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荒集,夜窩子。
荒人有一個習慣,就是不和陌生人搭桌同坐,儘管酒樓飯館常賓朋滿座,但對陌生人佔據的桌子,縱仍有空位,荒人都會視若無睹,情願擠也要擠往荒人的桌子。
特別在座的是美麗的獨身女子,荒人更具戒心。敢孤身在邊荒集活動的美人兒,不是武功高強,便是有點兒來頭,且荒人最討厭採花淫賊,一個不小心惹得人家姑娘不悅,更易觸犯眾怒,是荒人的禁忌之一。
所以當慕容戰步入位於夜窩子西北角,鄰靠黃金窩的著名胡菜館馴象樓,雖然全樓客滿,但朔千黛卻是一人獨佔一張大桌子,令她更顯得鶴立雞群,惹人注目。
嚮慕容戰此起彼落請安問好的聲音,令朔幹黛銳利的眼神朝他投去,慕容戰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筆直走到她身旁,拉開椅子,從容坐下道:“公主你好!”
朔千黛嘟起嘴兒,不悅道:“到現在才來找人家,你滾到哪裡去了?”
慕容戰以充滿侵略性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她,欣然道:“我是個公私分明的人,辦妥正事才會做私事。”
朔千黛絲毫不因他把自己放在次要的位置而生氣,別過頭來白他一眼,道:“現在你有空了嗎?你怎知我在這裡的?誰告訴你我是公主呢?”
慕容戰從容答道:“公主好像忘了這是甚地方,邊荒集是我的地頭,若想找一個人也找不到,我們荒人還用出來混嗎?邊荒集更是天下間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公主既賜告芳名,我們當然可以查出來哩!”
朔幹黛道:“聽說這襄的羊肉湯最有名,對嗎?”
此時夥計把熱氣騰昇的羊肉湯端上桌,朔千黛閉目狠嗅了一記,讚道:“很香!”
夥計為慕容戰多擺一套餐具時,慕容戰表現出荒人男士的風度,親自伺候她,笑道:“聽說你們柔然人最愛吃天上飛翔的東西,真有這回事嗎?”
朔千黛毫不客氣捧起羊肉湯,趁熟喝了幾大口,動容道:“辣得夠勁。”
然後朝他瞧來,道:“我們柔然族是最愛自由的民族嘛!所以最愛在天上自由飛翔的鳥兒。我們的箭技因此亦冠絕大草原,你們鮮卑人也要甘拜下風呢。我們找個地方比比射箭好嗎?”
慕容戰啞然笑道:“你試過我的刀法還不夠嗎?還要比其它?你在選夫婿嗎?”
朔千黛漫不經意的聳肩道:“是又如何呢?”
慕容戰微笑道:“那你便該另覓對象了。我慕容戰從來不是安於家室的人,就像你們柔然人般,只愛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且身為荒人,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只有沒甚牽掛,我才可以不把生死放在眼內,放手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朔千黛沒有半分被傷害的神態,抿嘴笑道:“那我們便走著瞧!想當我的夫婿,你認為是那容易嗎?還須要最出色的表現才行,憑你現在的成就,只是勉強入圍。哼!說得那麼清高,你今晚為何又來找人家呢?”
慕容戰大感有趣的道:“問得好!如果我告訴你我是見色起心,看看今晚能否佔公主一個大便宜,事後又不希望負上任何責任,公主相信嗎?”
朔千黛舉起湯碗,淡然道:“大家乾一碗!”
慕容戰舉碗和她對飲,到喝至一滴不剩,兩人放下湯碗。
朔千黛嬌媚的道:“答你剛才的問題哩!我不信!邊荒集的確有很多色鬼,例如高彥、紅子春,又或姬別,但卻絕不是你慕容當家。既然不是為了人家的美色而來,又是為了甚麼呢?”
慕容戰微笑道:“我今次來找公主,是要看看公主屬哪一方的人。”
朔千黛愕然道:“你懷疑我是哪一方的人呢?”
慕容戰雙目射出銳利的神色,道:“公主今次到邊荒集來,是否與秘族有關係呢?”
朔千黛現出驚訝的神色,眉頭緊皺的道:“秘族!怎麼會忽然扯到他們身上去?”
慕容戰淡淡道:“因為秘族已投向了我們的大敵慕容垂,而柔然族則世代與秘族親近友善。”
朔千黛不悅道:“你在懷疑我是否奸細了。那就不是為私事而是為公事,你是何時收到這消息的?——我明白哩!消息是從燕飛得來的,所以你到今晚才肯來找我,且來意不善。”
慕容戰苦笑道:“若我當見你是公事,就不會親自來此,現在我親自來見你,即是我把你的事全攬到身上去,不讓我其它的荒人兄弟插手。”
朔千黛神色緩和下來,白他一眼道:“這麼說,你是對我有興趣了,但為何卻不立即來找我呢?對柔然的女性來說,這是一種很大的羞辱。”
慕容戰道:“因為我怕你是認真的,而我卻不想認真。哈!夠坦白了吧?”
朔千黛忿然道:“我真是那麼沒有吸引力嗎?”
慕容戰嘆道:“如我說公主你對我沒有吸引力,便是睜眼說瞎話。事實上你的性格很合我慕容戰的喜好,恨不得立即抱你到榻子上去,看看你是否真的那麼夠味兒。”
對慕容戰直接和大膽的話,朔千黛不但絲毫不以為忤,還展露出甜甜的笑容,欣然道:“既然如此,為甚麼還要有這麼多的顧慮?或許我只是追求一夕歡愉呢?”
慕容戰道:“全因為你特殊的身分。公主擇婿,怎同一般柔然女的選郎,只求一夜歡愉?好哩!請公主先解我的疑問,究竟公主屬哪一方的人?”
朔千黛微笑道:“換過是別人問我,我會把剩下的羊肉湯照頭的往他潑過去,對你我算網開一面哩!你給我好好的聽著,我只說一次,再不重複。我朔幹黛只屬於自己,既不會理秘族的意向,更沒興趣管你們荒人的事。清楚了嗎?”
慕容戰笑道:“公主三日九鼎,我安心哩!”
看到他準備離開的姿態,朔千黛皺眉道:“你這麼忙嗎?”
慕容戰本已起立,聞言坐回位子裡,訝道:“既弄清楚公主的心意,我還留在這裡幹甚麼?”
朔幹黛生氣道:“你們荒人沒有一個是正常的。真恨不得你們輸個一塌糊塗,和拓跋珪那混蛋一起吃大苦頭。”
慕容戰笑道:“誰敢低估我們荒人,誰便沒有好的下場,以前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不會例外。”
朔千黛抿嘴笑道:“今次不同哩!因為你們的敵人除慕容垂外,還多了個秘女明瑤。我和她自幼相識,最清楚她的本領,在她的領導下,秘族戰士會發揮出最可怕的威力,慕容垂通過他們,將對你們和拓跋珪的-舉一動了如指掌,所以雖然未真正開戰,我已曉得你們和拓跋珪必敗無疑,而且還會敗得很慘。識時務的便另謀棲身之地,否則終有一天後悔莫及。”
慕容戰長笑而起,道:“讓我借用公主那句話如何?大家走著瞧吧!”
說畢瀟灑地走了,氣得朔千黛乾瞪眼,卻又無可奈何,
燕飛捧著雪澗香坐下來,後面五里許處便是天穴所在的白雲山區,他沒有順道探訪的興趣,因為他的煩惱已夠多子,不願被天穴再影響他的心情。
他需要酒。
自與万俟明瑤分手後,酒一直是他對抗內心痛苦,沒有辦法中的唯一辦法,特別是雪澗香。
他無意識的捏碎密封壇口的臘,拔起塞,酒香撲鼻而來。
只有酒可令這個“真實”的世界變得不那麼“真實”,不那麼逼人。
燕飛舉壇灌了三口,然後放下酒,順手把塞子按回壇口去。
愛得愈深,傷害愈深,對此他有至深的體會,他本以為永遠不能復原過來,直至遇上紀千千。當他處於最痛苦的時刻,她像一道熾熱耀目的陽光,射進他本已黑暗寒冷的內心世界。
千千你明白我嗎?你明白我的傷痛嗎?
你該比任何人更明白我的,因為我們相識時大家都是同病相憐,各有所痛,亦算是扯平了。
醇美的雪澗香,變成身體內的暖流,撫平他起伏的情緒,卻沒法撫平深心裡的遺憾。
万俟明瑤是他少年時心裡的一個美夢,也是拓跋珪的一個夢。當時他們為逃避柔然人的追殺,驚慌失措的在大漠上迷失了,誤闖沙漠邊緣處一個綠州,誤打誤撞的參與了秘族的狂歡節。就是在那裡,他們遇上心中的女神,過了畢生難忘的一夜,其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到天明時,秘族的人已去如黃鶴,不留半點痕跡,只剩下他們兩個宿醉未醒的小子,和伴隨他們終生疑幻似真的“夢”。
他和拓跋珪自此一直沒法忘掉万俟明瑤,接著的幾年,還多次在差不多的季節,回大漠去尋找那綠州,卻每次都失敗而回。綠州似已消失無蹤,又或它根本不存在,彷佛他們兩個人只是因炎熱的天氣,而作了相同的海市蜃樓的美夢。
當然他曉得那是曾在現實發生過的事,在長安重遇她時,縱然隔了近七年,他仍一眼認出她來。他首次感到失控了,儘管身負行刺慕容文的使命,他仍身不由己的投向她,瘋狂地追求她、愛她,至乎為她犧牲一切,卻沒有得到應得的回報,換來的只是傷心絕望。不過他並沒有後悔曾那樣的熱戀她。
離開長安時,他心中下了決定:水遠不會回頭,更不會找她。可是造化弄人,他們註定要在這虛幻的人間再次碰頭,誰都沒法逃避。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万俟明瑤的厲害,她不但是可怕的刺客,更是高明的探子。當時燕飛的劍術與她尚有一段距離,輕身功夫更是瞠乎其後,每次比試都以燕飛受辱告終,也因而被她戲弄和恥笑。
現在又如何呢?
慕容垂有万俟明瑤出手助他,肯定如虎添翼。如果不是安玉晴仗義提醒,可能他們輸個一敗塗地,仍不清楚發生了甚麼一回事。
他從沒有想過會與万俟明瑤處於敵對的情況,但這已成眼前的事實。為了救回紀千千主婢,為了拓跋珪復國的大業,他和拓跋珪都沒有別的撰擇。
慕容垂有了他的神奇探子,他也有紀千千這靈奇的一著,到最後究竟是誰勝誰負?燕飛有點不敢再想下去。
燕飛提起酒罈,展開腳法,全速朝淮水的方向狂掠而去。
姚猛和十多個夜窩族的兄弟,隨高彥策馬馳上鎮荒崗,朝南面無盡的荒野山林極目搜索。
其中一人嘆道:“高少!都說小白雁不會這麼快到達邊荒集,你偏不相信,累得大家陪你白走一趟,今晚我肯定沒法到洛陽樓去赴小翠的約,她昨晚還千叮萬囑著我今晚去見她。”
高彥的頭號跟班小杰怪笑道:“清輝你放心吧!小翠近來這麼紅,何用你來擔心她獨守空房。哈!”
叫清輝的氐族小子大怒道:“我去你的娘,小翠和我的恩情,豈是你明白的。”
姚猛笑道:“今趟肯定是清輝你錯哩!你和小翠的所謂感情,我們全是過來人,怎會不明白。哈!言歸正傳,我們可以打道回集了嗎?”
高彥道:“你們怎會明白我的小白雁,她聽到我的死訊,登時心焦如焚,不顧一切的全速趕來,憑她超卓的輕功,又是不眠不休的沒片刻停留,只會落後鴿兒一天半日的,現在隨時都可能出現眼前。我到這裡來,是讓她可以快點投進我強而有力的溫暖懷抱內,明白嗎?”
小杰忙拍馬屁道:“對!我支持高大哥。”
另一人咕噥道:“除非小白雁真的會飛,否則在這裡再等二天三夜亦不會有高小子所說白雁投懷的情況出現。回去吧!要來的總會來,如小白雁的輕功像你說的那麼了得,投懷的時間頂多延長個把時辰。”
姚猛道:“高少你想想吧!與其在這裹讓她投懷,還要跑大段路才可以回邊荒集成親,不如在邊荒集等她送抱,立即可以洞房,小白雁還沒把終身大事想清楚,便糊裡胡塗把女兒家最珍貴的東西失在你手上,你說哪個策略划算點呢?”
眾人立即鬨然大笑,怪叫連連。
高彥嘆道:“你們這群酒肉損友,他奶奶的,平時跟我發財時個個一副義薄雲天的姿態,現在吃一點苦便個個原形畢露,只有小杰有點義氣。你老子的!說到底就是不肯陪我迎接小白雁。”
清輝一把拉著高彥座騎的馬韁,掉頭便去,意欲連馬帶人硬扯他從西面下崗,高彥尚未有機會抗議,眼尾捕捉到一道黑影,正從面向邊荒集的崗岸處現身,迅如輕煙的朝他們投來。
如果不是剛巧隨馬轉身,恐怕到來襲者出手他們方驚覺過來,但那時肯定悔之已晚。
高彥大嚷道:“刺客!”
今次隨高彥來的,姚猛固然是第一流的高手,其它人亦全是夜窩族的精銳,人人過慣刀頭舐血的日子,又都是身經百戰,格鬥經驗豐富,精通江湖門道,反應當然是一等一的快捷。
姚猛首先狂喝一聲,競跳上馬背,掣出長刀,其它人不是翻到馬肚下,便是離馬躍往地上,又或從馬背彈往半空,總言之是立即改變現狀,要教這突然出現的刺客不能依擬定的戰略突襲。
姚猛視野最廣,第一個看到刺客,心中立即湧起異樣的感覺。對方全身包裹在夜行衣裡,只露出一雙眼睛,像融入了黑夜的幽靈,從暗黑裡走出來。且因其驚人的速度,令姚猛生出疑幻疑真的感覺,彷如對方不具實體,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
雖然對方投來的路線飄忽難測,搖晃不定,姚猛直覺感到刺客是以高彥為目標,連忙狂喝一聲,人刀合一的投往高彥前方,攔截敵人。
“當!當!”
刺客以虎入羊的姿態,投進眾人的戰圈去,忽然身爆劍芒,兩個朝其撲去的兄弟立即吃虧,跆踉跌退,接著撲上去的也無一倖免被殺退,沒法形成合圍之勢。
姚猛此時落在滾落地上尚未彈起來的高彥前面,眼前已盡是寒氣森森的劍影,一時間目眩眼花。
姚猛拋開生死,全力一刀劈出,取的正是劍勢最強處。
“叮”!
長刀砍中對方矯若遊龍的劍刃,以姚猛底子的紮實,亦登時血氣翻騰,受不住對方的劍勁,往後挫退,正好撞在跳起來的高彥身上,令他再變作滾地葫蘆,但已成功阻截了敵人。
其它兄弟不顧生死的擁上來,待要拚個生死,刺客倏地橫移,殺出重圍,翻下斜坡去。
眾人面面相覷,交手到此刻,連對方是男是女也弄不清楚。
小杰舉起剩下的半截斷劍,咋舌道:“真厲害!”
姚猛神色凝重的道:“天下間竟有如此可怕的刺客,難道是万俟明瑤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