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扶起玉家二公子的屍體,放在椅子上。張延忽地揚聲道:玉大人,塵埃落定,您還不出來見見令弟麼?
卻聽樓梯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本地知州、江南玉家當家大弟子、玉君寰的哥哥玉肅慢慢走了上來。
眼前就是自己弟弟的屍體,玉肅猶豫了一下,卻並不上前,遠遠站著道:在所有武技中,我唯對自己的潛形之術頗為自矜,想不到竟然被張神捕一眼看穿,佩服佩服。
面對著自己親弟弟屍體,玉肅一開口說的竟是這等不相干之事。張延也不驚訝,淡然道:大人輕功甚高,在下倒是一直未能察覺。只是芳才二公子去世之時,終究是因兄弟連心,大人心存不忍,身子悄悄動了動,這才被在下僥倖聽到。
玉肅沒有再說話,眼睛望向弟弟的屍體,忽地嘆了口氣。
張延道:大人鞋上的雨都已幹了,想必來了好久了吧?據我所知。玉家的解毒聖物天露丸獨步天下,即使是赤血草,只要服下不到兩個時辰,也自能解得。後面的話已不用再說下去了,張延冷冷地看著玉肅。
玉肅的面色不變,嘴角的肌肉卻忍不住地抽搐幾下,片刻方道:誰讓他姓玉呢!聽他的語聲,極為蒼涼。
張延冷笑:大概下一步左玉兩家就會公告江湖:左家堡左憐慘死,玉家二少爺玉君寰殉情自殺,二人生不同衾死卻會同穴,此情感天動地。雖然出了之前的幾番波折,這事倒也完滿。對吧,玉大人?
玉肅道:神捕秋毫明察,玉某佩服。此一番風波,連累頗廣,但為了大局,犧牲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好在大局已定,今後封州城也能回覆安寧了。
張延冷笑:大人似乎忘了,卑職還活著呢。只要卑職還在,就決不容許有這麼多人枉死,也決不允許有人作惡之後,還能夠逍遙法外。
玉肅搖頭道:張神捕不會輕舉妄動的。何謂作惡,何謂枉死?難道你一意孤行,讓江湖上刀兵四起,血流成河。那些死者就不是枉死?你就不是在作惡?
張延道:善惡分明,自有公道,我自無愧於心。此案我是破定了!玉肅,你是本案最大的兇嫌,此刻你是自己受縛,還是待本捕頭來拿你?
玉肅失笑道:神捕何必如此固執?再說神捕忙糊塗了不成?在下好歹也是朝廷的四品命官,你如此越級抓我,本身就有違國法。
張延一時語塞。玉肅笑道:此次我不僅不束手就擒,還要再犯一次案。他話音剛落,驟地手一揚,只見一條淡金色的細鏈直朝房頂飛去。
莫非平眼見玉肅出現,自是更加小心。忽見玉肅抬手,心知不好,雙手一按瓦面,身子一個翻滾離開了原位。
只聽噗的一聲,房頂被打穿了個細洞,一條金鍊頂端繫著一隻小小的黑鐵骷髏自下衝出,正是江南玉肅的成名奇兵,墜幽冥。
墜幽冥以毫釐之差從莫非平的身邊擦過,端的是兇險異常。莫非平不敢停留,腰一用力,身子站起,雙足點地,施展輕功,轉身欲逃。
莫非平身在半空,忽覺頭頂一股勁風如泰山壓頂般襲來。此時他身在半空,無法借力變向,心念電轉之下,右手單掌上推迎敵,左手卻自懷中掏出一枚火花旗炮,一按機栝,一點火光飛上天空炸開,變成一朵梅花,轉瞬即逝。
眼見信號已經發出,莫非平心下稍安,雙掌一接,只聽頭頂上的人獰笑道:朋友,下去聊聊吧!兩人身形急急落下,瞬間砸破了房頂,落在了二樓。
那截下莫非平的乃是左家代堡主左修恆。他的內力本不及莫非平,只是居高臨下佔了便宜,才能把莫非平擋住。
莫非平腳一沾地,反手一翻,抓住了左修恆的右手,身子一擰,便把他扔了出去。緊接著身子飛起,又欲自房頂逃走。
身形方起,便覺得左腳一沉,卻是玉肅的墜幽冥無聲無息地飛過,細鏈轉眼便把莫非平的左踝纏了個牢牢實實。
墜幽冥果然是名不虛傳,莫非平心一橫,藉著細鏈拉扯之力,身子陀螺般旋轉,讓細鏈在左腿上纏繞,待第七圈時他人在半空,已經到了玉肅身邊。當即右腳直朝玉肅面門踢出。此刻的玉肅避無可避,若要向後退卻,必然要放棄手中的鎖鏈。
張延一直冷眼旁觀。眼見莫非平勢危,當即左手一拍桌案,身子直朝戰團飛去。身在中途,卻覺一股寒氣襲來,只好側身出掌相迎。身子落地,已與左修恆戰在一處。
眼見要被踢中面門,玉肅左手一抹,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刃間泛著藍光,正擋在莫非平的右腳之前。
莫非平右腳收回,身子恰好落下,當即一個倒翻,左手撐地,身子滴溜溜一轉,已然脫離了墜幽冥的羈絆。身子也藉著這一撐之力,急速後退。他的武功以箭法為主,拉開距離才是取勝之道。
奈何玉肅也看出了他的用意,左手執匕、右手執鏈,如附骨之蛆般緊緊跟上,手中匕首總不離莫非平身外三寸。莫非平先機盡失,一時間甚是狼狽。
張延上次之傷尚未痊癒,加上左修恆的幽寒真氣正是他武功的剋星。故此雖然兩人武功在伯仲之間,張延卻是處在下風。偷眼看去,卻見莫非平也是左支右絀,身上已受了幾處傷,鮮血淋漓,怕支持不了多久。
眼見莫非平稍一不慎,左腳又被墜幽冥纏上,玉肅右手一扯金鍊,合身撲上。莫非平大喝一聲,雙手一合,夾住了刺過來的匕首,卻再也擋不住玉肅的連環雙腿,只覺胸口一悶,一口鮮血噴出,雙手再也合不住,玉肅加勁刺下,眼看七殺莫非平就要喪命於此了!
張延一看情勢不妙,橫下一條心,眼見左修恆凌空一掌劈來,當即不避不躲,身子驟地調轉,雙腳倒立踢出,擋住了左修恆的寒明掌。
只覺一股寒氣幾乎在一瞬間便將自己凍僵,張延默運玄功,導引寒氣下行至雙臂,加上自己的真力,雙掌重重擊在地板上。
倚醉樓的地板雖是由上等紅木拼成,但也禁不住兩大高手的合力一擊,當即寸寸碎裂,向一樓坍塌而去。
玉肅的匕首眼看要刺入莫非平的胸膛,驟覺腳下一空,二人雙雙落下,莫非平趁機右腳踢出,正中玉肅的胸膛。玉肅噴出一口鮮血,倒飛而出。
張延一掌擊碎地板,已經引發了舊傷,此刻身子下落。竟然運不起絲毫內力,眼見就要摔在地上,忽覺得一股溫和的內力湧來,身子一晃,竟已站在地上。方一落地,他只覺得腳一軟,跌坐在地上,動彈不得。
莫非平腳踏實地,雙手一分,已經取出了名動江湖的無影弓,挽弓搭箭,哈哈笑道:想要你爺爺的命,殺人滅口,沒那麼容易。
玉肅、左修恆分在他左右兩邊站定,卻懾於無影弓的威名,一時均未有動作。
莫非平笑道:怎麼?不過來,那老子就陪你們等。
忽聽一個衰老的聲音響起:你不必等了,老朽剛剛收到風陵渡的飛鴿傳書,段子歸帶著二十飛鷹,早渡過風陵渡了,此刻只怕已經到了盧州城內。
莫非平定睛一看,卻見左鋒緩緩從張延身邊走過來,當即笑道:他奶奶的,編也編得像樣點,你以為老子會被你騙麼?
左鋒搖搖頭道:你方才就放出了天殺箭吧?為什麼這麼久還不見人來接應?你難道還想不明白,七殺身份隱秘至極,我們又是怎麼發現的?
玉肅是怎麼查出你的身份的?莫非平腦子霎時間如開了鍋一般,白衣侯最後的這句話不斷在他腦中響起。此時莫非平才明白了白衣侯的這句話,這句的確關係到自己生死的話。段子歸是凌霄的心腹,難道此番行事,他
莫非平已不敢再想下去。
他不想相信這一切,但是理智告訴他,事實就是如此。
其實,曾經有無數跡象告訴過他這個事實,可是他卻固執地選擇不相信。想想出發前總盟內詭異的氣氛,想想上次遇險時救援的遲來。一切的一切,不得不讓他接受這個人生中最大的打擊。
為什麼?
這個問題也許只有總盟的破軍才有答案。要想知道,就必須要先活著出去!
左寒的事情甚是敏感,兩家都不可能帶很多人前來,所以只要從這裡衝出去,就有希望逃生。
眼見左鋒越來越近,莫非平收懾心神,大喝一聲,五胡十六國破弦而出。
五支長箭呼嘯著飛向那瘦弱的老人,莫非平似乎已經見到那利箭穿過老人身體,鮮血噴出的景象。
眼見長箭越來越近,左鋒卻絲毫沒有閃躲或招架的意思。待五支長箭飛到他三尺之內,老人身邊竟泛起一陣淡淡的光暈。只見那箭一遇到光暈,如同遇到了一堵無形的牆,竟驟然轉向,自老人身邊滑過,咄咄連響,全部釘在了牆上。
左鋒這天下第一果然是名不虛傳,想不到他竟然練成了這隻在傳說中出現的孔雀幽明咒最高境界。這是天下至強的護身罡氣,據說練成後不僅刀槍難及,而且入水不浸,遇火不侵。自天河上人圓寂已近百年,這傳說中的神功終於重現江湖!
左鋒的速度絲毫不減。莫非平一咬牙,雙掌用力,手中長弓段段碎裂,緊接著雙手前後分開,做拉弓狀,大喝一聲:破!無影箭氣直朝左鋒飛去。
那箭氣彷彿帶著天地間所有的戾氣,伴著尖銳的破風聲直飛向老人。莫非平射出這一箭,身體卻不停留,斜斜飛起,只要箭能阻上一阻這位天下第一,他得以出了倚醉樓,就有希望逃生。
張延跌坐在地,身子不能動彈,眼睛卻看得清楚。眼見莫非平勢危,想要掙扎站起相救,卻是力不從心。
那箭氣離老人三尺之內,但見老人身邊又泛起淡淡光暈,轉眼間與無影箭氣相撞。但聽一聲悶響,箭氣破空之聲更響,竟由無形化作有形,泛起淡淡藍光,那威勢比張延之前所見的一箭定鼎,不知要強多少倍。
這才是七殺莫非平賴以保命的絕招天地初元。
兩強相持,護身光暈稍一堅持便被天地初元的箭氣擊潰,那箭氣尖嘯著射入了左鋒的胸膛。
莫非平心下一喜,身子加速前撲,正待乘勝逃逸,卻忽地一驚瞬間,老人的身體竟如虛幻一般,那呼嘯的箭氣自他前胸射入,自後背飛出,竟如高空流雲,絲毫沒有交匯一般。老人的速度絲毫不減,轉眼間便與前撲的莫非平身體交錯而過。
電光石火間,二人一起站定,老人轉過頭來,緩緩道:把屍體帶回去,送給天殺盟。說畢,徑自轉身,緩緩去了。
轟的一聲,莫非平的身軀緩緩倒下。
天殺盟紀事萬曆第二十九:
萬曆元年七月,七殺姜上鳴赴封州,身份被洩,遭左家堡主左鋒、封州知州玉肅聯手狙殺。二十鷹飛騎馳援,不及。
盟主素與七殺相善,驚聞噩耗,大慟,閉門三日,未進飲食。
天殺盟正式公告天下,與左玉二家不共戴天!
張延身子一振,一口濁氣吐出。
方才左鋒等三人竟似忘了還有他這個張神捕一般,徑自帶著莫非平的屍首離開了。張延苦運內力,足足半刻鐘,才終於恢復了行動的能力。
此地乃是封州城最繁華的地段,方才鬧得如此天翻地覆,竟然不見一個外人,僅僅由此,便可知左家在封州的勢力實在是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
眼見昔日富麗堂皇的倚醉樓裡一片狼藉,二樓更是被整個拆毀。地上淅淅瀝瀝,淨是鮮血,大堂內靜得可怕。張延猛地一聲狂嘯,聲音悲愴,直如受傷的孤狼!
真相大白,自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嫌犯離開,甚至還看著他們在自己面前又殺了莫非平。
莫非平雖然是天殺盟的兇星,但他此番在封州城內委實未做什麼不法之事,更和張延惺惺相惜,才會一再滯留於此,結果竟如此死於非命,直讓張延睚眥俱裂。
若不能讓元兇伏法,我還有何面目苟活在這人世間?
張延並不離開,舉首四顧,忽然叫道:師父,您出來吧!
倚醉樓的大門被緩緩推開,一位白眉老僧慢慢走入,卻是張延的師父覺昕大師。
只聽覺昕道:延兒的武功果然又長進不少,竟然能聽出為師在此。
張延低頭不語,半晌才道:我不是聽出來的,是猜出來的。
哦?
他們為了守住這個秘密,必定遇佛殺佛,遇神斬神。可是他們制住了徒兒,卻不傷害徒兒,當今天下,能夠而且願意如此庇護徒兒的,自然只有師父您了!
覺昕不由笑了:徒兒果然不愧閻王御史之名,才能有如此判斷。不過你猜錯了一點,倒不是老衲庇護了你,而是你自己。是我告訴左鋒,你已經擬好了關於此案的奏摺,存在多處,一旦你發生意外,你的朋友就會把它明發上奏。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可如今為了你,老衲也只好欺騙左鋒老友一次了。
張延心下感動。他知道,為了他,這也許是自己這位自幼禮佛的師父第一說謊。
張延勉強笑道:師父不必自責,您並沒有說謊,我的確是擬好了奏摺交託給了朋友,不然若我死了,這案子豈不就冤沉海底了。
覺昕又宣了一聲佛號,沉聲道:如今此事已經過去,延兒,聽師父一句勸,這個案子就此放手,如何?
張延大吃一驚!他萬萬想不到師父竟會說出這番話來。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是愣愣地看著師父。
覺昕緩緩道:左鋒施主當年曾於為師有過大恩。故而他此番求我勸你,我不能不勸,但勸你收手其實也是為師的意思。
這樁案子牽連太廣,你可曾想過,玉左兩家多年來廝殺不斷,死傷人命無數,此番若能結盟,絕對是功德無量。若當真此案的真相大白於天下,那無論是對左鋒還是對玉肅,只怕都無法再壓制住家中反對結盟的強硬派。不僅如此,兩家只怕立時就會血拼一場。到時候,這封州城只怕就要血流成河。
再則,近年來張首輔連結天殺盟,大有一統江湖之志。自古江湖無主,他若事成,絕非天下之福。玉左兩家若是因此式微,天下再無可與之抗衡之人,那麼這江湖只怕就要徹底被壓制在朝堂的聲威之下了。此時,於情於理,都應該以大局為重,把這個案子放下吧!
張延低頭沉默不語,過了好久,忽地抬起頭來,沉聲道:師父,徒兒數次身受您再生之恩,理應隨您的話做。但您自小教誨我當正直,當為義雖千萬人而獨往。請您寬恕徒兒今日實在無法因私廢公。
覺昕宣了聲佛號,轉身緩緩走向窗邊,看著窗外沉吟不語。
窗外的青石板大路被雨洗過,直如明鏡一般,細雨如絲,此刻已然化斷似續,被這場春雨阻隔在家的人們也漸漸走出了家門。
賣炸糕的小販支起了油鍋,油花歡快地爆響著;小孩子依偎在奶奶身邊,眼巴巴地等在剛支起的餛飩攤子邊;酒鋪的掌櫃打開了門扇,放出了窖藏的香氣;吝嗇的婦人帶著丫環,和綢緞鋪的老闆紅著臉討價還價;賣傘的老闆皺著眉看了看越來越明亮的天色,不得不嘆了口氣,慢慢收拾起已經賺得盤滿缽足的攤位;年輕的夫婦並肩走在細雨中,羞怯的妻子紅著臉想要錯後一步,卻不捨得掙開夫君緊握著自己的手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簡單的幸福。
雖然只是一牆之隔,但和外面生機盎然的景象相比,此處剛剛發生的殺戮彷彿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靜默半晌,覺昕道:看看這外面,延兒你經營封州城這麼多年,為的是什麼?你看看行人們的笑容,看看這寧靜的街道,這是你十年的驕傲,也是為師的欣慰,這才是真正的封州城啊。
如果你堅持揭開真相,轉眼間你眼前這安靜的街道就會變成戰場,眼前這些無辜的百姓便會被捲入無謂的江湖紛爭,這春雨洗淨的街道將會被這些無辜者的鮮血染紅,你真的希望看到這些麼?希望看到你多年守護的平衡就此被打破?希望用這許多鮮活的性命來換取無謂的真相麼?
張延眼望窗外,忽地回過頭來,眼光愈發堅定:當日我接任封州捕頭之時,您只囑咐了我一句話人命大於天。您可從沒教過我,人命的價值也可計數!
也許明日封州城便會成為殺場,也許今後會有無數的人頭落地。但是這些都不能成為讓之前的枉死者含冤的藉口。
老黃、蘇纖纖、左寒、莫非平、風雲虎豹,對於他們來說,還有什麼江湖大局?如果我們都只去顧全大局,那人間的公理又何在?
日後,若是玉左兩家重燃戰火,我自當捨命阻止;若有人打破眼前這封州城的平靜,我自應拼死守護;若張居正威壓江湖,我自會不惜生命地抵抗。但是我們無權用他人的冤枉來顧全大局!
覺昕嘆了口氣,道:老衲就知道說服不了你的。只是,你想過沒有,你要面對的將是兩個處於生死存亡之際的武林世家,你的做法等於把他們一把推向了死路!你可曾想過,你堅持查完此案,將付出何等慘重的代價。你可曾想過,你是否能夠活到真相大白於天下的那一天?
張延一頓,旋即大聲道:事情成否自有天定,我為人的原則,便是隻做我該做之事。就算為此而身死,我也可無愧於心。
覺昕搖了搖頭,沒有再說話。
今日,連張思都覺出了家中氣氛的異常,反常地沒有再嘰嘰喳喳。雖然自從爹爹受傷以來,爹孃的心情便一直不太好,但今日的爹爹,彷彿顯得特別的陰鬱。
張延雖然坐在飯桌上,卻是神思不屬,目光總盯在左手抓著的奏摺之上。張思還從沒見過爹爹如此地緊張,將東西抓得如此之緊,以至於幾乎能看到他手上裸露的青筋。
正自胡思亂想,忽聽張延轉過頭來,開口道:思兒,天下何者為重?
這話爹爹不知問過他多少遍了,張思卻立時正襟危坐,肅然答道:公理!他的神情三分稚氣中卻帶上了七分的凜然,倒有幾分小閻王御史的味道。
小孩子甚是單純,爹爹問起,便脫口作答,卻是看不透張延此刻矛盾的心情。
手中的奏摺已經寫清了此案的來龍去脈,另外還有一份在他的朋友鳳梧處。只要自己將奏摺送上,此時張居正主國,看到如此好的機會,必會藉此行事。到時完全可以想見,此案的兇手或將伏法,但緊接著的,必然是一場腥風血雨。
白天師父勸說自己沒能成功。不問可知,玉家和左家也必定不會眼看著自己如此動作,想必還要有一場兇險。自己一死尚不足惜,只希望不要連累了寧兒和孩子們。
公理!方才兒子稚氣而堅定的聲音卻並沒如同預期般減輕張延的猶疑,反而增加了他的牽掛。
正想到這兒,卻見楚寧端著熱氣騰騰的湯碗從廚房走出,笑著給他們父子分盛到小碗中。
鮮蘑排骨湯,楚寧的拿手好菜。乳白色的肉湯上浮著幾絲鮮嫩的菌絲,伴著點點的黃油,單是這配色就讓人食指大動,更別提那濃郁的香氣了。張思終究是孩子心性,歡呼一聲,端起碗便是一大口。
張延夫婦不禁微笑。無論何時,父母總是願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大口吃飯。
卻見張思一大口湯喝到嘴裡,嚥下不到一半,驟然變得愁眉苦臉,表情甚是痛苦。
張延一驚,右手閃電般抬起,一指點在兒子背後的曲亙穴上。張思只覺喉頭一緊,哇的一聲,嘴裡連同已經嚥下去的湯全部翻上,吐了出來。張延右手不稍停,連點張思全身十幾處大穴。
母子連心,縱使自己也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楚寧卻一時被嚇得不知所措,只是一迭聲地問兒子:怎麼了?怎麼了?
張思喘了半天粗氣,才苦著臉開口道:好苦,娘,您這做的是什麼湯啊?
張延拉過張思的左手,手指一按他脈門,便知他並不是中毒。這才稍稍安心,端過張思的那碗湯,在鼻下略一聞,不禁失笑道:寧兒,這是你新發明的菜,準備用來給我們避暑的麼?可嚇了我一跳,不過在這肉湯裡放黃連,我倒是頭一回吃到。
既然孩子沒事,心也就放寬了,但聽到張延這最後一句話,楚寧不解道:什麼黃連?咱們家哪兒來那東西啊?
聞聽此言,張延臉色劇變,當下強壓下心驚,向楚寧道:你做完湯是不是直接就端出來了?
楚寧一愣,想了一下才道:沒有,我進屋看了一眼晴兒,看她還在睡,我這才進去廚房,把湯端出來的。
張延眼望著這一碗被加了黃連的肉湯,臉色強作鎮定,心下卻是亂如絮麻。毫無疑問,這是左家或者玉家所使的手段今日我能給你的湯裡放上黃連,自是代表有能力明天就給你的菜裡放上赤血草。這等威脅手段雖然簡單,但是想到那下毒之人竟然能在這麼近的距離內,瞞過自己和寧兒兩名高手的耳目,把黃連下到湯裡,這份本事,也算是驚世駭俗了。
方才的湯裡若下的不是黃連,而是赤血或是蠱粉之類入口無解的劇毒,只怕思兒已經
張延只覺背後一股股的涼氣冒出。
原來,和巨人的抗爭是如此的艱難。最後,可能被吞噬的不光是自己,還包括自己的親人。
不能屈服!
想到完全無涉卻無辜慘死的老黃,想想一屍兩命的蘇纖纖,想想與自己惺惺相惜、卻死在自己眼前的莫非平。張延猛然下定了決心!
抬頭看向惶恐不安的寧兒母子,張延道:寧兒,你明天帶著他們兩個回老家嬸母那兒住幾天怎麼樣?過一陣子我再去接你們,順便探望嬸母。
楚寧一驚,難道又要經歷一場殘酷的生離死別麼?
她正待開口,張延卻已搶道:聽我說,我不瞞你,這次真的很危險。但也只是這一段時間內才最危險,只要撐過了這幾天,相信我,我一定沒事的!我不擔心我自己,但是我擔心你,擔心孩子們。你一定要保護好他們。我們夫妻,多少風浪都闖過來了,相信我,這次也沒問題的。
連說了兩個相信我,楚寧明白,丈夫其實並沒有絲毫把握能打贏這場仗。但是自己和孩子留在此地,只是徒然給丈夫拖累而已。楚寧只得沉重地點了點頭。
就聽門環響動。
門口站著二人。其中黑衣的捧著一個鐵匣站在臺階下面,而在他前面擊門的,是一個羞怯的年輕人,一看到張延出來,便搶步上前,施了一個大禮道:左家三代弟子左傾徊拜見張神捕。
伸手不打笑臉人,張延只好回禮道:不敢當,若左公子無其他事,就請便吧。在下正在晚飯,無暇顧及他事。
如此明顯的逐客令,那左傾徊卻恍若未聞,依舊細聲細語道:我家堡主為感謝神捕為我十七叔報仇,特命在下前來給神捕送上一份薄禮,萬望神捕笑納。
張延冷笑:張某無功,不敢受祿,若張某真的給狀元公報了仇,只怕左堡主送來的就不是薄禮了吧?
左傾徊的臉色更紅,低聲道:神捕不願受禮,在下也不敢強求。只求神捕能看一眼這禮物,清查一下禮單,這樣在下回去也好覆命。眼見對方如此軟言相求,張延倒不好堅持,當即道:好,我倒也想看看左堡主,能送出什麼禮來。
左傾徊大喜,一招手,一直侍立在後的黑衣人趕緊急步上前。
左傾徊伸手接過那黑鐵匣,不知觸動了什麼機關,盒蓋啪的一聲打開,他當即雙手捧起,遞給了張延。
張延漫不經心地接過鐵匣,臉上猶自帶著譏諷的笑容。可他的目光稍一掃過鐵匣中的物事,面上的笑容便如被凍結了一般,凝固在了臉上。
黑色的鐵匣中,一截火焰在舞蹈。
細細看去,那只是一段藤蔓。與一般藤蔓所不同的是它通體火紅,蔓上長滿了扭曲、躁動的花紋,頂端還生有一片同樣火紅的葉子,形如火焰。看得久了,你會覺得這不是一截藤蔓,這簡直就是一段凝固了的火焰。
這就是天下第一至陽之物,治療傾寒絕脈唯一的良藥,人間至寶火焰藤!
張延愣愣看著這火之精靈,心下一時五味雜陳。
那是他心底最深的傷痛,是他永遠無法忘記的愧疚他奪走了自己女兒的生命!
他的女兒因為他,才會天生帶著傾寒絕脈,才會每日受著那無止境的寒毒折磨。
那已是深深纏繞在他心間的愧疚悔恨,而師父的火焰藤成了女兒得到拯救的唯一希望,這多少給了他一絲安慰。
沒想到,因為自己的一意孤行,因為自己的受傷,女兒唯一的希望竟然用來救了他的命。
自從那日知道真相起,他的心便無時無刻不如針扎般的刺痛。他無法迴避,自己的命是靠搶了女兒的希望才換回來的。自己身為父親,讓女兒蒙受如此痛苦不說,竟然還搶奪了女兒的生命!
看著女兒一天天消瘦,他也越來越絕望,越來越厭惡自己。師父安慰他,還有時間,女兒還有希望。但讓他上哪兒去找另一株火焰藤,去挽救女兒那換給了他的性命?
而如今,希望就活生生捧在自己的手裡,雖然要獲得這希望,需要自己付出代價。那是自己絕對不願付出的,是公道,是正義。
但是你有什麼資格拒絕?你有什麼資格堅持?你如果放棄了這份希望,你如何對得起被你搶走了希望的女兒?
張延的手不住顫抖,彷彿那石匣足有千斤重。
一邊是無辜枉死、國法公道,一邊是無辜女兒生的希望。這份抉擇是如此的沉重,壓得張延的心都隨著戰慄不已。
輕輕接過張延手中幾乎拿不穩的石匣火焰藤遇土即化,千萬不可落到地上。左傾徊輕聲道:神捕請過目一下禮單。說畢順手遞上了一封白色的書札。
這份禮單忒也奇怪,封面竟是白紙紅字,看上去直如血汙,觸目驚心。書札甚厚,張延接過,心思還在那火焰藤上,可眼睛只是一瞥,便頓時定住,臉色驟變,眼光甚是複雜,如憤怒,如恐懼,如痛苦。
只見封面上一行血紅的狂草,墨跡淋漓,讓人觸目驚心:我有族,君亦有族。君意傾我族,我之何如?
厚厚的禮單內,用蠅頭小楷端端正正地寫著一行行的人名:
張德:男,六十一歲,廣平府段安縣十八里村,武功:無,張延生父。
張劉氏:女,五十五歲,廣平府段安縣十八里村,武功:無,張延生母。
楚寧:女,二十五歲,封州城,武功:高,張延妻。
張思
啪的一聲,禮單落到了地上,微風吹過,沙沙作響之下,那手札一頁頁翻開。
長長的名單直有幾十頁,每人的名字都是用硃砂寫就,直如幽冥鬼判。
張延只覺得一陣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