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恩和劉穆之徒步離開太守府,只有十多個親兵護行,這些衞士不是來自大江幫的兄弟,便是原屬振荊會的人馬,人人忠心可靠,兼又武功高強。
在這區域,任何軍事行動,首要是保密,如若泄漏風聲,預定的計策便不靈光。而於此任何一個人均可能是天師道信徒的地方,保密的功夫更不可疏失。所以在劉穆之的提議下,兩人都換上普通北府兵的裝束,乍看只像一隊普通不過的巡軍,看不出一個決定兩軍勝負的行動正逐漸展開。
際此夜深人靜之時,街上不見人蹤,只響起眾人軍靴踏足地面的聲音,一片肅殺靜穆的氣氛。
寒風呼嘯。
蒯恩見劉穆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忍不住問道:「先生是否在擔心今回的行動呢?」
劉穆之微笑道:「對蒯將軍我是信心十足,只看你在劉帥去後,立即把三千精騎,調往附近隱秘處,便曉得蒯將軍早預見今天的形勢。這三千精騎養精蓄鋭,勢不可擋,豈是師疲力竭、士氣消沉的天師軍架得住呢?」
蒯恩訝道:「然則先生又因何事煞費思量?」
劉穆之道:「我想的是擊敗徐道覆後,如何收拾這個爛攤子的問題。如果孫恩不是命喪於燕飛之手,我要頭痛的問題會更多。」
蒯恩苦笑道:「這方面要仰仗先生了,我實在想不出辦法來。」
劉穆之欣然道:「你肯認為這是一道難題,已非常難得。自天師道興起後,晉室一直沒法看清楚問題的重心所在,只視天師軍為亂民賊子,對付他們的方法惟有武力鎮壓,在對策上是絕對的錯誤。」
稍頓續道:「宗教是不講理性,只講信念,縱然信念與事實對立,亦只會選信念而舍事實,遂令信徒變成盲目的跟從者。當然信念的深淺各有不同,但基本上仍是如此,否則便不是信徒。像天師道這般的宗教,其領袖起着關鍵性的作用,如竺法慶之於彌勒教,孫恩之於天師道,領袖的個人魅力直接影響信徒的信仰。」
蒯恩苦惱的道:「我真的不明白,竺法慶之死導致彌勒教的崩潰,但現在孫恩明明死了,卻是另一番情況,教人百思不得其解。甚麼水解仙去,大家都應心知肚明是騙人的謊話,偏是這多愚夫愚婦都深信不疑。」
劉穆之道:「人心是很奇怪的,蒯將軍不明白他們,皆因蒯將軍所思所想與他們有異,這就是人心的分歧。沒有人會認為自己選擇的信念是錯誤的,否則就根本不會抱持這樣的信念,當遇到現實的衝擊,事實似與自己堅持的信念有牴觸,大多數人的選擇,並不是糾正自己的信念,而是設法漠視矛盾,只挑願意相信的事去相信。但是懷疑仍藏在心底裹,這也是人的本性。只要蒯將軍好好利用此點,不但可以輕易贏得這一仗,還可以大利日後的管治。」
蒯恩謙虛的問道:「此為心戰之術,請先生指點。」
劉穆之從容道:「現在最令天師道徒懷疑的,就是孫恩究竟是水解仙去,還是給燕飛宰掉?在戰場上長篇大論是不可能的,但喊喊口號,卻是有利無害。如果我軍在與天師軍交戰時,齊喊『孫恩死了』,對方多少也會受到影響,肯定可收奇效。」
此時他們剛進入城道,把守門關的守軍忙開啓城門,讓他們通過。
蒯恩叫絕道:「先生的提議肯定管用,換過我是天師軍,聽到這句話,士氣肯定受挫。」
眾人來到城外,護城河外的吊橋盡處,另一隊人馬正在恭候着,一旁另有十多匹空騎,以供蒯恩等代步。
劉穆之拈鬚微笑道:「我送蒯將軍就送到這襄,我們不但可以在戰場上喊響『孫恩死了』的口號,還可於道路交處高豎寫上『孫恩死了』的牌匾。此事交由我負責,蒯將軍請安心出征,更祝蒯將軍此戰大捷而回。」
蒯恩恭恭敬敬地向劉穆之施軍禮,接着與手下們越過吊橋,登馬去了。
榮陽城。
雪終於停了。
雪停後不到半個時辰,紀千千和小詩在風孃的陪伴下,登上馬車,離開慕容垂的行宮,走上通往城門的大街。
車窗垂下厚簾,或許只是為了禦寒,但紀千千卻生出如被矇在鼓裏的感覺,聽到的是從四周傳來的馬蹄聲,卻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要到哪裏去。
風娘閉目養神,神色清冷,像絲毫不在意正發生着的事,亦不關心未來會發生甚麼事的模樣。
小詩早疲累不堪,擁着被子就在座位處睡着了。
紀千千卻沒有絲毫睡意,心中湧起莫以名之的懼意。
她頗有歷史重演的感覺,而這正是令她心神不安的原因。就像那回與慕容永作戰,慕容垂帶着她們主婢停停行行,時快時慢,晝伏夜出,忽然間決戰來臨,打得慕容永這個慕容鮮卑族最強勁的對手永遠不能翻身,她真怕同樣的情況會出現在拓跋族和荒人聯軍上。
可恨她連自己現在的情況亦弄不清楚,出了榮陽城後向東向西也難以分辨,如何向燕飛傳遞精確的情報呢?
在這樣憂心如焚的情況下,她根本無法入睡,還如何夢召愛郎,由他為自己分憂?
邊荒集。
小建康的碼頭處燈火通明,三十五艘載滿糧貨、兵器、弓矢的貨船泊在碼頭處,正準備啓碇開航。
這或許是開戰前最後一批運送糧資物料到乎城的船隊,由四艘新造的雙頭艦護航,負責此事的是費二撇和丁宣。
荒人夾岸歡送,顯示出荒人在拯救紀千千主婢的行動上,團結一致。
議會成員全在送行者之列,益發令荒人情緒高漲,氣氛沸騰熱烈。
拓跋儀覷個空檔把丁宣拉到一旁,從懷中掏出一個以火漆密封的竹筒,道:「這個竹筒子,你必須親手交給族主,告訴他內藏燕飛從建康傳來至關緊要的信息,千萬要小心保管,不容有失。」
丁宣疑惑的把竹筒藏入懷囊裹,訝道:「聽當家的語氣,筒內的消息當與慕容垂有關係,但燕爺怎可能在建康德到北方的情報呢?」
拓跋儀像燕飛面對這類問題時般大感要解釋之苦,只好搪塞道:「此事曲折離奇,確是一言難盡,日後有機會我再告訴你吧!」
丁宣皺眉道:「如果族主追問起來,我如何答他?」
拓跋儀淡淡道:「族主不會問你半句話。」
丁宣大感錯愕。
拓跋儀探手抓着他雙肩,語重心長的道:「到平城後,你便留在族主身邊,作我們兩軍之間的聯絡人,盡心為族主辦事,族主必會重用你。」
丁宣一呆道:「留在那裹?這個……」
拓跋儀放開雙手,拍拍他肩頭道:「邊荒集始終非是你久留之地,擊敗慕容垂後,可供你大展所長的機會將在北方而非邊荒集。在筒子內的書函裏,我借燕飛之名向族主舉薦你。天下間若只有一個人對族主有影響力,那個人就是燕飛,明白嗎?千萬勿錯失這個機會。」
丁宣兩眼一紅,感動的道:「當家!」
拓跋儀微笑道:「多餘話不用説了,我和邊荒集都是沒有前途的,由於推薦你的人是燕飛,所以不論在任何情況下,族主都會善待你。你自己看情況而定,如果覺得難有大作為,便退隱山林、娶妻生子,過些寫意的好日子。」
丁宣道:「可是燕爺……」
拓跋儀打斷他道:「燕飛是怎樣的一個人,大家清清楚楚,我會私下和他説的。去吧!路途上小心點。」
此時兩岸歡聲雷動,原來探路領航的兩艘雙頭艦正從下游處駛上來,費二撇立在指揮台上,威風八面的向兩岸喝采的荒人兄弟姊妹揮手回禮。
拓跋儀催促道:「登船吧!」
丁宣拍拍懷內的竹筒,道:「我絕不會有負當家所託。」
説罷登船去了。
慕容戰來到拓跋儀身旁,訝道:「丁宣的神情為何如此古怪,今回的船運該沒有甚麼風險,憑慕容垂現在的水師實力,是沒法奈何我們的。」
拓跋儀探手搭着慕容戰肩頭,笑道:「我們去喝酒如何?我請客。」
慕容戰欣然道:「恭敬不如從命,多找幾個人會熱鬧點,對嗎?」
笑聲中,兩入朝夜窩子去了。
劉裕在牀沿坐下。
忙了一整天后,他終於可以靜下來,感受獨處的滋味。
在卧室的暗黑中,他生出沉重的感覺,那是難以形容的感覺。
他現在已成為北府兵自立的大統領,肩負起誅除以桓玄為首的亂黨的大任,整個南方的命運全掌握在他手裏,可是他並不感到此刻的他和以前的劉裕有甚麼分別。
他還是以前的那個劉裕,像一般人那樣有過去、現在和將來,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不會多一分,或減一些。
他醒悟到不論他處於甚麼位置,一切仍是依然故我。他腦海中閃出無數的念頭,既包含着痛苦,又夾雜着希望。他有點不敢去想王淡真,又或江文清。前者令他生出無法負荷的錐心歉疚,後者卻令他感到因接納了任青媞而感到對不起她。
人生為何總是令人如此無奈?
自己縱能一步接一步登上帝皇的寶座,但已發生的事卻再沒法改變過來,遺憾將長伴着他。如果有選擇的話,他會選擇於幹掉桓玄後,從這令他疲於奔命、勞心費神的位置退下來,回到邊荒集去,作一個無所事事的荒人。
閒時便和燕飛在第一樓的平台灌幾口雪澗香、聽千千彈琴唱曲;無聊起來可到卓狂生的説書館,聽他誇張渲染的説書,重温「一箭沉隱龍」的歲月。又或到夜窩子閒逛,欣賞來鐘樓廣場賣藝者幹奇百怪的表演。這樣才是有血有肉的生活。
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再沒法為自己未來的生活方式作出選擇。這條帝皇之路,是不能回頭的不歸之路。
劉裕暗歎一口氣,就那麼仍穿着靴子的躺到牀上去。
完了!
他爭霸南方的日子可説是剛開始,但他闖蕩江湖的悠閒日子卻是徹底的完了。他已失去了自由。
那種日子是多麼令人懷念!未來他完全捉摸不透,最實在的希望可隨時化為泡影,絕處又可逢生。而正是這種沒法掌握命運、浮沉不定的感覺,令他深切體會到生命的苦與樂。
現在的他,每一步行動都經過深思熟慮,如在下棋,眼前的對手便是桓玄,而他只能循自己定下的路線踏出每一步,有些兒像他已變成自己想法牢籠的囚徒。
這些此起彼繼的念頭,今他感到茫然。晚夜涼颼颼的空氣湧進室內,可是他卻不想拉被子蓋着身體,心兒沉重地怦怦跳躍,更有點呼吸不暢。
但他也清楚,到明天醒來,面對惟他馬首是瞻的北府兵將,他只會向他們顯露最英明神武的一面,令他們感到在他劉裕的領導下,他們正踏足通往最後勝利的坦途上。
當年的謝玄,於淝水之戰的前一個晚夜,獨處時是否有同樣的感受呢?
擊敗桓玄後,他的使命絕不會因此告終,還有是北伐以統一天下,這是謝玄對他的期望,也是南方所有人對他的期望。從這個角度去看,他的確失去了為自己而生活的自由,他再不屬於他自己。
一陣勞累襲上心頭,劉裕沉沉的進入了惟一能令他忘掉現實的夢鄉。
快艇離開小島,乘風破浪地朝巴陵進發。划艇的是四名兩湖幫的兄弟,他們對洞庭湖瞭如指掌,要偷進巴陵水域是輕而易舉的事。
卓狂生、高彥和姚猛三人坐在快艇中間,心情不由緊張起來。
姚猛舒一口氣道:「他奶奶的,如果撞上敵船,我們究竟是立即跳進水裏去,還是撲上對方的船大幹一場呢?」
卓狂生哂道:「現在是甚麼時候?對方亮着燈火,只要隔遠看到,便來個避之大吉。他孃的!你道我們是去攻城嗎?我們現在是去進行刺殺行動,只要幹掉周紹和馬軍任何一個,便可令敵人軍心大亂,知道我們不是好惹的。」
姚猛又懷疑的道:「高小子的情報並不是每次都準確的,如果馬軍明晚沒有到巴陵最著名的仙源樓去,我們還不知要等多久?」
高彥罵道:「我哪次給你的情報是失準的?你這個沒膽鬼!自己害怕便胡言亂語,來派我的不是。全賴我看準馬軍是色鬼,在巴陵各大青樓廣佈眼線,才知馬軍差人往仙源樓訂下廂房,還指定要最當紅的小花花陪酒。你奶奶的,不來讚我精明,卻來懷疑我消息的可靠性。」
卓狂生不耐煩的道:「不要吵了!吵得我的心也亂起來。」
又笑道:「其實問題在我們三個都從未當過刺客,若有燕飛在,我們根本不用擔心。」
姚猛有感而發道:「小飛那傢伙真令人想念。」
高彥笑道:「這叫蜀中無大將,廖化亢先鋒:他奶奶的!有甚麼辦法?眼前論武功,以我們三人最強,只好由我們濫竽充數。」
卓狂生啐道:「如單論武功,小白雁便比你高明多了。真不明白你為何不讓小白雁一起來當刺客。」
高彥苦笑道:「皆因她從未殺過人,我更不想她的玉手沾上血腥,只好忍痛和她暫別片刻。」
姚猛一震道:「不好了!前面有燈光。」
撐船的其中一個兩湖幫兄弟應道:「稟告姚爺,那只是巴陵的燈火。」
卓狂生和高彥忍不住齊聲大笑。
姚猛以乾咳掩飾尷尬後,理直氣壯的道:「我這叫警覺性高,有甚麼好笑的,小心點才對嘛!」
高彥忍着笑道:「像你這般自己嚇自己,杯弓蛇影的刺客確是天下罕有,真後悔帶你來呢!」
卓狂生道:「不要笑小姚哩!明晚的刺殺必須快、狠、準,一擊不中,立即退走,勿要敗壞了我荒人的威名,否則我的天書會留下污點。」
高彥深吸一口氣,道:「我會在旁為兩位大哥搖旗吶喊,到時請恕我這個低手幫不上忙,因為我也從未殺過人。哈!」
卓狂生和姚猛聽得面面相覷,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