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涼夜對於澠池的全部印象,來自於歷史故事《將相和》。這是她小時候,父親最愛講的故事之一,開始還聽得津津有味,聽的次數多了,便十分無聊。後來隨著年歲的增長,方始體會到父親當時的苦悶和不得志。
或許每個文人心中都有一個藺相如似的美夢吧!
許多年後的某天,她踏在澠池的土地上,一邊漫步山林,一邊在心裡默默回憶著完璧歸趙、澠池之會、負荊請罪的故事。她那身玫瑰色的袍子已經不再潔淨了,左邊肩膀處的一道縫直裂到了臂肘,滿頭青絲隨意綁束於腦後,被風吹得如魔似幻。經過幾日的奔波逃命,她整個人看起來相當狼狽。
身後沉默已久的獵戶終於按捺不住,小心地發問了:姑娘,您到底要小人幹什麼啊?
杜涼夜跨到一塊青石上站定,眯起眼睛向著山下掃視,半晌方才緩聲道:我想要一張這座山的地形圖。
獵戶搖手道:這山頭我是很熟悉的,但是地形圖,我就不會畫了。
杜涼夜微微一笑:沒關係,你說,我來畫。
獵戶賠笑道:這行!不過,姑娘您要這地圖幹嗎?
杜涼夜隨口答道:因為我怕迷路。
獵戶對這個答案將信將疑,但是為了懷裡的一錠黃金仍是將她帶到自己的小屋,找出一大塊粗糙的布,再找了半截灶下燒剩的木頭,放到飯桌上交給杜涼夜,自己則把這座山頭的情況細細說來。約摸費了半個時辰,杜涼夜依照他的描述繪出一幅簡略的山勢圖。
當晚,她就在這獵戶家歇下。
獵戶特意叫他妻子燉了一隻捕捉來的山雞,甚是美味。隔日梳洗完畢,借來獵戶老婆的一套藍底白花的粗布衣裳穿上。雖是荊釵裙布,依舊不掩絕代風華,把那獵戶老婆看得眼睛也不眨一下。
杜涼夜吃完早餐,就拿著昨日簡繪的地圖出門,在附近的山頭上轉悠,一直到晚飯時分才回來。一夜無話。
一連兩日如此。
第三日清晨,吃好早飯,她拿出幾張銀票推到獵戶夫婦面前,微笑道:這裡是三百兩的銀票。
獵戶夫婦面面相覷,驚疑不定,奇道:姑娘,您,您這是什麼意思啊?
這是給你們的安家費
安家費?
你們今日最好離開這裡,下山去找個別的營生
獵戶站起身來,問道:為什麼?
杜涼夜也站起來,走到門口看著山頭上升起的明媚朝陽,道:我實話對你們說了吧。明天有一群江湖人物要在這山裡搞一個英雄大會,到時候將有一場惡戰。所以你們最好能夠離開這裡,這三百兩也夠你們安家了。當然啦,如果你們實在捨不得離開這兒,也可以先到山下暫避幾天,然後再回來,以免遭到什麼不必要的傷害。
獵戶夫婦聞言進房合計籌算了半天,雖然也心知這事情有些蹊蹺,但實在無法抗拒三百兩銀子的誘惑,隨即收拾幾件日常行李,自杜涼夜的手裡接過銀票,下山去了。
這時候,小屋的後窗口忽然翻進來一個人,哈哈笑道:暫避幾天再回來?您讓他們回來住哪兒啊?
杜涼夜也不回頭,淡淡道:如果你拿了三百兩的銀子還會在乎這兩間破屋嗎?
對方回答得非常乾脆:不會!
杜涼夜微微牽一下嘴角,沉默半晌方才問道:參加這次英雄大會的都有哪些人?
人還真不少,主要有湘贛的八卦門、青雲堂、游龍幫;蜀中的青城、浣花兩大劍派;廣西的神風壇、香木樓,哦對了,還有南北螳螂派,這些都是有門有派的,另外有一些,嗯,孤芳自賞的獨行俠,雌雄大盜什麼的
聽起來很有規模嘛杜涼夜微微冷笑一下,道,溫良辰有什麼動靜?
她在山下迎接各路來的江湖人士,昨晚和蜀中浣花劍派的人見過面
那麼山峰上的會場是誰在負責?
唐門悅意領著一群人在佈置。
杜涼夜轉過身來,金色的陽光自她的背後射進屋內。她就那麼靜靜地站在一束光裡,神情既高貴又冷漠,沉聲道:我交代的事情全都做好了嗎?
萬事俱備!
你們確定沒有遺漏什麼?
按照杜統領的指示,整個山腰都已經全部埋下了炸藥。統領在地圖所指定的三十八處要塞,分派了三百名兄弟看守,都是百裡挑一的好手。另有五名兄弟喬裝混進了這次英雄大會,伺機而動,再加上王爺親派的護衛隊,這一仗,咱們是十拿九穩。
很好!
哦對了,屬下發現一個奇怪的事情那人語帶遲疑。
哦?
關於天下無雙閣那人頓住。
怎麼說?
目前為止,天下無雙閣還沒有任何動靜。按理說,江湖上搞出這麼個英雄大會,而且是在距離洛陽不遠的澠池,沒道理不邀請天下無雙閣的人參加啊?
杜涼夜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道:也許咱們的消息洩露,天下無雙閣聽到了什麼風聲,所以避開了。
那人吃了一驚,脫口道:不可能吧?這一次的計劃,除了杜統領您事先知情,就連咱們兄弟也都是臨時受命,決不可能洩露半點兒。
杜涼夜不置可否,頗有感觸地輕嘆一聲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
那人也笑起來,感嘆得近乎呢喃:要是能夠除掉天下無雙閣,那該是何等功勞啊?
杜涼夜嘴邊的笑意驀然擴大數倍,卻不言語。沉默有頃,方道:既然你們都已經準備妥當,那我就坐等你們的好消息了!
請杜統領放心,兄弟們一定竭盡全力!
杜涼夜點點頭,轉身掀開簾子進了裡間,片刻後再出來時,已經換回了原先那身玫瑰色男式長袍,破裂的地方已被獵戶的妻子縫補起來,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她站在那道粗黃的布簾前面低頭整理袖袍,旁邊那人頓覺眼前一亮,心道:怪事,這杜統領穿男裝居然比穿紅裝更好看。
杜涼夜不知他的心思,也不曾抬頭看他,整好衣服就往外走,一邊道:我先下山了,有事按老規矩聯絡
樂門鎮是澠池的一個小鎮,榮福客棧是樂門鎮上的一家小客棧。這家客棧是祖傳資產,少說也開幾十年了,自打開張以來,生意從沒像最近三天這樣好過,直把榮老闆的全家老小都忙活得停不下腳。
約是日暮,還不到開飯的時辰,但樓下的大堂裡已經坐滿了人。眾人都是江湖道上的朋友,有往日故交,也有彼此聞名不曾見面的,七嘴八舌地交談著,人聲鼎沸,幾乎沒掀翻了屋頂。
樓上的一間客房裡卻安靜得嚇人。
室內陳設簡陋,窗下的破几上擱著一箇舊香爐,燃的卻是極上等的香餅,香灰片片雪白如霜,冷香幽幽。
臨窗站著一身紈素的溫良辰。
你為何要把我的身份透露給曲瀾他們她的語氣頗為不悅。
無雙半躺在一把舊藤椅裡,雙腳交疊擱在桌子上,懶洋洋地說道:我既然能把別人的事情告訴你,自然也能把你的事情告訴給別人,這有什麼好生氣的,況且他們早晚都會知道的,難道明日的英雄大會上,你還能不公佈自己的身份?
溫良辰怒道:說得好聽,還不是因為慕容秋水是你們天下無雙閣的人,所以你處處幫著他
溫老闆,你要是這麼說的話。就是在破壞我天下無雙閣的信譽了無雙說著自坐直身子,將胸前的一束青絲甩到身後,肅容道,我們做生意的原則一向是童叟無欺,認錢不認人。
溫良辰緊皺眉頭,道:那我為何會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老實說,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無雙大笑道:溫老闆你是不是太緊張了?怎麼盡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我想幹什麼?不正是你請我來協助你舉辦這場英雄大會的嘛!要不然,我現在為什麼要住在這麼一個鬼地方,老天,我賭一萬兩黃金。天下決不會有比這更糟糕的客棧了
溫良辰冷笑一聲:哈!從昨晚到現在一共來了三十七位江湖朋友,我在樓下忙得像一隻喘不上氣的狗,可你呢,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大覺,你就是這樣協助我的嗎?
無雙立刻抓住她話裡的重點進行抗議:舒舒服服地睡大覺?天啊,你以為你們在樓下那麼大聲寒暄,我還能睡得著嗎?
溫良辰拿他徹底沒轍,閉目深吸一口氣,道:無雙閣主,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和杜涼夜之間是不是也有什麼交易?
哈哈,原來溫老闆是擔心這個?無雙收斂一下笑容,沉聲道: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沒有!
這麼說,你是真的喜歡她?溫良辰蹙起眉頭,滿臉的疑惑。
當然!無雙答得乾脆有力。
溫良辰先是靜默,繼而臉上露出一種非常豐富、非常奇怪的表情。
你也一定要保護她?
是!
那你當日為何又要告訴我真相呢?你完全可以說殺害我師父的人,是慕容秋水和曲瀾。我本來也懷疑是他們乾的,可是你卻告訴我真兇是杜涼夜。為什麼?
因為天下無雙閣最講信用。你要真相,我就給你真相!
溫良辰為這個答案失語,少頃,語氣堅決地說道:我決不會放過杜涼夜,除非我死。
無雙微微一笑,道:我一定會保護她。哪怕我死。
要殺她的人可不止我一個。
無論是誰。都得先過我這一關。
溫良辰面白如紙。沉默少頃,方才笑道:只可惜她愛的人是慕容秋水,而不是你天下無雙。
無雙一對明亮的眼睛暗淡下去,似是而非地低嘆一聲道:是啊,真可惜!
同一時間,同樣在感慨可惜的還有住在客棧西房裡的劉衛辰。當他們得知溫良辰的身份之後,曲瀾沉痛地說起三年前,幻月劍派許掌門前來洛陽,除了商榷雙方聯合抗清的事宜外,還提到了慕容秋水與溫良辰的婚事,有意結為親家。遺憾的是這件事隨著許掌門的死亡而告終,故而劉衛辰連道可惜。
高健卻不這麼認為:可惜什麼?照我看要想重續這樁姻緣也並非難事,他們男未娶,女未嫁,品貌相當,年齡合適哦還有,這溫姑娘既然是許掌門的弟子,現任的幻月劍派掌門,慕容要是娶了她,對於咱們的抗清大業也極為有利
西南分會的卓舵主接口道:可是,有姓杜的那丫頭在中間攪和。不知人家溫姑娘是否介意啊?
劉衛辰忽然哼道:你還是先問問慕容同不同意吧?
一句話把眾人說得無言。
曲瀾一直沉默不語,這時開口道:我一個下午都沒見到他的影子,該不是又偷偷去見那小賤人了吧?哼!他若再敢跟那賤人藕斷絲連,我決不饒他!說著用力一拍桌子,語氣變得無比凌厲。
劉衛辰忙道:沒有,他是上山巡查去了。吃過午飯那會兒,溫姑娘過來請他到山上的會場附近勘察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異常。哦,因為她要招呼道上的朋友,脫不開身,所以就來拜託慕容我們這一路來澠池,沒準身後跟著清狗的尾巴,小心謹慎一點總沒錯
卓舵主聞言笑道:這樣看來,這樁姻緣有戲啊!
幾人不由得又笑起來。
曲瀾忽然道:以許掌門昔日的江湖地位,溫良辰作為他的弟子,組織這場英雄大會倒也還說得過去。只是,她為何不和咱們相認呢?
劉衛辰微怔,沉吟片刻道:三年前,許掌門是因為來洛陽與老大見面才慘遭毒手,溫良辰莫非因此而對咱們心懷芥蒂?
曲瀾點點頭,嘆息一聲道:我也是擔心這個
氣氛一時陷入沉默,蒼茫暮色直透西窗,樓下高談闊論之聲伴隨著飯菜的香氣飄送至房間裡,原來樓下大堂早已開飯多時了。
劉衛辰站起來,笑道:這是個小誤會,跟她解釋清楚應該就沒事了,我去樓下拿些飯菜上來。
他說著走出門去,順手帶上了門。但門關上的一霎時,曲瀾臉色一變,兩隻耳朵警覺地豎了起來。須臾,他抄起風雷刀,自窗口躥了出去。
太陽已經沉落了,天空仍微有薄光,外面的街道上遠不如客棧裡面熱鬧,因是偏僻小鎮,行人極少。曲瀾剛一追出窗外,就見一道影子在西牆角疾閃而沒。
他追出一段距離,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對方的輕功之高乃是他生平未遇,卻像是有意要引他去追;一路忽閃忽現。他心裡疑團大盛,愈發要弄個明白,一路追著那人進了條小衚衕,忽見那身影隱入一堵牆後。他忍著大腿的傷痛,輕身提縱,兩個凌空翻越,迅疾將人攔住,待轉身看清那,人的臉,他先是一愣,隨即火冒三丈。
這個人竟然是杜涼夜。
她看見曲瀾似乎也有些驚訝,但立刻便微笑起來:曲老爺子,你的消息還真是靈通啊,這麼快就找來了?
曲瀾冷冷一笑,道: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自來投。臭丫頭,這一次,我看你還怎麼囂張?
杜涼夜綻開一個滿不在乎的笑容,道:曲老爺子還沒吃晚飯吧,那就別耽擱時間了,動手吧!
她話音未落,刀鋒已至,急忙舉劍招架,只聽一聲清響,那個鑲珠嵌玉的華麗劍鞘立刻就華麗麗地裂了開來,隨即又是一聲錚然鳴響,劍鋒與刀鋒已然親吻完畢,迅速退了回去。
杜涼夜連退數步,右臂微微發麻。心知硬碰硬決不是他的對手,但他腿傷未曾痊癒,行動多有不便,唯有以輕盈靈巧的輕功先累他一陣再說。她心意一明,立刻朝西奔去,曲瀾緊追不放。兩人一逃一追,展開輕功身法,自小鎮的屋頂迅疾掠過,快速絕倫。假如誰家院落裡恰好有人抬頭的話,他準會以為剛剛飛過去的是兩隻怪鳥。
這是一個夜色初臨的薄暮,最後的一絲光亮也被黑暗所吞沒,遙遠的天幕上嵌著幾顆微弱星辰,犯困似的眨著眼睛。
曲瀾腿上有傷,輕功大打折扣,眼看杜涼夜奔行如風,像只兔子般跳脫,盛怒之下將手裡的風雷刀對準她的後背奮力擲去。杜涼夜聽得動靜,急忙將身子一沉,順著一個屋角潛了下去。那刀力量驚人,鏘地撞上一戶人家的屋簷,灰色瓦片嘩地掉了一大片。
屋內靜了片刻,立刻有個尖細的嗓子叫罵起來。
杜涼夜遊蛇般貼著牆壁無聲遊走,屏息靜氣,豎起耳朵留意著周遭的一切異響。沉重的腳步聲在逼近,一步步,清晰而謹慎。她的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輕輕舉起掌中的劍。腳步聲忽然停止了,靜默頃刻,似乎要向著另一個方向移去。
她挑起眉峰,猛一眼瞥見地上的淡薄倒影,頓時倒抽一口冷氣,整個人像只受驚壁虎般疾躥上去,腳下的牆壁轟然一聲大響,磚塊紛紛坍塌,灰塵沖天而起。
一道凌厲的刀光比沖天而起的灰塵更早一步沖天而起。它像一道閃電,攔腰斬向半空裡的杜涼夜,伴隨著曲瀾那特有的陰柔聲調:賤人,你休想逃脫!
杜涼夜不必回頭也知道風雷刀的威力,急忙回身橫劍招架,刀劍相撞迸出一簇耀眼的火花,她的整條右臂都麻木掉,寶劍脫手而飛,身子倒飛出去重重撞在牆壁上,一股腥甜之氣直衝喉頭,左肩骨疼痛欲裂。但她緊咬牙關,哼也不哼一聲,甫一落地便伸手摘下左耳上的一個耳墜,淚珠狀的藍色耳墜。
曲瀾一心要將她斬殺於刀下,拼著大腿傷口迸裂,整個人拔地而起,刀聲霍霍,彷彿是空氣被割碎的哀鳴。眼看刀光即將吻上她的咽喉,突然有一道幽藍的光打在刀鋒上,叮咚一聲脆響,音質輕且薄脆,清悅動聽。
一團藍色的煙霧在他的眼前綻開,彷彿一朵美麗妖嬈的煙花。與此同時,他覺出有一個冰冷的東西掠過他的喉結,像一陣涼風,或一隻蜻蜓的親吻。無比迅疾,無比輕盈。
他恍惚還嗅到了一縷幽香,淡而彌久,銷魂蝕骨。
往事忽然像閃電一樣在他的腦海裡回放。他瞪圓雙目,看見自己金戈戎馬、急管繁弦的一生,宛如一曲無聲之樂,一川溫柔逝水,滾滾流去,不復回頭。
杜涼夜彈出暗器的同時就逃離了現場,她左肩的傷口全面迸裂,血跡洇染開來,像一朵豔麗的茶花。她走出一段距離便放緩腳步,暗中運氣調息。
這時大約是戌正光景,月冷星暗、夜色慘淡,彷彿埋藏了無數的殺機。在大自然一切正常的聲音裡,隱約有一縷奇異的風掠過夜空。杜涼夜警覺地停了下來,思索片刻之後,她忽然折身返回,急切的身影就像是一道光,掠過悠遠沉寂的時間長廊。
她右耳上的藍色耳墜晃動不絕,宛如淚珠欲滴。
夜色下,曲瀾的身體後仰,仰面跪倒在地上,形成一個奇怪的姿勢,脖子上有一道細小的傷口,血跡從血管裡噴湧出來,向左右橫向流淌成一道線,漸漸在腦後匯合。他的眼睛死魚般地圓睜著,像是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杜涼夜的眼睛瞪得比他還大。
她感覺自己的胸腔里正有什麼東西沉甸甸地壓下來,以至於呼吸困難。靜默一會兒,她俯下身子撿起自己的劍,一抬頭,就看見了身著黑衣的慕容秋水。
他鐘情明麗溫暖的色彩。若非特殊情況,甚少穿黑色,其實黑色也別有一股氣勢,他的氣質決定他穿什麼都很好看,他即使什麼都不穿也很好看哦真該死,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有這等旖旎心境?
她按捺住自己過於肆意的想法。收回逐漸下移的目光,重新專注於慕容秋水的臉。他真的很漂亮,濃眉俊目,丰神絕秀,可他的眼睛很冷,裡面彷彿彌散著裊繞的霧氣,像一個叫人望不到底的寒潭。
兩人互看良久,他道:你殺了他?
杜涼夜含笑點點頭:是的。
他面無表情,沉默少頃方才緩聲道:我曾經無數次問過我自己,如果發生了今日這種事,我會怎麼做?現在事情真的發生呵!你知道麼,這感覺就好像有人在你的頭頂懸掛著一把劍,一把隨時都可能掉下來的劍,你日夜擔心,提心吊膽,忽然有一天,它真的掉下來了
他停下來,似乎是在斟酌措詞,卻什麼也沒有說,然而杜涼夜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她知道那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儘管聽起來似乎有些不道德,但確實如此。
他忍不住苦笑:涼夜,我們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呢?
杜涼夜無語凝噎,漆黑的瞳仁上蒙了一層晶瑩透亮的水汽。
慕容秋水舉頭望向那片廣袤深邃的夜空。良久,仿若自語般地喟嘆道:如果可以,我願讓別人去決定生死,而我只做一柄劍,一把刀,一件冷銳無情的兵器。
他的口吻淡漠且悵惘,表情極悠遠。他的眼神就像寒冬臘月垂掛於屋簷下的冰凌,清澈透亮,容易勾人想起一些寂寞悽悵的舊事。
杜涼夜淚凝於睫,苦笑道:我就是這樣的一柄劍,一把刀。可我也不能真正做到冷血無情,這世上沒人能做到,沒有人!
慕容秋水靜默,忽而一笑道:那就讓我忘了江湖,也讓江湖,忘了我吧!
他說完轉過頭,凝視著杜涼夜的眼睛。這是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眼波流轉間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神韻,超凡脫俗。他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方才轉過身,道:你走吧。
我要是不走呢?杜涼夜沉默一下,問道。
我怕我會控制不住殺了你。
那我還是走吧。
她說著笑了笑,果真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沒有回頭。
這時候的杜涼夜完全沒有想到,這將成為她和慕容秋水今生今世裡的最後一次見面,他們還沒有對彼此說過我愛你,甚至沒有一句像樣的告別語言,沒有擁抱或親吻,就這樣訣別在這個蒼茫夜色下的孤寂小鎮,當時送別她的,只有深秋夜晚的一縷輕風。和兩三聲悽清的鳥鳴。
溫良辰的衣袂劃破夜空,獵獵作響。慕容秋水身隨意發,動若鬼魅,疾電般飛身攔截,她變換了幾次身法,仍舊衝突不過。盛怒之下抬手打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慕容秋水偏過頭,一口血全吐在肩膀上,但他若無其事地抹了抹嘴角,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這更加觸怒了溫良辰。她揚起右手想再給他一巴掌,卻被他一把捏住了手掌。
他的眼神倏忽變得冷銳。
溫良辰在他的注視下慢慢紅了臉面,一雙眼睛卻越發明亮,露出憤怒仇恨的光。
慕容秋水緩緩鬆開了五指,退後一步道:我很抱歉!
溫良辰的眼神宛如刀鋒,咬牙切齒道:我剛才還在猶豫要不要原諒你,你為什麼非要逼我?
慕容秋水苦笑一下:我也沒有辦法
住口!溫良辰清喝一聲,厲聲道,什麼叫沒有辦法,你是壓根兒就不想為師報仇。你被女色迷昏了頭,跟清狗的爪牙卿卿我我、藕斷絲連,把殺害自己師父的兇手都給放走了。你還算是一個人嗎?我真不敢相信,像你這樣的人居然也有臉說什麼反清復明,我看你乾脆去投靠清狗,做他們的爪牙,沒準還能換得個一官半職
誰說不是呢慕容秋水忽然沒頭沒尾地接了一句,尾音悠長如嘆息,彷彿蘊含無限感慨。
溫良辰頓時氣得全身發顫,半晌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一會兒方才冷笑道:好好!慕容秋水,你可以無恥,可以忘恩負義,可以置師父的血海深仇於不顧,我卻不能!她毀我幻月劍派,殺我師尊同門,我決不會放過她!
真可惜,她已經走了。
溫良辰直氣得麵皮紫漲,忽然一揚腕,袖底一道寒光直襲他胸口。她猝然發難,慕容秋水卻也並不吃驚,他伸出兩指一夾,就夾住了那道寒光。
這時巷子裡忽然響起一串足音。劉衛辰等人出現在巷口,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由得齊聲驚呼。溫良辰緩緩抽回匕首,美麗的唇邊泛起一抹冷酷的笑。
卓舵主一個箭步躥到曲瀾的屍體旁邊,跪倒下去。
劉衛辰顫聲道:慕容,這,這是怎麼回事?
慕容秋水沒有答話,他極端無奈,極端絕望地合上雙眼,臉上有一股深深的倦意。
溫良辰冷笑道:杜涼夜殺死了曲老爺子,你們的慕容少主卻放走了她。
是這樣嗎?
是的。慕容秋水伸指按住眉心,聲音裡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疲憊。
劉衛辰聞言呆住,卓舵主更是一臉錯愕,不敢置信的模樣。
周遭忽然陷入一種欲死般的靜寂。
溫良辰忽然發出一聲短促怪異的笑:慕容秋水,你居然能夠無恥得這般理直氣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兩位舵主,你們可都親耳聽到了,這種背叛師門的敗類,還留他幹嗎?
沉默少頃。
劉衛辰方道:溫老闆,這是我們反清復明會的事!
溫良辰的臉立刻煞白,一口氣差點就沒上來,慢慢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道:那你們就慢慢處理吧,我不打擾了。
她話沒說完就飛快地走了。
師父當年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竅,才會答應和他們聯合,結果不但賠上自己的性命,還把整個幻月劍派都搭了進去,可慕容秋水呢?安然無志,一點事都沒有,就憑這個,他也罪該萬死!她決不饒過這對狗男女!她發誓!
溫良辰的右手五指緊緊握在一起,指甲直刺進掌心裡去,幾乎沒把一口銀牙咬碎。她繞了一個圈,沒有返回客棧,而是展開輕功朝西奔去。她有一個直覺,杜涼夜還沒走遠!
確實。杜涼夜此刻還沒有離開樂門鎮。
她站在小鎮西頭最後一戶人家的牆壁後面,尋到左下角的第三塊青磚,在上面劃了一個圓,再在圓圈裡畫一個叉。然後她抬頭看了一下天空。夜色陰霾暗沉,彷彿天帝不怒自威的臉,連星月都戰戰兢兢,不敢鋒芒太露。
她一邊順著牆根往西漫步,一邊習慣性地眯起眼睛。
她在想:究竟是誰殺了曲瀾?
那道傷口分明是一劍封喉,凌厲決絕,氣勢驚人,很像是她杜涼夜的手法。但也只是像。假如由她出手,傷口會更長一寸,而且血跡一定會噴濺到他的鬍鬚上。然而,兇手出招的角度速度都拿捏得十分準確,力道恰到好處,收控自如。換言之,兇手的武功遠遠在她之上。
試問天下誰有這樣的劍法?
今晚,眾多高手齊聚樂門,要想找出幾個劍法一流的高手倒也並非難事,青城、浣花兩派便以劍法馳名江湖。但問題在於,他們為什麼要殺曲瀾呢?為明日的盟主之爭掃除一個勁敵?亦或有什麼其他原因?
杜涼夜覺得有點兒頭疼,太陽穴處青筋隱跳,她用大拇指使勁摁住。
堪堪只吸了一絲,杜涼夜便知不妙,急忙憋住呼吸,但已然感覺一陣頭暈眼花。風聲裡有數道暗器摩擦空氣的銳鳴,她憑藉著本能和多年的江湖經驗,騰挪躲閃。夜色中有一道白影緩緩逼近,時遠時近,時大時小,忽左忽右,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她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兩隻眼皮卻越來越沉重。
緊接著有一道白光擊中她的胸口。
她仰面倒下去,有一瞬間失重的眩暈和微微的疼。在尚未尋找到一個踏實可靠的依託之前,就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風繼續自峰嶺上吹過來,吹得溫良辰裙裾翩翩,長髮飄揚,頗有一種欲上青天攬日月的姿勢,恍欲飛去。但她的表情卻凝重得飛不起來。她眼睜睜地看著天下無雙扶起地上的杜涼夜,伸掌在她的身上推拿,心裡就像有千萬只蟻蟲在噬咬,感覺真他媽的美妙極了。
她冷眼旁觀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了。
你到底喜歡她什麼?她是清狗的爪牙,殺人不眨眼,毒如蛇蠍。難不成就因為她的皮相好一點兒,你們就一個個的
她的皮相決不只是好一點。無雙打斷她,淡淡道。
溫良辰的喉嚨裡立刻像被什麼東西堵著,十分無語。
儘管她早就領教過無雙這種雞同鴨講、東拉西扯的本領,但在這一刻,她很願意把這句話當真。天知道,她從來不曾對男人抱有比這更高的要求,不過遇見如此坦白的,還只得無雙一個。
怪不得歷史上從不缺少紅顏禍水這四個字。溫良辰怒極反笑。
那不過是失敗男人的藉口。
我一直以為閣主是與眾不同的
溫老闆這話的意思莫非是暗指我不是男人?
他的口吻依舊是淡淡的,他的表情依舊很平靜,但聲音裡卻忽然就透出一股子威嚴。
溫良辰收斂了盛怒的笑容,緩緩道:那麼,閣主下一個要殺的人,是不是就該慕容秋水了?
也許!無雙不置可否道。
也許?
這得看風是在往哪一個方向吹。
什麼意思?
無雙緩緩收回手掌,順勢將杜涼夜攬在懷裡,道:從現在開始,如果我發現杜涼夜少了一根頭髮,那麼,我下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你溫良辰。
他抬眸看定她,微微一笑,兩道濃黑漂亮的眉毛舒展開來,容色豔絕。溫良辰看得心驚肉跳。忽覺一小股涼意順著脊背爬上來。
我跟閣主可是有交易在先,閣主難道要自毀信譽?
等到明天的英雄大會結束,這筆交易就算圓滿了。
溫良辰沉默一下,忽然笑起來:這真的值得嗎?左右也不過是個女人,就算生得再漂亮些,過上幾年也就人老珠黃了。慕容秋水為了她,連殺師之仇也不顧了,而你,你為了她甚至
她故意停頓一下,緩聲道:不惜殺害好朋友的師父!
無雙聞言動作一滯,驚詫地抬起頭:咦?這都被你知道了?
這句話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兇手。
溫良辰也不禁一愣,錯愕住了。
她自以為這句話必定很能夠震懾住無雙,也帶有點威脅的意思,卻萬萬料不到他不僅毫不否認,而且一副臉不紅心不跳的樣子。那張俊秀絕倫的臉上帶著微微的疑惑,不知自己哪裡露了破綻。他沒有感到絲毫的心虛或羞愧,反而顯得理直氣壯。這等無恥,跟適才的慕容秋水簡直如出一轍,真不愧都是天下無雙閣的人啊。他難道就不怕她將此事公諸於眾?就不怕慕容秋水跟他反目?
溫老闆,你是怎麼發現的呢?無雙擰眉叫了她一聲,孩子般地嗔道。
是你身上的香氣。溫良辰冷冷地回覆他,這種香氣非常特別,而我的鼻子恰好對氣味比較敏感。
這樣就判定我是兇手,會不會太武斷了?涼夜也燻這種香
杜涼夜的身上此刻只有天山雪蓮膏的氣味。更何況她肩膀受傷,決不是曲老爺子的對手。溫良辰的口吻極篤定。
那兇手只能是我了。
無雙轉動一雙漆黑的眼珠,頗為遺憾般地撇了撇嘴巴,居然是一副俊美至極的無辜模樣。
溫良辰不禁有一剎那的失神。
這個少年生了一張俊秀無儔的臉,骨子裡卻潛藏著魔鬼。他剛剛殺死自己最好朋友的師父,但他只要眨一眨眼睛,便是一副天真爛漫的稚純無辜模樣,潔淨宛若蓮花。他就像一個矛盾綜合體,既叛逆又和諧。既高貴又卑劣。
無雙忽然對她微微一笑,柔聲問道:你剛剛既然沒有告訴慕容秋水。以後肯定也不會告訴他,對嗎?
溫良辰看著他蓮花般潔淨的笑容,心猛地一沉,夜風滋溜溜地吹過來,她下意識地緊了緊衣裳,點頭強笑道:當然。
無雙含笑定定看她一會兒,然後神色倦怠地打了半個呵欠,道:天色不早了,溫老闆,迷迭香的解藥拿出來吧
溫良辰只得將解藥扔給他。
無雙接到解藥,卻並不急著給杜涼夜解毒,而是舉頭望一眼將明未明的天色,意味深長地說道:溫老闆也早點休息吧,明天,可不是一個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