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後,劉裕邀王弘到他在皇城內的官署說話,屏退左右後,劉裕道:「你聽過最近有關我和淡真小姐的謠傳嗎?」
王弘嗤之以鼻道:「這樣的謠傳,誰會相信?我當然聽過,只有沒腦袋的人才會相信。先不論我清楚大人的為人,王淡真又哪是一般女子?謠言中的情況根本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生,何況更發生在廣陵玄帥的統領府?那是絕無可能的。」
劉裕心忖如沒有鍾秀為他們穿針引線,他確是連想見淡真一面也沒有可能,幸好謝混如何無良無恥,仍不肯出賣他的堂姊。不過王弘說的話,亦教劉裕好生為難,因為如請他闢謠,豈非是無私顯見私,自打嘴巴。
王弘又道:「大人不必把這種閒言閒語放在心上,我們建康子弟最不好就是愛論別人是非長短,沒有謠言便像不能過日子。」
劉裕心念一轉,道:「但會否有人真的相信呢?」
王弘道:「不論謠言如何荒誕無稽,總會有捧場的人,或別有用心者以訛傳訛,大人真的不用介懷,這種謠言傳一陣子便會消斂,再沒有人記得起是甚麼一回事。」
劉裕皺眉道:「究竟是誰如此卑鄙,製造這般惡毒的謠言,損害淡真小姐的名節呢?」
王弘露出古怪的神色,道:「大人想追究造謠者嗎?」
劉裕一呆道:「你曉得是誰嗎?」
王弘嘆息道:「大人最好不要問。」
劉裕沉聲道:「是不是有人告訴你造謠者是誰呢?」
王弘見劉裕神情沉重,奇怪的道:「大人為何不立即問造謠者是誰,反無計較是誰告訴我呢?」
劉裕不肯放過的道:「究竟是諸葛長民還是郗僧施告訴你的呢?」
王弘現出吃驚的神色,欲言又止。
劉裕步步進逼道:「你不要騙我。如今在建康,可以令我信任的人沒有多少個,你是其中之一,千萬不要令我失望。」
又放輕語氣道:「我並不是要追究任何人,只是想幹息這個損害淡真小姐清白的謠傳。」
王弘苦笑道:「當謠言廣為傳播時,總有人猜測誰是造謠者,這是謠言的孿生兄弟,與謠言本身同樣是不可信的。」
劉裕不悅道:「你仍然要瞞我?」
王弘屈服道:「是僧施告訴我的,他是在為大人抱不平。」
劉裕幾可肯定上一句話是真的,下一句話卻是王弘為郗僧施說好話,事實上郗僧施告訴王弘造謠者的真正身份,是要增添謠言的可信性,以動搖王弘對劉裕的支持。王弘的話,也證實了任青?提供的情報的精確性。
禍根仍是劉毅,環繞著他,以他為中心逐漸形成了一個反對他統治的集團。由於劉毅是北府兵的重要領袖之一,手掌兵權,又在北府兵內自成派系,遂令建康與他交好的高門子弟,對他生出憧憬,希望藉助他的力量,阻止自己登上帝位。
劉裕淡淡道:「僧施是否告訴你,造謠者是謝混呢?」
王弘道:「原來誰是造謠者的傳聞,早傳入大人耳內去。」
劉裕裝出處之泰然的模樣,微笑道:「謝混這小子真不長進,我對他已是格外重用,他卻仍是冥頑不靈。我現在最怕他受人利用,幹出大逆不道的事來,令我為難。」
王弘見他沒有再提郗僧施,鬆了一口氣,道:「我曾勸過他,只是他仍對他父兄之死耿耿於懷。有時我真不明白他,建康人人清楚明白他父兄之死與大人無關,要怪便只有怪他的爹,只是他卻不肯接受。」
劉裕道:「你願意幫謝混那小子一個忙嗎?也等若幫我一個忙。」
王弘義不容辭的道:「請大人吩咐!」
劉裕道:「請你給我向謝混發出警告,說我念在謝家的恩情,可以容忍他犯三個錯誤,今趟造謠是第一個錯誤,如他敢再多犯兩個錯誤,必殺無赦,他並不是蠢人,以後該懂規行矩步,但卻不可以直接告訴他。」
王弘愕然道:「不直接告訴他,如何為大人傳話呢?」
劉裕微笑道:三冱叫以毒攻毒,以謠言制謠言。你給我把說話廣傳開去,愈多人知道愈好,顯示我對謠言深惡痛絕的心意,縱然是謝家子弟,我也會認真對付。」
王弘呆了起來。
劉裕道:「你可以為我做好這件事嗎?」
王弘再沉吟片刻,點頭道:「這不失為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希望他經過這次警告後,好自為之,不要一錯再錯,否則大人話既出口,將收不回來。」
劉裕從王弘的反應,看出劉穆之此計的成效,因為王弘的反應,正代表其它高門的反應,認為他劉裕是用心良苦,只是想謝混回頭是岸。
兩人又再閒聊一會,王弘告辭離去。
太行山。
燕飛和向雨田登上一個山頭,遙望霧鄉所在處的山峰。
向雨田道:「今晚我們該可抵達指定的地點,還有一天一夜可以好好休息,養精蓄銳。」
燕飛默然無語。
向雨田問道:「你在想甚麼?」
燕飛苦笑道:「還有甚麼好想的?」
向雨田點頭道:「在想紀千千哩。換了我是你,也會患得患失,因為在正常的情況下,縱然能打敗慕容垂,仍沒法救回她們主婢,最怕慕容垂來個玉石俱焚,不過這個可能性微之又微,因為慕容垂絕不會陷於這種田地。擊退慕容垂的可能性絕對存在,但要把慕容垂這樣一個軍事兵法大家徹底擊垮,卻是難比登天的事,憑我們的實力是沒法辦到的。」
又道:「幸好現在並非正常的情況,因為你擁有與紀千千暗通心聲的異術。」
燕飛道:「慕容垂會否帶千千主婢赴戰場呢?」
向雨田道:「這個很難說。」
燕飛嘆了一口氣,顯然非常煩惱。
向雨田道:「我倒希望慕容垂把她們帶在身邊,否則會令你非常為難。」
燕飛明白他說的話,指的假若慕容垂把她們主婢留在山寨,那燕飛將別無選擇,要突襲山寨,把人救出來。而如果她們主婢安然而回,荒人便完成大任,再不會冒生死之險,到戰場與燕軍拚個你死我活。
失去荒人的助力,拓跋珪將勝算大減,動輒有全軍覆沒之厄,而他燕飛好歹都是半個拓跋族人,怎忍心看到這情況的出現。
燕飛搖頭道:「慕容垂若曉得慕容隆被破,絕不會放心讓她們留在山寨。」
向雨田同意道:「理該如此。」
又道:「如果單打獨鬥,你有信心在多少招內收拾慕容垂?」
燕飛道:「你將我看得這高明嗎?」
向雨田笑道:「你自己看呢?慕容垂雖有北方胡族第二尚手的稱號,但比起練成黃天無極的孫恩,怎都有段距離吧!」
燕飛道:「那我便坦白點,我曾和他交手,清楚他的本領,以我現在的功法,如能放手而為,可在十劍之內取他性命,問題在我不能殺他,否則千千和小詩肯定被他的手下亂刀分屍。」
向雨田駭然道:「如果你不能用小三合來對付他,又不能殺他,將會令你非常吃力,何不有限度地施展小三合的招數,削弱他的戰鬥力呢?」
燕飛道:「你想到甚麼奇謀妙計呢?」
向雨田道:「我想到的,你也該想到。唯一可讓她們主婢脫身之計,就是製造出一種形勢,令強如慕容垂也感到無望取勝。要營造這個特殊的形勢當然不容易,但卻不是沒有可能,當這個情況出現時,你便可以嚮慕容垂叫陣,要他一戰定勝負,彩頭便是紀千千主婢。慕容垂生性高傲,如果當著手下面前輸了給你,當然不會賴賬。」
燕飛道:「慕容垂肯這麼便宜我嗎?」
向雨田道:「孫恩知道你的厲害,我知道你的厲害,但慕容垂並不清楚,只會認為你仍是當年與他交手的燕飛,只要賭注夠吸引,例如你戰敗則拓跋珪會向天立誓,向他俯首稱臣:水不敢再存異心,怎到慕容垂不冒險一戰?」
燕飛頹然道:「我明白小珪,他絕不肯孤注一擲的把全族的命運押在我身上。他亦是不曉得我厲害至何等程度的不知情者之一。」
向雨田攤手道:「這是我唯一想出來救回她們主婢的方法,只好考驗一下拓跋珪是不是你真正的兄弟。」
接著兩眼一轉,道:「還有一個辦法,卻不知是否行得通,就是著紀千千答應他,如他戰勝,從此死心塌地的從他。」
燕飛頹然道:「這種話我怎可對千千說出口來?」
向雨田一想也是,悵然若失的道:「對!男子漢大丈夫,這種話怎說得出口?他奶奶的!還有甚麼好辦法呢?如非別無選擇,慕容垂絕不肯與能先後殺死竺法慶和孫恩的人決戰。」
燕飛道:「還有另-道難題,即使我贏了他,如果他違諾不肯放人,又如何呢?」
向雨田道:「只要你能把他制著,哪到他不放人。」
燕飛頭痛的道:「現在還是少想為炒,到時隨機應變,看看有沒有辦法。」
向雨田笑道:「對!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還是想想如何殲滅龍城軍團,簡單多了。」
兩人下山而去。
劉裕回到石頭城,已是日落西山的時刻,手下報上宋悲風在書齋候他,劉裕心中嘀咕,他早上臨赴朝會前請宋悲風到烏衣巷謝家依劉穆之之計,向謝道韞先知會一聲,為何會用了整個白晝的時間呢?
步入書齋,宋悲風正坐在一旁沉思,見他來到,亦只是微一頷首。
劉裕到他身旁坐下,道:「王夫人反應如何?」
宋悲風沉重的道:「她很失望,不過並不是對你失望,而是對謝混那蠢兒失望。我看大小姐心襄很難過。」
劉裕大生感觸,如果可以有別的選擇,他絕不願傷謝道韞的心,她是如此可親可敬,通情達理。
為何自己會處於這麼一個位置?為的是甚麼呢?事實上他清楚知道答案,延展在他前方的就是直通往帝君寶座的路,這條路並不易走,每踏前一步,後方便會坍塌,沒法掉頭。兩邊則是萬丈深淵,稍一行差踏錯,勢為粉身碎骨的結局。
劉裕道:「王夫人沒有認為我們錯怪謝混嗎?」
宋悲風道:「我向大小姐道出謠言的內容,她立即猜到是與謝混那小子有關,她還說……唉!」
劉裕從未聽過宋悲風以這種語氣說謝混,充滿鄙屑的意味,可見宋悲風是如何惱怒謝混。這是可以理解的,謝氏的詩酒風流,就毀在謝混手裹。
劉裕道:「王夫人還有說甚麼呢?」
宋悲風道:「她說當年你和淡真小姐的事,被大少爺列為機密,知情的婢子都被嚴詞吩咐,以後不準再提起此事,所以曉得此事者有多少人,清楚分明。謝混亦不知此事,只是後來見孫小姐不時長嗟短嘆,說害了淡真小姐,令他心中生疑,找來孫小姐的貼身侍婢詰問,才曉得事情的經過。」
不用宋悲風說出來,劉裕也猜得大概,定是謝道韞得悉謠言後,找來那知情的婢子,證實了謝混罪行。
劉裕有點不知說甚話才好,因被宋悲風勾起他思憶謝鍾秀的悲痛。
宋悲風沉聲道:「我要走了!」
劉裕失聲道:「甚麼?」
宋悲風道:「我是來向你辭行,希望今晚便走。」
劉裕愕然片刻,苦澀的道:「大哥是否惱我?」
宋悲風嘆道:「不要多心,此事你是受害者,謝混的胡作妄為,傷透你的心。我要走,絕不是因為心中惱你,我很清楚你的為人。我要走,是不想見謝家因一些無知小兒沉淪下去,不忍見謝家沒落凋零的慘況。安公和大少爺的風流,已成過去,謝家再出不了像他們那種的風流將相,再難在政治上起風雲。我既然無能為力,只好遠走他方,眼不見為淨,儘量苦中作樂,希望可以安度下半輩子。」
劉裕道:「大哥真的要到嶺南去嗎?不用走得這麼遠啊!」
宋悲風道:「早走晚走,始終要離開,現在南方再沒有人能是你的對手,只要你事事小心,說不定真可完成大少爺驅逐胡虜,統一天下的宏願。好好的幹!」
劉裕頓感無話可說。
宋悲風欲言又止,露出猶豫的神色。
劉裕道:「宋大哥對我還有甚金石良言,請說出來吧!」
宋悲風道:「不是甚麼金石良言,今早我便想問你,卻沒法問出口。」
劉裕訝道:「究竟是關於哪一方面的事呢?」
宋悲風道:「我想問你,假如謝混一錯再錯,到犯第三次大錯時,你會否殺他?」
劉裕渾身麻痺起來,呼吸不暢,斷然道:「只要宋大哥說一句話,我可立誓不論他如何開罪我,我劉裕亦會饒他一命。」
宋悲風頹然道:「這句話我也說不出口,因為我明白這句話會令你變成語出而不行的人。唉!大小姐告訴我謝混確對你存有深刻的仇恨,時思報復,這種人實在死不足惜,只因他是謝家子弟,我才忍不住問你吧!」
劉裕道:「只要他不是犯上作亂造反的大罪,我定會放他一馬。」
宋悲風道:「這正是大小姐最擔心他會犯的錯誤,自小裕你入主建康後,他便行為異常,且不願和大小姐說話,沒有人曉得他心中在轉甚麼念頭。」
劉裕心忖謝家真的完了,如謝道媼有甚麼不測,謝家在謝混主持下更不知會變成甚麼樣子。
宋悲風道:「我們也不用太擔心,大小姐會找謝混說話,嚴厲的警告他,希望那小子曉得進退,否則他便要負起一切後果。」
說罷隨即立起身來。
劉裕道:「讓我送大哥一程。唉!我是作繭自縛,小飛和奉三已離我而去,現在又輪到宋大哥,我感到很難過。」
宋悲風老臉微紅,道:「你送我送到城門口好了,文清好象有事找你。」
劉裕仍未發覺宋悲風的異樣,訝道:「文清找我嗎?為何沒有人告訴我呢?」
宋悲風道:「你見到她便清楚,代我向她辭行吧!」
劉裕沒法,只好把他直送到石頭城城門,目送他消失在燈火迷茫處,想起此地一別,日後再無相見之期,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