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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不堪回首

    今次返回邊荒集,他首次有回家的感覺。

    從小他便沒有一個固定的家,回到孃親身旁,即算是回家,娘在哪,那處便是他的家。

    他從沒有想過,在娘辭世這麼多年後,他終於曉得父親是誰。能參加秘人的狂歡節並不是偶然發生的,而是他爹墨夷明的精心安排,好能與親兒歡敍一夜。

    那年他和拓跋珪都是十二歲,但已是身手了得、高出同輩的孩子,且兩人膽大包天,竟深入柔然族的勢力範圍,去偷柔然人的戰馬,豈知被牧犬的吠叫聲驚動柔然人,惹得柔然族的戰士羣起追之,兩人騎着偷來的無鞍戰馬,從黑夜逃至天亮,仍無法撇下數十追騎,慌不擇路下,去到沙漠邊緣處的礫石區,馬兒已撐不下去,口吐白沫。

    拓跋珪領頭衝入一座疏樹林,勒馬停下,躍往地上,隨後的燕飛立即放緩馬速,以鮮卑話嚷道:“這裏不是躲藏的地方。”

    拓跋珪一把抓着他馬兒的繮繩,喘息着道:“快下馬!馬兒撐不住哩!”

    燕飛跳下馬來,回首掃視疏林外起伏的丘原,在火毒的陽光下,無盡的大地直伸延往天際,騰昇的熱氣令他的視野模模糊糊的,

    拓跋珪來到他身旁,和他一起極目搜索迫兵的影蹤,道:“撇掉柔然人了嗎?”

    燕飛惶惑的道:“我們昨夜數度以為撇閃了敵人,但每次都是錯的,希望今次是例外吧!”

    拓跋珪回頭瞥兩匹戰馬-眼,狠狠道:“馬兒再走不動了,為今之計,就是忍痛放棄馬兒,然後找兩株枝葉茂密的樹躲起來,柔然族那些傢伙既得回戰馬,又因見不到我們,以為我們逃進沙漠去,自然就收隊攜馬回家,我們便可以過關。”

    燕飛一震道:“我明白了!”

    拓跋珪愕然道:“你明白了甚麼?”

    燕飛心驚膽跳的顫聲道:“我明白為何見不到追兵的蹤影,柔然人是故意逼我們朝這個方向逃遁,因他們曉得這邊是沙漠,我們根本無路可逃,現在他們正把包圍網縮小,從另一邊向我們逼來,今次我們死定了。”

    拓跋珪倒抽一口涼氣,道:“你説得對,定是如此,只有我想出來的辦法行得通。”

    燕飛搖頭道:“敵人追了整夜,肯定一肚子氣,兼且天氣這麼熱,就算人捱得住,坐騎也撐不住,怎肯就此罷休?一定會趁馬兒休息時搜遍整座樹林,説不定他們還有獵犬獵鷹隨行,你的辦法怎行得通?”

    拓跋珪不自覺地詆詆乾涸的嘴唇,抬頭朝天張望,焦急的道:“那怎辦好呢?”

    燕飛道:“唯一的方法,就是真的逃進沙漠去。”

    拓跋珪失聲道:“甚麼?那是一條死路,以我們現在的狀態,一個時辰也撐不下去。”

    燕飛道:“撐不住也要撐,被柔然人拿着,將是生不如死。”

    拓跋珪正要説話,鼓掌聲在兩人身後驚心動魄的響起,兩人駭得魂飛魄散,手顫腳軟的轉過身,一時都看得目瞪口呆。

    一個外形古怪的人由遠而近,似乎是在緩緩踱步,但轉眼問已抵達兩人身前。此人身材高頑,身穿粗麻長袍,頗有一種鶴立雞羣的出塵姿態,可是卻帶着壓低至眉的大竹笠,還垂下重紗,把臉孔掩蓋。

    兩人你眼望我眼,一時失去了方寸。

    “鏘!”

    拓跋珪定過神來,拔出馬刀,指着怪人,還以肩頭輕撞燕飛一下,着他拔刀。

    怪人負手身後,似不曉得拓跋珪亮出叮殺人的兇器,正深深的打量燕飛,柔聲道:“孩子!你今年幾歲?”

    他説的是鮮卑語,説得字正腔圓,還帶點拓跋族獨有的腔調,令燕飛生出親切的感覺,不知如何,他直覺的感到對方沒有惡意,忙伸手攔着躍躍欲試的拓跋珪,老老實實的答道:“小子今年十三歲,他和我同年。”

    怪人忽然轉過身去,仰首望天,身軀似在輕微的顫動,像在壓抑某一種激動的情緒,聲音嘶啞的嘆道:“嘴乖聰明的孩子。”

    燕飛和拓跋珪交換個眼色,都看出對方心中的疑惑,但再沒有那麼害怕。

    忽然一個黑忽忽的東西從怪人處拋起來,往燕飛投去,燕飛一把接着,原來是個盛滿清水的羊皮水袋。

    怪人沉聲道:“讓我指點一條生路給你們走。”接着探手指着西北方,柔聲道:“循這方向走上四個時辰,會抵達一個美麗的綠洲,保證你們死不了。只有逃進這片沙漠,你們才可以撇掉柔然人,因為這是秘族人的沙漠,柔然人等閒不會闖進秘人的地域。”

    兩人尚未有機會詳問,蹄音傳至,大駭回頭下,只見丘原遠方塵頭大起,且有數處之多,分由不同方向接近。

    怪人厲喝道:“快走!我為你們阻止追兵。”

    拓跋珪看看燕飛手上的水袋,又望望燕飛,接着兩人齊聲發喊,朝沙漠的方向亡命奔逃。

    “你在想甚麼呢?”

    高彥的聲音在燕飛耳鼓響起,驚醒了他的回憶。

    燕飛回到現實,耳內立即填滿猜拳斗酒的嘈吵聲,感受苦正東居地下大堂熱烈的氣氛。同席的慕容戰、卓狂生、龐義、姚猛、呼雷方、拓跋儀、高彥、小杰、方鴻生、姬別等全定神看着他,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們的桌子位於大堂一角,鄰近的三桌擠滿夜窩族的兄弟,全是為了親近他們心中的大英雄燕飛乘興而來。

    高彥恃熟賣熟、老氣橫秋的道:“不是兄弟説你,今次小飛你回來邊荒集後,不時神思恍惚,對着第一樓可以發呆,現在大碗酒大塊肉的盡歡時刻,亦可以魂遊天外。哈!你知道我們剛才談論甚麼嗎?”

    卓狂生打出阻止燕飛説話的手勢,道:“小飛不要説出來!想知道箇中原因的,請於明日之後任何一晚,蒞臨敝館聽新鮮登場的最新章目《決戰古鐘樓》,便可以得個清楚明白,且保證會擊節讚賞,大家兄弟,我給你們一個半價優惠,在座聽者有份。”

    姬別哂道:“看!老卓是窮得發瘋了,整腦子只是生意和賺錢,比老紅這奸商更奸。小飛不用理他,你有甚麼心事,儘管向我們傾訴,這世間還有甚麼比兩次失掉邊荒集更大的事,説出來後你的心會舒服很多。”

    燕飛苦笑無言。

    慕容戰道:“聽説你剛才溜了去見向傢伙,那小子有甚麼話説?”

    龐義道:“你是否勸他滾回沙漠去,免得被你宰掉呢?”

    接着姚猛、小杰和鄰桌的兄弟們,一人一句,吵得喧聲震天。

    呼雷方喝道:“大家閉嘴,這麼吵!教小飛如何傾吐心事?”

    倏又靜下來。

    燕飛道:“我確實有點心事,但只與明晚的決戰有少許關係,沒甚麼大不了的,有勞各位關心。”

    慕容戰皺眉道:“大家兄弟,有福同享,有禍同當,説出來好讓我們為你分憂。”

    卓狂生笑道:“你們不逼他説出來,便是幫了他最大的忙。哈!”

    高彥抗議道:“你可以告訴卓瘋子,為何不可以告訴我們?”

    燕飛道:“此事我真不知從何説起,簡單點説,就是我年少時曾和秘人

    有一段淵源,與万俟明瑤和向雨田都是舊識。“

    眾皆愕然,包括卓狂生在內。

    因怕被孃親責罵,燕飛和拓跋珪離開綠洲返回部落後,謊稱貪玩迷路,沒向人透露半句有關秘族的事,所以連拓跋儀也不曉得兩人有此奇遇。秘族的狂歡節成了兩人之間共同的秘密。

    姚猛瞪着卓狂生道:“看你的表情,便知道你並不知。”

    卓狂生攤手道:“他不説,我怎麼知道呢?”接着埋怨燕飛道:“小飛你真不夠朋友,如此曲折離奇的事競把我瞞着,還被乳臭未乾的小廣嘲笑。”

    慕容戰舉手道:“不要鬧哩!大家聽小飛説。”

    高彥仍忍不住道:“万俟明瑤不會是你的初戀情人吧?怎可能這般曲折離奇呢?比老卓的説書更誇張。”

    燕飛苦笑道:“你猜中了!”

    眾人再次愣住。

    卓狂生一拍額頭,道:“我的娘!這事如何解決?”

    此時燕飛忽生感應,朝大門處瞧去。

    眾人目光隨他轉移,好半晌後,向雨田大搖大擺地進入正東居,目光落在他們一桌處,含笑舉步走去。

    整個大堂靜了下來,人人交頭接耳,交換情報,以掌握來者是何方神聖。

    向雨田直抵他們的桌子,抱拳道:“各位好!向雨田恃來問安。”

    卓狂生喝道:“向兄請坐!大家喝一杯。”

    向雨田搖手道:“卓館主不用客氣,我到此來是要找燕飛,有要緊事和他商量。”

    慕容戰笑道:“有甚麼事比喝酒更重要?讓我先敬向兄一杯。”

    眾人同時起鬨,更有人搬來椅子,安插向雨田坐在燕飛身旁。

    向雨田卻不肯坐下,只接過高彥遞給他斟滿烈酒的杯子,舉杯道:“就讓我向雨田敬各位一杯,祝邊荒集永遠興旺,財源廣進。嘿!這兩句話似不該由我的口中説出來,不過既然説了,也收不回來。大家喝一杯。”

    四席合共五十多人,加上整座大堂的其它荒人遊客,齊齊響應,舉杯痛飲。一時間,再沒有人分得清楚敵友的關係,明晚的決戰,像是永遠不會發生的事。

    劉裕坐在河旁一塊人石上,呆看着暗沉的夜空。

    為何有些人總比其它人幸運,就算跌倒了也可以爬起來,即使經歷天打雷劈的厄運,仍可以取得最後的勝利。

    他劉裕便沒有這種運道,淡真之死是一種“絕運”,因為是無法彌補的終生遺憾。像現在他更要去和討厭的劉毅交手,還要爭取他的支持,這是多違揹他心意、多麼沒趣的事。可是他沒有另一個選擇,無可奈何下,只好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為了淡真,個人的好惡又算甚?處在他這樣的位置,便要做這個位置該做的事。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的明白謝玄,而謝玄更多了他所沒有的負擔,就是謝氏世家的家風和傳承,令謝玄沒法取司馬氏而代之。一直以來,他不佩服謝玄的就只有這方面,此刻卻有舌同情和諒解。

    自和司馬道子妥協後,他明白了首要之務是求存,違背心願只是等閒之事。為了淡真,為了邊荒集,為了所有支持他的人,個人的好惡只好拋在一旁。

    要説服劉毅這自負和有野心的人,站到自己的一方來並不簡單,日後要壓抑他更不容易,想到要和這卑鄙小人;這在自己危難時算計他和犧牲他的無義之徒,將會有一段沒完沒了、糾纏不清的關係,劉裕便要大嘆倒黴。

    屠奉三來到他身旁坐下,道:“睡不着嗎?”

    劉裕點頭道:“我想起兩個人,有點不舒服。”

    屠奉三訝道:“哪兩個人?”

    劉裕道:“陳公公和李淑莊。”

    層奉三苦笑道:“我不是沒想過他們,只是想也沒有用。到今天我們仍弄不清楚陳公公是否天師軍在朝廷的奸細。但我們已盡了人事,希望司馬道子能為我們守秘。”

    劉裕嘆道:“司馬道於是不會防陳公公的,我們的難處是沒法明言陳公公最是可疑。”

    稍頓續道:“至於李淑莊,更是來歷不明,令人難以看透,這兩個人極可能會成為我們致敗的因素,假如他們其中之一通知徐道覆我們潛往前線來,以徐道覆的才智,大有可能猜到我們的圖謀。”

    屠奉三冷笑道:“猜到又如何呢?只要徐道覆找不到我們,便沒法奈我們的何,他的反擊計劃已如箭在弦,不得不發,若因我們而改變,只是自亂陣腳,非智者所為。”

    劉裕道:“我們能避過全力找尋我們的天師軍嗎?”

    屠奉三沉吟片刻,終於搖頭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們既熟悉這區域的環境,附近的民眾又大多是他們的支持者,何況他們人多勢眾,大小船隻過千艘,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定可找到這襄來。”

    劉裕道:“我們定要改變策略,如被徐道覆掌握到我們的行蹤,我們肯定會全軍覆沒。”

    屠奉三道:“明早大小姐到來後,我們可以從長計議,只要能找到一個比長蛇島更理想的地方,把船隊藏起來,我們便像在戰場上隱了形,立於不敗之地。”

    劉裕道:“我愈想愈不妥當。”

    屠奉三道:“不會那麼嚴重吧?”

    劉裕道:“告訴我,長蛇島是否你心目中在附近最理想隱藏船隊的地點?”

    屠奉三遽震道:“對!我們想得到,徐道覆肯定也想得到。”

    劉裕道:“我們現在立即坐奇兵號趕往長蛇島,還要毀去所有我們曾在這個魚村逗留的痕跡。”

    屠奉三跳將起來,道:“我立即去辦。”

    屠奉三去後,劉裕頓感渾身舒泰輕鬆,這才曉得此事等於刺心的利刃,但因危機若隱若現,有點霧裏看花,未能看得清楚,兼且這幾天忙於找尋天師軍的秘密基地,無暇分心去想,所以直到此刻靜卜心來,方認真思量應付之法。

    忽然他想起邊荒集。

    與身處之地比較,邊荒集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世界,刺激有趣,充滿了動人的活力。劉裕暗歎一口氣,離開邊荒集愈來愈遠了,在往後一段很長的日子,假如他沒有戰死沙場,仍不知何時才叮以再次踏足邊荒集,與自己的荒人兄弟盡興歡敍。

    老手此時來到他身旁,恭敬的道:“劉爺的顧慮很有道理,事實上我一直感到長蛇羣島太接近會稽,不太妥當。”

    劉裕皺眉道:“何不早點説出來?”

    老手壓低聲音道:“因是屠爺的主意,我當然信任他的決定。”

    劉裕搖頭道:“這豈是做兄弟之道?有甚麼想法,放膽説出來,因你也會有份一起沒命。”

    老手道:“我有一個提議。在長蛇島以東六十多里,還有一系列的無名島嶼,我們可以躲往那裏去。再留下探子藏身長蛇島內,待天師軍的戰船來搜查過後,我們便可重返長蛇島去。”

    劉裕拍腿道:“好提議!簡單而有效,這叫一人不抵二人智。”

    老手得劉裕採用他的辦法,大喜去了。

    半個時辰後,奇兵號駛離漁村,進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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