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詩低聲道:“小姐是否又在擔心燕公子呢?”
紀千千目光投往鎮荒崗,淺嘆一口氣,欲語還休。旋又對小詩道:“坦白告訴我,是否到此刻你仍不理解我的決定呢?”
小詩垂首道:“詩詩怎敢哩!”
紀千千柔聲道:“我從沒有把你看作是下人,有甚麼不敢的。乾爹曾説過:成功的統帥,必須同時是一個有情和無情的人。平時必須對手下將士有情,使兵將甘於效命。可是在戰場上,則必須絕對無情,一切以最後勝利為目標。每個人只是一隻棋子,每隻棋子都有其作用和特性,依此針對敵人的形勢作出最佳的佈局,不可以感情用事。所以戰爭的本質正是殘酷和無情,不單指對敵人,亦包括己方的將士。”
小詩花容轉白,低聲道:“小姐你做得到嗎?”
紀千千悽然道:“我做得到嗎?剛才卓館主便怪我沒有貫徹兵不厭詐的金科玉律。”
小詩道:“小姐為何又肯讓燕公子去冒此大險呢?”
紀千千輕輕答道:“若每個人都是一隻棋子,燕飛便是我手上最厲害的一隻棋子,否則此戰必敗無疑,天下間沒有一支部隊,能同時應付慕容垂和孫恩的夾擊,即使玄帥也不行。”
小詩以蚊蚋般的聲音問道:“小姐可以把燕公子當作一隻棋子嗎?”
紀千千探手撫着她肩頭,秀眸一眨一眨地看着她道:“當然辦不到。所以我起了一課乾爹親傳的大六王。掌中起課,課名迴環,三傳辰子申,是一倒轉的水局,主變化波盪,可以覆淹萬物。”
小詩色變道:“那怎辦好呢?豈非敵人可借穎水淹沒我們?”
紀千千柔聲道:“不是這般看嘛!我是以自身起課,水代表着我,此卦吉兆在第三傳,申為水的生地,迴環正是死而復生之意。所以不論發生任何事,不論聽到甚麼消息。只要未經證實,絕不可輕易相信。我和你都要堅強地活下去,撐到最後生機迴環重現一刻,苦盡甘來。你要答應我哩!”
小詩再弄不清楚紀千千與她説的究竟是事實,還是鼓勵她堅強活下去的誆語,熱淚泉湧,含淚點頭。
劉裕從沉沉的打坐裹醒轉過來,一時間生出不知身在何處的古怪感覺。
好半晌方發覺正坐在疾行的馬車廂內,接着想起王淡真。
心中一痛。
自己是否做了最蠢的事?天下間還有甚麼比她更重要?
他可能是整個南方唯一曉得南朝已完蛋了的人。沒有了邊荒集,沒有了謝安謝玄,而孫恩則因得到邊荒集而立即坐大,弄至南方四分五裂。最後的得益者絕不會是任何一個南人,而是與孫恩瓜分邊荒集的慕容垂,他將會以旋風掃落葉的方式,先統一北方,再通過邊荒集侵略南方。
此時南方正陷進內鬥不休的泥淖中,根本無力抗拒慕容垂,遂被他逐一擊破。中土終逃不了落入胡人之手的宿命。
這一切將會在未來數年內發生。而自己則沒有花十年八載時間,休想有機會攀上北府兵統帥的寶座。既然如此,除了等死外又可以幹些甚麼呢?
現在最明智之舉,就是立即當逃兵,帶着心愛的人兒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忘記以前所有的事,不聽任何人間的消息,過着簡單而快樂的生活,直至天之終、地之極。
與眼前的情況相比,那便像一個永遠不可能真實擁有的美夢,但事實上這肯定是個錯覺,只要他願意,夢想立即可以成真。
自己現在應否立即去找王淡真説心事呢?若到廣陵後他將永遠失去這唯一的機會。
幸福就在你眼前,只待你去摘取。
劉裕心中像燃着了一堆柴火,正要付諸行動,馬車忽然明顯放緩。
劉裕暗吃一驚,難道又遇上棘手的事?
慕容垂在將士親隨簇擁中,沿穎水策馬飛馳,登上西岸一處高地,前方高空處隱見一點紅光。
慕容垂勒馬停下。
宗政良趕到他身旁,道:“那就是邊荒集。嘿!真奇怪。竟不見任何燈火,卻懸起紅色燈籠。”
高弼來到慕容垂另一邊,極目注視,道:“還有另外敷盞燈,都不及那紅燈大而亮。”
慕容垂從容道:“此燈離地近二十丈,位於邊荒集核心處,若我沒有猜錯,古鐘樓已變成邊荒集的指揮台。此着非常高明,邊荒集再非無險可守。”
高弼道:“我們何不陳兵邊荒集北面所有高地,設立照明火把,既可建立據點,又可以造成對邊人的強大威脅,同時又可向南方友軍交待。”
慕容垂欣然道:“好主意,此事由高卿全權負責。”
高弼領命去了。
此時鐵士心使人來報,穎水主水道已在絕對的控制下,兩條小支流則由破浪船佈陣封鎖。而鐵士心開始在邊荒集上游三里許處堵截儲集河水。
宗政良興奮的道:“邊人肯定想不到我們有此一着。”
慕容垂唇角飄出一絲笑意,搖頭道:“勿要低估敵人,剛才那兩艘雙頭船力圖闖往上游,正是因為清楚被我們佔據上游的威脅力。大江幫一向在江流打滾,熟悉各式水戰,當然想到以水灌邊荒的戰術。往邊荒集偵察的兩艘破浪船回程時沒有遇上敵人,顯示敵人仍藏在支流的隱秘處,伺機出擊,也反映他們看破我們的計劃。”
宗政良道:“看破又如何?水火之力均非人力所能抗拒,荒人只有眼睜睜瞧着洪水淹至的分兒。”
慕容垂道:“邊荒集地勢由西而東往穎水傾斜,如邊人於夜窩子西面設置防水,可令河水難以波及防綾內的地方。”
宗政良愕然道:“那我們豈非徒耗人力?”
慕容垂胸有成竹的微笑道:“我們耗費了甚麼人力呢?攻打邊荒集,以我們的兵力已是足夠有餘,若讓士心和手下參戰,配合上會有很多問題。與其讓他們投閒置散,不如讓他們負起堵水之責。任何城池的攻防戰均是消耗戰,看看誰先筋疲力盡。只要洪水能為我清洗邊荒集西岸所有防禦,我們到達東岸的一萬步兵便可以迅速渡河,配合騎兵從西北多處衝擊,邊荒集如何抵擋?此戰我們是勝券在握,問題在我們怎樣把傷亡減至最低,又不讓敵人有半個漏網而已!”
宗政良恭敬道:“政良受教。”
慕容垂道:“你人雖聰明絕頂,卻因奉我之命多年來獨來揖往,對領兵打仗缺乏經驗。我今次特別召你來此,正是要給你歷練的機會。且你身為漢人,又熟悉南北風土人情,征服邊荒集後,便交由你全權處理,我會在各方面予你支持。”
宗政良大喜謝恩。
慕容垂續道:“你現在持我信物,到邊荒集南面找孫恩,告訴他我們進攻的計劃,不用隱瞞任何事。只要能把邊荒集重重包圍封鎖,當我軍成功渡河之時,將是全面進攻的時刻。我要從四方八面攻入邊荒集去,一旦能佔據鐘樓,邊荒集便會土崩瓦解,沒有人可以改變荒人的命運。”
宗政良跪地領過信物,策騎去了。
馬車緩緩停下。
劉裕探頭出去,隱見前路火光耀目,車隊與一支巡軍相遇。
兩騎朝他的方向緩步而至,後面跟着十多名北府騎車,由王上顏伴着的人叫彭中,是北府兵的校尉,與劉裕稔熟,還曾一起逛青樓。
劉裕心忖又會這麼巧的,兩人來到車窗旁,彭中笑道:“果然是裕少,誰有本事弄傷你老哥呢?”
劉裕心中苦笑,懶洋洋的道:“孫恩夠這本事嗎?”
彭中失聲叫道:“孫恩?”
登時惹得附近的王府家將們,人人朝他們瞧來。
王上顏識相的道:“我到後方去看看。”
剩下彭中在車窗旁,劉裕問道:“廣陵情況如何?”
彭中嘆道:“我們和朝廷的關係愈趨惡劣,司馬道子竟想調走我們一支水師往守建康,被玄帥斷然拒絕。現在眾兄弟人人在心裹作好準備,只要玄帥一聲令下,沒有人不肯賣命的。”
劉裕問道:“離廣陵還有多遠?”
心中想的卻是如何可神不知鬼不覺的和王淡真在途中開溜。北府巡兵的出現雖增加了難度,幸好沒人會有防範之心,只要王淡真乖乖合作,他仍有把握辦到。
彭中答道:“快馬跑兩個時辰便成。唉!”
劉裕心不在焉的問道:“為何唉聲嘆氣?是否剛輸掉餉銀?沒錢逛寨子?”
彭中道:“去你的娘!是安公病倒哩!”
最後一句話像一盤冰寒的水照頭澆下,劉裕全身打個寒顫,失聲道:“安公病倒了?”
彭中點頭道:“安公前天在後園栽花,忽然暈厥,到我離城時仍未醒過來。大家都不看好安公的情況。”
劉裕羞慚交集,彷如從美夢中甦醒過來,面對的是殘酷的現實。
自己還算是男子漢大丈夫嗎?謝安怎樣待自己?謝玄如何一力栽培他?
而他劉裕則在謝安、謝玄最需要人手的時間,因畏死畏難想做開小差的逃兵,攜美私逃?
他不但會令謝玄傷心失望,更使謝玄沒法向王恭交待。王淡真乃建康世家大族的著名美女,此事必定惹起高門的公憤,指責謝玄管教無方,尤其是劉裕乃謝家另眼相看的人。其後果的嚴重,誰也難作估計。
這種行為,是對謝家落井下石。
還有對孫恩和聶天還的仇恨。
他可以逃避人世,但可以逃避來自深心內的譴責嗎?
彭中訝道:“你的瞼色因何變得這般難看,安公或者可以吉人天相,忽然又好轉過來呢!”
劉裕正經歷最強烈的內心掙扎,喘息着道:“你們留下來。”
彭中摸不着頭腦道:“留下來?”
劉裕知自己語無倫次,搖搖頭似要把紛亂的思緒搖走,沉聲道:“我是説你們負責護送王小姐到廣陵去,我則乘馬趕返廣陵,到廣陵後再找齊眾兄弟好好喝酒。”
彭中點頭道:“好!我讓一匹好馬出來給你。”
接着湊近點壓低聲音道:“廣陵可不同建康,你回去後得儘量謙虛低調。聽説上頭很多人不滿玄帥對你大力提挈,認為你在資歷和功勞上仍未夠瞧的。”
劉裕暗歎一口氣,道:“上頭很多人是指哪些人呢?”
彭中進一步降低音量,耳語道:“最不服的當然是以何謙為首的派系將領。不過據聞劉爺亦在妒忌你,只有孫領認為玄帥沒有看錯人。”
劉爺便是北府兵參軍劉牢之,是劉裕的頂頭上司,軍中慣以劉爺來稱呼他。至於孫領就是劉牢之麾下大將孫無終,劉裕是由他一手提拔,可算是劉裕半個恩師。
劉裕早猜到會有此情況,更令他感到若要在北府兵混下去,便不得不借助曼妙對司馬曜的影響力。
順口問道:“你和其它兄弟又怎麼看我劉裕?”
彭中肅容道:“在軍中誰人不服你老哥。你更是淝水之戰的大功臣,不過上頭的人怕你攀過他們的頭,所以故意貶低你的功勞。若我不是站在你的一邊,根本不會提醒你。”
又再放輕聲音道:“玄帥看人或者仍會有偏差,可是安公看人怎會看錯,現在人人都在心底下支持你,只要你再幹幾手漂漂亮亮的事出來,誰還敢説餿話。”
劉裕心中升起希望,謝安的影響力可不是説笑的,自己或許仍有一線機會。
想到這裏即坐言起行,立刻從車廂鑽出來。
彭中吩咐手下讓出戰馬,關心的道:“你的傷勢如何?聽王管家説,他們是從路旁把你抬上馬車的。”
劉裕飛身上馬,笑道:“你看我像受過傷的人嗎?”
彭中笑道:“只要我把你從孫恩手底下逃生的消息傳開去,保證可轟動廣陵。你該怎麼謝我?”
劉裕心情稍有好轉,哂道:“酒可以請你喝,嫖則必須自資,這是規矩。”
眾北府兵齊聲鬨笑。
劉裕心忖自己乃最明白他們好惡的人,不像久居高位,與他們疏離脱節的劉牢之或何謙。淝水一戰早奠定他在軍中的地位,謝安的首肯更是自己能否坐上北府兵大統領的關鍵。
謝安的看法,不但可以影響北府兵,更可以影響民眾和高門權貴。
只要自己不犯天條。
想到這裏,暗抹一把冷汗。
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差點因兒女私情誤了大事,辜負了所有人對他的期望。
蹄聲響起。
王淡真在十多名家將隨侍下往他們馳來,神色平靜,似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眾人連忙施禮致敬。
王淡真客氣地回禮,盡顯高門貴女的修養氣度。
最後目光落在馬上的劉裕處,訝道:“劉大人因何不留在車內休息呢?”
劉裕差點敵不過她明亮的眼神,道:“請小姐見諒,我要先一步趕回廣陵,彭中將會沿途為小姐打點一切。”
王淡真嬌軀微顫,其它人都沒注意到,只有劉裕看在眼內,差些兒又改變心中壯志。加上一句道:“安公病倒了。”
王淡真“啊”的一聲,驚呼失色。
劉裕曉得再不離開,大有機會永遠回不到廣陵去。
拍馬前行。
轉瞬奔遠百多步。
在車隊前方的過百北府騎兵,見到劉裕齊聲歡呼致敬,向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喝采。
劉裕揮手道別,健馬放開四蹄,沿驛道縱情飛馳。
突然而來的熱戀,又突然之間結束。
孤身上路,正是他目前處境的最佳寫照,王淡真將會成為他生命襄最難忘的傷情片段,前路則是漫長而艱苦。
沒有人可以幫助他,只有倚靠自己的努力,他的理想方可望有一絲實現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