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定點一棵大樹的橫幹,就借那彈力輕輕鬆鬆的騰身而起,直來到密林上方處兩丈許的高空。
雖是寒風陣陣,景色卻非常迷人。
左方是蜿蜒流東,仿似沒有開始、沒有盡頭,標示著邊荒與其它文明地區分野的淮水。上面是覆蓋大地嵌滿星辰的夜空。
每次施展他的獨家本領“飛猿跳”,他都會進入一種特別的心境,似不再受到任何拘束,一切自給自足、輕鬆寫意、自由自在。不過今次是唯一的例外。
抵達最高點後,他又往下落去。
他不用眼睛去找尋落點,純憑腳的感覺,忽然又再彈起,但已離剛才俯察遠近的位置西移十多丈。
他想著王淡真,也想到宋悲風攜心佩遠遁邊荒,能否逃過尼惠暉的追殺呢?
密林像一幅地毯般往淮水和邊荒鋪蓋過去,黑沉沉的一大片,其中又另有天地,令人生出無有窮盡的感覺。
可是劉裕仍感到無比的孤獨,空虛失落的頹喪感覺厲鬼般緊纏著他,那是種使人窒息似不能透氣的沉重感覺。
過去的一切努力徒勞無功,未來也見不到任何生機和希望。
他雖然竭盡全身的氣力振作自己,然而傷痛卻如大鐵錐般,一下一下的敲擊著他的心,且只能獨自去承受。
劉裕不敢去想象王淡真的遭遇,偏又控制不住自己。老天為何如此殘忍,既然恩賜自己如此一個機會,又在世界已來到他手心內的動人時刻,不仁地奪去。
他又斜斜彈上半空,前方遠處出現水光的反映,像一道灰白帶子般從淮水往北延展過去。
終於到達渦水。
雖然不曉得敵人會用哪種方法,去逼荒人從新娘河撤返邊荒,但他知道敵人定可辦到,否則不會在北岸埋伏。看有人預先在北岸放置投石機,便猜到事情該與劉牢之有關係。
哼!
劉牢之!你實在太過份了,有一天我劉裕會連本帶利令你償還欠債。
他估計如兩湖幫要配合荊州軍伏擊撤返邊荒的荒人,最佳的藏身處莫如渦水,因為這是荒人從新娘河返邊荒最便捷安全的路線,荒人不會捨近求遠,選取更西面的夏淝水或風險最高的穎水。
荒人的撤返邊荒,必是水陸兩路並進,由貨船負責載重、運送糧貨和武器,沿渦水北上,同一時間在淮水築起臨時的浮橋,讓人馬渡河。
如兩湖、荊州聯軍趁荒人此等脆弱時刻從水陸兩路突襲,將可把荒人返攻邊荒集的力量徹底摧毀,桓玄和聶天還便可以穩得邊荒集。
驀地渦水的西岸火光燃起,奪人眼目。
劉裕心中一動,循火光亮處趕去。
燕飛來到龐義旁坐下,道:“你在這裡坐了足有一個時辰,想什麼呢?”
吃過晚膳後,龐義便來到基地上游這塊岸邊大石默坐,直至繁星滿天的這一刻。
龐義道:“我是管糧倉的,花了整天點算手上的糧貨,如照現在消耗糧食的速度,又得不到新的補充,不足一個月我們便要改吃樹根,人實在太多了。方總負責戶口登記,竟算出二萬八千五百六十七人來,大半的荒人都流亡到這處來。且人數只會增加不會減少,待躲到邊荒各處的荒人聞風來聚,糧食會更吃緊。”
燕飛心中暗歎,不論武器、弓矢和糧食,供應方面都出現嚴重問題,如被劉牢之封鎖淮水往邊荒的三條水道,不用敵人動手,他們自因糧道被截斷而完蛋,問題根本沒法解決。
龐義喃喃自語的道:“千千自我犧牲的偉大行為令人感動,如不是她肯留下照顧小詩姐,小詩姐的命運確是不堪想象,她的膽子這般小。”
又往他瞧來,提起勇氣似的問道:“小詩姐好嗎?”
燕飛想起那晚的情境,心中填滿溫柔,道:“小詩姐睡得很香甜,我們不敢驚擾她。”
龐義懊惱的道:“早知你會去見她們,我便可以託你帶點東西去給小詩姐。你這沒有義氣的傢伙,什麼事都悶在心裡。”
燕飛忙岔開道:“高小子回來了嗎?”
龐義道:“最好他今晚不回來,讓我可以好好睡一覺。白天還好,因為大家都忙得不得了,他專挑在我寶貴的睡眠時間來纏我,硬要我聽他和那小妖精的情情愛愛,如何轟烈動人、如何郎情妾意。他奶奶的熊,這小子肯定被那專吃人心的小妖精弄瘋了。”
燕飛失笑道:“誰叫你是他的朋友呢?”
龐義咕噥道:“他奶奶才是他的朋友,我一向對他的作風不敢恭維,只不過大家一道北上,才混得熟了些兒吧!豈知這小子恃熟賣熟,硬逼我聽他自以為是天下最動聽,其實是令人覺得肉麻兼起疙瘩的情話。”
燕飛忍俊不住時,屠奉三神色凝重的來了。
燕飛道:“坐!有什麼事?”
屠奉三在燕飛另一邊坐下,沉聲道:“劉牢之的水師船隊在洪澤湖集結,只需一天時間,便可以進犯我們。”
龐義倒抽一口涼氣,道:“這傢伙並不是說著玩兒的。”
燕飛道:“他是在向我們示威,擺出如我們不依他的話撤走,便會攻打我們。”
洪澤湖在淮水下游處,靠近大海,是北府兵訓練水師的大湖。
屠奉三道:“這方面仍很難說,表面看似是針對我們的行動,不過假如他投向司馬道子,則可變成對付王恭的陰謀,因為王恭目下正身在洪澤湖淮水旁的大城*旰眙,如王恭沒有防範劉牢之的心,一定會被劉牢之得其所願。”
龐義咋舌道:“劉牢之此人真不簡單。”
燕飛生出一切失控的感覺,他當然不希望劉牢之倒戈反王恭,因為王恭怎也是王淡真的父親,如王恭有什麼不測,桓玄再沒有顧忌下,王淡真的命運會更不堪。
道:“劉牢之也可以藉此鉗制何謙,因為洪澤湖的東面便是何謙的據點淮陰,而洪澤湖北通濉水,南通高郵湖,又接大江,四通八達,一支強大的戰船隊,可以對整個區域發揮出震攝的作用,令反對劉牢之的人不敢妄動。”
屠奉三思忖片刻,道:“你不是說過,司馬道子召何謙到建康去迎娶他的女兒嗎?”
燕飛點頭道:“確是何謙的心腹手下劉毅親口說的,有什麼關係呢?”
屠奉三道:“我懷疑此為司馬道子和劉牢之之間的協議,由劉牢之調動水師,逼得何謙不得不留下主力部隊在淮陰,以對抗劉牢之。而何謙若仍要到建康去,便只能帶少量部隊隨行。”
龐義失聲道:“不會是這樣吧?”
燕飛道:“屠兄似乎認定劉牢之會投向司馬道子。”
屠奉三道:“我只是設身處地從劉牢之的角度去思索。在司馬道子和桓玄之間,該如何選擇呢?那就要看對哪個害怕多一點,我敢肯定劉牢之對司馬道子的顧忌遠比桓玄小。以劉牢之的立場,明智之舉當然是遠桓玄而靠近司馬道子,只要司馬道子許以北府兵大統領之位,劉牢之若拒絕便是笨蛋。而劉牢之當上統領最大的障礙正是何謙。”
燕飛動容道:“劉裕該與你想法相同,所以力勸何謙勿要到建康去。”
屠奉三道:“弄清楚這點非常重要,如此我們便不用怕劉牢之會違諾在三天之期未屆滿前來襲了。”
龐義道:“過了三天之期又如何呢?劉牢之會否真的來攻打我們?”
屠奉三道:“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問題,因為我們必須將計就計,在三天內撤走,好引敵來攻。”
又道:“老卓在附近三次發現敵人的探子,正在偵察我們的情況。”
燕飛道:“現在渡河的地點由我們決定,敵人倒過來要遷就我們,你的大計如何呢?”
屠奉三道:“假設我們的目的地是最容易藏身的巫女丘原,渦水會是看來最理想的路線。載重的船由渦水北上,人馬騾車則沿渦水東岸推進。我們既有這個想法,敵人當然可以輕易猜到。我們便在渦水束連舟為橋渡河,引敵人踏入陷阱。”
龐義皺眉道:“計劃有個很大的破綻,只是荊州軍已教我們難以應付,他們全是騎兵,機動性強,只須在遠處埋伏,待我們全體渡河之後方發動強攻,我們如何令他們中計呢?如我們不渡河,他們只會按兵不動。”
屠奉三微笑道:“所以我們故意讓他們的探子看到我們不住將糧貨運上大型的戰船和貨船,事實上到時船上裝載的是戰士而非糧貨物資,縱使吃水深,敵人仍誤以為裝的是糧貨。開始渡河時,我們的船會把戰士一批一批的送到渦水上游,讓戰士登陸渦水東岸,從容佈置,等待敵人投入羅網。”
龐義恍然道:“原來如此,確是妙計。”
燕飛問道:“兩湖幫的船隊又如何應付?”
屠奉三道:“兩湖幫的人在我們全體渡江前,會耐著性子,等候荊州軍以快馬施襲的一刻,絕不會提早行動。假設兩湖幫的主事者是郝長亨,以他一向的作風,會把戰船隊一分為二,一支隱藏在渦水的上游,另一支則部署在渦水、淮水交接處的西面,發動時分從兩方順流來攻,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劉帥回來後,我們當可以清楚敵人的所有佈置。”
說罷輕嘆一口氣。
燕飛明白他的心情。
縱使勝得此仗又如何,只能讓他們苟延殘喘多一段時日。失去了邊荒集,又被劉牢之截斷糧線,他們實沒法養活這麼多荒人。至於武器弓矢,亦不足以長期作戰。
忽然間,他也像劉裕般感到劉牢之的可恨。如有謝玄在,怎會出現眼前情況。一天劉裕坐不上北府兵大統領的位置,邊荒集仍陷於危機裡。
劉裕潛過渦水,隱身在岸旁的密林裡,注視著岸旁的動靜。
三十多名羌族戰士在岸邊靜候,他們燃起的篝火光焰閃爍,正逐漸熄滅,看情形他們再沒有添柴續火的意思。
他們的戰馬安詳地在一旁吃草休息。
對方顯然在等待某一方的人,約好以火焰為暗號。
領頭的一人高大威猛,年紀在二十許間,一派高手的氣度。
劉裕幾可以肯定他是姚萇的兒子姚興,以他的身分地位,遠道由邊荒集到這裡來見某一方的人,內情當然不簡單。
能令他來者,不出郝長亨甚或劉牢之其中一人,而以郝長亨的可能性最大。
郝長亨約姚興來此相會,是要向姚興顯示他殲滅荒人的決心,順便談妥入夥邊荒集的條件。
誰都曉得佔據邊荒集,必須南北勢力皆支持方能成事,而郝長亨所代表的一方,正是姚萇和慕容垂最需要的南方夥伴。因此郝長亨送上秋波,姚興便親身來會。
“隱龍”出現在下游處,緩緩駛至。
劉裕心中叫妙,待會只要他從陸上追蹤“隱龍”,便可以知道郝長亨將戰船隊伍藏在何處。
此時他再無暇去想心事,全神貫注於眼前發生的事上。
他在心中提醒自己,以後再不要低估桓玄和聶天還,如不是湊巧發現荊州軍的影蹤,他們今次肯定一敗塗地,水不能翻身。
“隆隆”聲中,“隱龍”靠往姚興等人立處的河岸。
劉裕趁姚興一方的人注意力全集中往“隱龍”的當兒,又潛近數丈,直至密林邊緣,然後攀到一棵大樹枝葉濃密處,離姚興立處只隔開三、四丈的空間。
一道人影從沒有燈火的“隱龍”處飛身而來,落到姚興身旁,正是兩湖幫的二號人物郝長亨。
姚興哈哈笑道:“本人姚興,這位當是郝長亨郝兄了,郝兄風采過人,確是名不虛傳。”
郝長亨連忙說出一番客氣話,雙方互有所需,當然是相見甚歡,一拍即合。
姚興道:“客氣話不用說了,我今次來可以全權代表邊荒集聯軍說話。”
劉裕心中叫好,他們在岸邊說話,他可以聽個一字不漏,說不定還會有意外的收穫呢!忽然間,他又感到老天爺在補償他,仍沒有完全捨棄他。
新娘河基地燈火通明,照得漁村和四周山野明如白晝。
荒人仍在辛勤工作著,忙著把“貨物”送到船上去,燕飛暗忖若自己是敵人的探子,也會深信不疑眼睛所見的情況。
孫恩這一刻在哪裡呢?是否連夜晚也不休息,正全速趕來。
他很希望孫恩不會來得那麼快,如此他便可以參與眼前緊鑼密鼓的一役,為反攻邊荒集的熱身戰盡上點綿力。
奇怪地他再不擔心孫恩,不是因他認為自己可勝過孫恩,而是曉得擔心只會誤事,徒然耗損精神。他必須在最佳的狀態下迎戰孫恩,把生死成敗全置諸腦後。
“燕兄!”
燕飛正要進入安排給他的房舍,聞言止步。
江文清來到他身旁,道:“我很擔心!”
燕飛訝道:“大小姐擔心什麼呢?”
江文清道:“我擔心劉牢之會和敵人來夾攻我們,那無論我們有任何奇謀妙計,也必敗無疑。”
燕飛道:“大小姐沒有和屠兄談過話嗎?他分析過此事,認為劉牢之不會在三天之期未屆滿前來犯。”
江文清壓低聲音道:“劉裕因何如此信任屠奉三呢?”
燕飛道:“我也信任屠奉三,事實會證明劉兄沒有看錯人的。”
江文清猶豫了一下,似有點難以啟齒的問道:“燕兄和劉裕怎會到豫州去呢?”
燕飛頓悟剛才說的只是開場白,江文清來找他的真正原因是要問這句話,如此看來江文清對劉裕果真另眼相看。
他曾答應過為劉裕隱瞞王淡真的事,當然不可以說出事實,但又不想說謊,卻又不得不說謊,只好道:“我們本想到壽陽找胡彬,湊巧碰上荊州軍!”
這是最沒有破綻的謊話,燕飛心忖如再見劉裕,必須知會他有關這個謊話,以免兩人口供不符。
江文清果然沒有懷疑,放下心事似的舒一口氣道:“不阻燕兄休息哩!”說罷去了。
燕飛隱隱感到她多少收到點劉裕與王淡真之間一事的風聲,暗歎一口氣,入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