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返回歸善寺,喜出望外地見到屠奉三,後者欣然道:“你的情況我已大概掌握了,坦白說,你老哥是愈來愈有真命天子的格局,斬殺焦烈武那一手當然漂亮,但更精彩是利用司馬道子、劉牢之和桓玄間的矛盾,重新融入南方的政場,所以可以見災化災,逢困解困。”
宋悲風提議道:“我們到歸善園去,那裡說話比較方便。”
到歸善園的小亭坐下後,宋悲風道:“王弘和劉毅都分別來找過你。劉毅想和你見面,他明早會在修德巷的煮酒居等你。”
劉裕臉色一沉道:“大家還有甚麼話好說的?真婆媽!”
屠奉三笑道::垣叫爾虞我詐,劉毅代表的是北府兵內原何謙的派系,其實力足可與劉牢之分庭抗禮,只要時機來臨,你可以把這派系的人收歸旗下,對你的成敗有決定性的作用。“
宋悲風點頭道:“奉三說得對,小裕你該往大處看。”
劉裕苦笑道:“你們是旁觀者清,我卻是身在局內,所以會感情用事,受教哩!”
屠奉三道:“每個人都會為自己打算,這是人之常情,劉毅和何無忌如是,其它人如是。不過當他們認識到除了追隨你之外,再沒有出路,便只好乖乖迴歸你旗下來。這始終是一個實力的問題,你自己或許尚未察覺,但事實上你已成為建康最有影響力的人,而你的力量是無形的,一旦顯現出來時,將如暴發的洪流,沒有人能阻擋你的聲勢。”
宋悲風點頭道:“今天支遁大師便向我重申,建康的佛門已達成共識,會全力支持你。”
劉裕道:“勿要太過高估我,只是孫恩便令我非常頭痛。本來我也是信心十足,希望回建康後可以加入謝琰的陣營,領軍出征,可是謝琰卻令我好夢成空,現在只能在幾大權力中心的夾縫裡苟且求存,靜待收拾爛攤子的機會。而能成功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屠奉三道:“我卻有另一個看法,與謝琰決裂未必盡然是壞事,兇中藏吉。我們現在的目標是雄霸南方,愈少感情上的牽累,愈能放手而為,如果你因謝琰而成事,始終要被謝琰壓在下面,可是如果你能在眼前惡劣的形勢下,自強不息的冒出頭來,南方由上至下會對你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對你有利無害。”
宋悲風神色一黯,垂首不語。
屠奉三雙目精光連閃,盯著宋悲風道:“謝家再不是謝安、謝玄在世時的謝家,等於已改朝換代,沒有值得宋大哥留戀之處。我們現今是要爭霸南方,然後北伐收復中原,在這過程裡,我們只能做有利爭霸的事,不可受婦人之仁又或私人感情牽制,致縛手縛腳。”
宋悲風頹然道:“明白了。”
屠奉三道:“我們必須積極準備,以應付遠征軍一旦兵敗,天師軍大舉北上的危急情況。我們與天師軍的戰爭,其實早在他們攻打邊荒集時已告展開,現在只是把戰場從邊荒集搬到建康來吧!”
宋悲風道:“如果遠征軍僥倖得勝又如何呢?”
屠奉三道:“那我們只好回邊荒集快快樂樂過日子好了。但讓我告訴你,宋大哥所說的事是永遠不會發生的,即使謝琰和劉牢之衷誠合作,仍不是徐道覆的對手。只看徐道覆攻陷會稽後,並不急於北上,便知他有全盤的策略,在佔盡地利下待敵人勞師遠征,然後一舉擊潰晉軍,這才乘勢北進。南方夠資格作徐道覆對手的,其中一個是桓玄,這還是因他有聶天還相助;另一個是我們劉爺,其它人怎成?”
又道:“要殲滅天師軍,並不是幾場大戰可以決定的,而必須從不同層面人手,去削弱天師軍的力量。這是一場有強烈宗教色彩的角力,宗教更可以令人盲目。我們和天師軍的鬥爭,會是經年累月長時期比拚、鬥智鬥力,勝負只能在一方面完全崩潰才可完結。”
宋悲風動容道:“奉三非常有見地,安公也曾說過類似你剛才所說的一番話。”
劉裕心忖屠奉三一到,整個情況都不同了,有他為自己籌謀運策,大家有商有量,孤軍奮戰那種力有所不及的沮喪感覺登時一掃而空。
劉裕道:“我要立即去辦一件事。”
屠奉三訝道:“甚麼事這麼重要?”
劉裕道:“我要立即知會司馬元顯,約他和你見個面,以表示我們對他的尊重,最好是說服他給你一官半職,你便可以公然在建康活動。”
宋悲風讚道:“小裕想得周到,奉三甫抵建康便去見司馬元顯,會令司馬元顯覺得你們有合作的誠意。”
屠奉三皺眉道:“你竟公然去找司馬元顯嗎?”
劉裕笑道:“當然不會如此招搖,我是以江湖手法通知他,約他在秘密地點見面。”
宋悲風欣然道:“如此可由我代勞,你們仍有很多事要仔細商量哩!”
弄清楚了聯絡司馬元顯的方法後,宋悲風去了。
屠奉三看著宋悲風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盡處,點頭道:“有宋悲風站在我們的一方,是如虎添翼,他不但是一等一的高手,更是建康通,在這裡不但人面廣,且因謝安的關係,孰悉建康高門權貴的情況。只是他靠向你,已足反映你是謝安屬意的人。所以只要你在對付天師軍一事上有建樹,建康高門會視你為救星,這種心態非常微妙,如何利用亦煞費思量,但你籠絡了王導之孫王弘,已是非常好的一個開始。”
劉裕道:“我是在誤打誤撞下與王弘變成肝膽相照的戰友,他是絕對可以信任的。”
屠奉三笑道:“這是老天爺的安排。換過任何情況,像王弘這種高門大族的子弟,根本不會把你放在眼內。偏是在茫茫大海里,你卻遇上了他,救他一命,還向他示範了南方頭號大將的風采,在他眼前勇戰焦烈武,加上謝玄繼承人的身分,甚麼”一箭沉隱龍“,哪到他不視你為真命天子?所以劉爺你再不用懷疑了,你必須相信自己確是真命天子。想想當日你離開邊荒集時是怎樣一番情況,現在又是怎樣的情況。機會已來到我們手上,只看我們如何掌握。”
劉裕苦笑道:“真命天子只可以拿來說說,對著敵人劈來的刀劍,連老爹姓甚名誰都忘掉了,哪有空去想自己是否真命天子?”
屠奉三欣然道:“這就是命運。命運之手會在我們不覺察下暗中牽線。即使有九品觀人之術的謝安告訴你日後會飛黃騰達,你會因此袖手不去努力嗎?一切並沒有改變,你仍會照自己的性格才情去力爭上游。又如謝安告訴你可享高壽,你會以身試法從高崖躍下來看看會否跌個粉身碎骨嗎?當然不會,這就是命運。末到你登上龍座的一刻,你仍會懷疑。”
劉裕嘆道:“你似乎真的認為有命運這回事。”
屠奉三道:“我是要增強你的信心。你現在別無選擇,必須拋開一切,直至成為南方之主。既然這是唯一的生路,何不認定自己是天命所歸的人,這樣你辦起事來,會有完全不同的風格。”
劉裕不想再談論此事,岔開道:“你今次荊州之行有甚麼收穫?”
屠奉三道:“說得好聽點是成敗參半,事實上卻是徹底的失敗。問題出在殷仲堪身上,像他那種所謂的名士,清議時不可一世,像天地全被他踩在腳底下;可是面對現實,卻畏首畏尾,致坐失良機。”
劉裕的心向下一沉,道:“你見過殷仲堪嗎?”
屠奉三道:“我只見過楊全期,他總算是曾領兵上戰場的人,比較明白我說的話。殷仲堪的情況是由他告訴我的。楊全期已感應到危機,多次勸殷仲堪連手對付桓玄,但殷仲堪卻畏桓玄如虎,只圖苟且偷生。”
劉裕訝道:“這會有甚麼後果?”
屠奉三道:“後果非常嚴重,以桓玄的作風,肯定會先發制人,且不發動則矣,一發動必是雷霆萬鈞之勢,在短時間內殲滅殷仲堪和楊全期。攻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劉裕道:“如此桓玄等若與晉室公然決裂了。”
屠奉三道:“晉室將會屋漏兼逢連夜雨,司馬道子正因看到這情況,故肯暫時容忍你,以你來牽制劉牢之。不過司馬道子仍看不到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即使劉牢之肯聽命於他,北府兵加上建康軍,仍不是桓玄和聶天還的對手。”
劉裕色變道:“真有這般嚴重嗎?”
層奉三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桓玄的實力,他不但佔有上游之利,且有富饒的巴蜀作強大的後盾,加上聶天還的戰船隊,而建康軍和北府兵又因與天師軍的戰爭致嚴重損耗,桓玄可憑大江的優勢,破竹般東下攻陷建康。
由於桓玄本身是名門望族,能夠很容易的被建康高門接受,一旦佔據建康,他將可以為所欲為。“
劉裕駭然道:“如此我們的所有努力豈非盡付東流?”
屠奉三道:“我說的是最壞的情況。不過我們必須依據最壞的情況釐定對策,不致屆時手足無措。”
劉裕嘆道:“你的預測是最有可能發生的事,以現在的情況看,更是必然的發展。”
屠奉三微笑道:“這只是把邊荒集的情況搬到建康來,當然規模大上百倍,形勢更錯綜複雜,未到最後一刻,誰敢輕言得勝。”
劉裕道:“一旦建康失陷,桓玄將席捲整個南方,我們退往邊荒集後,將永無翻身的機會。”
屠奉三道:“這恰是最精彩的地方。眼前的形勢,任你如何樂觀,也是一個絕局,我們是在絕局裡求生路,然後反擊,這也是你唯一登上南方之主寶座的途徑。”
稍頓續道:“還記得你”一箭沉隱龍“前,憑高小子幾句話,擬定出整個破敵之策嗎?那一刻予我極大的震撼,亦是此戰奠定了你在荒人心中的地位。只有這瘋狂的主帥,才配作荒人的領袖。”
劉裕回味道:“當時我確有勝卷在握的動人感覺。可是建康是南方最強大的堅城,反擊邊荒集那一套在此完全派不上用場。”
屠奉三道:“我太明白桓玄這個人了,他有軍事的長才,可是政治卻是他最弱的一環,給他得了建康又如何,只會弄得天怒人怨,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便有機會了。”
劉裕懷疑的道:“我們那時還有命嗎?”
屠奉三道:“此正關鍵所在。只要我們能在這絕局裡保住小命,而你大成為能剷除桓玄的唯一希望,你將會得到整個南方的支持,就像得到荒人的支持那樣,創造出奇蹟。”
劉裕道:“桓玄絕不會放過我的,即使我躲往邊荒集,他仍會追殺到那裡去,不給我喘息的機會。”
屠奉三道:“誰說我們要躲往邊荒集去?如果我們避往邊荒集,這場南方爭霸之戰,我們會成為輸家。”
劉裕不解道:“如給桓玄當了皇帝,南方豈有我們容身之所?”
屠奉三道:“我從目下的情況開始說,你就會明白我的計劃。”
劉裕舒一口氣道:“幸好有你助我,否則我只可以見一步走一步,摸著石頭過河。只是孫恩已令我非常頭痛,哪來閒情去想如何對付桓玄。”
屠奉三道:“首先你要在建康建立像你在邊荒集的威望,眼前便有天大良機,就是與天師軍之戰,我們必須掌握主動,不能待天師軍兵臨建康城下,才手忙腳亂的想辦法。”
劉裕道:“我們現在可以做甚麼?”
屠奉三道:“這方面可以交給我去辦,但須和司馬元顯合作。首先是建立一個龐大的情報網,以我的手下為骨幹,鉅細無遺地掌握天師軍的兵力佈置和虛實。其次是成立一支精兵,人數不用多,只二千人便足夠,他們會成為你的班底,助你轉戰南方。”
劉裕道:“司馬道子肯定不容許我們這麼做。”
屠奉三道:“在一般的情況下,司馬道子當然不會如此不智。可是當天軍大舉進犯,桓玄又蠢蠢欲動,司馬道子還有選擇嗎?”
劉裕皺眉道:“到時才倉卒組軍,不嫌太遲嗎?”
屠奉三笑道:“別人辦不到,但卻難不倒我們,這批人由我和大小姐的人組成,只要略加整合,便可成軍。平時是隱形的,只負責情報工作,以掩人耳目,當緊急時,便可以成為你的子弟兵。”
劉裕同意道:“這確是個辦法。”
屠奉三道:“所以必須說服司馬元顯,在各方面予我們方便。在對抗天師軍的戰爭裡,任何人都可以吃敗仗,惟獨你絕不可以失手,如此你將可以建立無敵統帥的威名。”
劉裕道:“桓玄又如何呢?”
屠奉三道:“我們便施用邊荒集第二次戰役的辦法,先避其鋒銳,再組織反擊,只要我們能保著廣陵、壽陽、淮陰、高郵所有這些北府兵的重鎮,把淮水置於我們絕對的控制下,我們便有本錢和桓玄周旋到底,更營造出你劉爺一躍而成眾望所歸的救星的大好形勢。”
劉裕嘆道:“桓玄失去了你,是他最大的損失。”
屠奉三雙目閃動著深刻的仇恨,道:“桓玄還有一個很大的弱點,就是與聶天還的關係。聶天還明白桓玄是怎樣的一個人,在目前他們的關係不會出問題,但當桓玄勢力不住膨脹,問題便來了。”
劉裕點頭同意。
屠奉三道:“所以情況是兇中藏吉,只要我們絕局求生的策略成功,我們便有機會。”
劉裕喜道:“經屠兄清楚分析形勢,我有撥開雲霧見月明的感覺。”
屠奉三道:“有了方向後,我們會曉得該朝哪方面努力。明早你見到劉毅,千萬勿要意氣用事,還要裝作向他推心置腹,早晚何謙的人會投向你。哼!他們有別的選擇嗎?”
劉裕笑道:“受教了!”
屠奉三欣然道:“你回覆信心哩!我是旁觀者清,所以可以看見你看不到的東西。”
劉裕道:“待我們今晚見過司馬元顯,便知甚麼事可行,甚麼事不可行。”
屠奉三微笑道:“有一件事他必肯全力合作,不會拒絕。”
劉裕訝道:“是甚麼事你這麼有把握他不會拒絕呢?”
屠奉三眼睛亮起來,沉聲道:“就是殺死幹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