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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憑義憤單劍驅賊眾 訪俠蹤匹馬越關山

    韓鐵芳就冷笑了一下,心説:好辦了。遂迎上了幾步,拱一拱手,那四個人就全都下了馬,紅臉漢子手提皮鞭,邁著大步先走過來,問著:“甚麼事?甚麼事?”

    莊丁就一齊説:“這個人要見大老爺,又要見解七爺,我們問他有甚麼事,他卻不肯説,還直髮橫!”

    立時,許多人的目光都聚在韓鐵芳的身上,村中又出來了十幾個莊丁,全都拿著刀、槍、棍、棒,那個紅臉漢子卻驀然跳了過去,一手就抓住了韓鐵芳的衣領,厲聲問他:“你是成心來這裏搗蛋嗎?”他用的力量極大,不但抓住了韓鐵芳的衣袋,且要扭韓鐵芳的脖子,韓鐵芳卻也驀將左手抄住了他的腕子,五個手指一用力,對方那人大概受不了啦,手指一鬆,立刻又要掄拳頭,韓鐵芳的右拳卻早已發出來,呼的一聲,正擊中那漢子的身上,那漢子的身子雖然不如一隻莽牛,可也不亞一隻笨狗,咕嚕一聲,就坐在地上。

    身旁的十幾個莊丁,一齊發出來叫罵,刀槍齊進,韓鐵芳一面退身,一面握住了一杆槍,隨手就奪了過來,然後將槍飛抖,如一條銀蛇般攔住了眾人,瞪眼説:“你們這就要鬥嗎?不如先叫戴閻王跟解判官出來吧!”

    莊丁們一看這個陣勢,有的就懼怕著向後退去,也有的不知深淺,依然舞刀掄棍向前逼來,才由馬上下來的白麪胖子,卻大喝了一聲:“都住手!”

    韓鐵芳又向後退了一步,整一整衣襟,橫槍佇立,瞪目前瞧,見這胖子的一聲喝喊,立時就把一羣人的舉動全都攔住。韓鐵芳心説:莫非此人就是戴閻王?這胖子還真像個富翁,穿的是深灰色團龍緞子的衣棠,他的兩隻發著賊光的眼睛,卻不住向韓鐵芳打量,他的面上推出了笑容,走上來兩步,就一拱手説:“對不起,莊裏人都是山野的村夫,不知道甚麼規矩,這位兄台請放下槍吧,有甚麼話,咱二位可以談談,我就姓解,在這莊上,一半跟戴大老爺是朋友,一半給他家管事。”

    韓鐵芳一聽此人是解七,他就驀然將槍一抖,解七嚇得變了色,趕忙向後直返。韓鐵芳卻不刺他,反向那些拿著傢伙的莊丁戳去,莊丁們又大亂,那花豹子賽青蛇男女兩個人,也一齊抄了兵刃,紅臉漢子更由道旁雙手抄了一塊大石頭,向著韓鐵芳打來,咕咚的一聲,可是沒有打著。

    韓鐵芳也沒有用槍傷人,他只掄起了槍桿將一個莊丁打得哎喲一聲彎下了腰去,他就順手搶過來那人的鋼刀,然後以一隻手將長槍拋往遠處,單刀舞了個花兒,在懷中一抱,這才向解七和顏悦色地説:“我也很對不起,我到你們貴莊來,本無惡意,因為你貴莊裏的人先拿出兵刃,我才不得不這樣。好了,現在只要你們貴莊上的人都不動手,我也決不傷人,咱們就心平氣和地説説話吧!”

    那判官解七已然退出了很遠,他的臉嚇得比原來的顏色更白。如今有花豹子和賽青蛇二人持刀在後邊保護著,他才敢再往前走兩步,他的臉仍然帶著笑容,就又拱拱手説:“請問貴姓?”

    韓鐵方説:“我姓韓!”

    解七笑道:“韓兄,失敬失敬!昨天您是住在南關太平店裏嗎?”

    韓鐵芳點了點頭,解七又説:“我早就聽人説了,昨夜,……”回首指指他身後的兩個人,説:“這位柳兄跟柳大嫂都曾在店中與韓兄領教過,今晨他們到這裏來,跟兄弟直誇獎您,很佩服您的武藝高超,今晨又有城裏來的人説,您老兄才出店門要走,就被那姓馮的老婆子攔住了,她説了戴大老爺許多壞話,其實那老婆子是有瘋病,韓兄你一想就明白,戴大老爺有這樣大的田宅,他要找甚麼樣子的女子不行?再説這裏有三位太太,城裏還住著兩位,他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哪能那麼荒唐?豈能霸佔一個賣花樣子的媳婦呢?老兄您可千萬別上那老婆子的當啊!”

    韓鐵芳卻也微微地笑著説:“我並不是只信了馮老太太一面之辭,我也親身到她家中去看了,那馮老忠被你們打得奄奄待斃,那決不會是假。”

    解七説:“那是因為他到莊上來攪鬧,他口出不遜,才致招惱了我們這裏的人。”

    韓鐵芳又冷笑説:“我今天來到你們貴莊上可也並未攪鬧,你們貴莊上人的兇橫,我可也領教過了!”解七就變了變色。韓鐵芳又説:“我早已看出來,並且已訪得很明白,很確實了,你們莊主戴閻王實在是當地的一個惡霸,我韓鐵芳生平最恨這樣的人,此番我隨同我的師傅出來……。”

    花豹子就提刀上前來問他:“您還有師傅?請問尊師是哪一個?他姓甚名誰?他是哪一路的好漢?”

    韓鐵芳卻擺手冷笑著説:“不必告訴你!總而言之,我姓韓的此番西來,第一是為辦理自己的私事,第二就是剪除各地的強梁,援救孤兒寡婦,貧困流離,及被你們這些惡奴欺負的人!”説到此處,他的聲音宏亮震耳,眉毛高挑,兩目瞪起如寒星,手中的刀抬了抬,被陽光映得閃閃地發亮,他就又説:“可是,非到不得已之時,我也決不傷人,尤其聽説你們戴莊主是靈寶城內劉老拳師的徒弟,劉昆他在江湖上倒還沒有其麼惡名,衝他之面,我不願把此事弄大。現在你們就把那馮家的童養媳荷姑送回去,雖然你們已污辱了人家的婦女,打傷了人家的丈大,但我也寬容你們一回,保你們無事!”

    解上的臉色變了半天,忽然又皺起了眉説:“如果瑪家的媳婦真在這裏,那倒好辦,當時我就把她送出來,並且我能夠跟戴大老爺翻臉,我能從此不認識他這個朋友。兄弟也學過幾年武藝,也走過江湖,打過抱不平,也做過俠義之事。可是據兄弟所知,戴大老爺實在不是那樣的人,這村子裏也沒看見搶來人家的甚麼媳婦。”

    韓鐵芳冷笑著。解七又説:“這樣辦吧!且請您老兄進敝莊內歇一會,稍待一待,因為戴大老爺是上酸棗山菩薩廟裏燒香去了。”

    韓鐵芳一聽説酸棗山就十分注意,解七又説:“他燒過香之後,也許進城,也許到山前板橋付去看看他的親家,所以現在您要尋他也很難,不如請進莊裏等著,我派幾個人去找他,騎著馬,一定很快,管保不出半點鐘他就能回來。那時您我當面問他是不是有這件事?他到底把人家的媳婦藏在哪裏?如果他承認了,那我立時跟他翻臉。至於您老兄想要怎樣辦,我決袖手旁觀,不幫助他!”

    韓鐵芳見解七説話倒還爽快,他就點頭説:“好!”當即跟隨解七走進了村中,可是韓鐵芳手中的單刀還是未放下。他進村不遠抬頭就看見了戴家的大門,真是威風-赫,兩扇朱漆的大門,門框上還描著一道金邊,當中懸著很大的一塊紅匾,上面寫著斗大的金字,寫的是“威鎮漢南”四個字,兩旁有潔白如玉的很高的上馬石,並有幾棵枝葉飄拂的大柳樹,樹上栓著幾匹馬,台階也很高。

    韓鐵芳被解七很客氣地請進了二門,他就看見了一片方磚砌成的地,裏邊遠通著很深的寬大的院落。兩旁的配房全都很高大,而且連窗極也都做得很是講究,廊前都擺著盆栽的各種的花木。韓鐵芳在洛陽時還沒看見過這樣講究的家宅。此時已有個莊丁跑了過去,把東屋的門開了,解七就向屋內敬讓,韓鐵芳也拱手謙虛了一下,他就提著刀進屋一看,這裏原是三間客廳,一切的陳設皆是十分華貴,四壁掛著名人字畫,書櫥內也是琳琅滿目,表現出是一個書香門第,哪裏像是個搶奪良家婦女,毆傷無辜的鄉民,綽號被稱為“閻王”的惡霸的家裏呢?

    他就先站在屋當中,向四下看了半天,見左邊還有一間套間似的屋子,有一扇木門,敞開著,可見裏面並沒有甚麼埋伏。韓鐵芳就放心了,找了把向著屋門的椅子落了座。刀就豎在椅子腿的旁邊,他先微微笑了笑,然後即向解七説:“戴莊主既作過武職,家中又這樣豪富,他何必做那些事呢?”

    此時陪他進屋來的人除了解七和那花豹子,還有莊丁二名,他們手中的兵刃依然緊緊握著,眼睛都時時瞪著韓鐵芳的動作,也都不説話。屋門雖然關著,可是窗欞上嵌有玻璃,從玻璃向外看去,就見院中站著許多的人,個個拿著刀槍棍棒,且聽得寶青蛇在院中帶著氣嚷嚷著。

    判官解七是坐在韓鐵芳的對面,他倒永遠是很和藹的樣子,聽了韓鐵芳所問的話,他就表示出一點淡然的笑意,説:“所以馮家説他家的童養媳婦被這裏搶來的事,我不相信!實在,我與我戴大哥相交已多年,他在漢中作總鎮,那時我正在秦嶺一帶闖江湖,現在你老兄可以到那一帶去打聽,我解七的名字,管包還有許多人知道。後來,就因為戴大老爺與我成了莫逆之交,才遭了別的人疑忌把他參了,他丟掉了官兒可一點也不怪我,反請我來到這裏幫助他治理田宅。十年來我跟他朝夕在一塊,他的脾氣我全都知道,要説他有點粗暴,遇著小不如意的事他就要發脾氣,那倒是真的。因為子息艱難,他連納了幾房妾,也是事實。不過要説他硬搶來人家的婦女,那簡直是惡意中傷,我想決沒有這樣的事,待會兒他回來,韓兄你見了他,你就曉得了。尤其近來,他時常捐錢修廊,拜佛唸經,簡直像菩薩一般,與洛陽的韓老善人差不多是一樣的有名了。”

    韓鐵芳一聽,臉色倒不由得一變,因為自己實在不願破人曉得是韓文佩之子,那是對自己的侮辱。當下雖經解七這樣地為戴閻王辯解,可是他的心中怒氣決不稍平。

    解七又説了一些話,就站起身來,向他一點頭,説:“韓兄在此稍坐,我到外面再派兩個人去催戴大老爺早些回來。剛才去的人也許沒把話説明白。”

    韓鐵芳也略略站起了身,把頭點了點,就見解七出屋去了。那花豹子又斜著眼瞪了韓鐵芳一下,他就也同著那二名莊丁,捧著刀,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此時解七站在院中,忽然發出很大的聲音喊著説:“都往前面去!在這裏站著幹甚麼?把刀槍都拿回去!收起來!用得著這個嗎!客廳裏的韓大爺,也是一位江湖好漢,在這兒等著咱家的大老爺,也是為見面交朋友,你們別以為人家是找咱們打架的。去去!”

    他像趕雞似的驅逐著院中的那些人,立時腳步聲音一陣雜亂,都往前院去了。解七也往前院走著,並大聲喊問:“戴雄!你沒有見到大老爺嗎?”

    外院似乎有人也高聲答話,但因足音和説話的聲音太雜,以致韓鐵芳未能完全聽清,只聽見是説甚麼“菩薩庵”,韓鐵芳不由得一陣詫異,心中猜想:莫非此時戴閻王真在那菩薩庵裏?那庵裏的老尼真不是一個好人?當下就想到那廟中去搜搜,但是又怕走差了路,自己在此地路又不熟,倘若自己往菩薩庵去,而戴閻王又從別的地方回來,那麼就得徒勞往返,耽誤半天的工夫,自己是急於西上尋母,雖然人間不平的事情也要管,但豈可因此多耗費時間呢?

    他心中非常急躁,站起來來回地走,旁邊還留下一個僕人,給他又換來了一碗茶,眼睛卻時時瞪著他。韓鐵芳就問他:“菩薩庵裏一共有幾個尼姑?都是好人還是壞人?你曉得嗎?”僕人連連地搖頭説:“我可不知道,我在這兒專營打掃這間客廳,外面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

    韓鐵芳只好不問他了,發呆地又站了一會,就推開門,走到院中去,卻見有兩個人正躲在外院屏門裏偷看偷聽,一見庵韓鐵芳出屋,就齊都跑了。韓鐵芳也往外院走去,卻聽見莊門外的人聲依然嘈雜,大門外還有許多拿著刀槍的人站著,此時他縱使要飛出去,也怕是不能夠了。同時門外又有不斷的車輪聲音,也不知是哪裏來的許多車輛,像是有甚麼人要走的樣子似的。

    韓鐵芳不由覺得詫異,知道必是有事,而且必與自己有關,他就要急忙預備,回到客廳,才一上了台階,就見從外面跑進來一個年老的僕人,一看見他就不敢跑了,拿眼睛不住看著他,就像個賊似的溜進裏院去了。韓鐵芳也用眼瞪著他的背影逝去,然後拉開門一進屋,忽然看見那僕人,不知是甚麼時候也走了。而在椅子腿旁邊立著的那口刀也沒有了蹤影,裏邊那個套間的門,剛才是敞開的,現在卻關上了。韓鐵芳上前用力一堆,居然沒有推開,門從裏邊關得很嚴,那個僕人大概是趁著他出屋之時就把刀拿走了,跑到裏面藏起來了。韓鐵方向著裏面一聲冷笑,説:“你以為我沒有了兵刃,就無能為力了嗎?我今天本就是徒手來的,這口刀本就是從你們這裏奪來的,你偷去了這口刀,我還會再搶兩口刀!”

    他忿忿地,就轉身向四下尋找,然而這客廳裏除了椅子凳於之外,再沒有一件可以用之抵擋刀劍的傢伙,這時忽然院中又來滿了人,隔著玻璃的刀槍光芒耀眼,並聽有女人説話之聲,韓鐵芳企著腳向外一望,只見十多個婦女全都神色慌張的往外面去了。但他不知其中有沒有那荷姑,待了一會,外面的車聲又一陣亂響。韓鐵芳這才明白他們必是先把女眷送往城裏,然後要以全力來對付自己,由此可見他們也是知道我不好惹,他們一定預備著毒辣的手段,是決定把他的莊子跟我一同拼了。

    此時窗外的人個個全都威風百倍,刀槍都亂掄亂抖,那花豹子並且大喊著説:“小子!你別忙!你等一等,油鍋這就快燒熱了,炸焦了你,我們要請客!”

    韓鐵芳也不言語,然而心中卻甚急,先將屋門閉上,搬了一張紅木桌子頂上,外面卻大笑了起來,都笑他膽怯。其中有一個人尤其笑得厲害,説:“原來是這麼一個軟蛋包呀!解七爺也是,何必還去請餘二爺呢?咱們這些個人,難道就不敢下手收拾他嗎?是其麼了不起的人物呀?”

    韓鐵芳一看,這人正是剛才在屋裏伺候他的那個僕人,他手中的刀也正是剛才自己的那口刀,因此便知道這個套間裏一定能通到別處,不然門關得很嚴,他是如何出去的?

    於是,韓鐵方便又抄起了一把很沉重的紅木椅子,向著那門上一砸,嘩啦的一聲,就將門裏的插閂砸開了。他就手提著椅子走進了套間,只見屋中設有一份牀帳,那帳子的後面撩起,就有一扇後窗,還在微微地扇動著。韓鐵芳提著椅子跳上了牀,將椅子先扔向窗子,又聽外面嘩啦的一聲,而這時牀底下也響,他急忙回頭,卻見有一人自牀底下爬出來,掄刀便向他背後砍來,韓鐵芳的左腳一轉,右腳踢去,正踢在這人的腕子上,這人的刀便飛了出去,噹啷一聲落在地上,韓鐵芳就趁勢往下一撲,那人又掄拳來打,韓鐵芳卻又一手抄住他的腕子,一手掄拳打去,呼的一聲,這個人就應拳暈倒在地。

    韓鐵芳跳上一步,就將刀拾起,然而這時外面已有幾個人將門打開,一齊衝進來,刀槍齊進。韓鐵芳冷笑著舞刀應付了幾下,又跳到牀上,外屋的人愈進來愈多,屋子太狹,韓鐵芳的刀也掄不開,他就一腳將後窗踢開,向窗外跳去,卻不料這時院裏原來也有許多人正在等候,立時十幾杆槍幾口刀一齊逼來,房上且有人大聲地喝喊,圍著他的人就一齊向旁躲閃。房上卻伏著四個人,持著四把弩弓,弩箭如蝗一般嗖嗖射下,韓鐵芳運用著刀法,一連撥落了幾十枝箭,而屋裏的人也都由後窗鑽出來,連同院裏的十幾個又刀槍齊上,一齊圍住了韓鐵芳。韓鐵芳的一口刀上下翻飛,身子前躥後越,左轉右挪,與這些人殺成一個團,房上那四個人恐怕傷著了他們自己人,倒也不敢再放箭了。也都提著刀順著牆爬下來幫忙。韓鐵芳是越殺越勇,一連被他砍傷了四五個人。

    這院子本來很大,前院裏人也都湧往這裏來了,一共約三十幾個人,個個手中都有兵刃,但是除了賽青蛇與花豹子之外,其餘的人的武藝不單不高,簡直可以説是不會。先前他們還都有些勇氣,亂砍亂刺,如今他們的夥伴死傷了幾個人,血色嚇破了他們的膽,韓鐵芳手中的刀光攪亂了他們的眼睛,他們倒不敢向前了,都在六七步之外,空搖著手中的兵刃,嘴裏空嚷嚷著,空喊罵著。只有花豹子賽青蛇還將將能夠應忖得住,然而又十來合之後,賽青蛇也哎喲的一聲叫,狠狠地罵了一聲,跳到了一旁,她的葱心綠色的小襖兒,胳膊上已浸出了血色。

    此時外面又有幾個人進來,有一人像霹雷似的喊道:“都閃開!我來會會韓鐵芳!”

    韓鐵芳也向旁一跳,收住了刀勢,心裏十分詫異,想看這裏如何有人知曉我的名字?他抬頭一看,就見由外面進來的是五個人,都是身材特別高的大漢,其中就有判官解七,解七的身後一個,有黑鬍子,身穿閃閃發光的一件緞子夾袍,大襟撩起袖子也挽上,這人的年紀約有五十歲,從氣派上看,及眾人對他的敬畏的眼光來看,就可以知是這裏的莊主戴閻王。

    當下一場紛亂的廝殺忽然停止,戴閻王在許多人提刀持檜保護之下,走了過來,相距約有兩丈遠,戴閻王就止住腳步,怒目瞪著韓鐵芳,他厲聲説:“我認識你!你是洛陽城的韓大相公,最近你很出名,在洛陽城保護娼寮,打傷了獨角牛,你的爸爸死了,你又散盡了家資出來,闖蕩江湖。我聽説你的武藝還可以,西路上現在有許多豪傑,都正想要會會你呢!你今天若是好意來見我,我還可以跟你交一交,有我姓戴的照拂你,管保你在西路上少吃一點虧。”他才説到了這裏,韓鐵芳就拿刀一指,止住了他,厲聲説:“你不要説了!你既然知道了我的來歷,那很好,你也可以因此明白,我來此並非為慕你的名聲,或是要借你的財勢。我今天來找你,只是為馮家童養媳失蹤之事,究竟你搶了來是藏在哪裏,你快些實説,快些給送出來,我還可以不深究,否則我韓鐵芳就要為本地剪除你這個惡霸,絲毫不容情!”

    戴閻王把臉沉得更為可怕,冷笑著説:“好!好!既然你説到了這裏,我要不承認,也許顯得我怕你,跟你實説,馮家的童養媳確實已成了我的人了。她現在是一步登天,她非常的高興,我也很寵愛她。現在我把她安置在一個很舒服安穩的地方,你要想找到她,可是不太容易。今天我也知道你不肯干休,你是初生的犢兒不怕虎,我也知道你是想在我這裏鬧一鬧,你好因此出名,就把西路的豪傑都鎮住了。其實你是完全錯打了主意,得罪了我不但叫你西路難通,簡直今天你就休想離開此地,除非你現在就扔刀跪下求饒,我還許念你年輕……”

    他説到這裏,韓鐵芳一躍上前,掄刀説:“你就不用多費話了,今天你若交不出馮家的童養媳,我們就且較量較量,我倒要看你做過總鎮的人,到底有多大功力,竟敢強搶民女,我還會會你手下的那些雞鳴狗盜!”他撲了上來,戴閻王卻不住的向後退,他身後有兩個大漢一齊舞刀過來,説:“小子你別逞強!現在就叫你死無葬身之地!”兩口刀寒光閃閃地向韓鐵芳來砍。

    韓鐵芳當的磕開了一口刀,另一口才削過來就被他閃開。他本來學的是劍,如今刀代劍用,自然不大合手,然而他的力氣十分充足,對方雖有兩個人,但他卻毫不放在眼裏。又數合,花豹子也土來了,那兩個人的刀舞得更兇,雖然三個戰一個,仍是不能獲勝,那邊戴莊主拿著一杆大槍,喝令眾人一齊上手。有了大老爺的吩咐,於是那些個莊丁們又都振起了勇氣,就刀槍齊上,將韓鐵芳團團包圍住。韓鐵芳一看情勢不好,自己爭鬥了半天,掄刀不下數百回,手腕都覺得發酸了。他咬著牙,自己也不知自己的樣子是多麼兜了,鋼刀又速揮,砍傷了五六個人,他就殺出了一條血路,戴閻王大喊一聲:“休放他走了!”

    韓鐵芳已如狸貓似的,一聳身上了房,房上早有兩個人在等著,他一上來,弩箭連珠一般的射來,幸仗韓鐵芳腰腿靈便,手疾眼快,不等到箭近身來,他就早已躲開,腳步連跳,就飛下了房,又到了前院裏,此時倒是沒有人,但是房上的弩箭不住向下來射,那後院裏的一干人眾也一齊吶喊著追了出來。韓鐵芳疾忙跑到最前院,這裏有兩個拿著刀的莊丁,但是一見韓鐵芳出來,他們反倒齊都跑到屋裏去了。大門已關,院牆又高,後面追的人趕了來,尤其是耶戴閻王那霹雷似的嗓子喊道:“誰要把他捉住,我就賞他一百兩銀子!”

    韓鐵芳跳牆既然不成,要回身迎戰,卻又感覺得自己寡不敵眾。正在著急,忽然看見西邊有一個夾道,他就急忙往那邊跑去,由那邊卻又轉近了後院,一連進了兩層院子,就來到了一個土院子內。只見這裏種著許多蔬菜,菜花開得跟一片金似的,有一眼井,四五個半老的僕婦和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頭,正在這裏打水,澆菜,熙熙樂樂的彷彿是另一個世界,她們似並不知道隔著兩三個院子,那邊剛才就有一場兇殺,但是一見闖進來這麼一個男子,而且滿頭的汗,手提著染著血的鋼刀,她們可就也都嚇了一跳,且有個僕婦扔了轆轤把,水罐咕嚕嚕的墜到井裏去了,她張著手驚呼道:“哎喲!……”

    韓鐵芳趕緊擺手説:“不要怕!我也是這莊裏的,解七爺叫來問問,馮家那媳婦走了沒有?”

    僕婦跟丫鬟們這才緩過點顏色來,一個僕婦就説:“剛才都一塊兒走啦,現在就剩了我們這幾個人啦!”

    那丫鬟在旁搖著手説:“甚麼呀?他問的是賣花樣子的那馮家的媳婦,不是問的馮媽。”

    韓鐵芳點頭説,“對了!我問的就是那名叫荷姑的,被咱們莊主搶來的那個女子。”

    丫鬟説:“她不是來了就罵,就哭,招惱了咱們的大老爺嗎?到昨天她才漸漸好了一點,給她送去的飯,她也吃了,可是今天一清早,也不知是因為甚麼,忽然大老爺派了人,連拉連扯的叉把她送走啦!”

    韓鐵芳趕緊進一步問:“送往哪裏去了?”

    丫鬟的神色漸漸現出了驚疑説:“大概是送到菩薩庵去了吧?因為她哭著鬧著説要去當尼姑!”旁邊的僕婦都指著她怪她多嘴。這時前院的吶喊之聲又漸漸地真切,韓鐵芳知道是那些人將要搜到了這裏,他覺得若站在這裏不走,又將免不掉一場兇殺。看看這菜園子是在莊院之外。雖然有小門通著裏邊,但這裏的牆卻是很矮,韓鐵芳就提著刀跳過了牆,又把那幾個僕婦嚇得直叫。

    這短牆之外,依然算是村裏,但是人家卻很稀疏,田裏正有人在種地,雖然他由牆裏跳出來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可是現在他披看衣襟,挽著袖子,手裏提著鋼刀沿著小徑很快地往南走,田裏的人可就都有些發毛,都直著眼睛扭著頭望著他。大概是因為看他提著刀還不足為奇,戴家莊的莊丁掄刀弄棒是常事,而最奇怪的是大家都不認識他,而且他這樣英俊的長像,實在是惹人注意,真比大姑娘長得還清秀。可是他那滿面的煞氣,卻也真嚇人。

    這時日已過午,天氣更暖,韓鐵芳的裏衣已為汗所濕透,他又沒有脱掉了長衣扛在肩頭走路的那樣習慣,他不願再與戴家莊的人作無謂之爭,目的是代碼家找尋荷姑,他由剛在莊裏的許多人露出的話來猜測,覺得十分之八九那荷姑是在菩薩廟裏了。眼前一脈焦黃色的山嶺,雖然不太高,然而形勢卻顯得那麼兇惡,天空有幾隻猙獰的老鷹正在飛盤著,韓鐵芳很快地向前走,走出有一里多地,回頭一看,就見戴家莊的人已然追趕下來了。韓鐵芳雖然不願意被他們趕上,又從事爭鬥,但是他也不願急速地逃跑而顯出自己儒弱無能。便仍然不急不緩地走著,又走了約三里路,回頭再看時,那些人卻又沒有了蹤影,不知都回去了,還是轉向別條路上去了。

    他走了多時,便來到了山下,向上一看,這座山雖名為酸棗山,其實不要説是酸棗樹,就連一棵旁的樹也沒有。童山濯濯,草都很少很短,可是有一匹馬在山坡上低著頭瞰地,這匹馬是黑色的,這種顏色在馬中最不值錢,但是頗多良駒。韓鐵芳一看這匹馬,雖然很瘦,渾身也很髒,像是多日沒有洗刷,然而樣子卻非常的矯健,真是一匹純粹伊犁種的良駒。他的心中就不勝喜愛,心想這尼姑廟常養著一匹馬多半是有江湖大盜或綠林惡人潛居於此,這裏的賊説不定也是個出家的人,向與戴閻王勾通,所以今天他們知道我要為荷姑的事來找他們,就先將荷姑送到這裏來藏匿,這裏至少也有兩三個強盜,比花豹子等人還許要兇惡,我倒要以力敵一敵他們。因此就不敢太累了,腳下很緩,一步一步的走上山去。

    走在那匹馬的面前,他又坐在山坡上看一看,越看覺得這匹馬越好,就想:幸虧這匹馬長得既瘦且髒,本地又沒有懂得馬的人,不然這樣放著,又沒人看管,豈不要叫人給偷了去嗎?又想:這裏的強盜既然有這樣好的馬,可見決不是等閒之輩,説不定也是黑山熊的黨羽,倘若能在此打降了賊人,逼問出現在黑山熊住的地方,前去尋找自己的母親方夫人,那可更好了,可以説是一舉兩得。於是心中一陣奮發,便不再歇息,霍地站起身來,把衣襟又整了一整,袖口再挽一挽,就鼓著勇氣,向上走去。眼前雖然有一個很小的廟,可是附近並無人家,也沒有樹木,連馬兒都很少。韓鐵芳上了山嶺,來到廟門前,見山門緊閉,橫額上刻著三個字是:“白衣庵”,裏面十分岑寂,不像是有甚麼人住著似的。

    他上前用刀一推門,門就開了一道縫,他反倒覺得躊躇了,想著:萬一廟裏沒有強人,只是尼姑,自己帶著刀闖入,豈不倒叫她們疑惑自己是強盜嗎?回頭四下看了看,他就把刀放在牆根立著,然後邁步走進了廟門,忽聽得幾聲咳嗽,韓鐵芳倒覺得非常的驚訝,因聽這咳嗽簡直如同敲擊著銅鐘的聲音似的。他舉目看去,就見西邊有一間偏房,台階上坐著一個人,身穿青綢衣,醬紫色綢褲,白綾襪,青緞的雙臉鞋,手中拿著一根四寸長的細竹棍兒,低著頭正咳嗽,咯咯地,一口氣高高提上來又深深落下去,但總是吐不出憋悶在他的胸中的那口痰。

    韓鐵芳看了,心中覺得非常的難過,因見這已是一個病入膏育的人,自己的一腔怒氣,反倒都消失了,並且連腳步都不敢急促了,他慢慢地走了過去,到臨近五步之外站住了,低頭一看,見這人的頭髮很多,梳的辮子很長,兩邊的發且遮住了臉。他見有人來,就抬起了頭,韓鐵芳卻見這個人年紀也不過三十來歲,長得眉目清秀,以前大約是個翩翩的美少年,可是現在因為病,臉兒是極其削瘦,十分蒼白。

    韓鐵芳就問他:“你是這裏的甚麼人?廟裏的住持在哪裏?”這個病人卻突然將眼睛睜大了,直直地望著韓鐵芳,臉上露出來一種驚疑的神情,他的咳嗽也止住了。

    韓鐵芳就又問:“你是在這裏幹甚麼的?你一個男子,為甚麼住在這尼姑廟裏呢?”他低頭看看這病人的瘦臉兒,倒很擔心這個人也許不容回答山話來就會死的。

    卻不料這個病人突然一挺腿,站了起來,他發出尖細,然而很微弱的聲音來,怒答道:“你問我?我還要問你一個男子為甚麼來到這尼姑廟裏呢?”怒瞪著眼睛,由眼中彷彿射出來了一種厲害的光焰,瞪得韓鐵芳不敢去對他的眼光。

    韓鐵芳就一低頭卻又吃了一驚,看見這病人的手指極細,拿著的那枝小竹棍,原來不是竹棍,卻是帶著很尖鋭的鐵頭的一枝小箭。韓鐵芳也厲聲説:“我看你決不是好人!你住在這裏還養著一匹馬,你的來歷一定不明,不是江湖盜賊,就是戴閻王的一夥,我現在到這裏,就是為找馮家的童養媳荷姑,她藏在甚麼地方?你快説!不然……你一個病人,我可不願意同你動手,可是你得小心些,我是才從戴閻王的家裏來,他莊上幾十個人都已被我打敗,我恨的就是你們這般強盜,幫著惡霸任意橫行,欺壓良善的鄉民!”他發了威,對面這個病人卻不禁嘿嘿的一陣冷笑,但是接著他又用手緊緊地接著胸頭,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此時,由東邊的配房裏就跑出來一個小尼姑,韓鐵芳倒退了一步,覺出自己有些不對,而那病人,一邊又指著韓鐵芳,向小尼姑説:“你來看看這個人……人!他要……在你們這裏尋其麼荷姑呢。”

    他咳得説不出整句的話,這時小尼姑也站著發呆,而老尼姑卻又由那屋裏走出來,迎著韓鐵芳打著訊問説:“施主你是來尋荷姑嗎?荷姑的事情實在是怪,她那天來到這裏住了一夜,哭著要在這裏出家,我因為廟裏太窮養不住她,又聽説她是賣花樣子的馮家童養媳婦,我就勸著她,把她送回去。下了山,還沒有走到她的家,就遇著了戴家莊上的幾個人,他們説是她的丈夫為去尋她,正在戴家的門前大鬧,並且要尋死,請她去勸一勸,我想應當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事,就叫荷姑隨著他們去了。我想她一去,把她的丈夫一勸回去,也就完了,可沒想到……”

    説到這裏,不禁唸了聲阿彌陀佛,又説:“真是罪孽!我沒想到戴莊主平日行善好修的人,竟會作出那事。前天我下山遇見戴家村裏的一個人,這人的姓名我不必説了,他是與戴莊主同村子住,據説:只見荷姑到了戴家裏,可是沒見再出來。現在有些人説荷姑是被戴家強佔了,我也有些相信,可是戴家的人卻又都很生氣,都説馮家是藉著這件事情要敲詐他們。”

    韓鐵芳突又問説:“今天早晨,戴閻王是不是到你們這裏來過?”老尼搖頭説:“沒有,我們這裏除了初一十五,輕易也沒有人來,這裏又不是大道。戴莊主倒是常從東面的山路走過,往板橋村去找他的朋友,板橋村的那個姓餘的倒確實不是好人。”緩了一口氣,又説:“自從荷姑的事情出了之後,戴家倒是派了兩個人來這兒看了看,他們都很不講理,可是我們這裏只有師徒兩個人,這位施主又是身患重病,人也很老實。所以他們也沒再騷擾,來這裏問了問荷姑在這裏住的那宵的事情,就下山去了。”

    韓鐵芳把這名尼的神情態度,詳細觀看一番,知道她所説的並不是假話,戴閻王不定把荷姑藏在哪裏,故佈疑陣,騙了自己來此,也不知他們是甚麼居心,當下他轉身要走,不料有一個人説一聲:“別走。”將他攔住了,他倒吃了一驚,揚目去看,見正是那個病人,那麼瘦的臉,那麼細的腰,簡直像一具骼體站在他的面前做的。

    這人把身子立得很直,眼睛瞪得很大,問他:“你是幹甚麼的?剛才你們説的那戴閻王,霸佔了甚麼荷姑,那是甚麼時候的事情?”

    韓鐵芳見這個人説話一點也不客氣,而且兩隻可怕的眼睛直直地瞪在自己的臉上,他倒不禁又退了一步,就搖頭説:“你不要細問了,我勸你的病若是稍微好一些,你就趕緊走,你一個男子,又帶著馬……”那小尼姑趕過來似是要説甚麼話,卻被這個病人用眼給瞪了回去。

    韓鐵芳愈覺得生疑,就接著説:“你在這裏住著太不便,現在就有很多人疑惑你了,而且這麼清苦的地方,你的痛也決不能在此養好!”

    這個病人卻冷笑了一聲,顯出來生氣的樣子,厲聲説:“你是甚麼人?管的事情倒買不少?連我在這裏養病你也要管,我看你的來頭還像不小呢,你先説説你姓甚麼,你是哪裏的人,你既然要與戴閻王作對,想你必然會些武藝,你的武藝是甚麼人教出來的?”

    韓鐵芳一聽,這個病人雖然聲音窄,但説得很快,而且是純粹的官話,他説話的姿態有時有點像女人,眼睛瞪得很大,韓鐵芳不由又往後退了一步,就説:“你要問我的來歷也行。我是自洛陽來的,原是要往祁連山去。”

    對面的病人就立刻驚訝,問:“你要到祁連山去作甚麼?”

    韓鐵芳説:“去訪一個人,由這裏路過,為馮家的事情,我才停留住。我雖不是有甚麼來頭的人,武藝也不敢説甚麼高,但我立志就是要打遍了江湖惡霸,扶助那些孤兒難女。你是甚麼人,我也不願詳細追問,我剛才勸你走,你若不走,我也不勉強你,但是你可規規矩短在此養病,如若你敢多事,從中打攪,或是幫助戴閻王,那你可也要小心!”説畢不再理這個人,就一直往廟外走去,他出了廟門,由牆角抬起刀來,不料那病人已然追出來了,問説:“喂!你姓甚麼?留下名姓!”

    韓鐵芳提著刀發愣,覺著這個病人太奇怪了,同時自己又真羞於説出自己是姓韓,只説:“我姓方!”對方的人更是驚訝了,過來一把就將他拉住,瞪著眼睛直直地看著他的臉説:“你姓方?你是涼州府人嗎?”

    韓鐵芳覺得這人是認錯了人啦,就一奪胳膊,想不到竟沒有奪開,這人的五個又長又細的手指頭,簡直如同五個鐵夾子,雖然夾住了自己並不覺得痛,然而要想脱開是怎麼也不能夠。這人另一隻手還拿著那枝小弩箭,韓鐵芳不得不橫刀作準備應付的姿勢,厲聲回答著説:“你快放手!我與你素不相識,你不要認錯了人,你一個病人,我真不願意跟你意氣,快點放開我!”

    這病人卻一點也不為他的威嚴所嚇,眼睛直直地瞪著他,露出一點女人似的忸怩的態度,説:“我看著你很具眼熟,使我想起來了一個故人,我對你真是毫無惡意,你別疑惑,我也不是甚麼強盜土匪,我是由……”猶豫一會才説:“我是由西安府來的,打算往北京去,不意走在道里病了,就暫留下來,請你告訴我詳細的來歷……”

    韓鐵芳益發覺得這個人奇怪了,又詳細地看了看他,真不能斷定這人是男是女,就想:他既然説的是北京話,也許是個宮裏的太監,因病流落在此地,也怪可憐的。他手中那枝小箭,不定是從那裏拾來的,大概是個小孩子射鳥用的玩藝兒,其實未必會武藝。於是韓鐵芳就氣色緩和了一點,説:“你決不會認識我,我是才從洛陽出來,以前並沒出過外,實同你説,我不姓方,我是姓韓,我的原名良驥,號叫鐵芳。”

    説出來,自己覺得真是慚愧,心説:叫人知道我是韓老善人之子還不要緊,萬一曉得我是那不仁不義的柳穿魚韓文佩之子,那我的臉上得多麼無光,他這樣地想著,那個病人也頓然像很失望的樣子,就將他的胳臂放開了,退後一步,面上呈出一種悲慼難過的樣子。

    這時那匹黑馬慢慢地走上來,走到它的主人身邊,病人、瘦馬在這莽莽的荒山之上,情景十分的悽慘,韓鐵芳就又囑咐説:“我勸你還是離開這裏,我同戴閻王已決定要拼命,説不定就要打到山上來,你這人倒不甚要緊,這匹馬實在是招事。”那病人這時又彎著腰,劇烈咳嗽了起來。

    韓鐵芳轉身走了幾步,聽見身後咳嗽又止,他忍不住回頭又去看,就見那人往地下吐了兩口痰,依然面色蒼白,喘息不止。韓鐵芳心中不由有點發緊,暗道:這個人一定是活不長了,他若死在這兒豈不可憐,我不如打聽明白了他的身世,如果他在近處還有其麼人投奔,我就資助他幾兩銀子叫他去吧,死了也好有人埋葬他。

    於是回身又走了兩步,忽見這個病人一揚胳臂,喊了聲:“小心你的身後!”韓鐵芳吃了一驚,急忙回身,只見身後十步之遠正站著五個人,其中三個人提刀兩個人拿著弩弓,都向著他發著獰笑。他就趕緊又向後退,把刀一橫。對面為首的正是剛才在戴家莊與他交過手的那武藝頗為不錯的大漢。

    這人率眾逼了近來,把明晃晃的鋼刀舉起,説:“韓鐵芳,你逃到這山上來,就以為沒有你的事了嗎?你向山下低頭看看!”韓鐵芳往四下一看,原來東西南北,各路都有拿著刀槍弓箭的人齊都往山上爬來,足有四五十個,其中還有戴紅纓帽的,好像是官人。韓鐵芳將身側了側,一眼看見那病人牽著馬還在廟門外站著,廟裏的小尼姑跑出來拉他,他卻搖著頭不肯進去,韓鐵芳就急喊一聲:“你們都快進去,關上門,不要在外受了誤傷。”又向那大漢説:“你們來此與我一個人拼命,可千萬不要傷了人家廟中的尼姑和在這裏養病的人……”才説到這裏,“嗖嗖”兩枝箭向他射來,幸虧他躲閃得敏捷,都沒有射中。

    韓鐵芳氣極了,掄刀跳起,直撲大漢,罵道:“你們騙我來這山頂上,率眾圍我,算是甚麼本領?施放弩箭,又算是甚麼英雄?”他一刀砍去,大漢用刀相迎,旁邊二人也一齊舞刀過來。韓鐵芳就將刀一掄,身隨刀轉,立時那大漢慘叫一聲倒在地下,那幾個人齊聲喊道:“餘大爺受傷了!”弩箭又嗖嗖地射來了幾枝,但都被韓鐵芳用刀掃落。

    韓鐵芳不待那些人到山頂上來圍他,看著南山坡下的人還少,他就虛晃一刀,往山下就跑,不料下面的人有很多都拿著弩箭,都放出箭來,如投林的亂鳥一般,向他乳射。他驀然覺得右臂一發疼,趕緊止住了腳步,上面卻有幾個人飛奔下來,一齊舉刀要從背後來砍他。然而不知是為甚麼緣故,沒等到他們臨近,就都怪聲的喊叫,扔了弩弓拋下刀,跟球似的滾下山去了。

    韓鐵芳不由吃了一驚,他剛要回首去望,下面的箭又飛來,他趕緊躲開,腳踏亂石往山下跑去。不料十幾個人都迎截上來,他一生氣,索性撲上去廝殺,右臂雖痛,他也不顧,又被他揮刀砍倒了兩個。他看出這與他對敵的眾人之中就有五六個戴著紅纓帽,他就不由的縮了手,往旁躲避,卻見官人們都一齊喊叫:“捉住這強盜!他敢殺傷人!”又聽有人嚷嚷著:“山上還有一個強盜呢!一齊捉住!”

    韓鐵芳卻飛跑下了山坡。這時山陽有十來個人又朝他撲上來,其中還有幾個人都是騎著馬舉著長槍,都大聲喊:“他是強盜!不要放他走!”

    那戴閻王真像統領似的,騎著一匹紫色的大馬,手拿著長槍,飛馳過來説:“韓鐵芳,我今天要叫你逃出這靈寶縣,我就不姓戴,我生平沒受過這樣的欺侮,你這小輩。”那花豹子也催馬過來。

    韓鐵芳站定身,緩了一口氣,將刀換左手握著,他的右臂上中的箭雖然已掉落了,可是血色浸透了袖子。他可益加奮勇,刀舞如飛,花豹子跳下馬來與他廝鬥,戴閻王卻騎在馬上以長槍不住向他狠刺,旁邊且有三個人各持刀劍圍住了他。韓鐵芳雖然力氣還有敷餘,一口刀足可以遮護住自己的身子,但因左手掄刀不太便利,要想打敗對方几個人可也很難,交手只六七合,戴閻王不住的大喊大罵,他真像是與韓鐵方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要不當時結果了韓鐵芳的性命,他就不能甘心。

    他又仰面向山上的那些人大喊説:“你們快下來!快來幫忙!他媽的,飯桶!我養活你們這些個人,竟不能替我捉住這麼一個小輩!”他這樣喊著,坡上的那些人還沒有往下走,可是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情,一個一個都趴在山坡上,有的還滾了下來,有人又驚喊説:“箭!箭!……”

    戴閻王既驚且怒,罵道:“山上有其麼人?快給我抓下來!”兩句話才説完,忽然他一咧嘴,身子向後一仰,摔下馬來。

    韓鐵芳看見他的脖子上中了一箭,雖有他手下的人趕過去救他,但人已大亂。韓鐵芳又揮刀以刀背連砍倒了幾個人,他就衝破重圍,向南走去,後面雖然還有不少的人,但他們都圍著看他們的大老爺,並沒有一個再敢追趕他。

    韓鐵芳也是,雖然氣仍不出,覺得自己跟這些人爭鬥了半天,雖然不能説是敗了,但自己目的原不是為與他們拼鬥,而是為替馮家找媳婦,如今荷姑的下落仍然沒有,自己算是幹甚麼來的?想要再走回去,抓住他們一個人逼問一番,但是看那裏還有不少持刀拿劍的,幾個紅纓帽仍在人叢中亂鑽,而且自己的右臂又發疼,力也垂盡。同時,山上是甚麼人幫助自己射傷了那些惡奴呢?莫非是那個病人?又不像?尼姑?尼姑又未必見得有甚麼本領。他心裏端著個疑團,邊走邊回頭去望,望見遠遠的那些人都已走了,大概連馬也牽走了,把受傷的人也抬走了。

    韓鐵芳便也順著一條小路往東去,走了不遠,又折向北,把衣襟撕下來一塊,系在右臂的傷處。緩緩走著,走了約五里地,就見眼前有一股很窄的曲折溪流,水並不深,且很渾濁有幾個女人在溪邊洗衣棠,但都是些老醜的婦女,沒有一個年輕長得好看的。偏北邊有一座板橋,他就走了過去,又踏過了幾道田梗,就來到了大道之上,再向左邊看去,原來剛才自己與人爭鬥的那座山,是在西南上,才知道自己是已走出了很遠。眼前有幾間矮矮的土屋,有一家門前掛著一個木頭葫蘆下面飄著一條很舊的紅布,是一個酒鋪。韓鐵芳覺得口渴,便走近前,剛要往酒館裏走去,卻見從北面滾來了一團煙塵,原是一匹馬來了,韓鐵芳就急忙往路旁閃避,握刀仰首去瞧。馬到了臨近,馬上的人就驚訝地將繮繩勒住,説:“啊!你原來在這兒!”

    這人正是瘦老鴉,他看見了韓鐵芳這個神氣,他就趕緊下了馬,直著眼間説:“怎麼樣啦?你受傷啦?”

    韓鐵芳搖了搖頭,説:“不算甚麼要緊,只是中了他們一弩箭,他們的人多,且有暗器,但我也……”

    瘦老鴉急忙用眼色攔住他的話,又向前後看了看,沒有甚麼人來往,他就向酒鋪裏探下探頭,見這酒鋪的地方極窄,只容下一張桌子,還有個小酒缸,只有一個鬚髮斑白的掌櫃的趴在桌上睡覺,瘦老鴉就將馬拴在門前一塊石頭上,他拉了韓鐵芳一下,二人先後走進去。

    那掌櫃的這才驚醒,站起身來問道,“二位要酒?”

    瘦老鴉先坐下,讓韓鐵芳坐在對面,並把那口刀藏在桌底下,這裏的掌櫃睡眼蒙朧,也沒看見那口刀,就給拿過來一砂壺濟,兩個又破又髒的酒盅,連一點酒菜也沒有。

    韓鐵芳原想喝茶,見這裏也沒有茶壺,他就只得先用袖頭擦了擦酒盅,斟了一杯酒喝下去。

    瘦老鴉並不注意他的臂傷,只探著頭,悄悄地問他剛才與戴閻王那裏人爭鬥的詳情。韓鐵芳就略略地説了,瘦老鴉直囑咐他小聲。但他因為胸中的怒氣難消,話忍不住,聲音也壓不住,就昂然地説:“我只奇怪的是那廟中的病人,難道用箭射傷了許多戴家惡奴的就是他?我看那人得的必是癆病,已然是朝不保夕的樣子了,他的手裏確實拿著一枝弩箭,莫非他是一位俠客?”

    瘦老鴉也發了一會愣,就悄聲説:“剛才在北面,我也看見幾個戴紅帽的官人進城去了,他們都一面走,一面高聲談説,我全都聽見了。我知道戴家有許多人受丁傷,他們説是那廟裏有人幫助姓韓的。”

    韓鐵芳就要站起身,説:“我想再到廟裏去見見那個人。”

    瘦老鴉把他攔住,並強按他坐下搖頭説,“你先別急!如今這件事得慢慢地查。依著我,這事就不叫你管,並不是咱們只顧自己的事,不為人間抱不平,實在我早就知道戴閻王那人難惹,我雖不認識他,在我走江湖的時候,他也許正在漢中作官,可是近二年我在洛陽也常聽往來的人説到他。可以這麼説吧,西路上的鏢頭和綠林中人,簡直沒有一個不是他的走狗,他一聲呼集,就能有幾百幾十的人來給他拼命。向來除了這裏的老拳師劉昆之外,沒有一個對他不是恭而敬之的。如今你竟敢幹涉他搶人家婦女之事,竟敢單身找到他家門去吵鬧,難怪他會生氣極了。但他又曉得你在洛陽打過獨角牛,你是一位新出世的好漢,他也不知道你有多大的本領,所以他才全力對付你,先叫他的家眷挪開,你就是拆了他的家他也不顧惜啦,反正他要致你於死命。然後他又看著辦不成才把你騙到山上去。那裏的地勢險惡,他們的冷箭也施展得開,他們原是想把你用亂箭射死,他也找了幾名官人去,他們不定在縣裏告了你甚麼罪名,就是把你射死在那裏也是白死。乾脆一句話,無論是誰勝誰敗,咱們跟他的這筆仇算是結定啦!再往西行,休想一路無事。”

    韓鐵芳皺了皺眉,又扭頭去看見那老掌櫃的正在靠著酒缸,傾耳細聽著。韓鐵芳又斟了一杯飲了,就悄聲説:“師父,我並不怕他們,我只愁的是人單勢孤,你若能幫助我,咱們在一兩天內就可把這事情辦妥,為本地除一大害,然後往西再行。我想西路的豪傑雖多,武藝也未必如我師徒。”

    瘦老鴉拿著酒壺,就著嘴兒吸著酒,也探頭悄聲兒説:“我不是不帶你,今天早晨你走之後,我也很忙了一陣,只是,現在我們兩人不能同時都出頭,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這樣才能夠辦事,現在你是不能再到南關去了,去了就吃官司,可是我,除了那店裏的夥計,別的人還都不認識我。我是想先探出那……”説到這裏他的聲音更小了,又説:“在明處刀槍對敵的事兒歸你,暗中,救荷姑的事兒歸我,我就是由戴家把那小媳婦背出來也沒有甚麼,反正我也這麼大年紀了。現在神手張正在城裏替我打聽,因為戴家的家眷現在都進了城,可不知道有沒有荷姑在內?”

    韓鐵芳點了點頭。瘦老鴉又説:“現在你先到馮家歇會兒去,待會,或是我或是神手張一定會給你去送信,你先走,咱們兩人別在一塊兒走。”

    韓鐵芳點了點頭,就站起身來,由桌下拿起了刀,那個老掌櫃的到這時才面現驚訝之色,韓鐵芳又向瘦老鴉便了個眼色,告訴他師父對這個人應當注意點,因為剛才二人説的話著破這人聽了去,傳到了戴家,事情可就更難辦了。

    瘦老鴉卻搖了搖頭,表示著不要緊,並笑著説:“我這兩隻眼睛看得出人來!”

    韓鐵芳出了酒鋪,向北走了不遠,就離開大道轉進了一條小徑,一面揚首看著方向,一面曲曲折折地尋著路走去,不多時就進了馮老忠的那個村落,因為他手中提著刀,胳膊上有血跡,所以有幾個孩子都追著他看,他才一進村就遇見那李老伯,他趕緊叫李老伯囑咐村裏的人,不要説出他來到這裏,那李老伯驚驚慌慌地答應著,韓鐵芳就進了馮家,馮家的情形真是悽慘,母子正在吃午飯,他們的午飯只是拿玉米麪熬的半小鍋粥,又稀又少,李老伯在門外把那羣孩子驅逐開了,又進來向韓鐵芳問話,韓鐵芳卻先取出點錢來,叫李老伯去給他買點飯來,李老伯不肯收錢,韓鐵芳卻勉強交給他,説:“隨便弄些甚麼吃的來就行,我吃些東西還要走路,請你快一些!”

    這時馮老忠依然坐在炕上,顫顫的雙手拿著一隻飯盒,帶著驚疑的苦臉問道:“大爺!怎麼樣啦?”

    韓鐵芳擺手説:“你放心!今天晚間或是明天,必能把你的媳婦送回來,可是事情辦完之後,也許你們不能在這裏住了,但我也有妥善的地方安置你們。”

    馮老忠簡直跟傻子似的,直著眼看著,忽然他一眼看見了韓鐵芳衣袖上所染的血,他就驚訝地説:“大爺!你為我們的事受傷啦?”

    韓鐵芳説:“不要緊!戴閻王現在受的傷比我還重。”

    馮老太太也過來流著老淚説:“大恩人您別為我們的事太為難呀!我這老命交給他倒不要緊,您是管閒事的人,要真……”

    韓鐵芳説:“這件閒事我要管到底!可惜今天我沒有想到戴閻王竟有這麼大的勢力,他不是惡霸,簡直是強盜了!”

    這時那李老伯又走進來,悄聲兒皺著眉説:“可不是強盜嗎?常常有許多騎著馬帶著刀的人去他莊裏,南面板橋村那姓餘的,我聽城裏認識他的人説,他名叫金刀太歲餘旺,是西安府的鏢頭,因為犯了大案才逃到這裏來的,他還有幾個弟兄,也與他同時作案都藏在鄰縣,縣官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捉他們,他們都跟戴閻王是好朋友。”

    韓鐵芳一聽,知道剛才自己在山上殺傷的那武藝較好的使刀的大漢,一定是金刀太歲。心中也明白,就是把這裏的事情辦完,那麼西邊的路上必是處處荊棘,隨時都有仇敵,只憑師父瘦老鴉幫助自己也怕不行,他太不勇敢,最好是山上的那個病人;那必是一位奇俠,有那麼一個人幫助我,何愁踏不過秦隴祁連,捉到那黑山熊。

    這時馮老太太正跪在灶前燒火,韓鐵芳欄住她直説自己不喝水,請她不必麻煩,但她不肯聽,流著淚説:“大爺為我們受了這麼重的傷,如今在這兒歇一歇,我們還怎能連水都不給您燒一點?”

    韓鐵芳卻自己也過去,蹲在灶邊幫助馮老太太添柴,馮老太太欄住他,他卻微笑著不肯聽。一股一股的濃煙冒出來,刺得他不住的咳嗽,心想那個病人真是可疑,恨不得立時再到那山上看看。

    待了會兒水就燒開了,李老伯的家裏人也送來了菜飯,韓鐵芳自己倒食用得不多,他把一半的菜飯,儘量請馮家母子食用,他對馮老太太十分的恭謹,對馮老忠連次的安慰,他臂上箭傷雖然疼得不甚厲害,但心中卻如油煎著似的,心説:怎麼師父還不來?莫非他又出了甚麼事?

    捱到下午西方的天色都現出嫣紅之色,鴉鵲從空中掠過了這小村,那神手張才來到,他慌慌張張地説:“韓大爺!今兒早晨您在戴家莊跟他們打了起來我就趕緊回南關,去告訴蕭三爺,可是蕭三爺説是一點不要緊,他保您決吃不了虧。”

    韓鐵芳説:“早上的事你不必提了,現在怎麼樣了?這後半天戴家莊、酸棗山上和南關裏都沒有發生甚麼事嗎?”

    神手張説:“倒沒有發生甚麼事,可是事情還是不好辦,板橋村那姓餘的已因傷而死,戴家莊除了戴閻王之外,受傷的沒有三十人也有二十八,這件事可鬧大發啦,縣衙門已派出人各處捉兇手,捉姓韓的。恐怕您在這兒也待不住,蕭三爺跟那姓毛的搬到牛家小店藏著去啦,判官解七派人騎著快馬走了,聽説附近幾縣還住著他們的朋友,甚麼鐵臂羅漢馬如驤,扳倒山陶俊,銀霸王侯雄,於一虎等人,都是前兩個月在華州道上打劫官眷,犯了案逃到這裏來的。”

    韓鐵芳冷笑説:“難道靈寶縣的縣官只派人捉兇手,就不敢拿這些強盜嗎?”

    神手張説:“這我可就不知道了,也許人家有交情,這些話我也是聽茶館裏的人們偷偷談説的,反正他們今天晚間不來,明天一早也準來,您得趕快防備著點!”

    韓鐵芳昂然説:“我不怕他們,只是這裏的荷姑呢?”

    神手張説:“我確實探出來了,戴家的家眷雖然都進城去了,可是荷姑並沒進城,現在大概還藏在戴家莊,是住在戴家一個莊丁家裏,這是剛才我親耳聽他們莊裏一個恨他們的人對我説的。”

    韓鐵芳面上現出一種興奮之色,神手張由懷裏掏出一個紙包兒來説:“這是蕭三爺叫我給您帶來的,説是您若敷在傷上準止痛。蕭三爺叫您在這裏別著急,除非他們進到村裏來捉兇手,你就別走。荷姑的事由蕭三爺去辦,蕭三爺説今天晚上一定能……”一扭頭看在炕上出神聽著的馮老忠,他就笑著説:“你就等著吧,今天晚上一定能夠叫你們兩口子團圓。”

    馮老忠聽了這話,不但面上不喜,反倒出現難過的樣子,馮老太太又過來拉著神手張的胳膊問:“你説的蕭三爺是誰?也是一位好人嗎?”

    神手張説:“就是韓大爺的師父,那位老爺不愛打扮,穿的衣袋比我還破,可是人真好。”馮老太太又説:“你回頭去告訴那位蕭爺,就説我們孃兒倆在這兒給他磕頭啦!”

    神手張擺手説:“老太太您也別這樣,人家師徒倆是行俠仗義的人,幫助了人也用不著別人給道謝,好啦,我走啦,晚上我也許跟蕭三爺一塊兒把荷姑送回來。”

    他往外走,迎面正遇著李老伯又送來了茶飯,他走了,韓鐵芳在這裏又與馮家母子一同用晚飯,又同李老伯談了一會話,把藥敷在傷處,果然覺著一陣涼就止住了痛,把右胳膊掄了掄,腕子用用力,覺得仍然能夠動轉自如,心中卻又有些躍躍欲試,想看荷姑在那裏,自己雖然不必去救,但菩薩庵中住的那位病人,自己實在應當找一找,那一定是一位奇俠,倘若將一位奇人大俠失之於交臂,實在是終身悔恨的一件事。

    他走出屋來,看見暮雲一片一片的漸漸由紅而黑,鳥聲也寧息了,還天上的幾粒星星都閃露出來,村中十分寧靜,連一聲犬吠也聽不見。他不由發出了一聲長嘆,真想不到一件小小的閒事竟會如此的難辦,才出來就遇見了戴閻王,這還不過是一個惡紳,不過有些江湖人幫助他罷了,將來若遇到了黑山熊,那人的手下不定還有多少人,必比戴閻王的黨羽多得多,而救我的母親,恐怕比救這荷姑更艱難!他心中十分不痛快,雖然並不灰心,不膽怯,卻自覺得有點武藝稍差,前途困難。

    在這小小院落裏來回走著,不覺天黑了,仍然聽不見一點動靜。他就回身向屋裏叫著:老太太,你出來把門關上吧!”

    馮老太太由屋中傴樓著走出來,問道:“大爺要往哪兒去呀?”

    韓鐵芳搖遙頭説:“我不往別處去,只到村子外邊走一走,我覺得這裏很悶。您把門關嚴好了。”

    馮老太太答應,隨著韓鐵芳走出了柴扉,她就閉好了門,隔著柴扉,韓鐵芳還聽那老太太自言自語地説:“天氣真暖啦!我還想天一暖就娶媳婦呢!現在……”她的聲音十分悲慘,韓鐵芳對此愈發憫惜,愈恨那惡霸戴閻王,愈慚愧自己徒具俠膽,但卻缺乏勇力。

    他慢慢地走出了村,看見暮色下的田禾在搖動,連天上的微月已升,四下沒有一點人聲,他想向西南去看那座山,但也看不見了,他徘徊半天,天色更黑了,那彎彎的月色更是明亮,四下岑寂,往村裏回望,那裏一點燈光也沒有,往道北看去,也不見有人前來。他心中非常急躁,暗想:天不早了,事情辦得到底怎麼樣了?莫非師父去了也是不得手?莫非師父在戴家莊又與他們新調來的那些人拼鬥起來了:他忿忿地徘徊著急,竟要去取刀再住戴家莊去,但這時忽聽得村裏有幾聲犬吠,他吃了一驚,急忙回頭,站了一會,聽得犬不吠了,可是他心中的疑雲突起,便往回走了幾步,還沒到村裏,忽聽得耳邊發出一聲慘叫,他更大吃了一篇,急忙往村中跑去,跑到了馮家的柴扉前,就聽裏邊有馮老太太的喊叫聲:“你殺了我!……”聲音極悲慘。

    韓鐵芳就一縱身跳進了牆往屋中直闖,只見屋中有一個人手提著帶血的劍正往外闖,韓鐵芳幕一腳,將這人踢倒在地,這人極為兇悍,劍並未撒手,翻起身來竟要砍韓鐵芳,馮老太太跪在地下喊道:“別傷了人家韓……”韓鐵芳已用那隻受傷的右手將賊人的劍奪下,再加一腳,賊人又摔倒了,韓鐵芳不容他再起,就一劍落下,砍在賊人的背上,賊人叫了一聲,但接著又大罵,説:“姓韓的!你要是殺了我,你可也得留神!現在我們的弟兄全都來了,戴大老爺還要請來黑山熊的少爺吳元猛來鬥你呢!”

    韓鐵芳倒不禁驚愕了一下,他低頭去看,遣賊人嚷嚷了幾聲,就手按著傷處趴在地下呻吟了起來,而那馮老忠,可憐的老實人卻已被這賊殺死在炕上,鮮血流了一地,一盞油燈也倒在地下燃燒著,馮老太太跪在地下渾身發抖,哭得都接不上氣了,韓鐵芳咬了咬牙,舉起劍來又要砍第二劍,想索性將這賊人殺死,好給馮老忠抵命,但是劍還沒有落下,忽然他又將自己止住,就一腳登住了這個賊的身子,逼問説:“你為甚麼前來?馮老忠跟你有甚麼深仇?你把他殺死得這麼慘?”

    這個賊一邊呻吟著,一邊還很兇悍地説:“他恨我沒有仇!我是奉了戴大老爺之命,戴大老爺一生沒有人敢違背過他,敢跟他瞪眼。今天馮老忠勾來了你,攪鬧了他的家宅,還射傷他,他不能夠甘心,我早就來到這兒啦,看見你出了村子,我才來下手,大道旁的開酒館的胡老貓,也都把你跟那瘦小子説的話告訴我們啦。你,那瘦小子,連神手張那壞蛋,還有菩薩庵裏的那癆病鬼,你們都休想逃得活命,你們想跑也跑不了啦,除非你現在把我送回戴家莊去,我給你説一説情,他們還許能夠饒了你。”

    韓鐵芳冷笑了一聲,又逼問説:“你們把人家的媳婦藏在哪裏?”

    這賊人説:“馮老忠已死了,你們還要嗎?難道你姓韓的瞧著那娘們長得漂亮,你想,你仗義行俠,其實你是有貪圖的。”

    韓鐵芳氣恨極了,忍不住寶劍戳下去,爬在地上的強悍賊人就一聲慘號而死,韓鐵芳收了劍,此時倒在地下的燈已然滅了,室中昏黑陰慘,馮老太太也沒有了聲音,窗外的夜風酸賤地響,屋中的老鼠也都出來亂咬東西,韓鐵芳心中不禁有些懺悔,不禁嘆了口氣。這時忽聽外面的狗又吠,他又不禁吃了一驚,踢開門跳出去,站立了一會,卻見銀星滿天,涼風習習,有一種“哨哨哨”的馬蹄聲由遠漸近,他越發地驚訝,走到柴扉前側耳向外靜聽,卻聽這馬蹄之聲又漸漸由急而緩,已然進了村,並已來到了門前,韓鐵芳就退後一步,將劍抬起,不發一聲,而柴扉之外,卻有了人細聲説話,説的是:“在哪兒?就是這個門兒嗎?”

    韓鐵芳更是驚訝,因為這是北京話,入耳很覺廝熟,更接著是幾聲咳嗽,這更熬了,在咳嗽的聲中就有另一個女人哭聲兒説:“大叔!我怎能報您的大恩呀?……”

    那人説:“快進去吧!……”一陣咳嗽,又説:“再會。”

    韓鐵芳卻驀然將柴扉開了,説:“請俠士別走!”他出了柴房,幾乎將一個女人撞倒,他又退後了一步,又説,“俠士……”

    那個人原來根本沒有下馬,並且已轉過了馬頭,一邊咳嗽一邊説:“韓君,我們也再會吧。……望你多作俠義之事而少傷人!”隨説隨策馬走去,韓鐵芳提著劍追上馬跑出了村,並問:“請俠士留下大名。”馬上的人似用全力制住了他的咳嗽,清清楚楚地説了幾句話是:“不必多問了,如果將來能到新疆,或可能與我再見一面,記住了!勿多傷人!”並不住馬,直往北去。

    韓鐵芳仍然追著喊:“俠士!我有事情要拜託!”那位俠士卻不言語,一邊咳嗽著,一邊催馬將韓鐵芳落在後面很遠,韓鐵芳心裏很急,仍然跟著馬急迫,他又喊道:“俠士!俠士!我韓鐵芳既在此遇見了您,那可不能不拜見拜見您,受一番指教。喂!您回來!村裏剛才遠出了事,死了……”他的話才説到這裏,那位俠士已轉過馬來,但又觸起了他的一陣咳嗽,咳嗽得聲嘶力竭,黑色的人騎著黑色的馬,在這黑色茫茫的夜裏,兩旁的田禾被風吹得亂響,情景十分的可怕。

    韓鐵芳往前走了幾步,在馬前深深地打了一躬,還沒説話,俠士忽然抬頭:“呵!”了一聲,韓鐵芳也突然吃一驚,不知道是其麼事,這位俠士就恨恨地説:“好惡賊!好毒辣的手段!韓君再見,我要去殺盡了那些放火的惡人!”

    韓鐵芳驚得一回頭,就見西南遠遠之處起了一片火光,看那失火的地方就是酸棗山菩薩廟,韓鐵芳也不由一陣憤恨,就聽馬蹄得得的緊響,他又急忙轉過臉來,見那位俠客騎著馬向北已然去遠了。大概他是由北邊轉入往西南去的大道,趕往那山上,截拿那放火的賊人去了。

    此時韓鐵芳十分的緊急、義憤、欽佩,而又有一些惆悵。急忙又回到村裏,進了馮家柴扉,卻兒院中有條短短的畏縮著的黑影,發出驚恐柔細的聲音説:“您是誰:您就是韓恩公嗎?我……剛才叫我婆母,叫我老忠哥哥,屋裏怎麼沒有人答應呀?……我不敢進去!”聲音發顫,韓鐵旁的心中卻更為難,暗想:回來的這是荷姑,我管這件閒事的原因就是為救她,如今她倒是被人救回來了,然而她的丈夫已死,她的婆母恐怕……唉!她至此時反倒成了無依無靠,我怎樣安置她呢?再説在這深夜之中,我與她在一起也不方便。

    於是不禁皺了皺眉,就説:“你且不要驚慌!常到這裏來的李老伯他住在哪裏?你領著我去,我把他叫了來,我們取來了燈再進屋去看,然後,我也可以有法子安置你。”

    荷姑這時已然明白了屋中必有不祥之事,她不禁嗚咽著哭了起來。韓鐵芳也不好意思怎麼勸她,但這可憐的女子的哭聲,觸得他的心非常難受。他憶起來蝴蝶紅似乎也這樣對自己哭過,但那哭聲卻不似如今這樣的悲痛,只見她走路很是艱難,因為腳小,連日的凌虐,身上還許負有病創,她的纖弱影子在黑霧裏顫抖著,移動著,如同一個鬼魂。

    韓鐵芳避開了一步,荷姑就先走出了柴扉,他提著劍自後跟著,夜色深沉,夜風悽緊,犬吠之聲倒是停止了,而天上星斗愈濃,月鈎愈小,出了門才走了不到五步,忽然荷姑摔倒在地,韓鐵芳又是一驚。荷姑就坐在地上嗚嗚地痛哭,説:“我也不能夠再活啦!我婆婆跟老忠一定都是死了,恩公!您跟那位大叔都白救我啦!”

    韓鐵芳更是著急,説:“你起來,你起來,你婆婆大概沒死,你丈夫……他,他雖然被賊人殺了,但我也殺死了賊人給他報了仇。”

    他恨不得過去攙起荷姑來,然而又拘於禮節,他不能那樣去作。此時又有兩隻大狗亂吠著跑過來。驚得荷姑趕緊站起,曖喲曖喲的叫著,跑過來要求韓鐵芳救護。韓鐵芳就掄劍大聲喝斥著將狗驅開,這寂靜的小村裏,半夜裏忽然這樣狗叫人喊,恐怕已將人都驚醒了,但是竟沒有一個人出來,或是隔著柴房向外問問。

    韓鐵芳就向荷姑説:“你快些去敲李老伯的門,快把他請出來。”

    荷姑仍然啜泣著,走得更慢,雖然李老伯伯的家是離著很近,可是荷姑走了半天,方才來到那柴扉之前。她用手捶扉門,叫著:“李老伯,李老伯。”連叫了好幾聲,也許是她的聲音太微弱,裏邊並無人答應,韓鐵芳就急得跳過了短牆,荷姑還在牆外,她又驚得曖喲了一聲,韓鐵芳卻已然從裏邊將柴扉門打開,讓荷姑進來,幾隻狗還隔著牆亂吠著。

    這時屋裏就有人驚慌慌地問:“誰?誰?找誰的?有甚麼事?你們別進屋來!”

    荷姑哭著叫:“李老伯。”

    韓鐵芳也向窗裏説:“荷姑救回來了,你們快點上燈出來,還有要緊的事我要告訴你們。”

    屋裏連聲答應著,好半天才點上了燈,李老伯開了屋門,披著破棉襖,手裏端著一碗油燈出來,在搖搖的燈光之中,荷姑又哭著叫了聲:“李老伯。”李老伯就一手遮著燈,直著老眼仔細地看著,李老伯驚訝著説:“你怎麼回來的呀?”又望望韓鐵芳,説:“是韓大爺把你救回來的嗎?你沒到家裏看看去嗎?”他不住地移噱著。

    荷姑哭著説:“我婆婆跟……,”

    韓鐵芳説:“我們快到那邊去看看吧。李老伯,拿著燈隨我們去。”

    李老伯卻驚慌著説:“剛才我聽見那邊叫了一聲,把我嚇醒啦,我不知是甚麼事,我沒敢出去。”

    荷姑悲聲哭著,韓鐵芳又催著説:“快走吧,到那邊去看看。”

    李老伯也知不好,他的手越發地顫抖,聲音也顫,就向屋裏他的老伴兒説:“出來把門關上,我要到那邊看看老忠去。”又嘆氣説:“都是因為戴閻王,把人欺侮得太苦啦!”

    燈光搖搖擺擺,隨著人移動,幾次都要被風吹滅,三個人離開這裏,又到了馮家,然而韓鐵芳卻驀然吃一驚,原來剛才這屋子是漆黑的,裏邊死著三個人,如今屋裏卻是燈光閃閃,且有人影在那破窗上浮湧著。韓鐵芳就悄聲叫荷姑和李老伯都停住腳步,且將這盞燈吹滅,他挺劍悄悄走進了柴扉,原想著屋裏必定是又來了戴閻王手下的賊人,但聽屋中卻是師父瘦老鴉跟別人的談話聲。他就叫著李老伯和荷姑進來,他又上前拉開門,他看見屋中還有神手張,這兩人就齊聲驚問他:“這是怎麼回事情呀?”

    韓鐵芳一時也答不上話來,及至全都進了屋,他看見馮老太太也趴在地下如同死了一般,雖然不出聲,可是還微微的喘氣,瘦老鴉神手張都注視著荷姑。就見荷姑望見屋中的情形,嚇得她那有許多條抓傷的臉上變成了慘白色,她戰戰兢兢,及至辨清了她的丈夫已然慘死,她就放聲大哭起來,並且跪在地下。

    李老伯在旁愁眉苦臉的勸著。她哭了半天,她的婆婆卻在地上微微的抖顫,悲弱的聲音叫著:“孩子,你回來了,你看,……老忠都是為你,這……叫咱們娘倆可還怎麼活呀?……”

    接著又哭起她的兒子來了,哭得聲音益發微弱,又昏死過去。

    瘦老鴉卻在旁責問鐵芳。韓鐵芳頓足嘆氣説:“都是因為我的疏忽,我不該獨自走到村外去,但我也實沒想到戴閻王……”他恨恨地説:“他竟下此毒手,我非把他殺了不可!”

    説時提劍又要走,瘦老鴉卻一手把他攔住,説:“你還上哪裏去?戴閻王這時早已走出二十多里地了。我跟你説吧,今天我們探明瞭荷姑是藏在他的一個莊丁的家裏,我們就去了。不想他勾來的人真多,足有一百多個,把戴家莊築成一座鐵壁銅牆,風兒都難以陷進去,我叫這位張爺在外給我巡風,但我卻無法進去,我在外面幹著急,還不敢被他們的人看見,我也怕的是一人難敵眾手,可是我在村外直蹲到天黑,他們的莊中就大亂起來,我還以為你去了呢!

    可是又想你決沒有那麼大本領,那簡直如來了幾萬天兵,又像他們莊裏發了大水,個個狂喊,慘呼,中箭的中箭,爬倒的爬倒,逃跑的逃跑。後來我就看見十多匹馬飛馳出了莊子,一齊向西奔去。

    又過了半天,我聽見村裏寧靜了,我才慢慢地走進去,抓住了他們一個受傷不重的莊丁才逼問出來,原來是剛才突然之間飛來了一位大俠客,就是山上廟裏住的那個病夫,一手持劍,一手拿著弩弓,連放了三四十枝箭,沒有虛發,射得那些莊丁跟好漢們不是瘸了腿,就是瞎了眼,還有的箭中咽喉,嗚呼哀哉。

    但是等我進去搜找之時,那位大俠客已把荷姑救走,我才跟張爺到這裏來!”韓鐵芳向來也沒有見他的師父像這樣興奮過,同時自己也對那位俠士愈發景慕,愈覺得驚奇。

    瘦老鴉又説:“可是我們走在半路上時看見西南角上起了一把火,多半就是山上那座廟,一定也是戴閻王乾的,那大俠客當然不至於受害,可是那尼姑師徒就難免遭殃了。”

    韓鐵芳又嘆了口氣,就又把剛才那位俠士將荷姑救到這裏來,後來他望見火光趕緊去截殺兇手的事都説了一遍。瘦老鴉就擺手説:“這些事就不必提了,現在就是這婆媳二人,咱們可怎麼想法子安頓她們呢?若叫她們留在這裏,戴閻王一定還饒不了她們,再説馮老忠死了,以後誰養活她們呀?”

    韓鐵芳説:“這我倒想起來一個辦法,她們在這裏實在不能再住了,我想可以把她婆媳送到洛陽,叫我妹妹玉芳安頓他們。她有那許多錢,安置這婆媳兩個人自然不難,而且不久她就要出嫁,也可以帶著過去,作她的陪房。”

    瘦老鴉點頭説:“這辦法也不錯,只是得有人把她們送到洛陽去才好。”

    韓鐵芳説:“這個我想只有請師父辛苦一趟了。”

    瘦老鴉説:“我不送她們還好,我要是送了去,你家裏的人一定不肯收留,我在別的地方都可以稱好漢,但在洛陽,卻沒有一個人看得起我。”

    韓鐵芳説:“可以叫毛三送她們去,毛三整天睡覺,晚上才有精神,我也不願再帶著他了。可以叫他跟回去,但必須師父暗中保護,不然戴閻王為荷姑已弄得家敗人亡,他豈肯甘心?若知道她們往東去了,他一定會派人去殺害她們。”

    瘦老鴉想了一想,就慨然答應,説:“好吧,我送她們婆媳到洛陽去,毛三也由我帶走,可是你呢?”

    韓鐵芳忿然説:“我一個人往西去!”

    瘦老鴉卻搖了搖頭,皺皺眉。

    神手張在旁説:“韓大爺,我隨著你去好不好!反正你們走後我也得走,我要再在靈寶縣住,就是有八個頭也得都被他們割下去。韓大爺,你也帶著我去見一見世面!我還告訴你説,我須得先打壞了寶盒子,才能夠跟著你走,在路上我一定規規矩短一切都聽你的吩咐。”

    韓鐵芳説:“張兄,你這個人我很欽佩,可稱是條好漢子,但你不會武藝,我才出家門數步,就遇著這幾番爭鬥,以後還不定有多少人要跟我作對,我若帶你走,遇到事情咱們彼此都不便。”

    瘦老鴉在旁説:“你也跟著我們到洛陽去,到了那裏不愁沒有你一碗飯吃,只是……”又同韓鐵芳問説:“將來咱們師徒在哪裏見面呢?”

    韓鐵芳説:“我盼師父把她們送到洛陽,就趕緊再往西來,或者咱們可以在西安府見面。”瘦老鴉沉想了一會,就點點頭説:“可是,我得囑咐你一句話,你必須服從,就是沿途不可再與人爭鬥,連閒事也要少管,寶劍也不要常露出來,投店打尖,處處都要小心。等我們在西安見了面,那時再商量怎樣找黑山熊!”

    韓鐵芳點頭説:“我都曉得,請師父放心吧!”當下決定了辦法,瘦老鴉就開始辦理了。

    他先拿了鋤頭,趁著黑夜,叫神手張幫助他,將馮老忠和賊人的死屍抬出去,偷偷地埋葬了。又回來打掃乾淨了屋中的血跡,並勸馮家婆媳不要只顧哭啼,應當快些收拾行李。又叫神手張趕緊回南關叫毛三,再託他的表親去找車,並囑咐不到天明,就把車找來最好,神手張連聲答應著走了。

    李老伯臉上的顏色是始終沒有緩過來,如今他就要回家去睡覺,瘦老鴉把他送出了門,並囑咐他説:“荷姑婆媳走後,這兩間房子,你能給照應著更好。若是不能,你就少説話,第一莫説馮老忠已死,第二莫説知道她們婆媳的去處。”李老伯也就連聲地答應著。

    瘦老鴉重進到屋裏,就見韓鐵芳在屋中站著,臉上佈滿了怒容,時時地發呆,一口寶劍永遠在他手中提著。馮老太太是已然挪到了炕上去躺著,她的氣息是緩過一些了,可是哭聲益哀,口口聲聲説是要找她的兒子去。荷姑也背著身兒抽泣收拾著東西,她們家裏哪有長物,只不過是一隻破衣箱和馮老忠的一些做花樣的器具而已。瘦老鴉也不説話,地下有一塊磚,旁邊有幾根樹枝,他就坐在磚上往灶裏燒火,燒熱了一鍋水,他就用碗舀著喝,他很從容地,而且一點也不顯出來疲倦的樣子。

    韓鐵芳在屋中發了一會呆,就又提劍到院中徘徊去了。屋裏重燃起的那一盞油燈漸漸地自行熄滅,昏暗了一陣,夜色就漸漸稀薄,星星少了,月光也暗了。又過了一會就聽見車輪聲及馬蹄聲漸漸由遠而近,韓鐵芳走出柴扉一看,只見隱隱於曉霧之中來了一輛車和三匹馬,他迎出村去,看見神手張僱來了一輛騾車,毛三是騎著一匹馬,拉著兩匹,他看出了韓鐵芳,就叫著説:“大相公,還沒敲五更呢,難道這麼早咱們就趕路嗎?戴閻王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我糊塗了一天,弄不明白,我也不敢跟誰打聽。”

    韓鐵芳又喝聲:“少説話!”他遂領著車馬進村,大家一齊忙亂,搬東西,抬馮老太太。哭聲,悄悄説話聲,亂了一陣,天色就已破曉,東方又已露出來曙光,馮老太太是卧在革裏,荷姑流著淚由車裏探出頭向韓鐵芳道謝,韓鐵芳這時才看出這個女子雖然衣服樸素,雲發不整,臉上且有抓傷痕跡,但確實是長得美麗,比蝴蝶紅,比自己所見過的一切女子都美,他點點頭,就轉臉去向瘦老鴉説:“師父就快些帶著他們走吧。”

    雞已啼了,狗圍著車馬又吠了一陣,也都停住了聲音。

    瘦老鴉騎上“雪中霞”揮鞭説聲:“走吧!”革裏又發出哭泣之聲,神手張向著韓鐵方説:“韓大爺再會!”那毛三跨在那匹瘦馬上,打了個哈欠,説:“大相公,我可先到洛陽去啦,您可也別在外邊多耽誤,玩夠了也快點回家吧,免得少奶奶在家裏懸掛您。”他揉了揉困眼,又要打盹似的隨著車馬出了村子,衝破了曉煙,迎著漸起的朝陽,向東走去。

    這裏只留下了一匹“烏煙豹”和兩隻包裹,一口寶劍,一杆絲鞭。韓鐵芳將昨晚上奪來的那口刀跟劍全都拋在麥田中,他就上馬往北走了不遠,尋著通往西南去的大道,緊緊揮鞭,飛一般的馳去。

    約數十分鐘,他的馬就來到了昨日惡鬥之地的酸棗山。此時天色已經大亮,金色的朝陽射在山頂上,但山上只留下一段黯色的斷牆,卻看不見昨天的那座廟了。山坡也望不見了那匹馬,他就牽著馬上山,到了山頂上一看,廟已全燒燬,殘灰破磚堆了一地。他跳進去,以寶劍亂撥著磚石和燒焦了的柱子,四下尋找,並沒看見一具屍骸。他忿恨了一陣,又嗟嘆了一聲,遂即下山,一直往西走二十里,便離開了靈寶縣的境界。

    沿途的上山愈來愈多,風吹來,挾帶的沙塵更多。他找了一個僻靜的村落用了午飯,依然往西去,天黑時方才覓店歇息,一連二日,過了陝州,出了函谷關,地勢是越走越高,已離潼關不遠了。想起來師父曾説過潼關有老君牛,仙人劍,那張家二弟兄都是極有名的江湖人,心中益懷著警戒。當晚來到閣鄉縣境,這個縣也是豫西的一個大縣,可以説是豫陝交界之處,地勢極為險要。黃色的山,黃色的河,被黃色的夕陽照得更加黃。

    在他的前面就有一批鏢車,他雖沒看出車上的鏢旗寫著是甚麼字樣,但見鏢頭七八人,各各騎著大馬,樣子都頗為兇橫。韓鐵芳不願再招惹閒氣,於是就在一個市鎮上找了一家店房,牽馬進內,自覺未被人所注意,他將馬交給了店夥,找了個房間歇下,用過了飯,就在屋中以藥敷治右臂上的箭傷,這塊傷已然有八成好了,他躺了一會,覺得身體也不疲乏了。

    此時窗色已漸黑,店房卻來了不少投宿的。人聲、馬聲、車聲,又一陣的雜亂,亂過去之後,可又漸漸寂靜了。夥計給屋中點上了燈,韓鐵芳就躺在炕上想事。他想得很遠,往西想到了潼關那些難免一門的羣豪,祁連山陽的大盜黑山熊,和尚未知能否尋到的可憐的母親,更想到新疆遼遠的沙漠,那裏的奇俠行蹤也不知可否再遇。往東他卻想到了蝴蝶紅,她已是落花有主了,她跟著範彥仁一定很好吧!又想那遭逢侮辱,死了丈夫離了家的荷姑,不知在路上會不會再出事。他一陣雄心忿忿,又一陣情感纏綿,這時鎮街上已敲了梆子,隨著梆於,忽然又來了一陣異樣的聲音,他就不禁吃了一驚,突然一滾身站了起來,腳步慢慢地往前挪動,全身的精神都灌注在耳朵上,細細地聽,並且推開了門,走到院中,順著聲音悄悄的走到一間客房的窗外,這窗上浮現著淺淺的燈光,窗裏卻發出那種異樣的聲音,就是他聽過的那種震人的咳嗽。咳嗽了半天,還沒停住。

    韓鐵芳就忍不住輕輕地拉開門,向屋裏看去,就見屋中燈光慘黯,桌上放著一碗麪,一雙筷,沒有人吃,人卻在炕頭雙手緊緊按著胸嘶聲竭力地咳嗽,但總是不能把喉中的痰咳出,那臉色是不必看了,真比任何蒼白的東西還要悽慘。他穿的是綢子的夾衣,包著他的瘦骨,一條很長的辮髮已垂到頭來,而且十分的蓬亂。

    韓鐵芳就上前替這個人輕輕地捶背,他像伺候父親或母親那樣地恭謹,這個病人才吐出兩口稠痰來,唾在地下分明看出有血色,病人就“哎喲”一聲,身子向後一倒,韓鐵芳急忙托住了他的頭,並將他身旁的一隻花緞包袱拿過來,打算作為他的枕頭,但卻覺得又沉又硬,包裹裏不知是其麼東西。在包袱之旁分明放著一根皮鞭,及一口連著銷的,柄上纏有很舊的青絲的寶劍。韓鐵芳並不驚疑,用自己的手託著這人的頭,輕輕地向下去放,不料道人忽然一挺身,似有絕大的力量,把韓鐵芳推到了一邊。昂爽地站起身來,臉色由燈光傳到韓鐵芳的眼裏,韓鐵芳見他雖然已經瘦弱得幾無人形,然而卻像那柄瘦長的寶劍似的,發出來一種森冷的令人不敢逼近的光芒。

    此人一抱拳,説:“原想在新疆見面,不意又在此相逢,總算是有緣,請坐請坐!”

    韓鐵芳一躬到地,然後直到腰來説:“我現在往西來,一來是為辦自己的事,二來就是想再見見前輩,求前輩指教,那天在山上我言語多有不周之處,也求前輩不要加罪,我只學過三五年武術,在家中時,頗為自負,到了靈寶一遇著戴閻王那些人,便自覺出是武術太低了……”

    對面的這人將他止住,説:“店房裏人太雜,不要説出這些話。你請坐,我們談談!”

    韓鐵芳答應了一聲,往後退到一個凳子上落了座,這個病人是坐在他的對面,借著燈光不住看他的容貌,就説:“我看你的模樣實在有些眼熟,二十年前我有個朋友他姓羅,長的就頗像你,你現在能否對我實説,你到底是姓甚麼?”

    韓鐵芳不由得一陣詫異,説:“我實在姓韓,是洛陽人,我並不認識甚麼姓羅的人。”

    病人又説:“你的父親是誰?”

    韓鐵芳不願也不敢説出自己的父親的名字和來歷,只説:“我的父親是洛陽縣的一個財主,他已然死了,給我留下了一些產業,我因想男兒志在四方,不願株守,所以便將家財盡皆散給親族,一人出來磨練磨練。”

    這病人點頭説:“很好!年輕的人是應當出外來磨練磨練的,但是你不往南方那山明水秀的地方走,卻到這荒涼的西邊來是其麼意思呢?”

    韓鐵芳説:“我是為尋找一個人。”

    這病人就又問:“你尋找甚麼人?作甚麼事的?”

    韓鐵芳説:“我找的那個人姓吳名鈞,外號叫黑山熊,他是個……”

    對方這病人就突然詫異地説:“甚麼?黑山熊?你認識他嗎?”

    韓鐵芳搖頭説:“我不認識他。我只知道這個人年歲已經很老了,他是個強盜,他生平作惡多端!”

    病人的態度才和平了些,又咳嗽了兩聲,問道:“你要找他有甚麼用意呢?”

    韓鐵芳沉吟了一下,就又説:“我找他是為報仇,我同前輩説了也不妨,我想前輩必是天下聞名的一位奇俠,你不是李慕白,便是江南鶴。我也無須瞞你,我要見了黑山熊,無論他的本領有多麼大,他手下有多少人,我也要跟他拼命,或是我死他生,或是我生他死,我們中間的仇恨不共戴天,因為十九年來,他欺我太甚!”

    病人又驚詫著説:“十九年?……”容貌悽慘,回想了半天,才又問説:“你和他是因為其麼結下這樣深的仇恨呢?”

    韓鐵方説:“因為……”自己母親被黑山熊強佔了的事,他真慚愧得不能説出來,只説:“因為我有一位盟叔,是我生平最敬佩的一個人,名叫金剛跌趙華升,在十九年前他就被黑山熊殺死,我師父因此才傳授給我武藝。”

    病人又問:“你的師父名叫甚麼?”

    韓鐵芳説:“我師父名叫一提金蕭仲遠,他是我父親的…”

    病人突然又出現失望的樣子,就向他連連擺手,説:“你不必再往下説了!我不耐煩聽這些江湖無名之人和互相毆鬥的事。二十年前我也是很氣盛的,但後來我對往事一直懺悔,在酸棗山上,那天我是不忍見你這樣少年英俊的人遭他們所害,我才出手幫助你。後來我到戴家莊救出那女子,也是為你辦事,因為我見你膽氣雖有,但武藝卻實在是差得大多了!”

    韓鐵芳聽了,不禁低下頭去,直覺得心灰意冷。

    病人又連連咳嗽了幾聲,説:“我不願再見江湖人毆鬥,我也不願見你們這等富家子弟學習武藝,愛走江湖。但你既已出來,我也不能勸你回去了。今後若有機會,我可以盡力幫助你,必能使你尋著黑山熊,因為我跟他也有些舊仇。”

    韓鐵芳就問:“他也得罪過老前輩?”

    病人又擺手,説:“你不必多問了,想起來早先的事我就恨,我就傷心。”

    韓鐵芳又一陣驚詫,又問:“敢問前輩貴姓大名?是不是南宮李慕白?”

    病人一聽這話,忽然把眼睛瞪起,眉毛高挑,説:“你們怎麼就知道天下的能人只有李慕白呢?”

    韓鐵芳趕緊抱歉似的説:“我也知道天下的英雄極多,但別人的名字我都沒聽説過,我只聽説二十年前江湖上有兩位超人英雄,一是李慕白,一是玉嬌龍,但玉嬌龍是位女俠,生長於名門,她已有數十年未在江湖行走,生死未知。而李慕白確實尚在人世,因為前輩的劍術精絕,所以找才想到,也許是有緣,使我遇著那位大俠客了。敢問前輩貴姓大名?”

    病人卻發了一會怔,然後又咳嗽,又搖頭説:“我都不是,你去歇息吧。”他咳嗽得又很厲害。

    韓鐵芳在旁皺著眉,心中非常地疑惑。這個病人又直向他擺手,意思是叫他走開,他只得站起身來,又向這病人拱手,説:“那麼我明天再來向前輩請教吧。”

    説完了,覺得心裏還像是有許多話,但是不知應當怎樣説出口,他轉身,輕輕開了屋門,走到院中,才過了兩步,卻又站住發呆。此時那屋裏的咳嗽聲仍是其緊。韓鐵芳心裏就想著:這樣的一位蓋世奇俠,竟為病魔所困擾,實在是可憐可惜。他不禁長嘆了一聲,就低著頭走回自己屋裏,在屋中他不是來回地走著,就是站著發呆,那屋裏的病人,實在是時時叫他掛念,記得只有在他母親秦氏病殆之前,他的心裏確曾有過這種悽慘的情形。

    外面,二更敲過了又敲三更,室中的那盞油燈越來越黯淡,韓鐵芳這才掩門熄燈就寢。他本來已經很疲乏了,一躺下便要睡著,但是那屋裏的咳嗽之聲,卻又如一條線,牽在他的精神上,那邊一動,這邊就立刻驚醒。次日,他本想往下走路,並且要邀那位病俠一路同行。可是他到了那屋中一看,見病人趴在炕上,蓋著一牀不很乾淨的被褥,頭髮亂蓮蓬地,白煞煞的臉,雙眼緊閉著,簡直不像是個活人。被底下露著一雙腳,又瘦又小,真跟女人的腳一般,腳上穿著青鞋,可見他是已然起來過一次又睡下的。韓鐵芳在他的眼前站了半天,他都未睜眼,只是微微地喘氣,有時突然要咳嗽,但他把眉毛緊皺了一下就又壓住了。

    韓鐵芳就轉身輕輕地出屋,到了院中,見有許多客人都匆匆忙忙地往門外走去,棚裏只有兩匹黑馬在同槽吃草。韓鐵芳就叫店家,店家正站在門口嚮往外走的客人們拱手,連聲道著:“慢怠!”聽了韓鐵芳的呼喚,他就趕緊走過來,帶笑問説:“您有甚麼吩咐,您也要動身嗎?要沒甚麼要緊的公事就在這兒再歇一天好不好?縣城裏可熱鬧極了。”

    韓鐵方説:“我打算過午再走。只是,你們這裏有甚麼高明的大夫沒有?”回手指指那屋子,説:“這屋裏住的人,是我在路上認識的。人很好,只是我看他的痛很重,今天尤其厲害。同是出門在外的人,哪有不管的道理。我想代他請一位大夫來看看,開幾味藥。”

    店夥就説:“昨兒晚上我們也聽見啦,他整整咳嗽了一夜。多半是癆病。這種病早就應當在家裏養著,他出這麼遠的門兒,萬一要死在半路,誰管呀?大爺您既然想作這件好事,那我就給您請大夫去。這鎮上的韓先生就是有名的大夫,脈息好極啦,無論甚麼童子癆,女兒癆,五癆七傷,要請他治,真敢説有點拿手。”

    韓鐵芳點頭説:“好極啦,你就快給請來,車馬錢由我開發。”店家應著,韓鐵芳卻轉身又進到病人的房中。

    此時那病人已然醒了,他睜著眼驚問説:“你怎麼還不走呀?你不是往西去還有急事嗎?為甚麼在這兒耽誤著?今天連我都想一早動身,但實在是因為身體不舒適,不能走,所以我起來了一回又躺下了。我勸你這時趕快就走,當日就走進潼關才好。不然,那戴閻王若是先趕到了潼關,他必要勾結那裏的幾個惡霸,反正你往西去就必由潼關經過,必躲不過他的眼睛。你又人孤勢單,倘或被他們暗算了……”

    韓鐵芳搖了搖頭,説:“這件事,請前輩不要替我操心,我這番西共尋仇,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連黑山熊我都不懼,我又何至於怕他們那一夥毛賊?今天我原是想走,但見前輩病趴在此,我不忍這樣走,不要説前輩在酸棗山還幫助過我,救過我,就是彼此素無因緣,我若見一人病倒異鄉,我也是要盡力照管的。前輩一生所作之事,我雖不詳知,但一定也是到處扶危濟難,以肝膽待人。如今,前輩你自身有了這樣危難,就沒有人來扶助你麼?所以我已叫店家請大夫去了,我在此耽擱三五日也是無妨的。倘若前輩因此病癒,那並非是我對前輩有何恩德,乃是我替你一生所救人之酬謝你了!”

    病人聽了這話,面上露出一點感動之色,就短短地嘆了口氣,説:“你説的這話,叫我真愧得慌,我雖然自幼就會武藝,但所作的都是些任性、鬥氣的事,我也殺傷過無辜之人,實在不配稱為俠義。我一生漂泊病困,都由自取。如今,實同你説,我正是要往南共尋李慕白,因為早先他拿走過我一件東西,我在未死之前必要索回。而且還預備著去和他們作一番決鬥。”韓鐵芳不禁又動容去聽。

    病人又説:“此外還有一事……唉!現在且不必跟你提了。我因為自知病入膏盲,死期將至,我才重入江湖。不然,我曾經發過誓我是至死也不入玉門關的!”説到這裏,他翻著眼睛,引起來一陣悲哀的回憶,良久又慨然説:“沒想到我病在半途,使我灰心,我又見你一個初走江湖,武藝不甚精熟的少年人,在靈寶縣尚且那樣捨身仗義,力戰羣賊,又叫我後悔,假若當初我將此身武藝用之於正途,那麼現在江湖上,就許不至有這麼多惡霸與壞人了。因此,我又不想找李慕白了,我想回家。”

    韓鐵芳就又問説:“請問前輩的家在哪裏啊?”

    病人搖頭説:“我的家離此處極遠,而且旁人也極難尋找。”

    韓鐵芳説:“是在新疆麼?”

    病人微微地點頭説:“離著那裏就不遠了,我家中只有一個親近的人,我出來,他就在家裏,也沒有人管,所以我也願意趕緊回去看一看他,不然怕我死在中途,他全都不知道。”

    韓鐵芳聽了,不由覺得有些鼻酸,心裏慚慚地明白了,這人早先必是一個江湖大盜,如今他懺悔了。

    此時店家就在院中説:“大夫請來啦!”韓鐵芳趕緊將門推開,大夫連同看店家就進了屋。

    這位大夫據店家稱呼他是姓韓,與鐵芳同姓。年有五十來歲,嘴上有點稀稀的白鬍子,臉龐極瘦,彷彿是也有癆病似的。穿著一件灰布的破大褂,青緞坎肩也很舊了。他枸樓著進來,望了望病人的氣色,而病人卻忽然驚訝地坐起了身,大夫説:“躺下吧!躺下吧!別客氣!病人可不應該坐著。”

    店家在旁邊説:“韓先生的醫道好極啦,來到我們這鎮上十來年,由他治活了的人,可真數不過來啦,治癆病,更是有把握。”

    韓鐵芳就點了點頭。店家搬了凳於請大夫在炕旁邊坐下,此時病人卻閉著眼睛將臉側向裏面,卻伸出一隻右臂來,叫大夫先診脈,這個大夫一邊診著脈,邊仰著臉,半天,把頭微微地點著,看看韓鐵芳的衣服很整齊,面貌又清秀,他就説:“這位世兄與這位病人是一路來的麼?”

    韓鐵芳説:“我們二人也是萍水相逢,因為談得相投,遂成好友。”

    大夫又點點頭,砸一砸嘴,就站起身來説:“病人是虛弱過甚,加以外感,得慢慢地治,一劑藥兩劑藥怕不能見好。”

    韓鐵芳點頭説:“是,是。”

    大夫又説:“我這當大夫的與別人不同,好治的病,我一定説是好治,不好治的病,我也決不用大言欺人。因為我行的是儒醫,您可以到道街上看看我門前的牌子,上面寫得清楚。

    我行醫四十多年啦,沒跟人説過一句不是書上的話。所以與他們那些江湖大夫迥然不同。我看閣下也是位讀書人,我才這樣説。”

    店家在旁説:“韓先生在大地方也行過醫,西安府、蘭州府,全都給他掛過匾。”

    韓大夫説:“我在涼州住的日子尤其多,將來您可以到那裏去問問,有位韓先生,您要説韓秀才更能曉得。因為兄弟自幼攻讀,曾進過學,後來因為科場不利,我才想:不為良相,當作良醫,因此才發奮……”

    此時病人轉向炕裏去卧著,咳嗽又劇烈了起來,把這個大夫自吹自擂的話聲也擾亂了。

    大夫又同韓鐵芳一笑,現出他那僅存的兩三個牙齒,他説:“您跟我到櫃房裏開方子去吧:”於是韓鐵芳跟店家也出了屋子。大夫彎著腰兒,邁著方步在前邊走,韓鐵芳在後看見他的兩隻鞋跟都破了,快穿不得啦。到了櫃房裏,掌櫃的跟他也很廝熟,他就借了紙筆,手顫顫地,字跡歪斜,開了一張藥方子,韓鐵芳取出來一塊碎銀作為酬謝,這大夫把一塊銀子看了又看,並借了櫃上的戥子稱了一稱,方才走。

    韓鐵芳又把錢給店家,託他們去買藥煎藥。他同店掌櫃談了幾句話,就又走到那病人的屋裏。

    病人忽然翻轉身來,瞪著大眼睛問:“大夫走了嗎?”

    韓鐵方説:“已然走了,藥我也託店家買去了,待會就可以煎得。”

    病人突然又問:“那大夫沒有説甚麼別的話?”

    韓鐵芳怔了一下,搖頭説:“沒有説甚麼別的話。他只説您的痛得多多休養,不可以急躁。”

    病人搖頭説:“我一點也不急躁,我已經忍氣吞聲了二十年,不料凡事皆由命定!逼得我又得作壞事!”接著又嘆息了一聲。

    韓鐵芳越發地愣了,不知他是病得説糊話,還是為了甚麼。

    忽然見病人又向裏一翻身,伸手向他那包袱裏去摸,撤出來一個紅綢子的小包裹,他使力坐起身來打開,只見裏面在許多塊白銀中,還摻著有幾塊黃金。韓鐵芳越發的驚訝,這病人卻把一塊銀子給了韓鐵芳,説:“我知道你是一個有錢的公子,也是一位俠義英雄,給你錢是羞辱了你,但你也別錯會了意,這是我請大夫看病的錢,我既然有錢,就不能花別人的,我不願意受別人的好處。你收下吧,你若給我扔回來,就算是惱了我。”

    韓鐵芳的心中可真起了一點反感,心説:這個人是怎麼回事,怎麼這樣不認識朋友呢?並且他這時候精神極為興奮,不像是剛才那樣病得要死一樣。於是,他就慨然説:“既然這樣,前輩的銀子我不敢不收。”遂揣在自己的懷裏,又説:“我跟前輩雖萍水相逢……”

    病人不待他往下説,就搶先説:“我也沒想到此番東來能遇到你這樣的人物,可惜我身體多病,百事贅身,不然我願將我三十年來所學的武藝全都傳授給你。”又嘆道:“其實會了武藝,又濟得甚麼事?人當異鄉卧病,或是……躺在炕上起不來的時候,任你有天下無敵的武藝,依然能遭陰險婦人的暗算、坑害、搶奪和小人所侮辱。”

    韓鐵芳更不明白了,怎會談到了婦人的暗算呢?又有誰搶奪過他的心愛的東西呢?想著也許是觸犯起了他的往事,但這些話也跟自己説不著呀?疑惑了一會之後,同時自己也有些灰心,覺得只要今天叫他吃了藥,明天若見他的痛好一些,自己也可以與他分手了。自己與他結交又不是想要他幫助,想藉他的武藝報仇。如今,自己對他也可以説是盡到照護之責了,時間不可遲誤,還是趕緊去尋黑山熊,救自己的母親脱險要緊。

    於是他就請病人卧下休息,自己卻又是出了屋,到店門前轉了一會,就見離著不遠,路南有一個荊棘紮成的門兒,牆上掛著一塊破匾,不知是寫著甚麼字,大概就是剛才請來的那個大夫的家。這座市鎮雖然是往來的大道,但因距離縣城太近,往來的人不在此停足,所以買賣也都不大興旺。韓鐵芳站立了一會便又進來。到了屋中,心中仍覺得非常愁悶,而且無聊得很。

    直到晚間,他因聽見了那個病人又咳嗽,他就又走到那屋中去看,卻見病人躺在炕上,咳嗽似是更厲害了。小登上放著一碗藥,已然冰涼,卻沒有吃。韓鐵芳不由得就問他:“藥沒有用嗎?”

    那病人翻了翻身卻説:“那樣的大夫給我開的藥,我吃它幹甚麼?”

    韓鐵芳説:“聽説那倒是個有名的大夫。”

    病人忽然抑制住咳嗽,冷笑著説:“有名?嘻嘻!有名?”

    韓鐵芳聽了,又不由十分驚詫。

    病人又對他説:“我勸你就趕快走吧,咱們日後再見。你放心,你往西去只要謹慎一些,就不至有甚麼舛錯。只要我的病能夠好一些,我必然趕了去幫助你。”

    韓鐵芳聽了這話,更覺得不高興,就説:“前輩你錯會意了,我與你相交,皆是因為江湖道義,並非想求助於前輩。何況……”他原想説出自己此去的目的,説明了自己往祁連山去原是為救母,就是別人肯幫助,自己也要謝絕,然而又想:這樣的話豈可對別人説?只好明天分手,以後只要這個人不死,他必然能夠知道我是個如何的人物。於是他又婉言勸著,請病人服藥,病人卻仍然搖頭,韓鐵芳就想:我盡到了心就好,我對我自己的父母也不過如此,他不識交情,我還能夠怎樣?遂就回到自己的屋中,用畢晚飯,自己就躺在炕上歇息,預備明天清晨就起身。

    今晚,那屋裏的咳嗽之聲也似乎減輕了一些,不知那個病人到底吃了藥沒有,反正,他的痛必是好了一些,韓鐵芳也有些放心。但又想:自己對他的生平並不十分了解,竟如此戀戀地,彷彿有甚麼情意似的,也太不值得,幸虧他不是個女子,要不然自己真許耽誤了正事。遂將心安靜下來,頃刻之間,即進入了夢鄉。不料半夜之間他忽又被人驚醒。

    原來這市鎮上一過了二鼓,就已沉寂如死。除了梆鑼有時候響,狗有時叫,就再無其他的聲音。天空的那個月亮,已由釣形漸漸地展寬,如同一隻船,在那深青的海一般遼闊的天上飄動。星光也顯得稀少,一閃一閃的如同銀魚脊樑,被月映得發亮。幾縷淡淡的雲縣,從速天的極處投來,如一條素練似的,要將那隻月舟牽走。牆角、樹梢、房屋都把影子鋪在地下,一塊一塊,一枝一枝,浸在青色的月光裏,斑斑點點如水底的石頭和珊瑚樹。

    此時那個大夫韓秀才的家裏突然有怪客走入,將韓大夫喚醒,逼問他説:“十九年前你在甘州府住過不是?那時正是年底,下著大雪,在來安店裏有一個孤身少婦產了一個孩子,被同店住的那個涼州知府的侍妾給換走了,……到了次年春天,你又到涼州府裏去邀功、求賞,帶著官人去搜後,意圖將那個孩子也奪回去,以致將那可憐的少婦逼走。是不是有這件事?現在,我只問你:十九年來那方二太太換去的孩子到底有下落沒有?現在他在何處?你要據實説!”兩隻又瘦又硬的手已掐住了韓大夫的喉嚨,月光透進了破窗欞照在這暴客的臉上,只見他病容慘暗而兩目卻發著兇光。

    韓大夫的老婆子早已嚇得鑽進了破棉絮裏,不敢作聲。而韓大夫戰戰兢兢,他的腦裏忽然憶起一件早已忘掉了的舊事,那件事至今仍是個謎。方二太太、秦媽跟那孩子始終也沒有找著,不過那家人方福,後來被人教了,他設法回到了涼州,便傳出去旅店換子及高山遇盜之事。方福的一隻腿已成殘廢,到了涼州住不到半年,一條老命便即嗚呼。現在連涼州府都不知換了幾任,早先的那位方大人,也不知調到哪兒去啦。

    韓秀才當初並沒得到甚麼便宜,不過甘州旅店裏的情形他是知道的。他坎坷了一輩子,來到這裏才混上了一碗飯,以他那半通不通的醫術,冶死過幾個人,可也碰巧治活過幾個人。到了近年,他老了,他在此地討來的晚婚的婆子也生個女兒,他的老境更為潦倒,對於早先的事,除了有時跟人誇誇口,表示他走過許多地方,連早先的涼州府台他都見過,那件換兒子的怪案子,他連對他老婆也沒有談過。不料今天忽然翻了案。他被掐著脖子,葡卜在炕上,老淚低垂,聲音悲慘,表示他對於那件事情的後來結果完全不曉,那被換去的孩子是個男孩子是絕對無疑。但後來是死是活,落於誰手,他是真的一點也不知道。他並且説:“早先我在裏邊攪亂,也不過是圖幾個錢花,多説了幾句話,也沒太多事,方知府沒給我甚麼好處,那位抱走了方家女兒的娘子……曖喲就是您吧?太太!您千萬留下我這條老命吧!”

    對面那忿怒的人,兩隻手漸漸地鬆開了,嘆了一聲,現出非常失望的神情,又咳嗽了一陣,然後以拳頭擂著韓秀才的頭,嚴厲的説:“過去的事不准你跟別人提,今晚的事更不許跟別人説!否則我就殺了你!”説畢,轉身走去,門户都未響,窗外依然月色悽清,此人已無蹤影。

    而十分鐘之後,那店房裏的一匹馬已然備好,店門也已敞開了,店裏的人可能還都正在熟睡,一點也不覺得,韓鐵芳卻被人用手推醒,他驚得睜開了睛晴一看,炕前的人的模樣卻看不大清,他急忙坐起身來,順手掣劍,噹的一聲,寒光已出了銷,而炕前站立著的人,卻按住了他的手説:“你這時才抽劍已然晚了!告訴你,你還得磨鍊,這樣子走路是要吃大虧的。”

    韓鐵芳聽出來説話的聲音,不禁更為驚異,就説:“啊!”

    這個人卻説:“不要驚訝,我特來向你辭行,幸蒙救助,現在我的病已略覺著好了一點,趁著今晚月色甚明,我要走啦。將來……咱們再會吧!望你放心向西走去,少鬥氣,多謹慎,便無舛錯!”説時轉身要走。

    韓鐵芳卻拉住了此人的胳膊,説:“前輩且不要走!自然,我挽留不住前輩,但也請留下大名,以便將來遇機訪問。”

    對方的人説:“將來你可向江湖人打聽,沙漠飛來一條龍,是神無影鬼無跡,……”

    韓鐵芳問説:“莫非前輩你就……是……”

    對方這人,卻將拳垂在他的臉上説:“禁聲!我的名字不許他人説!將來,你若順便,可以到沙漠中去找我,睡吧!”將韓鐵芳推倒在炕上,他飄然出屋,屋門隨之開上。

    韓鐵芳哪裏肯交臂失此奇俠,就翻身而起,急追出屋,卻聽馬蹄緊響,人已無影,他追出店門,並往西跑出了鎮,見鎮外月光下有一個小黑點兒已然去遠,傳來了“得得得”一聲比一聲輕微的馬蹄之聲,少時便即消逝了。

    韓鐵芳又急忙跑回店中,也匆匆地去備馬,櫃房裏就有人説:“是誰在院子裏?”

    韓鐵芳也不言語,又趕忙走進了屋,慌慌張張地把包裹背在身後,挾著寶劍,拿著皮鞭,出了屋,店家已上燈了,櫃房裏三四個人都詫異著,説:“院子裏是誰?”

    韓鐵芳要走,卻又頓住腳,摸出那位俠客給他的那塊銀子,擲在屋中炕上,急忙就跑了去車馬,臨出店時才大聲説:“我們都走啦!你們快來關門吧!店飯錢都給你們留在屋……裏了!”出了門,他才把這句話説完。

    他已騎上了烏煙豹,加緊揮鞭,飛也似的向西而去,瞬息之間出了鎮街,又一會,就走出了十餘里地,再片時過了一道山,又走約二十里便見星光已稱,銀月西落,涼風吹動了遍野的禾麥,東方極天之處,雲作淡胭脂色,再走,鳥鵲從遠林飛起,紛落於田野之間,而青色的天幕已然拉展開了,村裏雞鴨,田徑中已有荷鋤的人行走了。

    朝陽的金針刺破了晨霧,出色又發黃了,右側的大河又如一個睡起來的莽漢,在開始伸懶腰。他的馬稍稍遲緩了些,人漸漸喘息,四周遍野,在數十里之內,竟沒有一條馬影。只有他座下的烏煙豹如才從河裏走出來似的,出了一身冰似的濕汗,面前隱隱看見了一座關隘,如在霧襄。他悵然地再往前走,直到太陽高升,天氣漸漸熬了,路上往來的人也越來越多,時候已然不早了,他的馬才走到了潼關。

    潼關是天下的險要之地,他見這座雄關,疊垛重樓,建築在高高的山嶺之上,形勢極為雄壯。黃河自北而來,至此折向東流,那拐角之處排列著許多桅杆,有的船已掛起帆來正向河心行駛,韓鐵芳曉得那裏必定是風陵古渡。他見往來的人很多,不願有人認識自己,便策馬爬上山頂,進關去了。

    關裏原來就是潼關縣,追裏是屬於秦省管轄,城中的買賣很多,車馬輻轅,人煙極為稠密,韓鐵芳就下了坐騎車馬走去。包裏也摘下來放在馬鞍後,寶劍連銷也掛在鞍旁,他此時覺得餓了。街上有不少賣吃食的,但他覺得這裏有其麼老君牛、仙人劍等等的都是戴閻王的一夥,所以他不願在此多留,以免惹出無謂的爭鬥。他忍餓,不顧疲倦,就一直出了西門,西門之外就是山,山上一層一層剜著土洞,都住著人家,如蜂窩似的。西關裏的買賣也很多,車馬倒不太擁擠,他就上了馬揮鞭走去。

    這時他算是來到關中平原之上了,縱目一看,田禾無邊,沿著大道,槐柳稀稀,風景至為優美,而在南邊有一脈高山,峯頂重疊連綿,直插入天空、雲際,而且這一脈山全是青色的,真像用筆蘸花青抹出來的一樣,與自己這些日所見的那些黃色高山迥然不同,心想:這一定是太華了。又曉得華山上有甚麼鐵棍楊彪,還有一百多名嘍-,所以他越發地加鞭緊走。陽光照在頭上,如火烘著一般,天氣很熱,他全身都覺著汗出涔涔,尤其右臂,雖然箭傷已痊癒了七八分,然而禁不住揮了半夜的鞭子,此時覺得非常疼痛,越走覺著地越曠,天越熱,馬也簡直喘吁吁地跑不動了。

    對面一連走過去四五幫客商,都有保鏢的人隨行,於此可見關中民風強悍,前面路途的不靖。他又回頭看去,只見身後遠遠之處也來了幾匹馬,他不由得驚異,隨走隨扭頭,他的馬慢,人家馬卻快,少時那幾匹馬就趕上了他,他看著馬上的幾個人,都是強壯的少年,都是短打扮,騎著健壯的馬,有的還斜戴著大革帽身邊馬旁皆有兵刃。這幾個人一路談談笑笑,有一個還唱著秦腔:“你把我寶釧下眼觀,我的父在朝為官宦……”邊唱邊走,幾個人都並沒有怎麼注意他。

    韓鐵芳於是放下了心,讓這幾匹馬走過去,他再緩緩地策著馬,又走約三里,就進了一個市鎮,這市鎮此昨夜離開的那處市鎮還小,只路北有一家店房帶賣飯,店旁邊是一座廟,是甚麼廟可也不得而知,店就是在廟牆的西邊,進了一條衚衕才能找到,店幌子卻是掛在臨街上。

    他下了馬,牽著馬進了衚衕,走了很深才看見了店房,向外開著的兩間房子門窗全都敞開著,可以看見裏面有一隻熱氣騰騰的大鍋,裏邊坐著不少的人。他見門前有樁子,就將馬繫上,隔著窗先跟店家要了一個布撣子,前前後後的抽他身上的土,身上的土可真多,抽了半天還覺得沒有完全抽落;忽然撣子無意的向後一輪,覺得觸到甚麼物件上,他急忙回頭看,就見身後有一個人將他手中的撣子用力奪了過去,向他的臂上就重重的抽了一下,罵道:“撣子胡掄,也不留神後頭有人?媽的,你老子就教給你這個撣法嗎?媽的哪兒趕來的你這兔崽子,龜孫子。”

    韓鐵芳不由大怒,轉身説:“你怎麼口出不遜?我並沒有看見你,誤碰了你一下,你怎麼就講罵講打?”説出話來卻又吃了一驚,因為看出這個人就是自己剛才在路上遇見的唱秦腔的那個,心中忽然明白了,這個人原是成心來尋覺,就暗自計算著自己倒是跟他鬥不鬥。

    此時窗中有四五個大漢全都站起身來,都瞪著大眼睛往外看,有的拂袖頭,還有的抽出亮晃晃的尖刀。這個拿著子的人卻冷冷的一笑,腳步站定,以掌拍胸,説:“你來吧!衝著大爺吧!鬥一鬥!叫你認識認識關中的朋友,你小子敢嗎?”

    韓鐵芳卻將氣忍了又忍,心中説:那位俠客臨行時諄諄囑咐我,少鬥氣,多謹慎,我不可不遵從他的話,遂就勉強抑制下這口怒氣,就説:“我是來此用飯,用畢飯好往下走路,誰有閒工夫跟你們嘔氣?”這個人卻拿膀子往前撞了一撞,韓鐵芳往後退了一步,這個人趕上一步又用腳來踢。韓鐵芳再向後退一步,臉上可發出一層紫色,這個人也將步止住了,把眼睛又向他狠瞪了大半天,便罵了聲:“兔恙子!”撇撇嘴,提著撣子回身就走。那窗裏的幾個人卻一齊哈哈大笑。

    韓鐵方大怒,恨不得趕上兩步向那個人的屁股後頭端一腳,索性打!然而卻又極力將自己的怒氣忍住。不過這個虧到底是不能服的,不能叫他們輕視自己。遂就將衣襟又往起來整整腰帶束緊,袖頭挽得高高的,霍然一聲,寒光出了銷,他就直走進屋裏來。

    屋內一些喝茶吃飯的人,全都驚得立了起來,那幾個漢子一齊掣出了尺許長的尖刀,有的且秒起了板凳。韓鐵芳卻瞪著眼睛説:“你不要瞎慌張,我出來是走路是辦事,並非想與誰打架尋毆,何況我最不願與江湖上的狐鼠之輩爭強鬥勝!剛才的事不必提了,也許是彼此都有錯處,但現在我在這裏用飯,誰要是看不起我,誰要因我是個外鄉人,要想欺生,那就來領略領略我的寶劍!”説著,他將劍向桌上用力一拍,“吧”的一聲巨響,桌上的兩碗茶全都震倒了,流了滿桌。

    韓鐵芳本想一定有人要發言不服,那麼沒有法子,只好就鬥!但是他張目環顧,見兩間屋裏的人無不變色,而那幾個又都彼此耍著鬼臉,現出一種怯懦的神氣,雖然都撇嘴冷笑,可是都不敢發聲。

    韓鐵芳的胸中出了一口氣,就拉了凳子坐下,寶劍放在眼前,他就和氣地叫著説:“店家!店家!”

    店家答應了一聲,手裏拿著抹布過來,擦桌子,驚慌的看著他的臉。旁邊本來有兩個喝茶的,此時已都躲開了。韓鐵芳就獨自佔著一張桌子,昂然地坐著。但聲音卻很緩和地説,“給我一碗麪,稱四兩鍋餅也就行了。不喝酒,快一點來,吃完我還要走路。”店家恭謹地答應了一聲,那邊卻有個人撇著嘴冷笑説:“媽的!快些走吧!來此唬誰!以為老子沒見過寶劍,媽的!等到了赤水鎮的西邊咱們再算賬!”

    韓鐵芳手抄寶劍忿然立起,卻見那人,就是剛才奪了撣子打他的人,圓睜睜的兩隻眼瞪了他一下,就走進通著後院的一個小門裏去了。卻有另一個人走過來,向韓鐵芳擺手説:“不必,不必,出門在外都是朋友,話不投機,彼此少説。天太熱,打架既費力氣又流汗,動刀就得出血惹官司,都合不著,請問朋友你貴姓高名,貴處是哪裏?想往何處行走?”

    韓鐵芳注意看了一看這個人,見年約四十上下,紫面膛,兩眼發著一種賊光,胸前的鈕釦一個也沒有系,露出他的堅硬的肋骨,可見是個“練家子”,而右肋上又有一塊瘡疤,不是刀痕,便是劍跡,更可證明這人是在江湖上撲跌滾鬥過的人。韓鐵芳心想,既然在靈寶時人家都知道我的來歷了,到了這兒又何必再隱瞞!於是就説:“我姓韓,如今是想往祁連山去!”

    這人説:“路真不近,老兄你往西可有朋友嗎?如若沒有,我可以告訴你幾個,以便到時有個關照,江湖人見了面就都是朋友。”

    韓鐵芳搖頭説:“不用!我是往西辦事,我不是要打江湖。”

    這人哈哈地笑著説:“江湖可也沒有打來的!要講打麼?……”他漸漸地變了臉。

    韓鐵芳並不言語,直挺著腰坐下,劍握在手,只要他用力一推,身旁的這個人就許腰斷兩截,而這個人卻沒再向他説甚麼話。旁邊有兩個人過來,把這人拉走了,都進了後院。那後院就是店房,另有個大門就在這面鋪的斜對面開著,可以出入車輛跟驛馬,黃土的牆下胡亂地寫著店名跟畫的甚麼蘭芝、葫蘆、長壽字。韓鐵芳放下寶劍,先把夥計送過來的茶喝了一碗。

    這裏的茶是發黑色的,味道很苦,鍋餅也烙得比別處的硬。桌上放著一個醋壺,一小碟細鹽,還有一小碟辣椒,他就先拿了鍋餅蘸著鹽吃。而這時那幾個人就從店門裏各牽著馬走出來了,一齊扳鞍上馬,一齊扭著臉向韓鐵芳怒視,那個圓眼睛的東西是最後上了馬,前面的幾匹都先走了,而這個最後的人原來手中藏有一物,驀地向韓鐵芳打來,韓鐵芳急忙向旁去閃,只聽得“吧!嘩啦嘩啦”一陣亂響,那個人又狂喊了一聲:“赤水再見!小子留神!”催馬向衚衕外跑去。

    蹄聲雜亂,把塵土都揚進窗裏,有一種馬糞味撲著鼻子。韓鐵芳已然站起身來,臉色雖然氣得發紫,可是並未向外追趕。幾個夥計全都驚慌著跑過去,由地下撿那櫥裏打下來的破碗屑,還都咳嗽嘆氣,嘴裏撈叨著。旁邊吃麪的、喝茶的,也都躲避在牆角,戰戰兢兢。韓鐵芳看地下有一隻鋼鏢,叫夥計撿起來放在他的桌上,他接手説:“不要緊!他們打我沒打著,把你們的碟碗打壞了,碎了多少由我出錢賠。”

    掌櫃的嘆氣説:“那怎麼使得?只怨我們倒黴就算了。”

    韓鐵芳依然放劍坐下,催著夥計快下面,待了半天,才有旁邊坐的客人走過來,悄聲兒説:“你換個店房住下,等幾天,遇著有其麼上任的官眷往西去,你再隨著走吧!你要是單身往西去,一定得叫他們害死,他們説在赤水鎮上等你,赤水鎮就有個四通鏢店,那裏住著兩個鏢頭,一個叫託塔李平,一個叫飛夜叉張保,他們都是鐵棍楊大王的朋友,長安金霸王的徒弟!”

    韓鐵芳拱手説:“多承好意,但我不怕他們。”

    夥計拿眼睛溜著他,手發著顫給他端了一碗熱湯麪。韓鐵芳調了點醋,就拿起筷子來吃。心裏卻想著:有許多事雖然極力想忍,但又無法去忍,人雖然謹慎、小心,但也難免有人故意來暗算你,江湖上真是處處荊棘,處處難行。昨夜分手的那位奇俠,以多病之軀竟能行走無礙,實是可佩,比我高得多了。但是我就能因此頹了志氣嗎?就畏縮嗎?停住了筷子呆呆地想了一會,就雄心又起,決定不管那奇俠囑咐自己的話,而要去魯莽地、不顧一切的去闖。少時飯已用畢,除了飯錢之外,他還給了掌櫃許多錢作為賠償打碎碟碗之用,掌櫃的感激得不住道謝,旁邊的座客們也都以敬佩的眼光來看他,但又互相和談著,為他擔憂。韓鐵芳卻把那所餘不多的銀錢包好帶起,連那隻鏢也揣起來,提起寶劍就走。

    夥計已將他的馬解下,鞭子交在他的手中,他就上馬走去。出了衚衕,離開市鎮,馬蹄又踏到了曠野長途,右邊的槐柳,左畔的青山,又都掠著他的身旁過去,他向人詢問赤水鎮在哪裏,路人説:“由此往西即是華陰縣城,商住西是華州,華州以西三十里就是赤水鎮,那也是個小城堡,屬渭南縣管轄。”

    韓鐵芳就想著,這幾十裏的路程,大概當天就可到達,到時索性就鬥一鬥他們。於是連連揮鞭,但是他坐下的這匹烏煙豹卻走得太吃力了。行出去二三十里,就顯出躍躍點點的樣子來,簡直已寸步難挪,他只好下了馬,扳起馬腿來一看,只見四隻在洛陽新換的馬蹄鐵已多半磨去。

    他只好慢慢地牽著馬走,好在走了不遠又是一個小市鎮,這裏有一家門口搭著個高高的木頭架子,旁邊還有馬槽,就是管釘馬拿的。

    韓鐵芳從屋裏叫出來人,這人一看烏煙豹,就知道是一匹良馬,性烈,釘掌時必定“鬧手”,他又叫來一個夥計,兩個費了很大的事,才把烏煙豹綁在架子上,先用鐵鏟子削馬的趾甲,然後才給換上蹄鐵,解開馬又餵了一回,韓鐵芳給錢,牽開馬騎了上去,這時像換了一匹似的,馬非常的有精神,一鞭子落下去,馬就奔馳如飛,然而剛才耽誤的時候太多了,這時南邊那巍巍的高山,下半截的青色愈深,山頂的向陽之處卻顏色很紅,天上的雲也是紅一片、白一片,斑斑點點,綺麗非常,鴉鵲成羣的噪過,投向了遠處,風自背後吹來,有些覺得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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