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雨田直抵燕飛前方丈許處,雙目閃閃生輝地打量他,頗有故友相逢的雀躍歡欣,但也揉集了不安、猶豫和惶恐的情緒。
兩人的心情是心照不宣。
燕飛心中苦笑。以前不論如何討論此「死生」大計,都只是止於空談猜想,從理性的角度去揣測可行性。但現在真的面對死亡的一刻,人對死亡的本能恐懼,立即取代了理智,那種感覺,實難以言宣。
陽神是殺不死的。這是由安玉晴首先提出來的,但說到底仍只是道家典籍內的一種說法,既無從稽考,更無法驗證。如果這說法根本是無中生有的話,那他只能到地府裡去後悔——如果地府真的存在。
死後的情況,是無法證實的,因死去的人,從沒有回來告訴我們死後是怎麼一回事。
他燕飛可以是唯一的例外嗎?
燕飛鎮定下來,問道:「明瑤呢?」
向雨田掃視星輝映照下的雪原和小湖,雙目射出憂鬱傷感的神色,平靜的道:「以明瑤的性格,肯定不會錯過我們的決戰,更想為我們收屍。唉!照我猜,她不單要殺你,還要殺我。她會想到,不論我們誰人勝出,另一人肯定負上重傷,她便可撿便宜了。」
燕飛道:「她會否忽然插手,與你連手夾擊我呢?」
向雨田沉聲道:「這正是我最害怕的事情。由我殺你,我會懂得分寸,絕不會過度損害你的身體。但如果下手的是明瑤,情況將失去控制,以她現在對你的恨意,她會令你全身沒有一分完整的地方,縱然你確實能復活過來,也只是一個廢人。」
稍頓續道:「所以我向她發出警告,如果她敢插手,我會掉過頭來和你連手對付她,一切後果由她負責,她是聰明人,該不會這麼愚蠢吧!」
燕飛欲語無言,死亡實在太可怕了,如果他無法復活過來,千千怎麼辦?想想也教人不寒而慄。
但現在他可以反悔退縮嗎?
向雨田心不在焉的道:「唉!燕兄!坦白地告訴你,我殺人從來不會手軟,更不知害怕為何物。但現在我真的感到很害怕。怕下不了手,怕你人死不能復生,恐懼便像汪洋大海般把我淹沒。若真的鑄成不能挽回的恨事,是我向雨田負擔不起的。」
燕飛完全明白向雨田的心情,自己這當事者亦是惴惴不安,胡思亂想到無數後果嚴重至錯恨難返的可能性。
例如安玉晴指出自己上次被孫恩「擊斃」後,因陽神歸竅致能復活過來,可是天才曉得在復生一次後,這種情況能否重複,會不會有第二次的死而復生。誰可以有肯定的答案?
自與向雨田定下此計後,燕飛從沒有認真的去思索這方面的問題,現在卻是不得不去想,因為事情正迫在眉睫。
只恨燕飛並沒有另一個選擇,他的「死」是唯一能解開眼前困局的辦法。
燕飛硬把惶惑壓下去,鼓勵向雨田道:「正如我以前說過的那樣子,我若真的死去,是我的想法出錯,與向兄沒有任何關係,向兄不必為此內疚。」
向雨田苦笑道:「話當然可以這麼說,但你和我都心知肚明,若你不是為我取回寶卷一事著想,實不用行此冒上『死險』之計,你道我怎過意得去呢?」
燕飛搖頭道::垣只是我們希望達致的其中一個效果,最重要是令明瑤心甘情願的領族人返回沙漠,而除了這個以身試死的方法外,我再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向雨田頹然若失,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後,向雨田低聲道:「你感應到她嗎?」
燕飛環顧八方,緩緩道:「真奇怪!她是否沒來呢?」
向雨田目光投往小湖另一邊黑壓壓的一片雪林,若有所思的道:「她今早來找我,說出與你約定的時間和地點後,不願多說半句的便離開了。她表現得出奇地平靜,我不覺得她有任何情緒的波動,有些兒像我和你是與她沒有相干的兩個人,我的警告也不知她有沒有聽進耳內。唉!坦白說,我從未見過她那樣子的神情,令我有點心寒。」
燕飛點頭道:「因為她心中已有決定,所以變成這個樣子,沒有人可以改變她了。」
接著又微笑道:「不理她有任何想法,任她千算萬算,絕對算不到我們有死而復生之計,這是諸葛武侯復生也預料不到的事,對嗎?」
向雨田倒抽一口涼氣,怵然道:「你是計在必行的了。」
燕飛苦笑道:「你想到另一個辦法嗎?」
向雨田道:「且慢!如果明瑤並不在附近,我殺了你之後會出現很多問題,例如……」
燕飛截斷他道:「對自己有信心一點行嗎?早先你不是說過肯定她會來嗎?你只是在找逃避的藉口。」
向雨田嘆道:「怎到我不害怕呢?萬一你真的死了又如何?或許上次你能復活過來,與甚陽神並無關係,只因你根本未死。他奶奶的,真正的情況,誰都不曉得。你的計策如能成功,確是千古以來最佳妙計,可是風險實在太高,後果我恐怕承受不來。」
燕飛猛下決心,斷然道:「我們再沒有回頭路走,眼前情況更是得來不易。今次我們是名副其實的必須置生死於度外,來個生死對仗,讓我燕飛看看你向雨田的魔種,如何厲害?」
向雨田雙目一眨也不眨地瞪視著他,精光逐漸凝聚,殺氣漸盛。
燕飛暗歎一口氣,「受死」的滋味確實令人難受不安,而他尚另有一個末對向雨田透露的理由,就是通過死亡,去解決他和万俟明瑤之間的恩怨情仇,若真欠了万俟明瑤的情債,如此為她死一次,該本利歸還了吧!
「鏘!」
向雨田的懷古劍出鞘橫掃燕飛,乍看似是平平無奇,可是配合他的步法劍勁,卻有令人躲無可躲的威勢,確深得大巧若拙之旨。
燕飛瀟灑輕鬆的祭出蝶戀花,以拙對拙,揮劍擋格。
「當!」
兩劍像磁石吸鐵般黏在一起,接觸時爆起耀眼的火花,兩人立處的雪地像被暴風颳過,雪粉往四外激濺。
劍擊聲迴盪於小湖和雪野上的廣闊空間,天上星光也似黯然失色。
倏忽間,燕飛化去向雨田透劍攻去的五重真勁。
劍分。
向雨田往後移兩步,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再不是先前好友交心的友善模樣,雙目精芒閃射,逐步把體內真氣的運轉推上高峰。
如果万俟明瑤正在旁窺伺,肯定不會認為他是在弄虛作假。
高手交鋒,特別是像他們這般級數的高手,根本沒有留手的可能性,否則其中一方,非死即傷。
事實上向雨田是否全力以赴,是無法瞞過万俟明瑤的,因為她太熟悉向雨田。
懷古劍遙指燕飛,不住顫震。
燕飛心中暗贊,向雨田不愧是魔門新一代最出色的高手,一旦下決定,立即拋開一切令這決戰毫無作樣的進行。
如何可以製造令向雨田能殺死自己的錯失呢?這一刻他仍無主意,只能見機行事。
懷古劍不住吐出一絲又一絲的劍氣緊,如蜘蛛結網的把他遙遙纏著,如此劍法,確是聞所未聞。
最令人駭異的是這個由劍氣織成的氣網,不但令燕飛欲退不得,還大大影響他移動的靈活度。
向雨田的臉容變得無比冷酷,眼睛射出森冷的寒光,完全下含任何情緒。此刻的燕飛在他心中儘管不是沒有生命的死物,也肯定是待宰的獵物。
魔種!
燕飛清晰無誤地感應到他的魔種。在向雨田催發魔功下,魔種似從沉睡中甦醒過來,開始活躍,同時主宰了向雨田的靈智,令他變成了無情的魔君,一個可怕的對手。
這方是向雨田真正的本領,由此可知,上次向雨田與他交手,實是處處留有餘地。
燕飛哈哈一笑,意隨心轉,氣應意行,自然而然生出一個由太陰真水形成的氣場,抵銷了向雨田向他發射的劍氣。
纏身的劍勁全告斷折。
向雨田發出如龍吟於深淵的呼嘯,起始時僅可耳聞,旋即變成如暴雨狂風般,充天塞地的驚人嘯叫,同一時間向雨田旋轉起來,懷古劍化為燒身疾走失去了實體的光束,就於此虛實難分的當兒,光芒離體而去,挾著令人如入冰窖的寒冷勁氣,橫空直擊燕飛。
燕飛一劍劈出,蝶戀花正中懷古劍的鋒尖。
「叮!」
火星迸發。
兩人觸電般後退,拼個勢均力敵,旗鼓相當,誰都佔不上分毫便宜。
向雨田疾退往三丈開外,劍鋒仍是指著燕飛,大喝道:「如果有別的選擇,我向雨田絕對不願與燕兄生死相搏,可惜造化弄人,今夜我們只有一個人能活著離開。如果勝的是我向雨田,我定會好好安葬燕兄。」
燕兄心中一陣感觸。
表面上向雨田雖像變成無情的敵人,事實上仍保存著一點不昧的靈智。這番話是說給万俟明瑤聽的,怕的是燕飛死後,万俟明瑤會殘害燕飛的屍身。
另一個想法同時佔據他的思域,
向雨田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不會做無的放矢的蠢事,他說出這番話來,是肯定可以傳人万俟明瑤耳內去,這麼說他該是感應到万俟明瑤,為何自己卻一無所覺呢?
燕飛心中懍然,曉得自己在死亡的威脅下,精神大受影響,致無法臻達陰神與陽神合一的至境。
此時再不容他分心胡想,向雨田又有變化,且是最詭異莫名、使人震駭的變化,盡顯魔種的離奇怪誕。
只見向雨田身體外露的部分,看得見的如頭臉和手,竟忽紅忽白,不住更迭,變換的速度不住加快,到最後便像迅速地以紅色和白色閃爍著,情況令人打心底生出寒意。
燕飛知他正施展催發魔種潛能的霸道功法,如此可更使万俟明瑤深信他們在進行生死決戰,且可把分出勝負的時刻提早發生,不用苦苦纏戰。
向雨田只能憑此看家本領,方有能力攻燕飛一個措手不及,把燕飛幹悼。
向雨田的劍氣亦生出變化,一道一道的劍勁,像重重浪濤般卷湧而至,威力不住加劇增強,驚人之極。
際此對手即將發動最狂猛攻勢的關鍵時刻,燕飛的心神不得不凝聚集中,就在此時,他終於感應到万俟明瑤。
万俟明瑤的精神完全貫注在他身上,雖然他沒法掌握她的位置,卻清楚她不住接近。
他醒悟過來,曉得自己所料無誤,万俟明瑤是要和向雨田夾擊他,親手殺死他這個負心漢,達致她希望中的最理想效果,一舉毀掉他和向雨田。從來她都是為求成功,不擇手段的人,這性格並沒有改變。她昨夜與燕飛交手後,判斷出向雨田沒有獨力殺他的本事,遂作出這個不理會向雨田是否同意的決定。
向雨田殺他,又或是由万俟明瑤下手,正如向雨田所說的,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他萬一真的死掉,又或縱然復活也變作廢人,會有甚麼後果呢?
燕飛心中一顫,不敢再想下去,但卻曉得心中生出怯意,精神同告失守。
氣機牽引下,被向雨田推上巔峰狀態的魔種如狂風雨暴般爆發,向雨田的懷古劍化作漫空芒點,摟頭蓋臉地向燕飛灑去。
燕飛當機立斷,明白眼前此刻絕沒有恐懼或雜念容身之所,他「死」也要死得有超高的技巧,否則若全身經脈斷裂、五臟六腑俱碎、骨骼斷折,復活過來也要後晦作人。
燕飛心神重歸於一,晉入晶瑩剔透、八面玲瓏的守心至境,一時敵我俱忘,日月麗天大法全力展開。
劍擊之聲不絕於耳。
向雨田化為一個沒有實體的鬼影,寶劍可從任何角度、位置攻去的死亡威脅,以水銀瀉地、無隙不窺的猛攻狂擊,朝燕飛攻打。
即使換過不是「一心求死」的情況,在向雨田如斯驚天地、泣鬼神的駭人攻勢下,又於不能施展小三合的終極劍法的情況下,燕飛只有見招拆招的份兒,一時無法反擊。
候烏湖旁的岸上,被劍擊和劍氣破空之聲填滿了,交手處方圓三丈的雪野,雪花被氣勁颳得沖天而起,直卷星空,狂風暴雪因兩人而發生。
燕飛沒法分心去想其它事,更無法掌握万俟明瑤的位置,只知若讓情況如此發展下去,後果不堪想象。
問題不在向雨田,而是万俟明瑤,這個他曾深愛過的美女。
燕飛連擋向雨田百多下劍擊後,倏地施展獨門手法,先以純陰之氣化去向雨田破空而至的一劍,旋又疾運純陽之氣,硬把向雨田震開。
向雨田退開兩步,叫了一聲「好」,重整陣勢,又一劍搠胸而至。
千辛萬苦下,燕飛終於爭取到可決定成敗的一線空隙,而他能否「安然復生」,還看此刻。向雨田已全神投入戰鬥去,再沒法掌握万俟明瑤的動向,一切全要倚賴自己。
死亡確是可怕,可是他必須接受,因這是唯一的選擇。
燕飛長笑道:「向兄技窮哩!」
這句話不是說給向雨田聽的,目標是万俟明瑤,點醒她動手的時機到了。
蝶戀花閃電擊出,命中懷古劍銳氣最盛的劍鋒。
兩人同時劇震。
向雨田噴出一口鮮血,斷線風箏似的往後拋跌。
燕飛比他好不了多少,眼耳口鼻滲出血絲,身不由己的往後跌退。
「嘩啦!」
水聲驟響,万俟明瑤從水中彈射而至,足尖點在岸旁一塊石上,閃電般挪移往燕飛身後,雙掌穿花蝴蝶般,連續七掌拍在失去勢子的燕飛背上。
仍在跌退當兒的向雨田看得目睚欲裂,狂喊道:「不要!」
每一掌拍在燕飛背上,燕飛都噴出一口鮮血,變得像個無法自主的布偶般往前方跌去,蝶戀花亦墜跌地上,最後他「蓬」的一聲僕在雪地上,揚起一陣雪屑。
誰都曉得燕飛失去了所有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