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夕照下,李淑莊的倩影出現在屠奉三的眼前。
華衣麗服的打扮,更突顯她某一種難以形容的氣質,令人倍受吸引想去親近她,但又不敢冒犯放肆,怕遭她鄙視。屠奉三更曉得她的危險性,知她是有致命毒刺的怒放鮮花,集美麗和死亡於一體。
她神情木然坐在江湖地的臨淮小亭內,秀眸一片茫然,凝望着對岸的宏偉城景,部分房宅已亮起燈火,在呼嘯的寒風裏,這個南方最偉大的城市,透出一種難言的滄桑感覺。
屠奉三登上小崗,心忖她不在淮月樓打點生意、招呼賓客,卻到這裹來呆坐,又不用婢女貼身伺候,顯然是心事重重,想獨自思量。
她有甚麼心事呢?是否已察覺到形勢不妙,勝利已向劉裕一方傾斜?
到屠奉三在石桌另一邊坐下,李淑莊才往他瞧去,對他的突然出現沒有露出半點訝色,像大家早約定了似的。尤令人詭異的是桌面不但有壺酒,且有兩份飲酒的器皿,像是特為屠奉三而設的。
屠奉三再次從她眼中尋到一閃而逝的鄙夷神色。心中奇怪,難道專以色相誘人者,最看不起好色的人嗎?壓下心中波動的情緒,屠奉三沉聲道:「夫人你好!」
李淑莊輕嘆一口氣,道:「你怎曉得尋到這裏來呢?」
屠奉三心中懍然,與這美女交手絕不能輕忽,一個錯失,之前的努力會盡付東流。嘿然道:「事關本人的生死,關某當然做足工夫,否則到死都會是一個胡塗鬼。」
李淑莊目光離開他,投往長流不休的秦淮河,漫不經意的道:「任後是不是身在建康?」
此時天色隨夕陽的引退,暗黑下來,眉痕的新月,現身在浮雲的間縫裏。
屠奉三淡淡道:「任後的事,從不到我去管,我亦管不着。」
李淑莊再嘆一口氣。
屠奉三忍不住問道:「夫人為何-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呢?」
李淑莊沒有向他望去,喃喃道:「你這是關心我嗎?」
任屠奉三事前如何猜想,心理如何準備充足,也沒想過與李淑莊會扯到這種話題上,登時湧起古怪的滋味。苦笑道:「夫人是我最後一個賺大錢的機會,我當然關心我交易的對手哩!更擔心着會不會把小命賠進去。」
李淑莊仍不肯朝他瞧過去,輕描淡寫的道:「不是財色兼收嗎?」
屠奉三不自禁地心癢起來,旋又把慾火硬壓下去。同時心中奇怪,自年少初戀的慘痛經歷後,他對美女已是心如止水,練就一副鐵石心腸,只有紀千千能令他心動,但那種感覺是仰慕之情遠大於愛慾之念,但不知如何,這危險的魔門之女,卻能觸動他深心中密藏的某種情緒,令他心中漣漪盪漾。
嘆道:「我關長春雖然愛女色,但更愛自己的小命。當我趕來建康時,確有財色兼收的心,可是見識過夫人的手段後,我不得不重新思量自己的想法,是否愚不可及?」
李淑莊平靜的道:「我們不是説好由你餵我春藥,再任你施展挑情的手法,然後合體交歡嗎?為何忽然又大打退堂鼓呢?」
屠奉三差點想立即撤退,此女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實有無比的挑逗性和誘惑力,配合她平靜的神情,對他生出強烈的衝擊。以媚術論,李淑莊絕不在任青堤之下。
屠奉三摒除妄念,冷然道:「夫人勿要耍我了,關某人這個提議,只是為試探夫人的心意,如果夫人只是要丹方不要我的命,根本不會答應。」
李淑莊終於往他瞧去,雙目異芒大盛,盯着他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仍要來見我?是否嫌命長了?」
屠奉三大感頭痛,這個女人確實非常難應付。一邊回敬她凌厲的眼神,一邊答道:「因為我不想白走一趟,今夜來見夫人,正是要弄清楚夫人的心意。現在只要夫人一句話,我關長春立即拂袖而去。」
李淑莊似又軟化下來,柔聲道:「我又怎捨得讓你走呢?」
目光重投河水,雙目透射出惘然的神色,輕輕道:「這兩天我不時湧起取消我們之間交易的念頭。這麼辛苦幹甚麼,又為了甚麼?有時我真的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對着自己憎厭的人,仍要裝出笑臉,還要千方百計的去討好他。」
她以為屠奉三不會明白地這番話,但屠奉三卻清楚曉得燕飛的看法是對的,因為她已察覺到桓玄敗象畢呈,因而像慕清流般生出意異闌珊的頹喪感覺。今早桓玄受封為楚王,又將司馬德宗逼遷,定使她難以向建康高門交代,所以躲到這裏來,好眼不見為淨。她的心事,屠奉三像她一般清楚。
當經過多年的部署和經營,李淑莊成為建康最有影響力的人之一,但隨着桓玄的胡作非為,她辛苦建立的基礎被桓玄逐一砸掉,換過任何再堅強的人,也會生出心灰意冷之心,懷疑自己是不是正作着最勞而無功的蠢事,而李淑莊正陷於這種惡劣的情況。
她甚至會懷疑其門派的多年努力,到底所為何來?既然控制建康高門已變成沒有意義的事,那還為何要付出大批的金子,以換取他的二十四條丹方呢?
屠奉三當然不會把心中的想法説出來,不解的道:「夫人既然這麼討厭我,為何又説捨不得讓我走呢?是否要出手留人。」
李淑莊緩緩別過頭來,打量他片刻,眉頭淺皺的道:「你並不是真的好色。對嗎?」
屠奉三暗吃一驚,令他震驚的是完全不曉得在甚麼地方露出破綻,也因而無法補救,只好兵行險着,從容笑道:「夫人何出此言?只要是男人,便會好色,只看節制的能力。」
李淑莊搖頭道:「不要誆我,我遇過太多色中餓鬼了,這種人就算你坦言討厭他,他也絕不會以為你真的討厭他,只會認為你仍未發現他的優點和長處,當你進一步和他接觸,你對他的討厭一定會變成喜歡。你愈討厭他,他得到你後愈有成就感。正是這種想法,變成他們拜倒石榴裙下的動力,他們用金錢、權勢去得到女兒家的身體時毫無愧色: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惹人討厭。」
又沉默片刻,凝望着他徐徐道:「我剛才説的討厭,並不是針對你來説的,而是泛指我剛才所説不知風流和下流有何區別的那類人。但關道兄竟安然接受,亦不覺得有大不了的地方,顯示道兄並不真是對淑莊見色起心,又或色迷心竅。道兄太清醒了。」
屠奉三心呼厲害,李淑莊不愧在青樓見盡世情的人,對男性心理有深到的掌握,故任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會在這些地方露出破綻。不過他是老江湖,自有一套應付的方法。冷笑道:「夫人愛怎麼想便怎麼想,現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夫人是否仍有意思和我作交易?」
李淑莊道:「如果我不想和你交易,説半句話也嫌多。我只要求價錢由我來定,因為我希望可以立即完成交易,以免夜長夢多,變得你和我最後都一無所得。」
屠奉三隻聽她説這番話,便知她已從慕清流處獲悉賭約的事。這也是合理的,李淑莊是最清楚眼前局勢的人,當慕清流對成敗失去把握,自會來找她問個分明。
今回輪到他大惑難解,如果李淑莊也認定形勢不妙,隨時要全面撤退,她得到二十四條新丹方又有何意義和作用?
屠奉三恰如其份的露出不悦之色,斷然道:「一個子兒都不能減。想想二十四條丹方可為你帶來多龐大的利潤,便知我的價錢在相對下非常便宜。」
李淑莊雙目殺機遽盛。旋又斂去,嘆道:「假若我告訴你,二十四條丹方並不能為我帶來任何利益,道兄肯相信嗎?」
屠奉三愕然以對,不是故作訝異,而是真的想破腦袋也想不通。
李淑莊忽地「噗哧」嬌笑道:「我開始感到和道兄説話很有趣,道兄的才智更遠在我估計之上,看你眼神的變化便清楚哩!你説出來的話和你心中所想的不盡相同。對嗎?」
屠奉三頭皮一陣發麻,李淑莊「善解人意」的能力,是定此「倒莊大計」前他和任青媞都沒計算過的。
屠奉三傲然道:「沒有一點兒道行,我怎敢到江湖來混呢?這交易不如取消算了,誰會做只有賠沒有賺的生意呢?」
李淑莊微聳香肩,向屠奉三展示一個能顛倒任何男人、具萬種風情之美的媚態,卻又帶點不屑的生動神情,柔聲道:「勿要再浪費我的時間了,讓我直話直説,現在最重要的不是價錢的問題,而是你那二十四條丹方如你所説般有神效嗎?若只是普通貨色,又或比不上我所懂得的十二條丹方,那即使你肯賤價賣出,奴家也沒有興趣了。」
屠奉三胡塗起來,更頗有失去主動的危機感,皺眉道:「夫人尚未依我的丹方製法,把丹散煉出來嗎?」
李淑莊從香袖裏取出一個袖珍小瓷瓶,頂多只可容一至二粒丹藥,然後拔開瓶塞,立即清香盈鼻。
屠奉三暗自慶幸任青媞曾詳細向他描述製出來的丹散氣味和賣相,否則現在肯定會手忙腳亂,不知該作何反應。遂露出心迷神醉的表情,狠狠以鼻嗅了一下,閉目道:「雖然火候差了一點,致令香氣散而不聚,但已非常難得。」
他再睜開眼時,李淑莊已把瓶內的丹丸傾倒在掌上,一共兩顆,在她晶瑩似玉的手掌上閃着金黃的色光,予人詭秘莫名的感覺。小小兩顆丹散,卻似擁有某種超乎俗世不可測度的神秘力量。
李淑莊若無其事的把丹丸以另一手輕輕拈起,逐一放在兩個空酒杯裏,道:「我愛把丹散和酒一起服用,如此會更快見效。」
屠奉三心叫救命,李淑莊的確是老江湖,竟想出此計,要自己一起和她試服丹散,如果是毒藥,他便要作她的陪葬品。
雖説丹毒只對那些長期服用五石散,以致在體內積聚丹毒的人有影響,但屠奉三卻從未試過這玩意兒,要屠奉三忽然破戒服藥,已是千萬個不情願,何況是這有致命危險由任青媞設計出來的含毒五石散。
唉!
天才曉得任青媞會否計算錯誤,一顆丹丸便足可奪去他和李淑莊的兩條小命?更令他猶豫的,是李淑莊把丹散溶在酒裏服用,保證連任青媞也不知以此法服食,會否增加丹丸的毒力。
太多不能預知的因素了。
事情的發展,令形勢出現新的變化,「倒莊大計」再非唯一的選擇,只要廣陵和巴陵在十天內失陷,慕清流會向門人廣發全面撤退的指令,而看李淑莊現在意興闌珊的模樣,她肯定會依言退避,自己還何苦要害她一命,説不定還會同時害了自己。
現在該怎麼辦呢?
李淑莊舉起酒壺,把酒注進放了丹散的杯子去,神情專注,姿態優美,若不知她的底細,此刻橫看豎看,都看不出她或許是建康最危險的女人。
屠奉三感到頭皮在發麻着。
李淑莊放下酒壺,又拿起木杓,探進杯子襄把酒和丸散攪和,輕柔的道:「奴家對道兄提供的丹方有很大的期待,道兄不會令奴家失望吧?」
屠奉三乏言以對。
李淑莊訝然朝他望去,秀眉輕蹙道:「道兄為何不説話?」
屠奉三暗歎一口氣,猛下決定,不過卻想先弄清楚她「期待」的含意,道:「夫人期待的,是不是指丹散會為你帶來的龐大利潤和效益呢?如果是的話,便和夫人剛才説的有所矛盾。」
李淑莊拿起加了料的酒,放到他身前,雙目射出悽迷而令人心醉的神色,輕輕道:「此刻我還哪來閒心去想令人心煩的事呢?我期待的是道兄的丹散會把我帶進一個全新的境界,忘掉了世間一切煩惱,也忘掉了過去和將來,好好的享受人生。如果我有選擇的話,我會單獨一個人服藥,然後彈琴聽曲,欣賞秦淮河的煙花美景。服藥後的李淑莊會變成另一個人,拋開一切,説不定你今晚便可以得到我。」
屠奉三生出危機的感覺,如自己也變成另一個人,拋開了對她的戒心,説不定會為她所乘,那便真是栽倒家,陰溝裹翻船,冤枉至極了。
李淑莊神色靜如止水,凝神看着他道:「你的確不是好色的人,還似心中隱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像剛才聽到有可能在今晚得到奴家的身體,眼神仍沒有絲毫變化。關道兄告訴我吧!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屠奉三目光投往酒杯內晶亮的酒液,丹散已無影無蹤,與美酒渾融如一,心中卻在盤算向她透露真相的後果,對剛下的決定又猶豫起來。
人總有脆弱的一面,便像自己,有時也會失去鬥志,生出心灰意冷的情緒,但情緒平復後,又會鬥志昂揚,變成另一個人似的。
目下的李淑莊肯定處於情緒的低谷,可是當她從低谷走出來時,會回覆鬥志和信心,如果自己向她透露真相,那後果實在難以預料。
屠奉三忍不住問道:「夫人是不是遇上不如意的事呢?上回我見夫人,與今次比較,便像兩個不同的人般。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呢?」
李淑莊微笑道:「道兄這麼關心奴家嗎?為何要問這種與交易無關的問題?」
屠奉三道:「服藥的其中一個大忌,就是於心情不好時服藥,這會令好事變成壞事,更添心中的煩惱。」
他這番話並不是亂説的,而是任青堤告訴他的,可讓他能恰當的冒充服慣藥的人。
李淑莊淡然自若道:「道兄是遇慮了,奴家是個堅強的人,煩惱歸煩惱,卻不能影響我的心情。人總要在適當的時候放鬆自己,又或放縱一下,才能取得平衡。我是不容易放棄的人,不論形勢對我如何不利,我都不會輕易認輸。我扯得太遠哩!來!讓我看看道兄的丹方是如何的超卓不凡。」
接着舉杯道:「道兄請!」
屠奉三拿起酒杯,心中暗歎,聽李淑莊的語氣,她是不接受急流勇退的指令,而會一直撐下去,直至桓玄潰敗的一刻,才肯服輸。
既然如此,「倒莊大計」必須繼續下去,再沒有別的選擇。
李淑莊催道:「請!」
屠奉三見李淑莊擺明要自己先喝掉手上的酒,才會跟隨,暗叫了句「捨命陪妖女」,毫不猶豫的舉杯一飲而盡。
李淑莊露出欣然之色,也把手上的酒飲盡。
兩人同時放下酒杯,四目交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