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如火如茶地進行着。
劉裕軍的三十六艘雙頭艦,分別由屠奉三和江文清指揮,分作兩隊,每隊十八艘,從海鹽開出,夜襲天師軍部署在餘姚外海面的船隊,攻天師軍一個措手不及,拉開了劉裕軍和天師軍的序幕戰。
當夜天氣寒冷,海面風高浪急,乘着西北風,雙頭艦憑着遠優於敵人,以漁船貨船改裝的戰船、湊合成軍的陣容戰術,在江文清和屠奉三兩位善於水戰的領袖指揮下,大破天師軍的戰船隊。
在火箭、弩火箭和投石的狂攻猛打下,二百艘天師軍戰船潰不成軍,過半戰船被焚燬和擊沉,墮海者由於海水冰寒,多難活命。殺得僥倖脱困的戰船,倉皇逃往翁州的大本營。
劉裕一方只損失了六艘雙頭艦,在黎明時,海峽的控制權落入劉裕軍的手上。
江文清繼續指揮十艘雙頭艦在海峽東西巡弋,保護由海鹽運載物料、輜重和兵員到會稽設立陣地的船隊,屠奉三則領餘下的二十艘雙頭艦,返回海鹽作補給和修理受損的戰船,準備進行緊接而來的另一個海上任務。
劉裕軍同時偵騎四出,監察敵人的動靜,今次撤軍行動是不容有失,故絕不可出婁子。
劉裕也沒閒着,以奇兵號為首的十二艘戰艦,巡航於海峽之西,以防敵人艦隻忽然由運河進入海峽,對渡海軍發動突襲。
天亮後,大局已定。劉裕軍成功渡過海峽,在張不平的主持下,大興土木,於會稽外的碼頭區背海築起壘寨陣地,人人均知行動的成功與否關乎成敗生死,故將士用命,沒有人敢疏懶。
此時朱序聞風而至,劉裕登岸與他見面,想起自從在邊荒集,於苻堅的大軍中首次碰頭後,到今天再在戰場重逢,都大生感慨,欷歔不己。
兩人策騎馳上附近一座高丘之頂,下馬説話。
朱序道:「劉將軍來得正好,我本已失去一切希望,看能逃多遠便走多遠,現在情況當然不同。」
論軍階,朱序是劉牢之的級數,高劉裕至少兩級,資歷更是不能相比。劉裕雖然曉得朱序很看得起自己,但朱序真正的心意,他尚未弄清楚。
臨行前屠奉三曾向他主動提起有關朱序的問題,還暗示如朱序爭奪指揮權,就把他殺掉了事。劉裕本身雖沒有屠奉三那麼心狠手辣,不過在目前的形勢下,他實在沒有別的選擇,如果朱序不肯合作就只好把他軟禁起來。當然!這是他極不願做的事情。
劉裕道:「今次我不依軍規的取得海鹽的指揮權,實為情不得已,我……」
朱序微笑道:「小裕你不用説客氣話,我們大家心中清楚明白。我朱序更沒有視你為下屬。現在北府兵中,誰不視你作第二個玄帥?而且你的表現絕對沒有辜負玄帥和眾兄弟對你的期望。讓我告訴你一件事吧!於淝水之戰後,我曾奏上朝廷,只求能解甲歸田,過些不用上戰場的日子。對戰爭我早感到深切的厭倦,今回若能活着歸家,亦希望劉帥你能批准我離開軍隊。」
劉裕愕然道:「大將軍!」
朱序道:「閒話不用多説了。朱序已向劉帥表明心跡。現在南方正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只有你劉裕一人能挽狂瀾於既倒。若我估計無誤,劉帥將來的成就絕不在玄帥之下。放手去做吧!你有所作為的時機到哩!」
劉裕心中一陣感動,説不出話來。
朱序嘆道:「當琰帥領兵迎擊天師軍,我仍身在上虞,當時琰帥身邊的將領,部力勸他打消念頭,可是他卻一意孤行。我從未見過比他更高傲自負的人,常説苻堅的百萬大軍也不是他的敵手,天師軍這種小毛賊怎被他放在眼內。唉!謝家便如南晉般氣數已盡,誰想得到安公的兒子會如此不濟。琰帥最妒忌的人正是小裕你,如他真能擊退徐道覆,他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你。」
劉裕陪他嘆息一聲,問道:「天師軍情況如何?」
朱序答道:「目下徐道覆的主力部隊,集結在會稽西面五里許處,人數在七至八萬之間,是天師軍最精鋭的部隊,但仍遠及不上我們北府兵的精良訓練,如果我有充足的糧草,加上會稽和上虞兩城互相呼應,守個一年半載沒有問題。」
接着續道:「另一支天師軍的部隊駐於餘姚,兵力達二萬人。至於天師軍的其它兵員,大多集中往吳郡、嘉興、義興和吳興四城,如果建康軍沒有被桓玄牽制,配合我們從北面進擊天師軍,要破賊並非難事。」
劉裕道:「大將軍是否提議繼續固守會稽和上虞兩城呢?」
朱序點頭道:「這可説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一旦棄守會稽和上虞,我們只有退往海鹽一途,如果徐道覆迅速調動兵員,從海陸兩路大舉進攻,我們會被困在小小一座海鹽城內,直至糧盡矢絕而亡。」
劉裕道:「假設我能重奪嘉興和吳郡兩城又如何呢?」
朱序精神一振,道:「你有把握辦到嗎?」
劉裕笑道:「至少有八成的把握。」遂把整個作戰計劃詳細告之。
朱序聽罷後讚道:「縱使玄帥復生,怕也想不出更好的戰術。唉!」
劉裕訝道:「大將軍因何事嘆息?」
朱序狠狠道:「我對劉牢之此人完全心死,他擺明是要害死琰帥,剛攻陷會稽,便派兵到附近鄉鎮強徵民糧,弄至天怒人怨。於我們陣腳未穩之際,又隨便找個藉口率師撤返廣陵,令我們進退不得。這個反覆無常的卑鄙之徒,將來一定不會有好下場。難怪玄帥沒有選他而挑了你,玄帥真的有眼光。」
劉裕心忖劉牢之想害死謝琰,謝琰亦對劉牢之不安好心,政治就是這樣子,為了權力而泯滅了人性。自己會否有-天變成這個樣子呢?想到這裏,忽然整個脊背都涼颼颼的。
朱序收拾情懷,道:「現在留守會稽和上虞的兄弟共有一萬三千人,聽到你們從海鹽來援,人人士氣大振,皆因逃生有望。你説得對,我們再不宜死守在這裏,那種感覺很可怕,當地的民眾都視我們為洪水猛獸,沒有一個人歡迎我們。」
劉裕頭痛起來,對擊敗天師軍,他是愈來愈有把握,可是如何收拾這個爛攤子,他卻沒有半點辦法。
朱序道:「撤退必須是有秩序的撤退,退而不亂,且要防止天師軍的破壞。對此我有一個提議。」
劉裕欣然道:「大將軍請指點。」
朱序道:「不用再客套,名義上我雖然是你的上級,但真正的統帥卻是你。便像淝水之戰時,名義上的總指揮是謝石,但指揮權卻在玄帥手上。我們的情況亦如是。」
劉裕感激的道:「多謝大將軍提攜。」
朱序微笑道:「我提議劉帥你隨我回城,讓眾兄弟曉得足誰在主事,最重要是讓他們曉得你絕不會離棄他們。如果你能是最後一批離開的人之一,所有兄弟以後都會為你賣命。」
劉裕大喜道:「好主意!幸得大將軍提點,我真的沒想過這方面的事。」
朱序探手拍拍劉裕寬厚的肩頭,道:「由今天開始,南方將是小裕你的天下,司馬氏的皇朝亦已到了日落西山的一刻。」
高彥發了瘋的從船艙奔出來,直奔往船首,姚猛則追在他身後,落後近兩丈。
小白雁見到高彥,悲呼一聲,從赤龍舟船頭躍起,投往雙頭艦去。
燕飛和卓狂生交換個眼色,均心有所感。程蒼古在指揮台上朝他們打手號詢問,究竟該繼續朝穎口駛去,還是掉頭返邊荒集?
小白雁足尖點在船首,像看不到燕飛和卓狂生兩人般,躍過他們,往奔來的高彥投去,滾動着淚珠的一雙明眸似只容得下高彥一個,再容不下其它任何東西。
燕飛嘆一口氣,向程蒼古打出繼續前進的手勢。
高彥一雙眼睛亮了起來,片刻都離不開小白雁,自然而然的張開雙臂,作好一切讓小白雁投入懷裏的準備。
卓狂生則目瞪口呆般瞧着他們這對戀人不住接近。在他來説,《小白雁之戀》最動人的一節正在現實中進行着,這肯定是老天爺譜出來的戀曲,因為眼前發生的事,理該是沒有可能的。但卻真的發生了,且是在他這説書人親眼目睹下發生。這真是非常令人震撼的一種感覺。
燕飛大感欣悦。事實上,他真的感激高彥的以燈作媒,所以為玉成高彥和尹清雅的好事,他故意活捉小白雁,又讓高彥賣個人情放走她,縱在百忙之中,亦陪高彥到兩湖去尋愛。
追在高彥身後的姚猛及時止步,心中響起「高小子成功了」這句結論。但心情卻頗為矛盾,一方面他為高彥高興,另一方面則湧起既羨且妒的微妙情緒。小白雁確是能迷死人的精靈,不但令高彥神魂顛倒,也令一眾夜窩族的年輕小夥子人人目眩神迷,大起仰慕之心,只可惜名花有主,令他們只可作搖旗吶喊的旁觀者。
看着小白雁越過燕飛和卓狂生頭頂的空間,一溜煙般投往高彥懷裏去,姚猛第一次猛然生出須檢討一下自己過往夜夜笙歌,出此青樓入彼青樓醉生夢死、偎紅倚翠的生活方武。他姚猛該不該也像高彥般,找個如小白雁般的動人美女,過着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呢?
劉穆之剛從船艙走出來,尹清雅已投入高彥懷裏去,一雙纖手毫不避嫌,不理船上所有人的目光,沒有絲毫顧忌的摟上高彥的脖子,同時失聲哭起來,晶瑩的淚水像一顆顆珍珠般從兩邊眼角瀉下玉頰,變成了個淚人兒,似要把心中所有悽苦和委屈,全部借痛哭釋放出來。
高彥一把摟着她的香背,既陶醉滿足,又有些許手忙腳亂的嚷道:「不要哭!不要哭!沒事哩!一切都沒事哩!」
燕飛向駕駛赤龍舟的兩湖幫眾打出手勢,着他們掉頭跟着。
卓狂生第一個走到這對小戀人身旁,道:「尹姑娘該高興才對,不要哭哩!」
豈知小白雁愈哭愈傷心,淚水把高彥的衣襟全沾濕了。
高彥既快樂又心痛。與小白雁摟摟抱抱,於他已屬家常之事,可是卻從未試過像這回般是小白雁主動投懷送抱,這種滋味,怎麼都沒法形容,只覺一時間天旋地轉似的,忘掉人間何世。
燕飛來到卓狂生身邊,道:「尹姑娘!令師現今在哪裏呢?」
小白雁聞聶天還之名嬌軀猛顫一下,飲泣着道:「師傅着人家到邊荒集來作人質,一天我人在邊荒集,他都不會惹你們荒人。」
燕飛等人聽得面面相覷,大感不妙。以聶天還的性格,怎肯如此長他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他肯定是曉得情況危險,故以此作藉口把小白雁送到邊荒來,讓他們荒人保護她。
這一着也等於他同意了高小子和小白雁的戀事,再不會阻撓。
「呀」!
眾皆愕然。
原來小白雁一把推開高彥,還汊着小蠻腰,玉頰雖然猶掛淚珠,但已大致回覆了一向刁蠻嬌女的本色,狠狠瞪着高彥。
高彥手足無措的道:「為甚麼推開我?」
尹清雅大嗔道:「你愈來愈放肆了,大庭廣眾中,又眾目睽睽下,仍對人家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
高彥一頭霧水的抓頭道:「是你……」
尹清雅跺足嗔道:「不準説!」
姚猛第一個忍不住發出鬨笑聲,其它操舟的兄弟見有人出了聲,哪還忍得住,眾人齊聲大笑。
尹清雅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破涕為笑,又狠狠瞪高彥一眼,會説話似的一雙大眼睛似在表示遲些才和你算賬的樣子。
有這小精靈在,他們登時有滿船皆春的感覺,雖然天氣實在冷得厲害。
尹清雅別轉嬌軀,面向燕飛和卓狂生,道:「你們剛才説甚麼呢?」
卓狂生代答道:「我們想知道令師刻下在甚麼地方?」
尹清雅一雙美目又紅起來,悽然搖頭,道:「我不清楚。你們不是無所不曉嗎?」
接着又懷疑的道:「你們問來幹嗎?」
劉穆之,程蒼古和姚猛來到高彥身後,均是神色凝重。
高彥則像呆頭鳥般站着。看他的神情,該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發其春秋大夢。
燕飛道:「我們今次駕舟南F,既為高彥的未來幸福着想,也想見到令師,提醒令師一些他或許忽略了的事。」
卓狂生接下去道:「我們只有善意,沒有惡意。」
尹清雅以手指隔遠指着燕飛,道:「我相信你!」
又指一指卓狂生道:「卻不相信你,滿口胡言,甚麼《小白雁之戀》,全是憑空捏造,把人家説得不知成了甚麼東西。」
卓狂生拈鬚微笑道:「尹大小姐請放心,我卓狂生最懂將功贖罪,當我返回邊荒集時,新版本的《小白雁之戀》將同時面世,保證大小姐你滿意,因為裏面句句屬實,沒有虛言。」
小白雁整塊臉燒了起來,大嗔道:「不準寫真的,你這老混蛋。」
卓狂生只好攤手苦笑。
燕飛向高彥打個眼色,高彥醒覺過來,探手執着小白雁柔捆的玉手,拉得她轉過身去:出乎所有人料外,尹清雅並沒有掙脱他的手,還乖乖的隨高彥朝船艙走去,看得眾人嘖嘖稱奇。
兩人消失在艙門內,劉穆之來到燕飛和卓狂生前方,低聲道:「聶天還是要和桓玄開戰了,否則不會把愛徒遣來邊荒集。」
眾人都感心情沉重。
程蒼古道:「我們還趕得及嗎?」
姚猛道:「真的很難説。」
卓狂生眉頭深鎖道:「劉先生你看聶天還有多少勝算呢?」
劉穆之嘆道:「這方面實在是無從猜測。成敗該是五五之數。」
姚猛擔心的道:「若老聶有甚麼三長兩短,小雁兒怎消受得起?」
燕飛沉聲道:「現在我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希望到達大江時,聶天還依然健在,那便輪到桓玄吃苦頭了。」
卓狂生無奈的道:「由這裏到大江,順風順水也要四、五天的時間,希望聶天還能挺到那一刻吧!」
倏地眼前開闊,兩艘戰船一前一後,轉入淮水。
他們終於離開穎水,抵達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