公又回來了!”

    鐵芳皺著眉説:“我這就要休息,你快些去吧!”他推著,那毛三才走,他又令老家人也走開,自己將屋門閉上。

    室中燈光閃閃,一切陳設全如昔時。圖書、文房四寶、成軸的古書,壁間還掛著琵琶、月琴、笛、簫等等,剛才自己帶來的春雪瓶的那口寶劍,也不知是被哪個僕人給配了一個不大合適的劍銷,也給掛在壁上了。

    他忿恨地想著那個城中的惡鏢頭獨角牛,同時又感念枴子申飛的豪俠尚義,然而自己這次回來,決定是對恩者報恩,情者報情,禮者報禮,可就是不報仇,絕對不與人爭毆意氣。只不過人雖在這裏,卻難忘高山大漠,草原長阿。並且,這樣華麗的書房跟卧室,自己倒不習慣了。

    那“穿衣鏡”照著他風塵憔悴的影子,他更覺得自己不是這裏的主人,本來就不是這裏的主人,這原是柳穿魚韓文佩作強盜掙下來的家業,我卻是羅小虎跟玉嬌龍的兒子,他們人都已死,恩仇是都不算了,但我與這裏何干?在這裏有何權利?我若是回來再聲色犬馬,當我早先那個“韓大相公”那不獨春雪瓶要鄙視我、笑話我,就是江湖上的一切人我也都沒臉見,我更無顏再見白龍堆中我母親的墳墓。

    走!明天去到城中拜訪那幾位有義氣的好朋友,我就一文不帶,我就走。再走,就決不回來了。

    他發憤地如此想著……

    毛三又來推門問説:“大相公還沒有歇著吧?”

    鐵芳不由得生了氣,心説:你一到夜裏就有精神,但我,你知道我明天就許要走嗎?本想發作發作,可是又一想:我既不是這裏的主人,毛三也不是我的僕人,我怎可以跟他發怒呢?遂就問説:“有甚麼事?”

    毛三在門外説:“少奶奶來啦!要跟您説説話兒!”

    鐵芳一聽,心中卻不禁有些為難,因為這家中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然而陳芸華,卻不能不説是自己的妻。當年無論自己因年幼,還是因糊塗,但確實跟她拜過堂、成過親,她嫁的雖是“韓大相公”,但也就是嫁的我,我可以不承認姓韓,但怎能不承認是她的丈夫呢?而況且她並無有半點過錯,我卻有許多愧對於她之處!因此就趕緊去開了門,室中的燈光射到了外邊,看見陳芸華已經來到了門前,身上仍然穿著道服,並且向著他打了一個問訊。

    鐵芳倒弄得直髮怔,不知説甚麼才好。院中有兩個僕婦跟毛三,但是全沒有進來,並且把門結關上了。陳芸華拖著長袍,抖著長袖子,進了屋,她長得本來就像個木頭人兒,平日的臉上就很少有表情,如今更是一點甚麼悲哀、驚喜的表情都沒有。她並且一點也不瘦、不憔悴,雖然是未擦著脂粉,而且眉毛部彷彿是被煙薰黃了,可是倒很胖、很紅潤似的。

    她手裏大概還拿著一本善書呢,進來就像是道姑見了施主似的,那麼大大方方,客客氣氣,先請鐵芳在椅子上坐了,她自己在下首凳兒上陪著,説一聲話打一個問訊,向鐵芳稱呼著「大相公”。

    燈光黯淡,顯出一種神秘的景象來,對面坐的這個已不能為鐵芳所理解的妻子,她聲音很慢地説:“自從大相公你走後,我的凡心就漸漸沒啦,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見獨角牛,那個魔王,他可説了許多的真話!咱家的老善人原來不是個善人,當年做過惡事呀!怪不得遭那樣的報應,他把你給逼走了。你也是天星下界,惡魔臨凡的呀!不然你哪能夠在靈寶縣遇著閻王跟判官呀!哎呀!從那次以後起,菩薩就時常給我託夢,後來在我的眼前竟顯出了金身!……”

    鐵芳説:“唉!你不要這樣胡説了!我也知道我早先很對不起你,以至把你弄成瘋瘋癩癩。獨角牛是個惡人,咱家的老善人當年也是個惡人,這都一點也不假。但我此次在外面,卻敢説半點惡事也沒有做,一個惡人也沒有交結!”

    陳芸華打著問訊説:“阿彌陀佛!你可不要這麼説!毛三回來告訴過我,你在戴家莊殺過人,在菩薩廟放過火!”

    鐵芳説:“你胡説!我哪能做那些事,不過此番我西去,與一些江湖惡人殺殺鬥鬥倒是真的!”

    陳芸華“咕咯”一聲跪下了,念著佛説:“哎呀!你可別再提殺!菩薩!阿彌陀佛!噬利哪巴……”她打著問訊,閉著眼睛直叩頭。

    鐵芳嘆著氣站起來,過去要用手攙她。

    不料她趕緊起來,身子直向後退,且直抖袖子,彷彿怕鐵芳身上的惡煞沾著了她,又像是有點“男女授受不親”似的。

    韓鐵芳又怔了一怔,便説:“你這是怎麼了?我並沒忘你是我的妻,但你竟不知我是你的丈夫了?”

    陳芸華忽然流下淚來説:“菩薩在夢中告訴過我,説我在前生是個南山上的老比丘,本來都快要修成了,因為無意中踏死了一隻小蝴蝶,才叫我降臨凡世,還給了我個女身。我就應當由小時修行,不該聽了這一世的肉身父母的話,又嫁你為妻的。這麼一來,我再有兩世也不能見著如來我佛之面,所以我才趕緊修,一天要燒三天的香,一天要拜三天的佛,阿彌陀佛……”

    鐵芳又發著怔嘆息一聲,説:“我這次回來,就專為著你,明日我就要走。可是因為你是我的妻,我不能再拋下你孤單無依,你信了佛,我也不能叫你不信了。我們可以走,找一座山,你去修行,我去種地,或是打獵,養活你一生。”

    陳芸華又説:“哎呀!哎呀!善哉!善哉!菩薩莫怪這句話,慢慢再度化他吧!”又唸了一段經咒,這才像是常人似的嘆了口氣,説:“我知道你回來了,我來見見你,也只是為辦一件未了之事。

    因為我已入佛門,知道了前身之事,不能再與你重合夫婦之好了。可是你呢,也應當再置幾房妾,以便生兒養女接續韓門的後代,我看荷姑她的塵心未斷,她敲木魚的時候還常流眼淚,她又是個小户人家之女,年輕,不懂得甚麼叫節,你應當納她為妾!”

    鐵芳斥一聲:“胡説!你去吧!你既是修行,就不要混攪事!”

    陳芸華説:“我來見你,就是為這件事,你若答應了,荷姑就也有了著落,我心中的俗念也就都斷了!”

    鐵芳説:“你快些斷了吧!荷姑在這裏,反正有飯吃,有韓文佩的錢可以供給他,她可以敲木魚,也可以改嫁,但與我無關。我不是韓家的人,我更不是其麼三妻六妾的大相公,當初我救了荷姑,只為的是行俠仗義。如今,哼!我本來想不走江湖了,但因為獨角牛的兇惡,與這人世的強梁百出,我倒更要作一些俠義的事情!”

    陳芸華説:“哎呀!甚麼叫義俠呀!都是魔王轉世呀!”

    鐵芳説:“你快生到佛堂去給我念幾遍經,免我的罪吧!”

    陳芸華就連聲答應著,趕緊頭也不回地就走了。可是她留在了桌上一本書,書籤上寫著七個字是“文昌帝君陰鷺文”,鐵芳看了,也不禁心中略動了一動,隨後就給放置在一邊。

    那毛三又探頭進屋來,愣呵呵地説:“大相公!少奶奶怎麼找您來了,又走了?”

    鐵芳説:“你不用管!沒有你的事,你快去打更吧!”

    七三説:“今兒大相公一回來,我一喜歡,就歇了了啦:”

    鐵芳説:“那麼你就睡覺去吧!”遂即閉嚴了屋門,自己就將燈拿到裏屋,躺在牀上去睡。這牀真是個極舒服的牀,被褥雖然還是他舊日用過的,但是都很嶄新,綢的緞的,花的綠的。鐵芳半年以來簡直沒在這麼舒適的地方躺過,但現在卻覺得不慣了。

    他心中就想:陳芸華的信佛,倒還很好,她脱去了俗念,我也免去個累贅,她孃家的人可以常來照應她,這裏又有錢供給他,我可以説是甚麼也不掛唸了。從此她是佛門弟子,我卻是個俗人,夫妻的情緣永絕,這倒乾淨!只是,我原想是找一所深山古洞去隱居,現在,芸華她未入山已修了道,以後我要再去入甚麼古洞,那可真是笑話了。

    不能!早先約主張,現在得要改了,我還得再在風塵間邀遮上幾十年,再嘗一嘗人間的世味。我應當到京都去走走,並不是要投我的甚麼舅父,我是得去遊覽遊覽那個地方,順便打聽一下,那裏還有甚麼我母親的遺聞故事沒有。他又嘆息了兩三聲,便睡去了,這一覺可把他半載以來的風塵勞頓歇息過來了,直到次日過午才醒。

    開了屋門,就見院中站著個僕人跟一個穿著藍布褂,挾著個包兒的人,是一個剃頭匠。鐵芳並沒有叫人找剃頭的,可是不知道是誰一時的聰明,竟把剃頭的給叫來了,鐵芳原想的是:何必還剃頭呢?今天自己就要走了,在江湖上漂泊著,還要甚麼漂亮呢?但洗頭的水其麼的,僕人早就都給預好了,鐵芳只得坐下叫人給剃頭。

    這個剃頭的人還是城裏一家有名的剃頭鋪子裏的,鐵芳不認識他,他卻説:“早先我認識韓大公。”並且説:“知府大人都是由我給剃頭,獨角牛的頭也是我給剃。”

    這剃頭的人就説:“獨角牛自從叫大相公給傷了那條左腿,他就有點跛了,可是運氣倒變好了。

    羣雄鏢店的買賣一天比一天旺,很發財,他自己也不常出門保鏢了,在家裏作大掌櫃的,后街新蓋十幾間太瓦房,又娶了府衙門陶班頭的妹子為妻,上個月並由琵琶巷接出來那會唱大鼓書的“小桃花”

    作妾。真享起福來了,出入也是驟子車,長袍馬褂,不像是早先那土棍地痞的樣子。白馬寺修塔,他也捐了錢,辛知府到任的時候,他也給送了四盒子禮物,知府的大少爺完婚,他還親身去行人情,跟城裏的紳土一塊兒坐席。靈寶縣的老拳師劉昆,上次到洛陽來,也是住在他的家裏。他手下還用了幾個能幹的鏢頭,辛知府的夫人是每一個月便要回一趟山西孃家去,每次全是由他派人保鏢,他鏢店裏還有一位女鏢頭,名字叫花三嫂。”

    鐵芳又問:“枴子申飛呢?”

    剃頭的人説:“申大爺可混得不見強,因為他跟獨角牛作了對,各地全都不許他保鏢,他又打過兩回官司,也沒有人請他護院了。他只在家裏招了幾個徒弟教教,可是徒弟們也都不給他錢,他的媳婦倒是進了府衙,伺候知府的夫人跟少奶奶去了。他有時也在街上練練拳棒,賣他那吃了倒瀉肚了的“金剛大力丸”,也沒有甚麼人買,他還得時時提防著羣雄鏢店裏人給他起鬨,時時得準備著跟獨角牛的人打架。”

    鐵芳冷笑著説:“我離開洛陽才半年多,想不到都變了!”

    剃頭的人一邊給刮臉,一邊説:“可不是!甚麼都變了!大相公,如今您一回來,城裏城外一定有不少的人喜歡,至少也得把獨角牛鎖住一點,他不敢再那麼吹牛皮了!他也不能再欺負人啦!可是大相公!話我可是不該説,因為我常到獨角牛的鏢店跟家裏去剃頭,我也常到府台衙門去剃頭,他們在背地裏説話不避我。”

    鐵芳驚訝著問説:“怎麼這裏的知府也認得我?”

    剃頭的人説:“不認識大相公,大相公走了兩個月他才來上任的,可是他一來到衙門,就跟人打聽本地的紳士都有誰,自然,義佩公的大財東,望山村韓家,他是不能不知道了;尤其大相公您是老善人才去世,就散盡了家財走的,誰能夠不談論您呢?有的説您是修道成仙去了,有的説您在別處又置了大宅院,還有的説您在靈寶縣……這多半是劉昆跟獨角牛給您造的謠,新近更有人説您是在甚麼西涼國招了附馬。”

    鐵芳聽了,更為驚異,想不到自己離開洛陽已經半年,此地的人還這樣注意自己,並且靈寶跟新疆的事,雖然傳到這裏就變了樣子,可是究竟都已傳到了這裏。説不定,慢慢地連我的迪化、在涼川、在祁連山裏的那些事情,以及我是玉嬌龍之子的事,這裏也快有人知道了吧!可見江湖上的人都彼此通風,那獨角牛尤其是留心著我的行蹤。

    剃頭的人給他刮完了臉,又給他編辮子,就又説:“我可是一點也不簸弄是非。那獨角牛真跟您結下仇了,有一回我給他去剃頭,他還跟他的手下人,忿忿地數説著您呢,他們都盼著您死在外面,他們可又都願意您回來,好看看他們是多麼發財,並再跟您鬥一鬥。”

    鐵芳氣得變了臉色,但是不言語。剃頭的人又説:“依我説,大相公可千萬不用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都是小人,得罪不得。大相公!我給您出一個主意,您現在回家來,先不用語言,歇兩天之後,再去到府衙,拜訪拜訪府台大人,然後在城裏大飯莊子裏擺一桌酒席,請一請獨角牛,也就和解了。以後您要是愛跟他交呢,就交一交;不愛跟他交呢,您是君子人,不必跟他小人一般見識!”

    鐵芳冷笑著,點了點頭,待著剃頭的人把他的辮子也理好了,他站起來對著鏡子照看了一下,覺得自己真不像是走沙漠,歷風塵回來的。他用的那個小廝,已把他的衣服鞋襪都準備了出來,請他更換。他正在猶豫,忽然有個僕婦從外面進來,説:“大相公,您還沒換衣棠呢!姑爺跟姑奶奶可早就都來啦,在正院裏坐了半天吧,就等著見您啦,您快去見一見吧!”

    鐵芳就問説:“誰的主意把我回來的事告訴了姑奶奶?”

    這僕婦説:“哎喲!哪敢不去告訴呀?這麼大的一件事,我們要是去告訴遲了,姑奶奶將來回來,就一定要先罵我們。”

    鐵芳想了一想,覺得妹妹玉芳,雖與自己並非親兄妹,但也是一同長大了的,她知道她的哥哥回來了,同著她的丈夫趕了來看我,我哪可以不見她呢?並且為了免去廢話,免去叫這裏的人都疑惑自己出外回來,人就變了,所以就換上了新衣,鞋襪,便到正院的北屋裏去見妹妹和他的妹夫。那劉大少爺是一位文弱的書生,還不到十八歲,新近中的秀才,見了他就深深地打躬。

    他的妹妹玉芳雖才結婚半載,可是滿頭的珠翠,緞衣緞裙,見了他,就流著淚説:“哥哥!你怎麼才回來呀?你看家裏成了甚麼樣子?我嫂子變成個甚麼人了?咱們家裏的買賣、田產,都沒有人管,還時時受人的欺負,我又不能常回來。哥哥!爸爸跟媽死後,家裏就留下了咱們兩個人,我現在又到了劉家去啦,你要是這次回來了再走,咱們的家可就完了!連我在婆家全都得受氣!”

    鐵芳默然地,又看了看,陳芸華倒是沒在這屋裏,那荷姑青衣青裙,一半像是僕婦,一半又像是陪客,倒是早在旁邊了。

    姑奶奶又説:“家裏的事,多虧這位大姐給照應著,可是人家究竟是個客,用的人也都不聽她的指使。哥哥!我已經叫人到登封縣去找陳家的人去啦,他們那裏的人若來了,還得你們,連同他們,都得勸一勸我那個嫂子,叫她脱了那件道袍吧!”

    鐵芳説:“我看,若想勸她,是很難勸她改回來的。”

    旁邊有個多言的僕婦就説:“對啦!少奶奶好佛,總是因為來歷不凡,您要是強叫她脱下道袍來,得罪了神佛,倒許又出別的事。我們當下人的不敢説甚麼,可是我們看少奶奶那個人也不像命中該有子孫的,大相公既然回來了,別的人不能夠給出甚麼主意,出了閣的姑奶奶可以説一句話,趕緊給大相公立一個二房吧。”

    鐵芳正色説:“你們不要在旁邊多嘴,你們都出去吧!”

    當時就連荷姑全都低著頭出屋去了。玉芳姑奶奶的眼光直把那窈窕的荷姑的背影兒給送出去,她又向她的哥哥道:“嫂子雖是整天唸佛燒香,可是在早些日,她也曾跟我提過一件事,不知哥哥願意不願意,就是那荷姑,……”

    鐵芳擺手説:“妹妹千萬不要提這件事。她是一個被難的女子,我因仗義救他,才請蕭三叔送她到這裏來。”

    才説到這裏,他的妹丈劉大少爺就在旁邊搭言,説:“俗語云:君子成人之美,那荷姑如今雖住在這裏,但是孤苦無依!”

    鐵芳説:“我只能將她安頓在這裏,至於她孤苦無依,那我可不能相助了!”

    玉芳姑奶奶向著丈夫使了個眼色,就説:“你就別説啦,哥哥他是不樂意……”又同鐵芳説:“那麼哥哥你自己拿主意吧!我想要是説好人家的姑娘作二房,也一定有人爭著給。就是,哥哥別往家裏娶那沒來歷的人就行了。”

    鐵芳搖頭説:“我跟你們説吧!我大概今天或者明天就要再走!”

    玉芳姑奶奶詫異著説:“莫非……”

    鐵芳説:“我在外面並沒立下了甚麼家,外面也沒有甚麼人使我牽掛,這半載以來我由此地過長安走西涼,直至新疆沙漠之地,我還上過天山,但都是瞭然一身。我覺得在外比在家好,行走江湖比在家看著家業爽快得多。”

    劉大少爺又説:“可是,我們還是應當以祖業為本,再説以我們這年歲,應當學聖人之大道,圖一個出身,博些功名。”

    鐵芳説:“這是你們唸書人的話,我卻不是個斯文的人。”

    劉大少爺説:“我知道,大哥所景羨的是那一種遊俠之士。然而太史公都説過:俠以武犯禁。遊俠之士,究竟不是正道,而況且朱家、郭解、劇孟者流,雖載於史傳,可是都鮮得善終!”

    鐵芳真不明白他這個妹丈怎麼這麼酸,便不願再惹他這種酸腐之氣,點了點頭説:“你説的也有道理,可是,若叫我去唸書,下科場,那我是絕幹不下去的!”

    劉大少爺説:“不念書,不下科場,怎能夠顯身揚名,光宗耀祖呢?”

    鐵芳不禁忿然説:“春龍大王爺和秀樹奇峯之名,天下何人不曉?”

    劉大少爺發著怔説:“甚麼?”

    鐵芳又説:“至於光宗耀祖的話,唉!這些事我又不能跟你詳細説了!”

    旁邊坐的玉芳姑奶奶急了,她又流淚説:“哥哥!我告訴你,你衝著爸爸媽媽的那兩座墳,你可也不能再離開家了!你若一定離家也行,不能一去就半年多。還有,知府那裏你得去拜一拜,不然以後若有其麼事情,就不好辦。李老伯那兒你也得去給人家道一道謝。幾個櫃上的賬你都得去查查算算,那幾個掌櫃的面上都很好,都説買賣很賺錢,雖然大相公把家業都交給別人了,他們還只認識大相公,不認識別的人,雖然大相公不在家,他們可也都一點也不屈心,其實他們每個人全都發了財啦!這半年來他們都置起房子地來了,他們還都已勾結著獨角牛,聯絡著官府!”

    鐵芳詫異著問説:“獨角牛怎麼能夠跟官府相提並論?”

    玉芳姑奶奶説:“唉!現在洛陽的人誰敢惹獨角牛呀!連我們都受他的欺負,因為他跟你有仇,我是你的胞妹。我連家門都不敢常出,每次回家來都得偷著,不敢叫人看見!”

    鐵芳變了色,直立了半天,然後就很決斷地説:“妹妹你放心吧!暫時我決不走了!有其麼事,以後再慢慢商量、慢慢地再説!”

    正説話間,忽然毛三站在院裏叫大相公,鐵芳就出屋説:“有甚麼事?”

    毛三打著呵欠説:“今兒一清早我都不睡覺,我就進了城啦!幾個櫃上的人都知道大相公回家來啦,城裏的人也都知道啦,現在,老櫃上的侯掌櫃,西櫃上的彭掌櫃,北櫃上的李掌櫃,南櫃上的焦掌櫃,新櫃上的趙掌櫃,還有幾個分號的先生都來了。拿著賬都在前院等著啦,都要見大相公!”

    鐵芳沉下臉來,正要怪他多事。毛三卻又説:“還有大相公早先舍過錢的那些個要飯的花子跟瞎婆,也全都來了,在村子外趕都趕不開,打也打不走!”

    鐵芳益是嘆氣,就往外走去。外院的客房中就來了幾位掌櫃的,都迎著他帶笑,見禮問安。他拱了拱手,就説:“半年以來,諸位是都辛苦啦!賬目我想絕不會有錯,我也不必看了,諸位就請回去吧!”

    他一直走出大門,就見那些貧叟窮婦都趕到村裏來向他叩頭,有的叫著「大相公”,有的叫著「善人”。鐵芳忽然想起來,韓文佩所遺下的不義之財,我雖分散給別人了,可是如今我一回來,還都落在我的手裏,我何不把它都散給這些孤獨窮老之人呢?於是他命老家人到裏邊去取錢,並吩咐多多取錢,然而家裏所存的現錢也有限,取出不過是幾百貫制錢,抖散了不過才裝了三大簸籮。他吩咐家中的男僕都當放賬的人,每人給五百大錢。

    可是有人還直管叩頭,並且哭著説:“我不是來要錢呀!我也不是叫化子呀!我的老婆被獨角牛給逼死啦!”

    更有一個老婆婆過來説:“您瞧瞧打得我!你瞧瞧打得我!我本來只剩了兩個牙,都被獨角牛給打掉了,我臉上的青痕到現在還下不去。我兒子就因為一點小事得罪了獨角牛,到現在還在知府衙門押著!”

    更有一個少年的婦人渾身穿著白孝衣,抱著個吃奶的孩子,哭啼抹淚地説:“韓大相公呀!您快管管那獨角牛吧!您快到御史那兒給這個知府告一狀吧!我的男人是個趕大車的,有一回他把車停在東大街,沒留心就礙著了獨角牛的一點路,獨角牛的趕車的惡虎子跳下車就打他,他只還了一下手,這可了不得了啦!羣雄鏢店就出來了一大羣拿刀拿棒的人,有個女鏢頭花三嫂穿著鐵小腳兒鞋,一腳就把我男人踢得爬不起來,在家裏病了十幾天就死了。獨角牛還派人到我家裏,要我改嫁給他們店裏的鏢頭叫甚麼千腿娛蚣的,大相公呀!您快救救我吧!救救我這個孩子吧!”

    鐵芳此時已氣得面色全變,就高聲説:“好了,如今我回來了,你們就全都不要怕!有人可以到羣雄鏢店去通知獨角牛,跟他手下那些作惡多端的鏢頭,就説我已回來了,叫他準備著,等候我,今天或明天,我就去見他!”説完了就叫僕人們勸慰這些人,要錢的給錢,要飯的給飯。

    此時村中的父老也都來見他,一些鄰居的大姑娘小媳婦們也都趴在短牆上,露出頭來瞧他。他回身進到了門裏,那些掌櫃的先生們可都還沒走,他雖然不看賬,然而這些人都拿著賬本,翻著指著,請他來看。原來自從鐵芳走後,他家的那幾個買賣,每一處每月就要送給獨角牛十兩銀子。

    鐵芳只點了點頭,説:“不要緊!”他回到了裏院,竭力要使他的聲色不露出來。待了一會,廚子就擺上了特做的洗塵筵席。

    他,他的妹文和妹妹,以及家中管賬的人傅先生,老家人韓綠,老僕婦謝媽,荷姑,還有鄰居的幾位老人,都在一起飲酒吃飯。特做的素菜,另外擺的桌子,幾次三番去請少奶奶陳芸華,陳芸華可就是不來。

    飯後,天還沒黑,鐵芳就趕緊派了幾個僕人把他的妹夫、妹妹送回城裏去了,直到送去的人回來,他才放下了心。

    當日他就沒有出門,晚間仍獨身在小院中閒步,又將春雪瓶給他的那口寶劍,擦得真是雪白光亮。毛三一頭竄進來,精精神神地要跟他聊天,卻被他給斥走。

    毛三打的更雖沒有準兒,可是此時大約也有二更了,鐵芳此刻的精神十分興奮,因為他料想:自己回到洛陽的這件事,那獨角牛絕不會不知道,他既還銜記著前仇,他手下又多添了幾個鏢頭,也許要來殺害我,我不能不防備著。他換上了短衣,連鞋換的都是家裏存的,軟底納得很結實的。這種鞋在上房之時是非常的便利。他將屋門大開,屋裏的燈可壓的很暗,是怕有人從外面將屋內的情形看清楚了,又免得從燈光強烈的屋裏,驀然走到昏黑的院中,眼睛不能視物。他這樣嚴加防備著,並時時發著冷笑,但他並不願如此,當初也沒想到一回來就聽説有這些事牽掛著,他倒不能走了,不能不保護著這韓家,他真是無可奈何!

    又過了些時,果然聽見瓦隴上發出了響聲,這絕不會是貓,貓的身體不會這樣重,必是賊,可也是個笨賊。他將劍緊握著,並沒有動手,可就聽見房上有人説話了:“大相公是在屋裏麼?”

    鐵芳倒詫異了,就問説:“誰?”

    房上的人聽見了他的話聲,就“咕咚”的一聲跳了下來。鐵芳返回身來,將油燈掛起來挑了一挑,同時劍不離手,扭頭望去,就見屋門外來了一個人。三十來歲,身體健強,小辮盤在頭頂上,光著脊樑,穿著很破很短的一條褲子,原來正是枴子申飛。

    鐵芳就抱拳帶笑説:“哦,申師傅!請進來吧!我正要找你去給你道謝去呢!”

    枴子申飛進來,先把手中的一口刀放在門旁,説:“我不帶著傢伙出來不行,半路上就許遇著羣雄鏢店的那夥王八蛋!”

    鐵芳説:“我也是正在這裏等著獨角牛,我要再跟他會會面。”

    中飛擺手説:“大相公你放心!現在他決不敢來,第一因為大相公此次闖到新疆,聲名震耳,他們摸不透你的武藝到底練得多麼無敵了。第二,説來我先得給大相公賀喜,現在江湖上誰人不知你在玉嬌龍的門下招了駙馬,春龍小王爺春雪瓶時時在你的身畔,哪一個不要命的敢來意你呢?”

    鐵芳一聽,這件事他簡直沒有想到,就搖著頭説:“不對!你怎麼也信了這些話,我跟春雪瓶雖在新疆相識,但哪裏談得到我作了駙馬?這簡直是胡説八道!”

    申飛説:“大相公你既這樣説,我就信,我也知道你為人慷慨好義,不幹那些不明不白的勾當,我信大相公你不能夠停妻再娶。可是我告訴你,大相公!你打我的嘴巴我也要説,你家的這位少奶奶人雖不錯,可是她真不配嫁你這好漢子。你還是就叫她唸佛吧!這樣她心裏倒高興,她跟你這樣的人絕合不來。大相公我告訴你,你回來得好,咱們就先剪除了獨角牛,後再管教管教那個知府。然後,我申飛一人去打官司,你快些拋下這個家,去找春雪瓶,二人作為夫婦,結成美滿的良緣,一同雲遊天下,仗義行俠,那你才叫給咱們洛陽人增光!”拍著胸脯,又挺著大拇指頭。

    鐵芳笑著説:“即或有其麼事,也得我去出頭,哪能夠累朋友。尤其是申師傅,我都已聽説了,我走後,這裏多承你關照!”

    申飛擺手説:“這話説不著!莫説大相公早已拿我當人看待,我應當以死相報,就是我跟你不認識,獨角牛那麼胡作非為,我也要管。只可惜我申飛早倒了黴,江湖上混不開了!又因為自幼沒遇見明師,本領學的太差,不然早他媽叫獨角牛得滾開洛陽城。可也難怪,連我的老婆都埋怨我,就因為我跟獨角牛作了對連一碗飯都難得吃啦!不瞞大相公説,我為甚麼白天不來呢?實在是窮得一件破衣裳都沒有了,除了刀跟我的那枴子還沒賣。我不能夠光著脊樑來進你的大門。”

    鐵芳説:“不要緊!……”趕緊到裏屋去取衣裳,枴子申飛追進來説:“不用!三九天我怎麼過來的?現在是大年底,明天除夕!後天是大年初一啦,天氣越來越暖,穿上衣服倒難受,咱這身子是鐵打的,石頭磨的,不知説甚麼叫冷熱。春天時為蝴蝶紅的事受的那點點傷,不知不覺也就好了,獨角牛倒成了個癇牛啦!這話不提,我今天來還是有別的事,邢柱子跟連枝節徐四爺現在都在東關的店裏等著你呢!”

    鐵芳詫異著説:“徐四爺是我的師叔,他可以不必來見我;但邢柱子是我的朋友,他知道我已經回來了,他為甚麼不來?”

    申飛説:“邢柱子是奉了春雪瓶之命,來給送那匹馬,可是他來的時候,你還沒回來,這裏的人又不肯將馬收下。我聽了這個信兒,我就到店裏把他找著,他説春雪瓶是在扶風縣把馬交給他的,並給了他盤纏,叫他把馬送來,還在這兒等你,説是你一定回來。現在他是不敢出名,他知道獨角牛也留心上他了,並且獨角牛一個當鏢頭的,能夠發大財,成個大惡霸,全是靈寶縣的戴閻王幫助他的,邢柱子最怕戴閻王,五六天沒敢出門了,他們現在等著要見見你。”

    鐵芳説:“我再離開,家再出了事可怎麼好?”申飛想了一想,就説:“大概不至於,他們要攪你的家,早就應該來了,何必要等著你在家的時候?他們要對付的就是你一人。今晚,咱們在一塊把事情商量好了,明天還許不容獨角牛來找咱們,咱們就去找他。徐四爺是我託朋友找了半天,才給請來的,來到洛陽還不到十天,也是因為知道你快回來了,人家等著你,連年也不打算過了!”

    鐵芳點頭説:“好!咱們這就走!”

    於是他先取了一件棉衣給中飛披上,然後吹滅了燈,帶上了門,鐵芳提著劍,申飛拿著刀,就也不去驚動別人,一同由房上走到牆上,少時就離開了這座莊院。毛三的梆子就在不遠之處瞎敲亂打著,有時敲兩下,有時又敲三下,並且有板有眼的,彷彿是鬧著玩,可見他這時候又有精神啦,而且大相公一回來,把他高興得別人都管不住了。

    已經走出了村子,鐵芳回首望了望,卻有一點不放心,但申飛在後面直説:“大相公快走吧!”

    鐵芳在前行著,中飛在後面還跟他不斷地説話,説的都是這半年以來的事情。

    原來獨角牛現在手下的幾個能幹的鏢頭,多半是戴閻王跟老劉昆給薦來的,戴閻王自從在靈寶縣吃了虧之後,逃往陝西,除了在鳳翔府星辰堡置了那所宅子,招了黑頭鬼程三那些人,並在這裏買下了獨角牛,因為他知道韓鐵芳是洛陽的人,早晚得回家來,所以他於前幾個月就都安排好了,專等著鐵芳回來,他們就下手對付。

    那老劉昆本來是靈寶縣有名的人,十餘年前在潼關裏外是頭等頭的好漢,不過聽説這個人是喜歡受人的尊敬,並恨江湖晚輩看不起他。那次鐵芳與玉嬌龍鬧靈寶縣,恰巧他是往別處去了,但他一回來,聽説了那件事,他就認為是他一輩子所沒受過的侮辱,又因為戴閻王的調唆,獨角牛跑到靈寶縣給他叩頭,稱呼他為“師爺爺”,他才發誓要鬥一鬥韓鐵芳,並且真把獨角牛看成他的親孫子一樣,現在回家度歲去了,過了年一定還來。

    鐵芳一聽,就覺得江湖上真是險惡,這些會武藝的江湖人真是不可惹,只要一惹上了他們,就永遠沒個完。鐵芳就一邊走著,一面仰望著著沉沉長天,平硯著茫茫的大地,就不禁暗自感慨。不過他又同申飛説:“劉昆與咱們無仇,也沒聽説他作過怎樣大惡之事,他人又老了,即使他找上咱們,咱們也不必還手,我們只要懲戒懲戒獨角牛那東西,就是了!”

    申飛卻説:“別看劉昆年老,性情可比誰都傲,作事也比別人全狠。他使的那口刀,簡直七八個小夥子也敵他不過的,他早就説了,他要結束了大相公的性命,並且等到你回來的時候,他還有更厲害的,二十年來都沒有用過的手段要使給你看看!他薦給獨角牛的鏢頭是他的徒弟小哪叱,跟他的乾女兒花三娘,還有個花豹子,有個賽青蛇,兩對狗男女,四個響馬賊!”

    鐵芳一聽,知道花豹子跟賽青蛇都是上次在靈寶縣會見過的,他們的武藝都很平常,但毛三對他們全都認識呀!為甚麼我回來時,他不對我説?噢!大概是毛三白天淨睡覺,他就不常進城。韓家究竟是我的生長之地,我要再走的時候,無論如何也得給他們留下幾個能辦事的人,同時,我以後雖不再以陳芸華為妻,更不能以荷姑作妾,但她們究竟是兩個柔弱的婦女,無論如何也得有人保護他們才行!

    由此又想到了剛才申飛對他説的那些豪爽的話,令他心中對於春雪瓶的情意,又不禁重燃了起來,而且覺得,這本來也是“父母之命”,自己本應當跟春雪瓶相配,只是春雪瓶如今在哪裏呢?

    她的蹤跡是多麼飄忽不測,她那似有情若無情的態度,又真使人不敢冒昧,她連親孃都要給射死的狠毒性情,可又令人膽戰心寒。不過她究竟是個秀樹奇峯,明月、碧水、芳草、豔葩,叫鐵芳永不能忘,一想起來還就是在腦中盤旋,無法割除得開。所以如今雖然在濃黑的夜色之中空曠無人的道上,提著劍走著,目前有要緊的事情,他可想得又出神了,又發呆了,也不知走有多遠,更不知枴子申飛在後面又跟他説了多少句話。

    忽然聽得申飛“啊呀!”大叫了一聲,才把他驚得魂歸夢醒。他急忙回身,見申飛已經倒在地下了,他要用手去攙扶,不料“嗖”的一聲,大約是一隻鋼鏢,就從他的臉邊飛了過去。

    他就索性站定了身,氣得冷笑,説:“獨角牛手下的小輩,快出來!我正要找你們呢!我這次回到洛陽來,打算住的日子不多,在這幾天之中就得決出個生死。來吧!無論你們有多少人,藏藏躲躲不叫好漢,使用暗器更不算英雄,用暗器也行!來吧!韓大爺的胸膛在這裏了!”他罵了一陣,四下裏全都無人答應,鏢也不飛來了。

    此時,枴子申飛卻掙扎著起來了,緊緊地向鐵芳説:“快走吧!咱們快走吧!”他連刀也捨不得扔下,就拉著鐵芳走。

    鐵芳問説:“傷在你甚麼地方了?重不重?”

    申飛彷彿也無暇説,只是冷笑著説:“這算得甚麼?難道咱連這點鏢傷也吃不住嗎!大相公!咱們快走!”

    走了不到二十步,忽然他的身子又往前一栽。幸有鐵芳將他挾住,他沒有跌倒,但是他的氣力已然不濟,站都好像站不住了,他仍緊咬著牙關,把牙磨得“喳喳”直響。

    他勉強地忍著傷痛,並且大聲説:“韓大相公!咱們還是趕快走!見徐四爺去!媽的今晚這一鏢之仇,明天咱們再報,我要叫他獨角牛還活到後天,我就不姓申!”

    但是非得鐵芳用力攙著他,他才能夠邁步。幸虧又走了不遠,就到了東關了,東關的街道此時連個行人也沒有,路北的就是一家店房,門前懸著一盞半明不滅的燈。

    申飛指著説:“就在這兒!”他越發地賣勁,不用扶著他,他就邁步向前去走。門是從裏面關著,他也有法子,不用拍門,只把刀尖插在門縫裏一撥,然後將身子一頂,兩扇大門當時就開了,他的身子卻又幾乎跌到裏邊去。

    兩個人都進來,鐵芳就先將門關好,又攙著枴子申飛向院中走去,只見院子裏除了西邊的一間屋子,都沒燈光。

    申飛喘籲著,走到那窗前,就説了一聲:“來啦!”

    裏邊當時就有人開了門,鐵芳一看,正是他的四師叔連枝箭徐廣梁。他也顧不得施禮,就先將申飛連抱帶拖,給救進屋來,放在炕上,那申飛卻也不躺下,他只雙手扶著炕,高拱著他的後腰。原來是一鏢打中了他的後背,幸虧他穿著鐵芳剛才給他的一件黑絨的,裝著很厚的棉花的短襖,可是也已打穿了,綻出的一團棉花都染滿了鮮血,鏢倒是已掉了。

    當時把在這屋裏的邢柱子嚇得面色慘白,低聲問説:“是誰打的呀?”

    申飛又把牙咬得直響,説:“媽的!還能有誰?離不開羣雄鏢店,明兒早晨再説。我申飛不把他們鏢店的房子都拆了,我就不是人!”

    鐵芳勸他説:“你也不用嚷嚷,有甚麼話明天再説。徐四叔的手邊有甚麼藥沒有?”

    問出這話之時,那徐廣梁已經打開了他的行李包兒,將刀劍藥取出來了。徐廣梁真不愧是一位“老江湖”,辦起事來是又快又穩,少時他就將中飛的衣裏扒開,先灑上一種藥粉,然後就把一塊大膏藥用油燈給烤得化開了,就往中飛的背上傷處一按。

    燙得中飛直咧嘴,他笑著説:“好舒服!得啦!咱們就快商最事吧!”他趴在炕上,一邊養傷,一邊瞪大了兩眼看著,並聽著。

    鐵芳這時才向師叔施禮,徐廣梁擺手説:“不用行禮!你的事情我也聽人説了不少,你總算是在西路上出了不小的名,韓文佩能有你這個兒子,他簡直地不配!我並非恨他,他也死啦,他作的事情也都過去啦,可是不知道是為甚麼,我一想了起來,心裏就要不舒服。若不是我聽人説申飛找我,獨角牛欺侮韓家的人,我真一輩子也不到洛陽來。現在,除了獨角牛逼上你們家的大門,我不能不管,不然真不忍再進你們的那個村子。老侄你記著:走江湖的人絕落不著好結果!你蕭三叔可是又往西邊找你去啦,到如今你回來了,他可還沒回來。他是那麼老,又那麼瘦,本事跟我一樣,早先還在江湖上行得開,現在後起之輩,個個都不好惹,我真怕他有了甚麼舛錯。”

    鐵芳聽到這裏,不禁就流下眼淚,把瘦老鴉一提金蕭仲遠死在祁連山的石洞裏的事,簡略地説了。

    申飛聽了,卻是又驚訝,又欽佩,他説:“啊呀!想不到瘦老鴉竟是這樣一條好漢,大英雄!他要是活著,我真得給他叩頭。”

    徐廣梁卻拿手擦了擦眼睛,嘆息著説:“我們老兄弟四個如今只剩下我啦!好!這些話都先不用提,咱們説眼前對付獨角牛的事,若侄你打算怎麼辦呢?”

    鐵芳説:“我一回來,就聽説獨角牛在本地太是橫行了,尤其剛才他的人在暗中用鏢打傷了申師傅的事,由不得人不生氣!”

    徐廣梁問説:“你打算怎麼對付獨角牛呢?你快説!”

    鐵芳説:“獨角牛雖然可惡,但我不願要他的性命,我想明天托出個人去找他,就用我的口氣,勸他改改行為,勸他以後要安守本分。他如果不聽,那麼就問他們,誰若是不服,儘管指出個地方來,我跟他們鬥一鬥!”

    申飛説:“韓大相公!你明天去幹你的,我明天去幹我的吧!”

    徐廣梁就向申飛説:“你也不用這麼急躁。事情是走一步,看一步,據我想,要向獨角牛拿嘴勸,那可真是對牛彈琴。不過韓老侄你這樣慎重,我是一點也不怪你,因為你有那麼大傢俬。”

    鐵芳説:“這也説錯了!傢俬我早已不要了!這次,若不是因為獨角牛的事,我早就又走了。”

    徐廣梁反問説:“那你可為其麼回來的呢?”鐵芳沒有言語。徐廣梁又説:“無論怎麼説,你跟獨角牛拼命是犯不著,他那點武藝,那條壞腿,我想邢柱子都能夠打得過他。他手下大概除了那兩個娘們還厲害,可是好男又不跟女鬥。費斟酌的只是那老劉昆!”

    鐵芳説:“咱們跟劉昆更無仇恨了。”

    徐廣梁説:“今天聽説獨角牛就派人請他去了,他來了就絕不會饒你,我聽邢柱子説過你在鳳翔星辰堡被困的事,我可就替著你發愁。也不是我故意拿這話激你,劉昆是個有名的人物,咱們這屋子裏的人合起來,怕也鬥不過他一個。依著我説,你想一想,春雪瓶這時大概是在其麼地方了,你或是叫邢柱子趕緊把她請了來,咱們都不必出頭,只請她一個人下手,我想這事若到她手中,根本就不費吹灰之力!”

    徐廣梁原來是這麼個主意。躺著的枴子申飛不禁笑了説:“我的連枝箭徐四節!你老人家過去的話是多麼硬?到如今怎麼忽然又軟啦?”

    徐廣梁忿忿地説:“若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今夜就能去殺了獨角牛,老劉昆來了,至多我拼上一條命,當年同師學藝,對神叩頭,是我們弟兄四人。大爺柳穿魚韓文佩被石樁打死在他家裏,二爺金剛跌趙華升跟三爺一提金蕭仲遠都死在了祁連山,只剩下了我一個,活著又有甚麼意思!我的老伴已死,兒子在外學買賣,也用不著我養活。我若是死在劉昆的手裏也不算本事弱,只是鐵芳,我們顧忌的是他呀!”

    鐵芳説:“我也沒有甚麼可顧忌的,但四叔還是不要為這事出頭才好,即使老劉昆跟獨角牛都不再與我們為難,我在家裏也是住不長,因為別處還有些事情未辦。現在這裏的事,就都不必説了,我已有了主意,到明天我就看事作事,申師傅的這一鏢之仇也得報,劉昆找我來,我絕不能向他低頭服輸,但我也不會太魯莽。”

    笑了笑,又同邢柱子説:“為那匹馬,把你辛苦了一趟。但你也不必走了,由明天就到我那裏住著去好了,以後我若不在家,家中更得有你這樣的一個人給照應著,還有徐四叔,我盼望你老人家也不用再離開這個地方了!韓文佩雖然作過錯事,但他後來也很纖悔!”

    徐廣梁搖頭説:“我倒是不恨他了,他若活著可不行,如今他死了,他就還是我的老大哥!”

    鐵芳説:“那麼韓文佩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他的兒媳就如同是你的兒媳,明天你也搬了去住,不要走才好!”

    徐廣梁一聽,面上不禁顯出來了驚異之色,他知道韓鐵芳並不是韓文佩的親兒子,所以鐵芳才直叫韓文佩之名,而不稱甚麼“先父”,這一點他並不怪。他怪而且疑的是想:這次鐵芳往祁連山去,一定是已見著了他的母親,所以他才趕快著回來,趕快又要走。即使在這裏闖下禍事,他也不顧。

    徐廣梁如此一想,就也不再多問,反倒慨然點頭説:“好吧!你走後,家裏的事可以由我照應,我只吃韓家的飯,我可不能花韓家的錢,幾時你再回來,幾時我再走。不過老侄:我還告訴你一句話,無論打到甚麼地步,傷人可以,但不可以出人命,落得即使逃開,也成了一輩子的黑人,不敢再出頭露面,年輕的人,幹那事可合不著。還有一句話,韓家的財產都是你的,你們的親友又少,隨你把姨子,大媽,乾孃接到家,或是分居供養,絕沒人攔阻你。再説你就是多娶幾房老婆,也沒人對你説閒話,我還願意你將來看守著家業,因為江湖道上實在是太難行了!”

    鐵芳漫然點了點頭,也沒有説甚麼,當下屋中的幾個人全都沉默不語。枴子申飛聽鐵芳把以後的事都已託付給人了,顯露出要跟獨角牛拼鬥的決心,他就也不説甚麼了,就忍不住地發出了呻吟。鐵芳就要回去,邢柱子先跑到馬棚去給他備馬。

    店家也醒了,有個夥計打著個燈籠從櫃房出來,問説:“喂!誰在那兒動馬?”

    邢柱子在那邊答應了一聲:“是我!”

    此時鐵芳已手提寶劍從屋中出來。走過去向店夥説:“他是備他自己的馬,要叫我騎回去。”

    店夥舉起燈籠來一照,就説:“原來是韓大相公呀!我們聽説你老人家回來啦,要想請安去,可又騰不開身。韓大相公!你老是甚麼時候來的呀?怎麼不早言語一聲,我也給你取點茶來!”

    這時候邢柱子已把馬備好牽了來:“你快看!這可是我的那匹馬!”

    店夥連説:“就是別人的馬也不要緊,誰不願意跟韓大相公交個朋友呀!來,交我給大相公牽著吧!”又説:“我們開店的,晚上只要聽著一點響動,就不能不出來問問。”

    企起腳來,趴著鐵芳的耳朵又説:“羣雄鏢店裏的那些人,他們甚麼行當都能夠作。前兩個月,我們這兒真鬧過賊,大相公如今一回來,我們可就放下心了,洛陽城,包管甚麼事兒也不會再有了!”

    此時鐵芳倒藉著燈光看出來果然是這匹黑馬!第一次是在靈寶縣菩薩廟中先見著他,才見著的“病俠”,見著母親。後來越潢關,走榆關,過甘涼大道,出玉門關,到了白龍堆沙漠,母親逝世,只留下了這匹馬。自己寧將心愛的“烏煙豹”賣給人,也未忍賣他。

    後來在草原上馳聘,在大沙漠上飛躍,登天山,上祁連山,直到鳳翔被拴時才與他離開的,如今,一點也不錯,是那匹馬,它低著頭直頂鐵芳的衣裏,如依故主。

    鐵芳卻不禁心如刀絞,將就繮繩要到手中,向店夥説:“你跟著我,把門關上吧!”又同邢柱子説:“你不必出來了,快進屋去吧!”

    説著就牽馬出門,騎上馬,慢慢地走出了東關,就衝著黑茫茫的夜色直回望山村。在路上,他恐怕再有鋼鏢打來,他就時時在防備著,幸是回到村裏,並未遇見甚麼事情,可是村裏犬吠之聲非常的緊急,不由使他愕然了一下,但又想:必定是這幾條狗聽見了馬蹄聲,所以才如此亂吠,不足為異。

    可是又聽見對門的鄰居趙老頭兒的家裏,有哭聲傳到了牆外,他就想著:“莫非是趙老頭子死了?今天我在門前施錢的時候,還看見了他,他八十多歲了,拉著一根枴杖,還很硬朗,垂著一團雪似的白鬍子,還衝著我直笑,怎麼這半日之間他就故去了!老人的壽命也真是不可測呀!”

    一邊發著怔,一邊下了馬,可忽聽那短牆中又是婦人的哭聲,哭的是:“我的天呀,……”

    鐵芳這可真驚訝了,説:“啊呀!莫非是趙老頭的孫子,趙大個兒死了嗎?那個鐵鑄一般的人!”

    原來趙老頭的兒子都早就死了,只仗著這個二十來歲的孫子,種著韓家的二十畝地,同著孫媳、重孫子、重孫女們度日。趙憨直,脾氣暴,又會幾手武藝,莊子中那些個年輕的人常聽他指使,自然地就保護著本村,使強人們對他都有點皺眉,而不敢來攪。平日他不贊成鐵芳常走琵琶巷,又覺著鐵芳連爸爸的孝也沒脱,胞妹也沒有聘出去,就拋下媳婦走了,他認為是在旁處另置了田宅,跟妓女蝴蝶紅一塊過日子去啦。

    所以這次鐵芳回來,他也沒有趕著來見,如今若不是聽見了哭聲,鐵芳也想不起來他。當下鐵芳非常納悶,下了馬才走了兩步,忽覺地下有東西絆了他一下,拿腳踢了踢,卻覺著是一根棍子,他就更覺詫異了。

    上前“吧吧”打門,打了半天,裏面也無人應聲,他就撩衣跳上了牆,向著門房大喊著説:“開門呀!”

    門房卻有人説著:“哎喲不好!又來啦!”

    鐵芳就連叫著:“毛三!毛三!”

    毛三倒是沒聽見,門房中卻有幾個僕人出來,還有個拿著一口單刀的。

    鐵芳説:“你們快把門開開!”

    下面還有人向上高高地擔著燈籠,厲聲問説:“你是誰?”

    鐵芳也氣了,説:“連我的聲音,你們全聽不出來了?”

    這時下面的僕人才説:“哎呀!大相公!你這半天又上哪兒去啦?”

    鐵芳説:“外邊有我的一匹馬,給牽進來!”

    僕人驚恐地説:“大相公可別下來!你在牆上站著,我們才敢去開門!”

    鐵芳心説:“怎麼回事?”於是他就持劍站在牆上,在這裏把對門院裏的燈光都看得清楚,“我的天呀……”那裏哭聲就益為悲切。

    鐵芳就問説:“對門是誰死了!是趙老頭兒嗎?”

    下邊打燈籠的僕人説:“趙老頭兒那麼大年紀啦,若是死了倒還可説,這死的卻是他孫子呀!”

    鐵芳就長嘆説:“快叫傅先生拿十兩銀子給趙家送去,以後咱們再多多資助他家。”

    僕人説:“傅先生也早嚇暈了!大相公!等您下了牆我們再對您細講,剛才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咱們家裏就出了事啦!……”

    鐵芳驚問説:“甚麼事?”

    僕人説:“您還不知道呢?剛才有賊人進了村子,跳牆到了咱們家,又開了大門放進來一夥強盜,有的拿刀,有的拿棍,進來就把我們亂打,直闖進了裏院,差不多把各屋子全都闖遍了,東西大概倒沒拿走多少,可是毛三跟那馮大嫂全都沒有了影兒。少奶奶的道袍也叫他們給扯碎了,頭髮也給揪下去一大把,您放心!倒還沒叫他們搶走。那時村裏沒人敢出頭,只有趙大個子跳出牆來跟他們打,就完啦!趙大個子只拿著一根棍子,他哪打得過他們呀?您聽,這不是那媳婦哭!大個子一定是死啦?”

    此時另有僕人把門開了,牽進來那匹黑馬,又將門上三道槓子,兩道鎖都上好,還頂上了五塊大石頭。

    鐵芳已經跳到院裏,眾僕人就都把他圍住,悄聲説:“剛才來的那些人,都是獨角牛派來的!”

    鐵芳只點了點頭,甚麼話也沒有説,然而他的臉色這時可是可怕極了。他叫一個僕人打著燈籠,帶著他到各院中、各屋中,全都查著遍了,見只是搗毀了一些東西,打壞了幾扇窗壩,並沒有甚麼。

    可以想出獨角牛的那些人只是來此挑釁,成心要氣氣鐵芳,可是知道鐵芳不在家,他們才敢來;並且剛才在道上飛鏢傷了枴子申飛,但當鐵芳大聲罵他們的時候,他們又都不敢出頭露面,並且連氣兒也不敢哼,可見他們也非甚麼好漢英雄。

    因此鐵芳更不怎樣大驚小怪,反倒冷笑了笑。但他查看到了陳芸華的屋中,卻見陳芸華的頭髮亂蓬蓬地如同篙草,耳邊並且有血跡,袍子全都破了,跪在蒲團上,如同一隻受了傷的母雞,木魚不住地“多多”直響,她並且緊誦經咒,並悲聲説:“阿彌陀佛!快救荷姑回來吧!……”

    鐵芳忿恨得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手中的寶劍被佛燭映得閃閃地發光,好幾個僕婦站在門外,向屋裏勸他。鐵芳也沒跟芸華説甚麼話,出了屋,先吩咐僕婦們今夜要看守著陳芸華,以免她發生了甚麼短見。然後又問:“剛才那羣賊人是怎樣將荷姑搶走的?”

    卻是沒有人看明白,因為賊人來的時候,家裏的男女僕人都沒敢出來,只有荷姑,她若不是搶著去救芸華,打了個賊人的嘴巴,大概也不會被搶走。

    鐵芳暗暗地嘆了口氣,就又吩咐僕人,説:“你們到後院、井邊,系下燈籠去看一著,有沒有死屍?”

    説著他就叫大家安心,不要害怕,如若再聽見甚麼動靜,就喊叫人。他回到了自己的院中屋內,才一進屋,突然嚇了一跳,只見由桌子底下鑽出一個人來,正是毛三,他胳臂下挾著梆子,喘著氣説:“大相公!剛才的事可一點也別怪我!我不是沒敲梆子,我還打鑼呢,我也不是沒來叫大相公,誰知道大相公出去了!”

    鐵芳擺手説:“不用再説了!我只問你現在要不要去睡覺?”毛三搖著頭説:“不!我的精神很好!”

    鐵芳就點頭説:“好,把房門關嚴,燈也吹滅,你在外屋不要睡覺,如若聽見了響動,就趕緊敲梆子,可是要聽準了再敲!”

    毛三連聲答應著,就關門、熄燈。鐵芳是想要睡一會兒,以便把精神養足了,到明天好去找獨角牛。他此時的怒氣已在胸中擬定了,倒不覺得忍耐不住,對於荷姑,沒有人來報信,可見後院井裏是沒有甚麼屍身,荷姑大概是真被賊人搶走了。這卻是值得惋惜,想那女人的命也太苦了,無論如何我也得將她的下落找著,救她出來。

    躺卧了一會,就漸漸地睡去,忽然聽見外屋的梆子“梆”的一聲,鐵芳趕緊就掙開了眼,從旁抄起了劍,正要起來,可是梆子就沒再響第二下。

    毛三在外屋自言自語地説:“大概沒有甚麼響動兒,我聽錯了!”接著就低聲哼哼著小曲兒。

    鐵芳長出了一口氣,又放下劍,閉上了眼,他的身體真太倦乏了,所以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及至醒來,卻見窗外的太陽已升得很高,下牀到了外屋,就見毛三把屋門開開,冷得站也站不穩,説:“大相公起來啦?我可要睡覺去了!”

    他就挾著梆子出屋去了,鐵芳到了外院,知道大門還沒有開,可是外邊有人叫門,聽説自稱姓徐,來找鐵芳,叫了已有一個鐘頭了,可是僕人都不敢丟開。鐵芳自己去將門開了,是徐廣梁挾著行李捲兒,帶著一口刀來了,問説:“怎麼都這時候了,還不開大門呢?”

    鐵芳讓他進來,裏面的僕人們又都驚詫地互相低聲交談,有的人説:“這個人在上半年來過一趟,他若是那次不來,這兒的老善人還不至於死呢!”

    鐵芳先將徐廣梁請到他的屋內,把昨夜這裏出的那事情都説了,徐廣梁就跳起了腳來,説:“這可不能夠再忍了!不如由我進城去,找獨角牛,跟他拼了吧!”

    鐵芳將徐廣梁的身子抱住,才算給攔住了,同時又勸説:“四叔!你只替我照管著這個家,就得了!”隨後,他又召集來全家的男女僕,叫來見了徐廣梁,吩咐説:“以後無論我在家或不在家,甚麼都要聽徐四爺的話!”

    更因確實知道後院井中無有荷姑的屍身,他派了幾個人分往附近各村去打聽荷姑的下落,並給對門的趙家送了三十兩銀子,給慘死的“大個子”治喪,以後他家裏人的生活,也由這裏給錢給米接濟。又跟徐廣梁談了一會兒,就命人將他的那匹黑馬備上,自己收拾好了簡單的行李,連同寶劍,全都掛在鞍旁。

    僕人們都很驚異,有的忍不住就問説:“大相公是又要出外嗎?”

    鐵芳搖頭説:“不!我只進城一趟,今天還要回來的。”由廚房要了幾個饅頭也塞在包袱裏,他果真出了門,上馬揮鞭,就出村口往西,直奔城內。一到了東關,他就看見了一片新年的景象,真是熱鬧。

    走在昨夜所住的那家店門前,就見有十多個人都迎過來,其中有一個人,鐵芳認得他是枴子申飛的徒弟“銅頭李”

    這銅頭李就搶先來説:“大相公!我們可都把傢伙預備好啦!我師父在裏邊已吩咐了我們啦!叫我們幫助大爺去拆羣雄鏢店,殺死獨角牛!”

    鐵芳也不下馬,只問説:“你們看得起我嗎?”

    銅頭李跟他的朋友都齊聲説:“哪能看不起大相公呀?”

    鐵芳就説:“好!今天就請你們都看我一人的,誰要是上前幫助我,誰就是覺得我武藝不高,我可就要跟誰翻臉!”

    銅頭李等人一聽了這話,全都不住發怔,鐵芳卻微笑著拱了拱手,就策馬進城去了。城裏的東大街卻更是熱鬧,不過今天有兩件奇異之事,就是第一,對面來了早先就熟識的人,一見了他,就都趕緊避開,而不敢來招呼他,同時一些叫化子的人明明見他的馬走過去,可也不追首他要錢。可見無論認識他的或不認識他的,今天沒有一個不是注意著他的,尤其都留心著他帶著的寶劍,每個人對他都是一臉的驚疑之色。

    這時,鐵芳早覺著有獨角牛的手下人在後邊跟著他了。他卻從容不迫,將繮繩勒得更緊,不令馬向前快走,他左顧右盼,神情自得,彷彿是逛街似的。但是他見羣雄鏢店的大門附近,連一個賣年貨的攤子也沒有,人都躲開了,大概是想到這裏要有人拼命,要羣毆,誰也不敢在這兒待著了。

    鐵芳稍微一側目,就見羣雄鏢店的買賣真是發達了,新刷的粉牆,上面寫著桌面大的黑字,是:“以武會友,專保客商”。門前插著鏢旗,白布上繡著一個綠色的犀牛的腦袋,還繡著「牛角為記,各山讓路”八個字,鐵芳不禁倒笑了。

    他就下了馬,只見門前打掃得很乾淨,門前大板凳上也沒有一個人,裏面刀槍架子發著光,樁子上系著備好了鞍的馬有十多匹,可沒有一輛鏢車。鐵芳知道遠處已有很多的人在著他啦,他的態度就越發從容,牽著馬百到門前,就用鞭杆“吧吧”打了幾下大門。

    那窗上鑲著大玻璃的櫃房中,就有人説:“找誰呀?進來吧!”竟是婦人之聲。

    鐵芳冷笑著,向門裏走,鞭繩仍不散手。隔著玻璃向櫃房裏一看,見是裏外間,裏間是垂著棉門簾子,外間收拾得十分乾淨,滿牆上掛著刀、劍、鈎、斧,卻只有一個身穿綠襖紅褲的婦人,在炭盆旁邊坐著做針線活,這時正仰著臉來看他。

    鐵芳就問説:“掌櫃的在哪裏?我要見見他,我叫韓鐵芳,找他有話説!”

    屋裏的婦人卻説:“別説掌櫃的,連夥計都回家過年去了,有甚麼話,等過了初六再説吧:”

    鐵芳卻掄起來鞭杆“吧!嘩啦嘩啦”將一扇大玻璃就給擊得粉碎,屋裏的婦人連言語也沒有言語。鐵芳又將門前掛的那牛頭鏢旗摘下,用手搓成了三段,抽出劍來,到門前,將牆上的幾個大字全都砍爛了。

    重又進來,只聽那婦人説:“可了不得啦!”

    鐵芳又將馬鑿在門環上,進去又把兵器架子給踢翻了,然後一回身,卻見那婦人已經手提著一對雙刃出了櫃房。綠襖兒已經脱掉,裏邊是水綠的緊身的小褂,下面的紅綢的大褲子系著很緊的腿帶,腳穿的是一雙尖兒的小鞋,幫兒是紅布的,納得也很結實。

    可惜她長得太難看了,翻鼻子,小眼睛,短眉毛,然而卻樣子很兇。她嚷嚷著説:“怎麼回事呀?你欺負人嗎?”

    鐵芳説:“我跟獨角牛相違半年了,知道他對於舊日的朋友都很好。我特意來給他道道謝。”

    又仰面一看,大門裏高高掛著一隻大燈籠,鐵芳一縱身,離開了地有四五尺,同時揮劍把燈籠就給削下來了,又用腳連踏,就給踏扁了,那婦人卻反倒進了櫃房裏閉上了門,跑進那裏屋去了。門簾掀處,鐵芳見那裏間藏著一大堆男子,還露出來刀光,鐵芳又將櫃房的門連踏了幾腳,裏邊,連那婦人都沒敢哼一聲。

    鐵芳這可真氣了,解下馬來,提劍出門,卻見一些膽子大的好事的人,都擁擠到門前來了,都齊聲笑著叫説:“好!好!韓大相公真好!”

    鐵芳就問説:“獨角牛的家在哪裏?”

    人羣之中就有人高聲説:“就在後街,新蓋的房子,路北的門兒!”

    鐵芳説:“請諸位朋友鄉親領著我去!打完了他我再去打官司!”遂即上馬揮鞭走開。

    後邊真有不少的人跟隨著,並且説:“他們鏢店裏住著二十多個人啦,全都沒走,也都預備著跟大相公拼了,可是大相公來得太猛了,就把他們全嚇得不敢出頭。剛才的那個娘兒們就是花三嫂,若不是大相公,別的人只要瞪她一眼,她就饒不了!”

    説著,已到了后街,很窄的一條小巷,那裏新蓋的十幾間新房,很具顯眼。可是那門前站著兩個戴紅纓的人,其中的一個,鐵芳認誠他,正是府衙裏的班頭小雷公陶九。

    鐵芳騎著馬一進巷口,他就迎上來,笑著説:“韓大相公,你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呢?千萬別聽枴子申飛的壞話。並不是獨角牛跟我作了親,我就護著他,他真不會得罪大相公,因為早先彼此都是朋友嘛!”

    鐵芳卻問説:“誰跟他是朋友?我早先就不認識他,不過如今我倒頗慕他的大名,特來拜會拜會他。”

    陶九勉強笑著説:“大相公走了一趟新疆,真是會跟人開玩笑了!我跟我妹夫獨角牛昨天就想要到莊上去……”

    鐵芳不容他説完,就瞪起眼睛來問:“昨夜到我家裏去的那些個人之中,就有你麼!”

    陶九的面色不變,笑得更是厲害,説:“大相公你把我看得也太不懂得規矩啦!難道十多年的官差我白當啦?你那裏是深宅大院,我就是拜會大相公去,也得在白天,還得躲開你用午飯的時候,沒有現成的名帖,我們也得買一張紅紙寫上職名,到那兒先遞到門房。……哈哈!那麼一來才像個拜客的,要是半夜裏去那可就成了賊啦!大相公你説是不是?”

    鐵芳也一笑,説:“哼!陶班頭,你在府衙多年了,咱們的認識也非自今日始。”

    陶九拱手説:“一向多承關照!”

    鐵芳又説:“我跟獨角牛當日結仇,以及我走後,他對我家的百般欺辱……”

    陶九故意詫異著説:“大概不至於吧!”

    鐵芳又忿忿地説:“昨夜我們望山村中去一羣賊人,搶走了婦人,毆死了鄉人……”

    陶九説:“哎喲!我怎麼不知道呀!”

    鐵芳説:“你哪裏知道!你事先也不會知道!不過,班頭,你是當差應役的,你的兩眼也能看得出人來。我韓鐵芳早已將家財散盡,妻子早都不顧,我在這洛陽城若鬧出事來,至多以後不到這裏來,這還得説白晝,若是夜間,我雖不是個賊,可是我仍可以到你家裏去拜會你!”

    陶九的面色可真有點變了,還笑著説:“大相公真會説笑話!其實我倒是不怕你半夜光臨,無論你甚麼時候到我家裏,我就是沒有菜飯,也有好酒。”

    鐵芳突然跳下馬來説:“好!等我會完了獨角牛,我再去吃你的酒!”説著他就往門前走去。

    但那另一個戴紅纓帽的人把手臂一伸,就攔住了他。這個官人可連陶九那點假客氣也沒有,就沉著臉説:“喂!你知道王法嗎?這是人家的宅子!”説時手按著腰刀,氣勢洶洶。

    鐵芳卻也冷笑,將繮繩放了手,寶劍向鞋底上磨了磨。

    陶九就跑過來,趕緊推開了那個人,説:“這是我的夥計小佟,他是新當差不認識你,大相公莫要怪他。既是大相公今天一定要見我的妹夫……”

    鐵芳説:“你放心!我驚嚇不著你的令妹!”

    陶九説:“我妹夫真沒在家……”

    鐵芳説:“他沒在家我也要進去,因為昨夜他到我家去了,今天我得來回拜!”説時上前“咚咚”地用腳踏門,那小佟已經抽出腰刀來了,但陶九向他直襬手。

    鐵芳見門閉得緊,踏不開,他就一縱跳到了牆頭,小佟揚著刀向他的腿就砍,但他卻早已跳到院裏,喝一聲:“獨角牛出來吧!我要會會你!”

    此時兩個官人倒在外面“咕咚咕咚”地推門,鐵芳直走向裏院,口中連説著:“獨角牛出來吧!你出來吧!”

    他手挺寶劍飛似的闖進了北屋,北屋中就有幾個女人驚叫著往裏屋擁擁擠濟地跑去。鐵芳反倒止住了腳步,擺手説:“你們都不要跑!我只找的是獨角牛,不會傷你們女人!”

    就有一個年輕豔妝的女人,由裏間又畏畏縮縮地走出來,説:“他真沒在家!韓大相公你改日再來找他吧!”又臉紅了一紅説:“韓大相公大約不認識我了吧!你總還記得蝴蝶紅吧?我們是乾姊妹,我早先的名字叫小桃花,上個月才到了這兒來!”

    鐵芳點了點頭又問説:“獨角牛他往甚麼地方去了?”

    小桃花説:“他到靈寶縣去啦!得過了年才能夠回來!”

    説話時眼珠兒可是一轉,並且把嘴向裏間一勉,鐵芳倒不大明白了。

    這時外邊的陶九等人也都爬了牆,進到院裏。

    陶九還嚷著説:“大相公!你要這麼辦可就不對啦!這不是叫我們為難嗎?”

    他直追到了屋裏,拉著鐵旁的手臂説:“不信我就領你到各屋中去看看,我陶九以後還要跟你大相公見面,哪能夠跟你説假話?”

    説著,他就真拉著鐵芳進裏間、進套間,全都看過了,真沒有獨角牛的蹤影。只是除了小桃花之外,還有一個三旬上下的婦人,陶九給引見了,原來這就是陶九之妹,獨角牛之妻,再有就是幾個僕婦樣子的女人了。

    鐵芳倒覺得很難為情,向幾個婦人連道:“驚擾!驚擾!”身子便又退到了外屋。

    陶九隨著他出來,笑著説:“怎麼樣?我沒有跟你説假話吧?我妹夫他真是前天走了,沒在家裏。要是他在家,有我在這裏,我想他也沒有甚麼不敢見你大相公的!”

    鐵芳又不住冷笑説:“獨角牛娶了令妹,可真是娶得值,你這個當舅爺的,不但能夠護庇著他,還能夠替他遮掩臉面。可是今天我到他鏢店裏,那裏只出來了一個女人,我來這裏,又見到的是他的妻妾!”

    陶九笑著説:“韓大相公你可看明白了一點,我可都快留鬍子啦!我可不是娘兒們!”拍了拍鐵芳的肩膀説:“要説我護庇著他,還不如説我是護庇著大相公,真的,我不願説明白啦!既然大相公你連我也疑惑了起來,那麼我這兒倒有一件東西,要請大相公看看!”説著,由懷中掏一個小包兒來。打開,他拿著,展開叫鐵芳著。

    原來是知府發給他的一張籤票,就是叫他捉拿在靈寶縣的殺人惡犯韓鐵芳到案。只是一張新紙,上面蓋的朱印也很鮮明,可是所墳的日子卻是前幾個月。

    陶九叫鐵芳看了一眼,就趕緊又收起來,他悄聲説:“大相公看!我倒底是護庇著誰?我護著獨角牛,不過是怕我的妹妹成了寡婦。我護著大相公,説老實話,以後我有甚麼為難之處,還要求大相公在人財兩面兒幫忙。再説靈寶縣,在上半年死的那個餘旺,外號兒叫作金刀太歲,本來就是強盜,那次跟他們鬥毆的人,老實説,是新疆來的春龍大王,強盜殺強盜,這種事我們不願管,與你也沒有相干。可是誰叫春龍大王沒處找了?你是當時在場中的人物,説你是兇犯,你可也無言分辨,這件官司只要打上就不會輕!”

    鐵芳説:“這很容易!請你就把我帶到府衙去吧!我去見見知府。”

    陶九説:“要是這麼辦,我還用稱呼你大相公嗎?你聽我説:大相公你這次回來的事,我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們不但不到你莊上去,還沒去稟報知府。這不獨是我一個人,連我的夥伴們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全想以後跟大相公交個朋友!”

    鐵芳擺手説:“不必!你們就公事公辦好了!我不找著獨角牛我絕不走,只要找著獨角牛,我就不會輕饒。你們自管捉我,只是不能擾亂韓家。我再同你們説:金刀太歲餘旺實在是我殺的,我確實是靈寶縣要拿的兇犯!”説時,就連步走出了屋,只見院中的那個捕役小佟,手中仍然執著刀,要攔他。

    陶九卻追出來説:“不用攔!叫韓大相公走!只是,大相公!你出這門兒的時候,請想一想,我姓陶的真是很夠面子了,以後再有甚麼事,我沒辦法的時候你可別怪我!”

    鐵芳一聽,陶九的言語很厲害,便不由得氣往上頂,然而一想,自己的母親玉嬌龍,生前縱橫江湖二十年,從不與衙中的班頭捕役動手,雪瓶也是幼承她的這個教訓,於今自己又怎可任意而為?便壓住了怒氣,又隔著兩廂屋子的窗户也都看了,也沒有獨角牛的蹤影,他料想獨角牛必是不敢在家中居住。便往前院去走,那陶九就追來替他開了門。

    他出門時,陶九還在他的身後邊説:“依我的主意,還是無論誰出錢,擺一桌解和酒,今天韓大相公的氣兒也出了,以後跟獨角牛見了面,也就能夠客客氣氣地説話了!”

    鐵芳沒有言語,見黑馬仍在門外,他就騎上去,走出了小巷,巷口外的一些人見他出去了,就都圍住了問他。鐵芳就説:“獨角牛沒在家,但我想他必是藏在城中,誰要能夠將他藏的地方告訴我,我就先酬銀一百兩,若是能夠將我家中昨夜被獨角牛搶走的婦人找著,我更有重謝。”他説畢,將劍插入銷內,就又馳馬到了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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