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珪和楚無暇策馬馳上乎城東南十多里處一座小山丘上,數十名親衛則在丘下戍守。
山野在丘下往四方延展,在日落的餘暉映照下,大地一片蒼芒,歎為觀止。
拓跋珪目光投往東面貫斷南北於地平遠處的太行山脈,嘆道:「春天終於來臨,我們拓跋族的春天也來了。」
楚無暇欣然道:「族主今天的心情很好呢!」
拓跋珪微笑道:「不是很好,而是從未試過的好,也想到以前不敢深思的事。」
楚無暇興致盎然的道:「族主在想甚麼呢?」
拓跋珪沉吟片刻,似在思索該否告訴楚無暇,自己腦袋內正在轉動的念頭,然後道:「我在想未來的國都。」
楚無暇訝然道:「奴家還以為族主正思量戰事的進展。」
拓跋珪微笑道:「當崔宏領兵離開平城的一刻,我便生出勝券在手的感覺。從小我便愛思考未來,我並不甘心只當個一方霸主,對拓跋族我有個神聖的使命,就是建立一個強大的帝國,繼晉帝之後統治天下。」
又從容道:「思考未來,亦是一個令我輕鬆起來的妙法,使我不再囿於眼前的困局,從中解放出來,有把自己的視野無限擴闊的樂趣,真的很動人。」
楚無暇朝他望去,現出心迷神醉的表情,籲一口香氣道:「族主真是超凡的人。」
拓跋珪傲然道:「正如我剛才說的,若我的志向只是威霸一方,會見一步走一步,絕不會處處從整體大局著想。但我志不在此,而是以一統天下為己任,眼光不但要放遠點,還要超越自己本身的侷限,如此方有可能成其不世的功業。」
楚無暇道:「族主把我說得胡塗了,族主有甚麼侷限呢?我倒看不出來。」
拓跋珪笑而不語。
楚無暇不依道:「族主啊!」
拓跋珪掃視遠近的原野,淡然自若道:「教我如何回答你呢?無暇雖然冰雪聰明,但對政治卻是外行,難道要我大費唇舌嗎?」
楚無暇轉個話題問道:「那族主告訴我心中的理想國都,是哪座城池呢?」
拓跋珪顯然真的心情大好,微笑道:「無暇這麼好奇,我便滿足你的好奇心,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國都是洛陽。」
楚無暇一呆道:「竟然不是平城?」
拓跋珪談興甚濃的道:「為何無暇猜是平城呢?」
楚無暇道:「乎城地近北疆,與族主據地盛樂遙相呼應,是建都的好地點。」
拓跋珪點頭道:「在未來一段很長的日子裹,平城仍是理想的設都地點,是平定北方最優越的據點。可以這麼說,平城是用武之城,洛陽卻是統治之都。」
楚無暇道:「以城池的規模而論,平城不是沒法和洛陽相比嗎?為何在武事上,平城卻比洛陽優越?」
拓跋珪道:「從軍事戰略的角度去看,洛陽位於河洛諸水交的平原,論交通,確是四通八達,非常方便,但在地理形勢上卻是孤立而突出,且處於黃河之南,在控制富饒的河北地區,有一定的難度,所以必須在鞏固國力後,方能圖此。」
接著雙目精芒電閃,充滿憧憬的神色,油然道:「我們鮮卑拓跋氏,是諸族中進入中原最晚者,論文化亦遠遠落後。到今天在長城內取得平城和雁門作據點,仍沒法拋掉在馬背上生活、遊牧民族逐水土而居的包袱。」
稍頓後,續道:「在以武力征柬伐西的日子裹,活在馬背上的方式,與我們戰鬥的方式是一致的,更養成我們強悍善戰的性格。可是我們可以在馬上得天下,卻不能在馬背上統治天下。能否治天下,就看我們能否擺脫部落式的遊牧形態,與漢族融合,迅速華化。否則不論我們的武力如何強大,最終也只會是曇花一現,好景不長。」
楚無暇現出感動的神色,由衷的道:「無暇從未遇上過像族主般高瞻遠矚的人。以前無暇最崇拜的人是我爹,他雖然滿腦子計劃,但視野卻侷限在眼前的形勢上,遠比不上族主廣闊無垠的視野。」
拓跋珪像聽不到她的讚許般,雙目異芒閃閃,緩緩道:「由平城到洛陽,正代表我族的崛興。平城畢竟偏處北方,且受到正逐漸轉強的柔然人寇邊威脅;而洛陽乃漢晉以來的政治文化中心,地近南方,在政治地位、文化傳統和地理條件上都遠較乎城優越。而最重要的一點,是隻有遷都洛陽,方可推行種種必須的改革,進一步與華夏文化融合。」
楚無暇不解的道:「為何只有遷都,方可以進行改革和華化呢?」
拓跋珪道:「這是新舊交替必然產生的情況,求新者總會遭到堅持過往傳統的勢力激烈反對。以乎城為都,與以盛樂為都分別不大,故能水到渠成。可是若遷往洛陽,在各方面都會起著天翻地覆的變化,故舊勢力不但會反對遷都,更會反對華化,怕的是不僅難以統治漢人,還會被漢人同化,失去我們賴之以立國的強悍民風。所以現時族內與我持不同看法的人仍是佔多數,他們認為南遷等若放棄祖宗遺留給我們的福地、放棄自身的文化,且會因水土不服致我們的威勢由盛轉衰,所以遷都的壯舉,未必能在我的手上完成。哈!我們怎會忽然扯到這方面去?」
楚無暇柔聲道:「族主說的話,令無暇很感動哩!」
拓跋珪啞然笑道:「感動?無暇對政治生出興趣嗎?」
楚無暇道:「無暇對政治沒有興趣,卻對族主的想法有很大的好奇心,更明白族主為何視馳想未來為一種令自己輕鬆起來的有效辦法,無暇聽著族主的話時,也是渾然忘憂,心胸開闊,忘掉了眼前正不住逼近的戰事。」
拓跋珪冷哼道:「慕容垂!」
楚無暇有感而發的道:「族主的心意令人難以測度,更非一般人所能想象。每次我看到族主在沉思,心中都會生出懼意,因為不明白族主在想甚麼?」
拓跋珪大感有趣的道:「無暇怕我嗎?」
楚無暇撒嬌道:「當然害怕,最怕失去族主對無暇的寵愛,那無暇只好了結自己的性命,沒有了族主的呵護,活下去還有甚麼意義?」
拓跋珪笑道:「沒有那般嚴重吧!事實上說感激的該是我,沒有你的佛藏和寧心丹,今仗鹿死誰手,尚是未知之數。如果我能大敗慕容垂,無暇該記一功。」
楚無暇歡喜的道:「無暇是族主的,當然該盡獻所有,只要族主肯讓無暇伺候終生,無暇便心滿意足。」
拓跋珪沉吟片晌,道:「無暇是否精通煉丹之術?」
楚無暇嬌軀一顫道:「族主為何要問呢?」
拓跋珪不悅的道:「先回答我的問題。」
楚無暇委屈的垂下頭去,微一頷首。
拓跋珪欣然道:「那無暇可否為我多煉幾顆寧心丹出來呢?」
楚無暇幽幽的道:「要製成有同樣效果的寧心丹,恐怕要有『丹王』之稱的安世清方辦得到。可是最後一顆寧心丹,已給族主服食,再沒有樣本供安世清推敲其火候成份,所以縱然安世清肯出手,亦沒法完成族主的願望。」
拓跋珪失望的道:「那你懂得煉製甚麼丹藥呢?」
楚無暇不情願的道:「我只懂煉製五石散。可是……」
拓跋珪截斷她道:「那你便煉些五石散來給我試試看,如果真的有不良的後遣症,我會立即停止服用。」
楚無暇抗議道:「族主!」
拓跋珪二度打斷她的話,沉聲道:「照我的話去做。」
楚無暇雙目現出悔疚的神色,但再沒有說話,因為她明白拓跋珪的性情,一旦下了決定,天下再沒有人能改變他。她改變不了他,恐怕燕飛亦無能為力。
劉穆之步入書齋,劉裕正伏案審閱堆積如山的各式詔令文告,看他的模樣便知道他在受苦。
劉裕抬起頭來,嘆道:「坐!唉!穆之不可以代我處理這些惱人的東西嗎?」
劉穆之到一側坐下,微笑道:「我已為大人揀選過了,全是不得不讓大人過目的文書任命。而這只是個開始,大人心裡要有個準備。」
劉裕苦笑道:「有很多地方我都看不懂,須穆之為我解說。唉!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何建康的政治是高門大族的政治,因為只有他們才寫得出這樣的鬼東西來,亦只有他們才明白自己在寫甚麼。」
劉穆之忍俊不住笑道:「大人有甚不明白的地方呢?」
劉裕苦惱的道:「不明白的地方多不勝數,真不知從何說起,不過有一個名辭令我印象特別深刻,因為在不同的奉章文折裡多次提及,就是『土斷』。」
劉穆之動容道:「大人注意到的,正是近百年來最關鍵的問題,看來大人的政治觸覺非常敏銳。」
劉裕愕然道:「怎會這麼巧的?請先生為我解說。」
劉穆之微一沉吟,似在斟酌如何遣辭用句,方能令劉裕更易明白,道:「魏晉時期,是動盪混亂的時代,壞日子遠比好日子多,但遠因卻萌芽於漢代。自漠武帝開始,發展貿易,貨幣通行,可是這種情況在漢末卻逆轉過來,社會不但出現特權階級,還發生土地兼併的現象,喪失土地的農民愈來愈多,從商品的經濟轉化為莊園經濟。」
劉裕點頭道:「這個特權階級,便是現今的高門大族了。」
劉穆之點頭應是,續道:「魏晉皇朝權力分散,加上戰亂頻仍,邊塞的胡族又不斷入侵,令情況更趨惡化。魏晉的政治,形成了士族和寒門的對立,士族的地主,具有政治上的特權,而庶族的地主,便為豪強,二者雖都擁有土地,但由於政治上的不平等,故存在尖銳的矛盾。像天師道之亂,正是南方本土豪強對高門士人的反擊。」
劉裕神色凝重的點頭道:「我現在看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劉穆之道:「問題的嚴重性實遠過於此。普通百姓由於土地流失,被逼負擔沉重的租稅,同時又要負上徭役和兵役,令他們無以為生,遂淪為與奴僕分別不大的田客、部曲和吏家,還有不少人被掠賣而淪為官私奴婢,作為國家編戶的農戶因而不住減少,更進一步削弱朝廷的統治力量。在這民不聊生的情況下,動亂起義此興彼繼,經濟更是凋敝不堪。」
劉裕點頭道:「這個我明白,我之所以當兵,便因貧無立錐之地,致走投無路。」
劉穆之道:「所以自王導開始,便進行多次土斷或土改,最終的目的正是要把土地和農奴從土地擁有者手上釋放出來。現在大人該明白己身的處境,建康的高門大族,最害怕便是利益受損,不能保有他們享用已久的特權和土地,故而安公失勢,擁護司馬道子者大不乏人,後因司馬道子過於腐敗,又只顧私利,才有人起而反對他。桓玄之所以得到建康高門的支持,皆因他們是一丘之貉,互相包庇。」
劉裕的神色更凝重了,沉聲道:「難怪建康高門這般懷疑我,不過他們的懷疑是對的,現在我恨不得能立即把這個情況改變過來。」
劉穆之道:「建康的高門,最害怕的就是大人會繼安公之後,推行新一輪的土改,由於大人出身庶族,不像安公般本身是高門的一份子,若進行改革,會更為徹底,對高門的利益損害也更深遠徹底。」
劉裕頭痛的道:「我該怎麼辦呢?」
劉穆之道:「土改是勢在必行,否則如何向民眾交代?不過用力的輕重,改革的深淺,卻要拿捏得精確,才可取得大部分高門世族的支持。如果像大人希望中的徹底改革,大人將成為建康高門的公敵,南方變得四分五裂,朝廷亦會崩潰。」
劉裕道:「這豈不是進退兩難之局?我定要繼安公之志進行改革,但改革定會惹起部分高門的反感,我該如何處理?」
劉穆之道:「此正是大人目下處境最精確的寫照,辦法只有一個,就是清除所有反對你的力量,直至沒有一個人敢有異議,你說出來的話、下達的命令,不論世族豪強,人人都要俯首聽命。」
劉裕倒抽一口涼氣道:「甚麼?」
劉穆之道:「論打仗,大人遠比我在行,殺死桓玄後,戰爭仍會繼續,且擴展至南方每一個角落,是另一個形式的戰爭,但也包括了實質的干戈。要贏取這場戰爭,同樣需要優良的戰略和部署,絕不可以樹敵太眾,致敵我對比不成比例。我們既要強大的武力作後盾,更要巧妙的政治手段去配合,如此方有改革成功的希望。」
劉裕籲出一口氣嘆道:「唉!我寧願面對千軍萬馬,也不願對著這般的爛攤子。」
劉穆之道:「大人絕不可以退縮,大人便是長期黑暗後的第一線曙光,是民眾最新的希望。大人如果放棄改革,將失去眾的支持。」
劉裕想到江文清,想到她懷著的孩子,想到任青媞,點頭道:「我只是吐苦水發洩一下,我當然不會退縮。」
劉穆之道:「打一開始,大人和建康高門便處於對立的位置上。他們並不信任你,而我們第一步要做的事,就是爭取他們之中有志之士的擁載和支持。可以預見即使去掉桓玄,反對者仍陸續有來,他們都是精於玩政治的人,絕不會明刀明槍的來和大人對苦幹,而只會使陰謀手段,例如分化大人手下有異心的將領,所謂暗箭難防,大人絕不可以掉以輕心。」
他的話令劉裕想起任青提,她的最大功用,正是要令暗箭變成明箭,令他曉得如何去提防和反擊。
劉穆之說得對,戰爭並不會因桓玄之死而了結,鬥爭仍會繼續下去。創業固難,守成更不容易。
劉穆之道:「政治鬥爭,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沒有人情可言,所以大人必須明白自己的處境,做只應該做的事。」
劉裕沉吟片刻,再望向劉穆之時雙目精光電閃,點頭道:「我真的非常感激穆之的提點,不知如何,到建康後,我雖有清醒的時間,但大部分時間都是渾渾噩噩的,好象正在作夢。」
劉穆之笑道:「因為大人的心神用在與桓玄的戰事上,如果大人能親赴戰場,大人的心情將大是不同。」
此時宋悲風進來,湊到劉裕耳旁低聲道:「任後傳來信息,她希望今晚見到大人。」
劉裕心忖任青媞主動約見他,肯定有要事,點頭表示同意。
在這一刻,他深切地體會到,他已毫無選擇的被捲入建康波譎雲詭、險惡萬狀的政治鬥爭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