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心忖目前邊荒集最有影響力的人,不是卓狂生,更非江文清,而是屠奉三。他沒有選擇助桓玄為虐,已贏得所有荒人的尊敬,加上他一向作風狠辣,人人畏懼,使荒人在對他的“敬愛”之外,尚有幾分懼意。幾種現象合而為一,剛好形成屠奉三在邊荒集的分量。
只要能說服屠奉三,他、宋悲風和江文清便不用孤軍作戰。
竺法慶等若另一個孫恩,只有把邊荒集再次團結起來,方有希望擊敗竺法慶。
陰奇的聲音在他耳旁道:“老大隻想見劉兄一人。”
劉裕朝宋悲風歉然苦笑,宋悲風毫不介懷的道:“有些事是不宜傳人第三者耳內,劉兄請!”
劉裕拍拍宋悲風肩頭,隨陰奇去了。
陰奇領劉裕直入內堂,在入門處一見到屠奉三,便施禮告退。
屠奉三含笑請他到內堂一角坐好,換上凝重的神色,道:“劉兄因何返回邊荒集來呢?”
劉裕苦笑道:“若我說是避禍而來,屠兄心中會怎麼想呢?”
屠奉三啞然笑道:“我會想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句話。坦白說,我情願面對司馬道子的逼害,也不願面對彌勒教妖人妖婦的威脅。”
劉裕坦然道:“那麼屠兄將明白我現在的感受,就是天下雖大,卻似沒有我容身之所。”
屠奉三從容道:“也不用那麼悲觀,凡事都可從好的一面去看,包括彌勒教對邊荒集的威脅。請問劉兄和奉善究竟是什麼關係?”
劉裕點頭道:“屠兄的耳目非常靈通。我曾和奉善碰過兩次面,第一次碰面且是處於敵對的情況。另一次發生在七、八天前,他到廣陵來找我,希望與我合作一起在邊荒集截擊竺法慶。”
屠奉三道:“奉善憑什麼說服劉兄合作呢?”
劉裕心忖與他說話確不用花費精神,聞一知十,一問便問到節骨眼上。答道:“他告訴我王國寶到北方見尼惠暉,請出‘千嬌美人’楚無暇到建康迷惑司馬曜那昏君,又說竺法慶閉關修練十住大乘功最高的一重功法,出關後將會到建康開壇作法。”
屠奉三聽得倒抽一口涼氣道:“竺法慶一向穩稱北方武林的漢族第一高手,與胡族第一人慕容垂互相輝映。如今若能在其邪功魔法更上一層樓,天下間還有人可在單打獨鬥的情況下勝過他嗎?”
劉裕嘆道:“若容他到建康去,天才曉得會發生何等大禍,所以縱使清楚奉善是在利用我,我也不得不應允和他合作,因為只有他們方可以掌握竺法慶的行蹤。”
屠奉三苦笑道:“現在似乎他們在這方面唯一的作用也消失了,對嗎?”
劉裕頹然道:“所以我已從主動淪為被動,陷於捱打的局面,不但沒法掌握彌勒教下一步的行動,反而可能敗得一塌糊塗,全無反擊之力。在如此劣勢下,我如何可看出好的一面來呢?”
屠奉三點頭道:“情況確比我想象的更不堪,不過仍可從好的一方面去看這件事。至少彌勒教提供了一個可令邊荒集再次團結的動力。我想劉兄來找我的原因,亦不外為此。”
劉裕道:“似乎我不用痛陳利害,也可以說動屠兄站在我們這一方,如此可省卻我不少唇舌。”
屠奉三雙目閃閃生輝地迎上他的目光,微笑道:“你的確不用花時間來說服我,若我是邊荒集之主,會立即把竺法慶定為公敵,再全力與他周旋到底。但實際上在邊荒集卻必須通過議會去作決定,照慣例必須全體同意,如此將有一定的難度。”
劉裕沉聲道:“我想先問屠兄一個問題,為何……”
屠奉三打手勢截斷他的話,淡淡道:“劉兄是否想問我,為何在對付竺法慶一事上如此積極,因為照道理竺法慶針對的該是劉兄,而非我屠奉三。”
劉裕點頭道:“其實我早在心中有一個答案,只是想聽屠兄親口道來。屠兄是在為邊荒集的大局著想,不想有任何外力分化我們和成功採取逐一擊破的策略。”
屠奉三失笑道:“你的猜想很籠統,但也非常聰明,教我難以否認。我確是為大局著想,因為我看破竺法慶背後的意圖,不是隻想殺幾個人了事,而是要蠶食我們整個邊荒集。”
劉裕一震道:“屠兄想得比我更透徹,司馬道子一向對邊荒集有野心,卻是無從插手,如他可以藉助彌勒教的力量,當然是另一回事。”
屠奉三道:“我們遲些再研究竺法慶的動機和手段。眼前當務之急,是說服議會把竺法慶定為邊荒集的公敵,我們便可以動用邊荒集的人力和資源,投進與他的鬥爭裡去。”
劉裕道:“若把你對竺法慶的想法如實告知議會,仍不夠說服力嗎?”
屠奉三道:“仍差一個謊話。”
劉裕愕然道:“謊話?”
屠奉三點頭道:“謊話由劉兄負責,我卻可保證不會被揭穿,因為來源已被毀滅,是死無對證。”
劉裕醒悟道:“謊話的來源就是奉善。”
屠奉三緩緩道:“待會由劉兄告知議會,就說從奉善處得到秘密的消息,彌勒教已與慕容垂暗中勾結,今次來是為慕容垂作先鋒部隊,取大江幫而代之,從內部瓦解邊荒集的防禦力。如此一來必定人人同仇敵愾,再次團結一致。
劉裕再一次領教到屠奉三不擇手段的作風和手段,亦不得不承認他的高明,同意道:“說個有益的謊言,怎都比邊荒集被彌勒妖人攻陷划算。對嗎?”
兩人對視而笑,均感雙方的關係又深進一層,頗有並肩作戰的痛快感覺。
雨雪漫空灑下,益添寒夜悽苦的意味。
滎陽北面的碼頭區位於黃河、沁水和洛水三河交匯處,停泊著過百艘大小船隻,大部分為商船和魚舟,只得廖廖數艘小型戰船。由此可見水上的實力仍是慕容垂最薄弱的一環,兼之黃河幫的戰船幾乎在邊荒集之戰中全軍覆沒,對慕容垂這方面的打擊是沉重而深遠的。
當然,只要慕容垂重奪邊荒集,水運和水戰上的劣勢會逐漸改變過來。透過邊荒集,不單可以向造船業發達的江南購買大批商船、戰船,更可以利用邊荒集的人才和天然資源,發展造船業。
所以慕容垂以邊荒集為爭霸戰的起點,策略正確,只是他沒有想過荒人會從一盤散沙變得精誠團結,且反擊成功,收復邊荒集,令慕容垂的計劃功敗垂成,好夢成空。
將來拯救紀千千主婢之戰,該儘量利用慕容垂在水戰上的弱點,以快速的水運和水戰策略,令慕容垂龐大的馬戰部隊有力難施,方有成功之望。
燕飛弄清楚碼頭區的形勢後,悄悄離開。本來最可行潛入滎陽的方法,是躲進其中一件運入滎陽的貨物裡,現在燕飛卻曉得此路不通。一來因為面對碼頭的兩個城門關防嚴謹,更命令所有貨物均要在碼頭區拆卸,經檢查後方準運往城內,以燕飛的身手才智,也感無機可乘。
他全速朝城西的方向掠去。
滎陽與洛陽的交通,水陸兩路同樣方便。由滎陽到洛陽,從洛水逆流只是一天半的水程。而兩城間有官道連貫,快馬一天可達。
燕飛到城西去,正是要從滎、洛官道找尋入城的機會。
此時所有城門均已關閉,除非有軍事上的需要,否則絕不會隨便開放。
事實上燕飛早斷了今晚入城的希望,不過橫豎閒著無聊,所以利用夜色和風雪的掩護,好偵察清楚整個城池及附近的交通形勢。
當他在滎、洛官道旁,一株大樹樹頂的橫枝處遙望西門的情況,亦禁不住生出望洋興嘆的頹喪感覺。
城牆上燈火通明,崗哨林立,照得裡裡外外清楚分明。更要命是附近樹木全被砍伐一空,光禿禿的,只要他在護城河另一邊出現,肯定避不過居高臨下的敵人的眼睛。
慕容垂若收到他返回邊荒集的假消息,會否減低防守的人力和警覺性呢?答案肯定是與他的願望相違,因為慕容垂是不容有失的,否則如讓任何一方的敵人混入滎陽進行破壞,例如燒掉兩個糧倉,均會對慕容垂造成嚴重打擊。值此可穩得北方天下的關鍵時刻,慕容垂必定分外小心謹慎。
燕飛暗歎一口氣。
不論如何困難,他也要進滎陽見紀千千一面,不只是要慰相思之苦,更因天下間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療治紀千千心力損耗過巨的後遺症。只要他憑不久前從安世清處學曉的丹法,即可以大幅增強紀千千在這方面的能力,讓她可負上最神奇探子的任務,如此或可以擊敗以兵法論天下無敵的慕容垂,至不濟亦可以令他們清楚掌握紀千千主婢的情況,針對之而定下營救的精確計劃。
就在此思潮起伏的當兒,遠方忽然傳來蹄聲。
燕飛精神一振,功聚雙耳,定神細聽。
蹄音離此足有七、八里的距離,隨著風雪送入他比常人靈銳十倍的耳內去,出奇地馬速緩慢,還似有金屬摩擦拖地的奇異聲音。
燕飛有點在黑夜得見光明的感覺,忙從樹上躍下來,朝人馬來處全速掠去。
屠奉三和劉裕仍在研究圓謊細節的當兒,卓狂生和慕容戰聯袂而來,並帶來鐘樓會議將於明早召開的好消息。
坐好後,屠奉三道:“我們想出一個謊話,以用來說服議會成員同心協力,對抗包括彌勒教在內的所有敵人,兩位齊來參詳,看看是否有什麼破綻。”
劉裕大感錯愕,本以為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實情,豈知屠奉三如此坦白直接,沒有絲毫隱瞞之意。
慕容戰和卓狂生的反應亦截然不同。
慕容戰一呆道:“為何要在議會上撒謊呢?”
卓狂生則興趣盎然的道:“竟有這麼好的謊話,快說來聽聽。我正怕邊荒集走回以前各為私利的舊路。紅子春、姬別和呼雷方三個傢伙均對召開議會不以為然,認為是個人的私怨,幸好憑我三寸不爛之舌,方勉強同意召開議會。他孃的!全都是眼光淺窄之徒。”
屠奉三向劉裕道:“請劉兄告訴兩位大哥從奉善處聽回來的消息。”
劉裕心中湧起古怪的感覺,遂把假中含真、真中帶假的消息一併說出。
聽罷慕容戰和卓狂生你眼望我眼,均看到對方心中的震駭。
慕容戰艱澀的道:“這不像是謊話哩!”
屠奉三笑道:“除了彌勒教與慕容垂勾結的一段,其它確是從奉善處聽來的,有真有假,始可令謊言變得更完美。”
卓狂生苦惱的道:“慕容垂竟勾結竺法慶,這消息會不會來得太突然呢?在北方,慕容垂雖不致視竺法慶為死敵,但至少是互相顧忌的。
劉裕心中湧起溫暖的感覺。
邊荒集確是與眾不同的地方,邊荒之戰更把集內諸雄的關係天翻地覆地改變過來,志同道合地坦誠相對,為邊荒集籌謀定計,所以才有眼前人人盡力圓謊的舉動。
劉裕心中對卓狂生和慕容戰的疑慮一掃而空,微笑道:“這不單不是謊言,且是事實,因為竺法慶神功大成,兼又曉得一時鬥不過慕容垂,看準慕容垂暫時無暇理會他的彌勒教,故主動和慕容垂修好,先助慕容垂取回邊荒集,然後兩方瓜分邊荒集的利益。”
屠奉三愕然道:“消息從何而來,為何劉兄剛才不說出來?”
劉裕沉聲道:“我們北府兵一直在留意彌勒教的動向,怕的是彌勒教到南方來作亂,所以方有玄帥在負傷的情況下仍要擊殺竺不歸之舉。現在玄帥已去,竺法慶遂把握時機,在司馬道子、王國寶之流的推波助瀾下,到建康立教。”
慕容戰不解道:“竺法慶千辛萬苦在北方建立彌勒教,以他的狂妄自大、目中無人,怎會因害怕慕容垂而改往南方發展呢?南方的天師道更是彌勒教的死敵,成敗尚是未知之數,這個冒險行動並不明智。”
劉裕欣然笑道:“正因他目中無人,方會想出這自以為是的鴻圖大計。在北方,最不明智的事是與如日中天的慕容垂正面硬撼,但如能避過其鋒銳,偃旗息鼓,根基深厚的彌勒教便可坐收漁人之利。當竺法慶成功當上南方政權的國師,彌勒教便可成為國教,那時竺法慶想據南統北,在北方的彌勒教徒便可起而響應,如此彌勒教統一天下的大業,誰敢說沒有可能在竺法慶手上完成呢?”
卓狂生籲出一口涼氣道:“這傢伙想得很絕,又是合乎眼前形勢。”
屠奉三皺眉以帶點不悅的口氣道:“劉兄尚未答我剛才的問題。”
劉裕攤手苦笑道:“我也是剛想出來的,如何可以早一步告訴你呢?”
屠奉三、卓狂生和慕容戰聽得面面相覷,接著爆出震耳笑聲,方曉得劉裕仍是在說謊。
卓狂生捧腹狂忍著笑道:“成哩!成哩!這謊言把明知是謊言的我們都騙倒,肯定可騙倒任何人。”
慕容戰邊抹嗆出來的淚水,邊笑道:“這樣消息再不是從奉善處聽來,而是北府兵確切的秘密情報。”
屠奉三接下去道:“恕我錯怪劉兄。劉兄今趟到邊荒集來,正是要粉碎竺法慶南下的陰謀。哈!真好笑!現在連我也有點相信憑空想象出來的騙人謊話,或許真的切合現實的情況,因為太過合情合理哩!”
卓狂生道:“說不定真給我們誤打誤撞的猜對哩!”
慕容戰搖頭道:“怎會這麼巧哩!不過我們定要強調老竺要與慕容垂瓜分邊荒集這一點,否則誰有閒情理會他們到南方來胡作非為呢?”
屠奉三道:“這方面反不用擔心,我才不信竺法慶對邊荒集沒有野心,他把奉善的屍體吊在東門示眾,是江湖上投石問路的手法,以之測試我們的反應,看我們是變回一盤散沙,還是仍保持團結。”
卓狂生雙目神光閃射,淡淡道:“我們將會教他非常失望。”
慕容戰道:“其它人我不知他們有何想法,但我們這四方面的人馬,肯定已團結在一起。劉兄該可代大江幫說話吧!”
三人目光同時落在劉裕身上。
劉裕道:“大江幫與我的立場是一致的。”
卓狂生喝道:“好!我們的義氣豪情又回來了,在明天的議會里,誰反對把竺法慶定為公敵,便大有可能是與竺法慶有關係的人,也等於與我們為敵。沒有這樣的決心,我們怎夠資格與竺法慶周旋到底?”
屠奉三現出冷酷的笑容,淡淡道:“館主這番話甚合我的脾性。”
接著喝出堂外道:“兒郎們取酒來,大家喝一杯結盟酒。”
三人立即附和,轟然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