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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取捨之間

    馬車忽往右轉,馳上一道斜坡,如若方向不變,可以投進穎水去。

    紀千千駭然睜開美眸,與小詩隔窗外望。

    窗外漆黑一片,隱見人影幢幢,蹄音密集。

    紀千千頹然挨往椅背,花容慘淡。

    小詩大吃一驚,抓著她手臂呼道:“小姐!”

    紀千千似是費盡力氣方勉強擠出點聲音道:“詩詩請你探頭往後看,再告訴我是甚麼情況。”

    小詩依言把頭探出車窗外,報告道:“車隊繼續前進,只有我們的馬車偏離了路線。”

    紀千千道:“你看得這般清楚,是否因我們的馬車在高處,而車隊仍是燈火照耀通明呢?”

    小詩點頭道:“小姐猜對了,若是在平地,我們這樣被大批騎士包圍著,會看不清楚的。”

    紀千千道:“成哩!”

    小詩把身體縮回座位裡,發覺紀千千像很辛苦的模樣,閉目不住喘氣,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馬車終抵丘頂,不旋踵開始下斜坡,穎河的水聲在前方淙淙作響。

    紀千千嘆道:“慕容垂詭計多端,恐怕燕郎今趟要中他的計哩!”

    小詩惶恐道:“怎辦好呢?”

    紀千千道:“我早從慕容垂要我們登上這輛與眾不同的華麗馬車,猜到是個陷阱。若我再次猜對,現在原先的車隊裡會出現另一輛和我們這輛一模一樣的馬車,使人誤以為我們仍在車隊裹,而事實上我們將改為乘船北上,且不會在敵人的北站逗留。噢!我很累!”

    小詩撲在紀千千身上,慌得哭起來道:“小姐啊!我們怎辦好呢?”

    紀千千探手摟著她肩頭,柔聲道:“不用害怕,我要好好睡一覺。希望我可以及時醒過來,好通知燕郎慕容垂的奸計。”

    馬車緩緩停下。

    外面的騎士四散守護。

    紀千千摟著她的手無力地下垂,看她的樣子,若不是疲極而眠,便是昏迷過去。

    小詩生出可怕的感覺,似孤零零一個人陷身於猛獸中,絕對地孤獨無助。

    蹄聲傳來。

    不須片刻,慕容垂的聲音在車門外響起道:“為免千千小姐路途顛簸之苦,朕特別安排小姐改為乘船北上,可順道欣賞沿岸美景。請小姐下車。”

    小詩顫聲道:“小姐她睡著了。”

    火把燃亮,門開。

    慕容垂鑽進車廂來,先向小詩展露友善的笑容,接著目光投往紀千千,銳利的眼神射出無限深情,充滿愛憐的神色。自責道:“是我不好,以禁制手法唐突佳人,幸好一切過去哩!”

    小詩完全不明白他最後一句話是甚麼意思。

    慕容垂向她道:“小詩姐請先下車。”

    小詩急道:“小姐她需要人照顧哩!”

    慕容垂柔聲道:“小詩姐放心。”

    小詩無奈下車,發覺已抵穎水岸旁,靠岸處泊著三艘中型風帆。

    兩名鮮卑戰士來到小詩身前,客氣的施禮道:“姑娘請隨我們來。”

    小詩回頭望往車內,方察覺車內空無一人。

    再朝穎水瞧去,慕容垂威武的背影映入眼簾,橫抱著紀千千,朝中間的兩桅風帆掠去。

    小詩悲呼道:“小姐!”

    待要追去,整個人被那兩名戰士抓著手臂,提得雙腳離地的朝泊在隊尾的風帆走去。

    在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慕容垂那句話的背後含意,縱使慕容垂解開紀千千的禁制,紀千千也會因她而沒法獨自逃生,又或自盡。

    燕飛全速掠行,大地在他腳下不斷後瀉。他毫不費力地盡展身法,天上的星辰和大地的林野,似正為他歌舞歡呼。

    月兒爬上了深遠的夜空,高高在上地灑下金黃的色光,丘原林野在四周延伸無盡,令他生出御氣飛行的暢快感覺,大大減輕心內沉重的負擔。

    他有信心可趕在敵人之前,抵達由黃河幫建立的木寨。他會在離寨半里許處的穎河沿岸埋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突襲敵人,破馬車救出千千主婢。然後利用預備好的浮木在瞬間橫渡穎水。只要逃往對岸,便大功告成。

    金丹大法在體內不住運轉,他產生出漸漸失去重量的奇異感覺。心神不住提升和淨化,彷似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在獨自奔跑,除紀千千外,其它事都忘得一乾二淨。

    劉裕舉步出門,忽然心生警兆,止步戒備。

    任青媞的聲音在後方道:“劉大人要到哪裡去呢?不是想回邊荒集去送死吧?”

    劉裕心中叫苦,這是個不能不敷衍的難纏惡女,若給她曉得自己是去和王淡真私奔,肯定會全力破壞。因為自己正是她不能失去的最後一個機會。

    劉裕裝作若無其事的轉過身來,仍不由眼前二兄,暗讚一句確是尤物。

    任青媞秀髮披肩,緊裹在漆黑夜行衣內的胴體盡顯誘人的線條,就像來自黑夜的死亡誘惑。從她的俏臉望去,再沒有絲毫因任遙之死而受到打擊的痕跡。

    想起曾和她親熱過,且是生死與共地並肩作戰,確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扮作面色一沉,不悅道:“你勿要來管我的事。你可知如此來找我,是會把我害死的。”

    任青媞笑臉如花地直抵他身前,仰臉瞧著他淡淡道:“若謝玄沒有受傷,宋悲風又未完全康復,我的確不敢來。哼!現在嘛……除你劉裕外,誰摸得著我的影子?我們不是好夥伴嗎?你扮出兇巴巴的樣子是為了掩飾什麼呢?可說出來讓青媞為你分憂嗎?”

    劉裕暗吃一驚,知道若不採非常手段,肯定打發不了她,給她纏上個許時辰更是嗚呼哀哉。他亦不忍讓王淡真久候他。

    現出苦澀的表情,道:“你愛怎麼想便怎麼想。我決定不幹哩!現在立即離開,逃往深山野嶺重過我樵夫的生涯。”

    任青媞瞇起雙目瞧他好半晌,忽然“噗哧”笑起來,嗔道:“何須發這大的脾氣?你不想給人管便不管你吧!快告訴人家,你不是認真的,只是說氣話。”

    劉裕頹然往門坎坐下,沉聲道:“你可知謝玄不再視我作繼承人,還調我去劉牢之的營下?”

    任青媞單膝著地的蹲下來,秀目亮閃閃地瞧著他道:“傻瓜!這是因謝玄自知命不久矣,為你作出免禍的安排,讓劉牢之保護你。劉牢之也是有野心的人,謝玄把你轉讓與他,將令他的威勢凌駕於何謙之上。所以劉牢之絕不會讓人傷害你。明白嗎?”

    劉裕聽得頭皮發麻,道理如斯簡單,因何自己偏不朝這個方向去猜測謝玄的心意?他捫心自問,當然是心知肚明,自己是因為戀上王淡真,所以千方百計找藉口去逃避責任。不過甚麼也好,他劉裕絕不會放棄對王淡真的承諾。

    任青媞瞧著他皺眉道:“你在想甚麼?你是否真的是我認識的劉裕?”

    劉裕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心中想的只是如何不露痕跡地打發她走。道:“你倒想得簡單樂觀,縱使謝玄把劉牢之捧上北府兵統領的位置,他的才智聲望均與謝玄有一段距離,難以壓著司馬道子。一旦本身權位因我而受拖累,會把我犧牲掉來討好對方。你的曼妙以甚麼身份和拿甚麼藉口來為我這小兵說好話呢?”

    任青媞胸有成竹的笑道:“媚惑男人是曼妙的專長,她根本不用直接為你說話,徒惹人猜疑。司馬曜為人愚柔,卻比任何人更緊張自己的權位,曼妙對症下藥,向他指出朝廷之所以與謝家弄得如此惡劣,乃司馬道子一手造成。且道子過於專橫,又信浮屠,窮極奢侈,以致嬖臣用事,賄賂公行,早招朝中大臣不滿,所以司馬曜對司馬道子的寵信已大不如前。在曼妙的提點下,司馬曜內則以王珣、王雅兩人任朝中要職,分道子之勢;外以王恭為兗州刺史、殷仲堪為荊州刺史,對道子加以制衡。在這種情況下,道子縱然看你不頤眼,能奈得了你何嗎?”

    劉裕剛從孫無終處知道朝廷人事上的變動,卻沒有聯想過是與曼妙有關係,差點啞口無言。只好道:“任大姐對我的期望太高哩!今次我一事無成地從邊荒集逃回來,邊荒集更落入孫恩和慕容垂之手,使謝玄對我的看法轉劣,我的地位已大不如前,恐怕有負大姐所託。”

    任青媞雙目精光電閃,狠狠盯著他道:“劉裕你在弄甚麼鬼?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怎可以不算數?我可以捧起你,也可以一手毀掉你。你以為可以說走便走嗎?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不會放過你的。”

    劉裕哪敢真的惹火她,苦笑道:“為甚麼動氣呢?我只是以事論事,告訴你我所處的惡劣情況。沒有了邊荒集,我的影響力大幅下降。在北府兵裹,失去謝玄的支持我只是個地位低微的小將領。你給點時間我想想好嗎?”

    任青媞怒色稍緩,聲音轉柔道:“你以為邊荒集完蛋了嗎?事實剛好相反。”

    劉裕愕然道:“你勿要亂說話來安慰我。”

    任青媞道:“我們曾是並肩出生入死的戰友,我要騙人也輪不到你。和你分手後,我潛返邊荒集去,趁你的好朋友與孫恩決戰之際,偷襲孫恩,還令孫恩受了傷。”

    劉裕一震道:“燕飛?”

    在這一刻,他首次忘掉與王淡真的私奔之約。

    他的頹唐失意、壯志沉埋,起因正是邊荒集遭劫而來,更痛恨自己沒有趕返邊荒集與燕飛等一眾兄弟共生死榮辱。所以來到廣陵後遭到謝玄冷對,立即變得心灰意冷,再拒絕不了王淡真的愛。

    任青媞續道:“燕飛肯定沒有死,他雖被孫恩一拳震落鎮荒崗,仍有氣力自行逃生,希望他吉人天相,能避過孫恩的追殺。至於邊荒集的情況亦非如你想象般惡劣,紀千千成為邊荒集聯軍的統帥後,表現之出色在敵我所有人意料外。於集陷之際,她以火牛陣突破敵人的重重圍困,使聯軍的主力成功突圍逃走,隨時有捲土重來之勢。只要你能說服謝玄予你一支精銳人馬,助邊荒集聯軍重奪邊荒集,你劉裕可將功補過,回覆淝水之戰時的光輝。”

    劉裕聽得目瞪口呆,道:“你來找我便為這件事。對嗎?”

    任青提俯前湊到他耳邊道:“對了一半!我還要向你獻身,好以美色迷惑你。說出來你或者不肯相信,我仍是處子之軀,不信便抱人家到床上試試看。”

    劉裕雖是心情動盪,仍忍不住嚥了-口涎沫,若可和此女攜手共赴巫山,確是男人平生樂事。雖知蛇羯美人碰不得,但偏因她此特色而有魔異般的強大誘惑力。加上此刻香澤可聞,說不動心是騙人的。

    若沒有與王淡真的私奔之約,事情會怎樣發展下去,連他自己都不敢肯定。

    此際當然是設法拒絕,頹然道:“我只怕你獻錯身給我。這樣吧!讓我先去找謝玄談話,試探他對我的態度,明晚你再潛進來找我,屆時再商量如何。噢!”

    任青媞封上他嘴唇,奉上第二個香吻,與上一次不同的是,這次全出於男女親熱的動機,蘊含火辣辣的情慾滋味。

    唇分。

    任青媞水汪汪的眼睛凝視著他,道:“不要滿懷心事好嗎?謝安看人是不會錯的,燕飛如是,你劉裕也如是。今晚真的不要人家嗎?我會盡力討你歡心哩!”

    劉裕差點失控,幸好他的自制力一向良好,嘆道:“無功不受祿,希望明晚可以告訴你好消息,我現在只希望靜心思索該怎樣和玄帥說話。”

    任青媞再在他唇上淺吻一口,柔聲道:“你現在是世上我唯一可依靠的男人,千萬勿要自暴自棄。人總會有失意的時候,不肯面對逆境者怎配稱英雄好漢?你曾救我一命,又是我報孫恩之仇的唯一希望,我絕不會害你哩!”

    說罷盈盈起立,繞過他從正門閃出。

    劉裕仍呆坐門坎處,心內思潮起伏。

    怎辦好呢?

    是否應為王淡真拋棄一切,置邊荒集的好兄弟們不顧?辜負謝玄對他的恩情?

    他從未試過這般猶豫難決。

    假如他失約,王淡真會如何呢?

    不!

    他絕不能教王淡真失望。

    是否有兩全其美之法?唉!多想無益,見到她再說吧!

    劉裕從地上彈起來,先肯定任青媞確已離開,方朝後院方向潛去。

    徐道覆在親兵簇擁下,策騎馳入原是漢幫總壇的大校場。

    盧循正於校場****箭為樂,連中三元,贏得熱烈的喝采聲。

    徐道覆甩蹬下馬,與迎來的盧循走到一邊說話。

    徐道覆面色陰沉,道:“鐵士心和宗政良是明欺負我們,只肯交出從荒人手中奪來的二千匹戰馬,牛、騾、羊各一千,又不肯讓我們點算牲口的總數目。哼!他們以為我徐道覆是那麼容易受騙的嗎?”

    盧循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慕容垂已去,我們怕他的娘。”

    徐道覆搖頭道:“小不忍則亂大謀,鐵士心並不是善男信女,敢這麼做是看準我們不願和他扯破面皮。”

    盧循皺眉道:“明天我便要領兵回海南,你有把握獨力應付他嗎?”

    徐道覆狠狠道:“諒鐵士心不敢太過分,在建起城牆前,我們必須互相容忍。最大問題是我們正處於下風,聶天還臨陣退縮,使我們在糧資供應上有困難,只有向鐵士心買糧,也因此我們沒有向鐵士心使硬的本錢。”

    盧循道:“幸好我們也從荒人手上搶到大批糧食,足可支持至少一個月的時間。”

    徐道覆問道:“一個月後又如何呢?”

    盧循為之語塞。

    徐道覆歉然道:“大師兄請恕我心情不好。哈!古時韓信有跨下之辱,我現在的遭遇算甚麼呢?邊荒集的糧食一向由南方供應,現在南方糧路被司馬道子、謝玄和桓玄連手截斷,走私掮客又不敢到邊荒集來做生意。一天不把這個情況改變過來,邊荒集休想回復以前的風光,我們得到邊荒集又如何呢?”

    盧循道:“所以天師指示師弟你必須採安民懷柔之策,現在我方明白箇中原因。”

    徐道覆嘆道:“我們一天未能剷除邊荒的殘餘勢力,我們一天不能放任投降的荒人。這道理我們和鐵士心都心知肚明,卻是苦無良方,只能被動地等待荒人不顧死活地來反擊。那時我們方有機會真正控制邊荒。”

    盧循也大感頭痛。

    邊荒縱橫數百里,成功突圍的荒人化整為零,藏於邊荒各處,靜伺反擊邊荒集的機會,確是很難應付。他們或者力不足以大舉反攻,但作騷擾性的特襲卻是綽綽有餘,如此勢令通往邊荒集的水陸交通危機重重,邊荒集變成一個孤集,還如何繼續發揮其南北水陸轉運貿易中心的特色作用?

    盧循道:“希望慕容垂引蛇出洞的計劃奏效,荒人是絕不能容忍慕容垂把紀千千帶離邊荒的。”

    徐道覆心忖我倒希望荒人成功劫去紀千千,怎都好過讓紀千千成為慕容垂其中一位妃嬪。想是這麼想,口上卻道:“大師兄明天放心去吧!荒人殘軍的糧食不見得會比我們多,他們更急於奪回邊荒集。我或會與鐵士心合力炮製決裂的假象,引他們冒失來攻,然後把他們一網打盡。”

    盧循一呆道:“難怪天師委你以重任,如此妙計確不是我可以想出來的。”

    徐道覆仰望夜空,心想紀千千應快抵北站,荒人殘軍是否已出手營救紀千千呢?

    若天師道成就統一大業,自己便是中土的帝君,結束自晉室南渡以來的紛亂局面,成就可以媲美始皇嬴政,因何自己心中卻沒有半點興奮之情。

    是否因為自己曉得儘管能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可是如若失去紀千千,皇帝的寶座亦變得索然無味?

    自己為何會變得如此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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