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
一艘小舟,由上游駛下來。
燕飛騰身而起,落到艇子上,訝道:“怎會這麼巧的?”
安玉晴掉轉船頭,神態悠閒的搖櫓,靠着大江北岸逆流而上,微笑道:“我是專誠在此等候你哩!”
她一身漁夫船家樸實無華的打扮,戴着壓至秀眉的寬邊笠帽,卻愈發顯現出她清麗脱俗的氣質,雙眸宛如兩泓深不見底、內中藴含無限玄虛的淵潭。
燕飛曉得自己仍未從與紀千千的心靈約會回覆過來,故問出這句像沒長腦袋的話,道:“讓小弟代勞如何?”
安玉晴輕柔的道:“燕大俠給小女子好好的坐下,事實上我很享受搖櫓的感覺。”
燕飛灑然坐在艇子中間,含笑看着她,這美女有種非常特別的氣質,就是可令人緊張的情緒松馳下來,生出無憂無慮的感覺。
安玉晴靜靜地瞧着他,忽然輕嘆一口氣,道:“與你在白雲山分手後,幾天來我不住思索,想到了一個問題。”
燕飛興致勃勃地問道:“能令姑娘用心的問題,當非尋常之事,是否與仙門有關係呢?”
安玉晴現出一個苦惱的神情,道:“你猜錯哩!這個問題與你有直接的關係,且是非常驚人,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
燕飛駭然道:“不是那麼嚴重吧?我真的完全捉摸不到姑娘的意思,如何心裏可有個準備?”
安玉晴苦笑道:“我有點不想説出來,但站在朋友的立場,又感到非説不可。”
燕飛倒抽一口涼氣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安玉晴道:“在説出來之前,我要先弄清楚一件事,那次你和孫恩在邊荒集外決戰,事後天師軍廣泛宣揚你已死在孫恩手底,而事實上你的確失蹤了一段時間,其間發生過什麼事呢?”
燕飛到此刻仍未弄清楚安玉晴心中想到的問題,只好老實的答道:“那次決戰我是慘敗收場,還完全失去了知覺,到醒來時才發覺自己給埋在泥土下。”
安玉晴訝道:“孫恩怎會如此疏忽呢?”
燕飛道:“孫恩並沒有疏忽,當我被他轟下鎮荒崗之時,任青媞出手偷襲他,令他沒法向我補上一掌。接着窺伺在旁的尼惠暉,卻把我帶走和安葬。嘿!這些事與姑娘想到有關我的問題,究竟有何關連呢?”
安玉晴嘆道:“今次糟糕哩!”
燕飛一陣心寒,隱隱想到安玉晴的心事,該與他的生死有關。
安玉晴欲語還休的看了他兩眼,然後徐徐道:“還記得我在烏衣巷謝家説過的話嗎?我説你令我生出恐懼,是對自己不明白事物的懼意,因為在道門史籍裏,尚未有人能達至胎息百日的境界,所以你該已結下金丹,更奇怪你為何仍未白日飛昇,因而弄不清楚你是人還是仙。記得嗎?”
燕飛點頭道:“姑娘確説過這一番話。”
安玉晴道:“尼惠暉從孫恩手底下把你帶走,是要向孫恩示威,表達她對孫恩的恨意,至於把你埋葬,則因見你生機已絕,又因起了憐惜之心,不願見你曝屍荒野,故讓你入土為安。豈知你竟死而復生。”
燕飛道:“我並沒有見到閻羅王,該還沒有死去,或者可説尚未完全斷氣。”
安玉晴定睛看着他,道:“你這句話該錯不到哪裏去。據古老的説法,人有三魂七魄,肉身死亡後,三魂七魄便會散去,到回魂時才會重聚,看看是否死得冤枉,再決定該否陰魂不散繼續做鬼,又或轉世輪迴。這説法是真是假,當然沒有活人知道。”
燕飛深吸一口氣道:“給你説得我有點毛骨悚然。唉!姑娘請説出心中的想法,希望我可以接受吧!”
安玉晴道:“當時你的確死了,可是魂魄仍依附肉體,重接斷去的心脈,令你生還過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燕飛輕鬆了點,道:“那我並沒有真的死去,只是假死,我也聽過族人中有人死了兩天,忽然復活過來的事,這死而復生的人,還多活了兩年才真的死掉。”
安玉晴道:“你肯定已結下求道者夢寐以求的金丹。”
燕飛被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弄得糊塗起來,皺眉道:“金丹究竟是什麼東西?我真的感覺不到身體內多了任何東西。”
安玉晴道:“金丹便是我們道家致力修練的陽神,又稱身外之身,觸不着摸不到。據典籍所説,凡結下金丹者,會成為永生不死的人。”
燕飛失聲道:“什麼?”
安玉晴苦笑道:“你現在該明白我因何不想説出來哩!對道家來説,這當是天大喜訊,對你來,卻是……唉!我也不知該如何措辭了。”
燕飛呆看着她,好一會後道:“假若有人將我碎屍萬段,我是否仍能不死呢?”
安玉晴嘆道:“你的問題恐怕沒有人能回答,只有老天爺才清楚。唉!你的臉色又變得很難看哩!”
燕飛臉上再沒有半點血色,心中翻起了千重澎湃洶湧的巨浪,衝擊着他的心靈。
安玉晴説的話很有説服力。當日破土而出時,燕飛確有死而復生的感受,且從此生出能感應紀千千的靈覺。事情怪異得令他也感到難以接受,只不過逐漸習慣過來,故能對己身的“異常”也不以為異。
他更明白安玉晴説的“糟糕”意何所指,因為她清楚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是他的“紅顏知己”。
對矢志成仙的人,“永生不死”確是一種恩賜,因為可擁有無限的時間,去尋找成仙的方法,堪破生死的秘密。
可是對他來説,那只是一個永無休止的夢魘,他更變成一頭不會死的怪物。那絕非祝福,而是詛咒,且是最可怕的毒咒。
試想想,看着紀千千從紅顏變成白髮,看着她經歷耆老病死,而他燕飛則永遠是那個模樣,不論對紀千千或是對他,是多麼殘忍可怕的一回事。那時唯一解決的辦法,便是自盡——如果他可以辦得到的話。
安玉晴沒有打擾他,默默搖櫓,渡過大江,駛入秦淮河去。
唯一解決的方法,便是開啓仙門,趁紀千千仍青春煥發的好時光,兩人一齊攜手破空而去,直闖那不知是修羅地獄還是洞天福地的奇異天地,怎都好過看着千千老死,而自己則永遠存活人世。
但他早否定了這個可行性,即使他讓紀千千先他一步進入仙門,紀千千也會被仙門開啓的能量炸個粉身碎骨。
這是個根本沒法解決的難題。
燕飛生出被宣判了極刑的感覺,且是人世界最殘酷和沒有終結的刑罰。
安玉晴柔聲道:“唯一結束長生苦難的方法,便是練成《戰神圖錄》最終極的絕學”破碎虛空“,把仙門開啓,渡往彼岸,看看那邊是何光景。對嗎?”
燕飛抬頭朝她望去,接觸到是她深遂神秘,每次均能令他心神顫動的美眸,內中充滿渴望和期待。
燕飛遽震道:“這是否姑娘心中唯一在意的事呢?”
安玉晴縱目秦淮河兩岸的美景,悠然神往的道:“我自小便對眼前的天地充滿好奇心。天的盡頭在哪裏呢?地的盡頭又在哪裏?一切是如何開始?一切又如何結束?眼前的事物是否只是一個幻象?人來到世上,有什麼目的?生命是不是如季節星辰般不住循環往復?所以我對世人的爭逐名利,看得很淡;但又對佛道兩家的成佛之説,抱懷疑的態度,直至遇上燕飛你,親耳聽到仙門開啓的情況,心才安定下來。仙門的另一方,是不是洞天福地並不重要,只要知道這個可能性,我不試試看絕不會甘心。可是經細心思考過你述説天地心三佩合一開啓仙門的狀況,仙門像是隻有一步之遙的距離,可是要跨出這一步,卻是難比登天,可望而不可即,心中的矛盾,怕只有燕飛你明白。”
燕飛苦澀的道:“我明白。唉!假若我能打開仙門,姑娘敢否毫不猶豫地闖進去呢?”
安玉晴平靜的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破碎虛空“如此驚天地、泣鬼神,力能開天闢地的絕世招數,將超越了任何武學大師的極限,終其一生只能能使出一次,且要耗盡所有潛能。你明白嗎?仙機只有一個,你如讓了給我,而我又確能越門而去,你將永遠錯失到達彼岸的機會,還要承受不可知的嚴厲後果,你仍願意這為我犧牲嗎?”
燕飛為之啞口無言,他就算不為自己着想,也須為紀千千着想。
安玉晴微笑道:“我的生命因仙門而充滿惱人的情緒,你也因己身史無先例的困境,被逼要面對最終極的難題。人生便是如此永遠是苦樂參半。但我們和其它人都不同,我們追求的並非一般世俗的得與失,而是超越生死,超脱人世。”
燕飛仍是無言以對。
安玉晴道:“你要在哪處登岸呢?我暫時寄居於支遁大師的歸善寺,你找到支遁大師,便可以找到我。不必有事才來找我的,閒聊也可以呢!”
劉裕來到主廳,屠奉三正和蒯恩説話,後者聚精會神的聆聽,不住點頭,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
對蒯恩這個後起之秀,劉裕和屠奉三等早認定他是可造之材,卻從未想過他可以如此出色,到建康不到十天工夫,便屢立大功。先是悉破幹歸的刺殺方法,昨夜更多虧他及時擲出船槳,改變了敵方火器船的方向速度,否則後果不堪想象。
劉裕在兩人身旁坐下,訝道:“為何要以這種紙上談兵的方式傳小恩練兵之術?待我們的邊荒勁旅到達後,臨場授法,效果不是會更理想嗎?”
屠奉三沉聲道:“因為我想再見楊全期,看看可否盡最後的努力,策動他和殷仲堪先發制人,扳倒桓玄。”
劉裕愕然道:“還有希望説服他們嗎?一個不好,反會牽累你。何況這裏更需要你。”
屠奉三微笑道:“小恩在統兵一事的識見才能,肯定可給你一個驚喜。侯先生的循循善誘,已在小恩身上顯現出驕人的成果,只要給他機會,保證可令你滿意。更何況我不在還有你,只要你提攜小恩,讓他在我們的荒人兄弟心中建立權威,小恩將是你的頭號猛將。”
蒯恩不好意思的道:“屠爺太誇獎我了,但我定會盡力而為,希望不會辜負兩位爺們的厚意。”
屠奉三又道:“這更是一種策略上的考慮,不論桓玄或徐道覆,對我慣用的戰術和手段都知之甚詳,如此便是有跡可尋。
但小恩是新人事新作風,只要我們把他栽培成材,便是一着奇兵。“
劉裕曉得屠奉三去意已決,皺眉道:“如果真的扳倒桓玄,司馬道子去了這個頭號勁敵,還用倚賴我們嗎?”
屠奉三嘆道:“話是這麼説,但你和我都清楚楊殷兩人,怎會是桓玄和聶天還的對手?我只是希望他們能掌握先機,不致一觸即潰,俾可以儘量延遲桓玄全面向建康發動的時間,否則在我們仍疲於應付孫恩之時,更要憂心桓玄。”
劉裕正要説話,見蒯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中一動,向蒯恩道:“小恩心中有甚麼話,儘管放膽説出來。”
屠奉三也笑道:“對!不用害羞。你曾到過邊荒集去,該曉得荒人都是妙想天開的瘋子,而劉爺更是瘋子裏的瘋子,面對強敵壓倒性的兵力,仍想着如何玉成小白雁和高彥的美事。”
蒯恩提起勇氣,道:“縱然桓玄和聶天還連手,要攻陷有如此強大防禦能力的建康都城,仍是力有未逮,否則不會拖延至今天,又千方百計爭取劉牢之站到他們的一方去。桓玄尚有一個顧慮,就是怕若與建康軍戰個兩敗俱傷,會被天師軍檢到便宜,所以一天天師車仍在,桓玄都不會直接攻打建康。”
這番話對劉裕和屠奉三來説,已是老生常談的事,但蒯恩到建康只是短短幾天時間,便掌握到情況,確是令人激賞。
屠奉三點頭道:“説得好!”
劉裕鼓勵道:“説下去吧!”
蒯恩的膽子大起來了,道:“桓玄獨霸荊州後,可以做的事是封鎖建康上游、斷去建康最主要的命脈,令上游的物資難以源源不絕的運來支持建康,而建康在被孤立的惡劣形勢下,將更難應付天師軍。”
劉裕和屠奉三均點頭表示同意。
封鎖建康的上游是桓玄的撒手,更是他力所能及,又是掌握主動的高明手段。當建康局勢不堪水道命脈被截斷之苦時,欲反攻莉州,桓玄便可以逸待勞,來個迎頭痛擊,一戰定江山。劉裕和屠奉二雖明知如此,仍是無從措手,所以才有敗中求勝的策略。
屠奉三今次要重返荊州,正是希望能把桓玄封鎖大江的計劃儘量推遲。
蒯恩續道:“要改變這種情況是沒有可能的,但小恩認為在天師軍敗北前,桓玄該不會魯莽地進行鎖江行動,因為這會引起建康高門大族的極大反感,認定桓玄是個乘人之危的卑鄙之徒,日後儘管他能擊敗建康軍,對他的管治會有非常不良的影響。
還有是在桓玄的立場來説,最佳策略莫如坐山觀虎鬥,最理想是天師軍潰敗,而建康軍和北府兵又傷亡慘重,然後桓玄便可以風捲殘兵的姿態,席捲建康,取代早已令建康高門大族心死的司馬氏皇朝。“
屠奉三和劉裕齊齊動容。
宋悲風的聲音在後側門處響起道:“這個看法很新鮮,更是非常有見地。”
蒯恩赧然道:“只是小恩的愚見。”
宋悲風坐F後,屠奉三道:“繼續説下去。”
蒯恩道:“屠爺勿要怪小恩冒犯,小恩認為殷楊兩人是沒有半點機會的,這個險不值得屠爺去冒,我們現在應集中精神對付孫恩,另一方面則以邊荒集牽制桓玄,例如在壽陽集結戰船,令桓玄有顧忌,勝過把希望寄託在他們身上。”
屠奉三點頭道:“小恩的説法很有道理。”
蒯恩現出感動的神色,顯是以為自己人微言輕,想不到説出來的想法會得到屠奉三的採納和重視,也從而看出屠奉三納諫的胸襟。
就在此時,四人均有所覺。
一道人影穿窗而入,迅如鬼魅,四人警覺地跳起來時,方看清楚來者是燕飛。
蒯恩是唯一不認識燕飛的人,還以為來的是敵人,箭步搶前,一拳向燕飛轟去,眾人已來不及喝止。
燕飛一掌推出,抵住蒯恩的鐵拳,竟沒有發出任何勁氣交激的風聲,臉露訝色道:“這位兄弟的功夫非常不錯。”
蒯恩發覺拳頭擊中對方掌心,真勁如石沉大海,駭然急退時,屠奉三嘆道:“我們的邊荒第一高手終於駕臨建康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