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和劉裕並肩坐在一座小丘面北的斜坡處,穎水在右方流過。不論水道或陸路,均不見舟車行人的影蹤,恐怕要好一段日子後,方會回覆商旅絡繹於途的情況。所以高彥想出來的振興大計,正是對症下藥的好提議。
劉裕笑道:“今次收復邊荒集,出現了一個全新的局面,如我所料不差,邊荒集將會在未來幾年攀上最顛峰的盛世年月,尤其是當我們把千千和小詩迎回來的時候。”
燕飛嘆道:“那就要看你老哥能否登上北府兵大統領的寶座。”
劉裕訝道:“你似乎對我沒有什麼信心。唉!我明白哩!因為你曉得什麼孃的天穴根本與我無關,而我更非什麼真命天子,你因為曉得真相,所以擔心我。而不像其他人般誤以為我是真命天子,以為我是打不死的怪物。”
燕飛聳肩道:“人是不能永遠單靠運氣的,你是否真命天子並不重要,刀劈過來便要擋。而‘劉裕一箭沉隱龍,正是火石天降時’這句歌謠,已未見其利先見其害,為你帶來極大的危險,你如想不出應付的辦法,我可保證你回廣陵後活不到三個月。”
劉裕沒有立即答他,沉默片刻,忽然岔開話題道:“為何你堅持不肯讓拓跋儀隨你一道往盛樂去?”
燕飛苦笑道:“這是個我不想回答的問題,明白嗎?”
劉裕道:“明白了!”
燕飛沉聲道:“我們所處的時代,是史無先例的大亂之世,處處充滿鬥爭仇殺,我和你不幸被捲入了這大亂的漩渦裡去,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求存,否則便有沒頂之禍。所以我為你想到一個辦法。”
劉裕大奇道:“這也有辦法可想的嗎?”
燕飛回復從容,微笑道:“這招叫‘免死金牌’。”
劉裕一頭霧水道:“免死金牌?你是否在說笑?”
燕飛道:“我是說得有趣點又誇大了些兒,好讓你印象特別深刻。唉!我何來說笑的心情,事實上是我連累了你,因為三佩合一是由我一手促成,再加上卓瘋子的渲染、荒人的推波助瀾,令你陷於非常不利的處境,變成眾矢之的。我們又是愛莫能助,回到廣陵後,你將要孤軍作戰。”
劉裕道:“處境不是那麼惡劣吧?北府兵裡支持我的不在少數。”
燕飛道:“有多少人支持你並沒有分別,因為你仍要聽劉牢之的命令,而他更是第一個想殺你的人,因為你不但令他丟臉,還直接威脅他在北府兵的威權。他表面上愈對你和顏悅色,愈表示他暗裡有對付你的手段。現在劉牢之更和司馬道子一鼻孔出氣,他根本不用動手對付你,只須為司馬道子製造一個有利的情況,再由司馬道子的人對付你。由於敵人深悉你的實力,所以不來則已,來則肯定必取你命,你絕無活路可逃。”
劉裕倒抽一口氣,點頭道:“你是旁觀者清,我反沒像你般想得那麼透徹。我有個主意,只要如胡彬或朱序那樣有份量的中間人,向謝琰說項,他或肯向劉牢之提出把我遷調到他旗下,劉牢之是沒法拒絕的。”
燕飛道:“這不失為一個辦法,卻是下下之計,首先會被胡彬和朱序看不起你。現在人人視你為真命天子,你只要能證明自己確是打不死的真命天子,當時機來臨時,你便有機會脫穎而出。”
劉裕苦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劉裕實非別人口中臆說的真命天子,更非打不死的。”
燕飛笑道:“所以我想出了這招‘免死金牌’,讓你變成打不死的人。”
劉裕嘆道:“你愈說我愈糊塗,世上焉有打不死的人呢?”
燕飛道:“我當然是誇大了點,如果敵人可以明槍明刀來對付你,例如出動百多二百人來圍攻你,換了是我也必死無疑。幸好敵人並不敢明目張膽,只能使陰謀手段,這樣你才有機會憑才智武功,渡過難關。”
劉裕道:“你還未說出‘免死金牌’是什麼哩。”
燕飛沒有直接答他,道:“例如你變成孫恩,敵人有辦法刺殺你嗎?”
劉裕皺眉道:“假設孫恩只求保命逃走,恐怕不論你派出多少人去對付他,仍是白忙一場。唉!但我並非孫恩,只怕也永遠不會成為像他那般的高手。”
燕飛道:“不要輕視自己,論武功刀法,天下間單打獨鬥可穩贏你的人屈指可數。而你更有非凡的體質,加上你臨機應變的急智,只要再有一道‘免死金牌’,說不定反可以因禍得福,大增你‘真命天子’的威望。”
劉裕道:“聽得我心都癢起來,看來你是認真的,非是哄我開心。”
燕飛道:“你有沒有發覺高小子的輕功大有長進呢?”
劉裕道:“這小子確是進步了不少。上趟你以真氣為我通經活絡,我也得益不淺,頗有點脫胎換骨的感覺。最大的不同處是內氣能生生不息,天然流轉,韌勁比以前好多了。”
燕飛道:“由當年我為宋大哥和玄帥療傷開始,我發覺我來自丹劫的真氣有改變別人體質,摧發人體內潛藏力量的功效。到我從安世清身上學曉水毒之秘,把丹劫水毒兩股力量合而為一,在這方面更有把握。但這種功法並非人人承受得起,一不小心就變成揠苗助長,不但無益,反有大害。像對高彥我也只能適可而止,不敢全力助他,否則他說不定會忽然倒斃。”
劉裕終於明白他說的免死金牌指的是什麼,劇震道:“你竟是想以速成的方法,助長我的功力?”
燕飛道:“世上並沒有一蹴而得的神功妙法,一切還須看你自己的努力。這兩晚我把安公贈我的《參同契》秘本翻看了兩遍,終於找出竅門,可以把你體內的真氣從後天轉為先天。我說了這麼多話,是要你不敢掉以輕心。我會令你的真氣完全逆轉過來,行功方式亦會異於從前,以往一些似不重要的經脈竅穴,會變成主要脈穴。這過程會有一個適應期,像我在建康重傷初愈時,便不知如何和人動手。不過這只是小問題,憑你的體質才智,該可以應付。”
劉裕聽得疑信參半,籲出一口氣,道:“你是否高估了我呢?這種事一個不好,我固是小命不保,對你的損害也會很大。”
燕飛輕鬆的道:“那就要看安公是否瞧錯了人。這個險我們是不得不冒的,這是唯一能令你突破自己的方法,往後還須靠你的努力。”
稍頓續道:“事實上我一直有這個想法,只因你有別於人的體質。你有沒有發覺自己學東西比別人易上手,這不關聰明或愚蠢的問題,而是一種天賦。我不敢用這手段,是因為以前我沒有把握,可是天地心三佩合一給我很大的啟發,現在我等若為你開啟你武道上的仙門,讓你踏足進入存在於你身內的洞天福地,至於你會有何所得,便要看老哥你自己的努力和造化了。”
劉裕緊張地道:“給你說得我心中發毛。照你估計,整個改造真氣過程,需時多久,我要如何配合?”
燕飛道:“我估計至少要兩、三個時辰,你必須完全信任我,依足我的指示配合,拋棄以前所有行功的習慣。準備好了嗎?”
劉裕盤膝坐好,眼觀鼻、鼻觀心,道:“我有受刑的感覺。動手吧!”
燕飛移往他身後,一掌重拍他背心要穴。
劉裕全身一震,露出痛苦難當的表情,辛苦得說不出話來。
燕飛笑道:“感覺如何?”
劉裕苦笑道:“虧你還笑得出來,我的五臟六腑像翻了過來似的,難受得要命。”
燕飛啞然笑道:“這就叫‘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了。我這道真氣是試金石,進入你體內後,太陽真火和太陰真水兩股極端相反又相成的真氣分流而走,逆你本身的真氣而行,所以令你難受。到改造成功,你的真氣會依這種相反的方式天然流轉。假設你受不了這道真氣,又或你的身體排斥這注真氣,我只好放棄計劃,現在你過關哩!”
劉裕欣然道:“我當然想有道免死金牌。改造後,我的真氣可否像你般分陰分陽呢?”
燕飛道:“我還欠此本領。不過你的真氣會變成真火真水同流,大幅加強真氣的威力,逃走起來更是得心應手,因為真氣可以循環不休,生生不息。縱然耗盡真元,也該比以前快點復元,好處數之不盡。”
劉裕笑道:“只要變成半個燕飛,我已經非常滿足了。”
燕飛道:“劉裕永遠是劉裕,你會發展出你的一套獨家武功心法,你的個性會決定你將來發展的路向。好哩!現在請把真氣全眾集在丹田氣海處,我先要把你的真氣打散。”
劉裕駭然道:“那豈不是廢了我的武功。”
燕飛道:“恰好相反。我只是驅動你體內的真氣,以打通和啟動以前你沒有采用的經脈和竅穴,這叫置諸於死地而後生。我便像代替了你主帥的位置,發號施令指示你體內的真氣大軍,如何在你體內的戰場贏得全面的勝利。你不會亦不可能吸收我截然不同的真氣,但卻可藉助我的力量重組以訓練體內的真氣大軍。就等於以前你體內的真氣只是烏合之眾,經重組和訓練後便成為銳不可擋的勁旅雄師。這種改變非常霸道,如不是你體質過人,我絕不敢嘗試。”
劉裕道:“想想也教人響往。他奶奶的!我豁出去了,動手吧!我們就賭他孃的一鋪吧!看看究竟是免死金牌還是催命符咒。”
巴陵城東區。
一座在外觀上看來了,與其他民居沒有什麼特別不同的宅院內,聶天還坐在書齋的地席上沉思。
他本出身自北方望族,在胡騎的鐵蹄蹂躪下,家破人亡,十多歲起便落泊江湖,就是在這時候認識了任遙。當時他並不知道任遙的底細,只因意氣相投,各懷大志,所以頗為相投。聶天還沒有多少個朋友,任遙可勉強算是其中之一。
到十九歲時他知道漢人除依附胡人外,很難在北方有什麼作為,所以孤身南來闖天下。原本是想憑出身和才智武功,在南晉朝廷求取一官半職,豈知不但遭盡白眼,還受到南遷僑族的排斥。
聶天還豈是甘心平凡之輩,看準僑寓世族和本地大族豪強的矛盾,趁晉室忙於應付北方胡騎的當兒,選取官府勢力難及的兩湖之地,憑天地明環和謀略打出兩湖幫的天下來。
他的目標並不是只當個雄霸一方的幫會大龍頭,而是要問鼎天下。所以當任遙親到兩湖來見他,兩人一拍即合。對聶天還來說,南方是愈亂愈好,所以他不介意和孫恩合作。
但孫恩並不清楚他和任遙的交情,還以為他們只是因利益結合的搭檔。孫恩殺任遙,令他生出很大的反感,故立即退出。
敲門聲響。
手下在門外報上道:“任小姐到!”
聶天還緩緩站起來,道:“請任小姐進來。”
門開。
任青媞走進來,施禮道:“青媞向聶大哥問好請安。”
聶天還微笑道:“大家是自己人,不用客氣,坐下喝杯熱茶再談。”
任青媞神情冷漠的坐下來,接過侍女奉上的香茗,淺呷一口,嘆道:“我可能下錯了籌碼。”
聶天還道:“你是否指劉裕?”
任青媞微微點頭,道:“劉裕竟在一夜間成為南方最炙手可熱的人。唉!‘劉裕一箭沉隱龍’,此事究竟是否屬實?”
聶天還不悅道:“你老遠跑來就是為問這件事?”
任青媞淡淡道:“我不是想冒犯聶大哥,只是想掌握目前的情況,然後才可以作出正確的決定。際此南方即將陷進自晉室南渡後最紛亂的時局裡,我們是負擔不起任何差誤的,否則必是死無葬身之地。”
聶天還嘆道:“對不起!這幾天我的心情被清雅那丫頭弄得很壞,所以有點……唉!我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知道又如何呢?這擺明是荒人玩的把戲,只有無知民眾方會相信。”
任青媞低頭淺笑,兩邊臉蛋乍地現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登時把沉凝的氣氛徹底改變過來,變得一室皆春。有點像施法術的味兒。
聶天還心中暗叫厲害,此女媚術之高,已到了宗師級的境界,只是一個笑容,已可把自己的心神完全吸引。以自己的修為仍差點抵受不住,天下間怕沒多少個男人能抗拒她的誘惑。
任青媞的一對美目同時亮起來,柔聲道:“我正是這樣的一個無知婦孺,要對證事實才敢判斷真偽,這兩句歌謠,第一句只要聶大哥回答便能知真假,另一句則要到邊荒去親眼看那天石坑哩!”
聶天還眼睛不眨的盯著她,沉聲道:“假如兩句都屬實又如何呢?是否我們該改而支持劉裕?”
任青媞輕嘆一口氣,道:“聶大哥動氣了。事實上這兩句傳言的真相,是永遠沒法印證的。這兩件事分別在相隔過百里的兩地發生,有誰可以確知是在同一時間?在我們的立場,當然認為純屬荒人造謠,以蠱惑人心。但也有很多人會就此而相信劉裕是真命天子。我們必須對這情況作出準確的評估,才能釐定萬全的策略。”
聶天還道:“你有什麼好提議?”
任青媞道:“聶大哥尚未說出‘劉裕一箭沉隱龍’究竟是真的還是假?”
聶天還凝望著她,雙目神色變得銳利凌厲,任青媞卻是滿眸期待神色的回看他。
半晌後聶天還點頭笑道:“青媞的逍遙功每天都在進步中,真讓人難以相信,難道仇恨的動力真的可以創造奇蹟嗎?以一般低下層的武功來說,或許確是如此。可是於上乘武道修行來說,心有所為反成窒礙,動輒有走火入魔之險。且練功最忌操之過急,最緊要是忙裡偷閒的‘調候’法訣,故我念在與任兄一場交往,不忍見你因練功過急而出事,所以忍不住多口說幾句話。”
任青媞現出一個甜甜的笑容,歡喜的道:“多謝聶大哥關心,青媞絕不會忘記聶大哥的提點。”
聶天還忽然感到完全拿她沒辦法。
他身為一方霸主,不願欺她孤立無依,更關鍵的是明知她在向自己施展媚術,仍有點把持不住,且對她的諸般表情大感賞心悅目。以他的修為,當然不會輕易被她所誘,更曉得此女是絕碰不得的危險人物,但她天生尤物的形象,已在他心中植了根,縱然感到不高興,仍然容忍她,不願唐突佳人。
嘆了一口氣道:“你既然堅持,我便告訴你真相。隱龍確是被劉裕以一支特製的超級火箭命中主桅,然後起火焚燬。現在你知道歌謠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又有什麼打算?”
接著冷哼道:“荒人今次是弄巧成拙,反害死劉裕。一直以來,劉裕都在劉牢之和司馬道子兩大勢力的夾縫間求存,更受到謝玄的餘蔭保護,令沒有人敢明刀明槍的對付他。可是從荒人傳出來的兩句歌謠,卻把他推進萬劫不復的處境。除非他永遠躲在邊荒集,否則會死得很慘。”
任青媞訝道:“荒人竟然反攻成功?”
聶天還道:“我今早接到的第一個訊息,就是荒人已於三天前大破鮮卑和羌人聯軍,把他們強逐回北方去。邊荒集與北方的水陸交通仍然斷絕,但南方已有人趕往邊荒集做生意。”
任青媞表情複雜的道:“劉裕鋒芒畢露,雖是大出風頭,對他卻是有害無益。”
聶天還神色冷靜的從容道:“你也不用到白雲山區去了,我早派人去看過,確有一個被天降火石撞擊而成的大坑穴,原本在該處的臥佛寺則化作飛灰,不留半點痕跡。好!現在輪到你來回答我的問題,你究竟有什麼打算?是否要舍桓玄而取劉裕呢?”
任青媞走到窗旁,不經意地往窗外一瞥,目光閃動著落寞孤寂,這個驕橫美女,忽然只像個惹人憐愛、孤苦無依、隨風飄泊的薄命女子。
好一會後,任青媞目光回到聶天還身上,輕輕道:“我替你殺了劉裕好嗎?以證實傳言只是荒人好事者的無稽之談。沒有了劉裕,大江幫只能永遠躲在邊荒集。我也有賬要和劉裕算哩!這件事便當是青媞報答聶大哥,感謝你在青媞最失意時的照顧之情如何?”
以聶天還的才智,仍沒法判斷任青媞這番話是真情還是假意,只好道:“我在這裡等待你的好消息吧!”
任青媞施禮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