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流的帥舟靈活如魚地順流急速拐彎,不單避過敵方赤龍戰舟的攔截,又忽然增速的在對方兩艘戰船合攏前穿過。
雙方火箭、弩箭、投石驟雨般交換,雙頭戰船雖是以寡敵眾,可是不論其防火防箭矢的設施佈置均比赤龍舟高上一籌,故能險險脱身。
帥船上僅餘的五十多名戰士齊聲發喊,原來終突破敵艦的重重封鎖,前方再無敵人影蹤。
在指揮台上的江海流生出心力交瘁的感覺。回首望後,江上的激烈水戰仍如火如荼地進行,敵我戰船多艘起火焚燒,一團團的濃煙沖天而上,在高處擴散,蔽天遮日。己方九艘戰船,其中三艘傾側翻沉,跳海逃生的手下變為敵人屠宰的獵物,慘烈的情況令人不忍目睹。
打從戰事開始,他們一直落在下風,敵方赤龍戰舟多達二十三艘,加上天師軍在兩岸助攻,主動之勢全落入聶天還手上,大江幫只能仗着優勝的水戰之術,盡力反擊突圍,誓死不降。
“轟!”
另一雙頭船施展奇技,忽然改向增速,敵方的赤龍舟躲避不及,被攔腰撞個正着。安裝在雙頭船首的大鐵錐立即把對方左船舷撞個破碎,敵船翻側傾頹。
雙頭船鼓其餘勇,順流下放,只要再闖過一重封鎖,可與江海流的帥舟會合。
一艘雙頭船見狀,亦成功從敵人重圍內脱身,雖是船尾冒煙起火,仍勢不可擋的力圖突破,追在先前破敵的雙頭船後。
餘下三艘雙頭船卻給敵舟索纏死,正進行過船肉搏的戰鬥,當難逃劫數。
江海流看得熱淚盈眶,更認得追來的己方戰船是由心腹大將席敬指揮,怎忍心不顧而去,自行逃命。忙發出命令,就那麼掉頭駛回去支持。
“轟!”
船身劇震。
一時間包括江海流在內,沒有人明白髮生甚麼事。
“帆桅斷哩!”
“蓬!”
張滿的帆連桅似緩實快的向左舷傾頹倒下,雙頭船立即失去平衡,往左方傾側,驚險至極點,隨時有舟覆之厄。
“隆!”
一塊重逾百斤的巨石掉在甲板上,撞破一個大洞。
江海流方寸大亂,縱使沒有翻船,可是失去主桅的戰船,其機動性將大幅減弱,駭然往大石投來處的右岸瞧去,只見一個身形特高,仙風道骨作道士打扮的人,正傲立岸旁一塊巨石上,神態從容的凝望他。
江海流心中升起“孫恩”兩字時,折斷的桅帆滑入水裹,雙頭船回覆平衡。
忽然左右箭矢射來,他的帥舟再陷敵陣之內。
江海流生出死戰之念,高呼道:“我們和他們拼哩!”
倏地一艘特大的赤龍舟出現前方,追在席敬的雙頭船後,順流直往他的座駕舟街至。
江海流不用看船上高掛的帥旗,已知來者是聶天還,因為他直接瞧到他。
聶天還在指揮台上手下的簇擁裹,高呼道:“江幫主如肯賜教,聶某人願予幫主一個公平決戰的機會,看看究竟是九品高手了得,還是外九品高手有真材實料。”
九品高手和外九品高手之爭,正代表着江左高門大族和寒門之爭。
江海流當然曉得聶天還是藉此迫使自己放棄逃生之念,但如何可以拒絕呢?
仰天長笑道:“江海流願領教聶幫主的高明。”
同時下達連串指令。
劉裕雙足一軟,跪倒路旁。
急趕近三十里路後,他終抵達這條可通往廣陵的著名驛道,但也沒餘力支撐下去。
下一刻他感到臉頰冰涼的,原來竟一頭裁往草地去,更弄不清楚究竟是暈厥了眨眼功夫,還是數天數夜。
陽光透過林木灑遍驛道,有種異乎尋常的美態,更似對他有某種啓示似的。
難道自己快要死?
不論在人命賤如草芥的戰場,又或陷入如邊荒集般被苻堅的大軍搜捕圍剿的險境裹,他從未感覺過死亡可以是如此地接近。
“呀!”
劉裕咯出一口血。
死亡也不是那麼可怕吧!至少劉裕感到無比的寧靜,肉體的痛苦似與他脱離了關係。
他想到紀千千、燕飛、謝玄,最後腦海中浮現出王淡真秀雅的花容。
他耳鼓內忽然被異響進佔,稍一定神方分辨出是馬蹄踏地的聲音。
當他想到是有隊人馬正朝他的方向沿驛道馳至,眼前一黑,重陷昏迷裏去。
慕容戰、拓跋儀、屠奉三和燕飛策騎沿穎水疾馳近兩里路,來到邊荒集南面著名的高丘鎮荒崗,環視遠近。
太陽正往西邊地乎降落,不到一個時辰邊人希望永遠不會來臨的黑夜將主宰這片奇異的地域,而他們此刻正為戰勝彈思竭智,盡力而為。
屠奉三以馬鞭遙指西南方廣闊的疏林區,道:“在到邊荒集前,我曾痛下苦功,研究邊荒集的內外形勢,且擬想過孫恩攻打邊荒集的戰略,不過當時卻沒想到孫恩會與聶天還連手進犯。”
三人循他所指方向瞧去,林木蒼蒼,間中有起伏的丘陵和小山丘,林區橫互廣佈數十里,要藏起一支萬人大軍,是輕而易舉的事。
燕飛目光移往西面地平遠處,這方向山巒起伏,有幾座險峻的奇,橫列數里,像邊荒集西面的天然屏風。
屠奉三續道:“既有聶天還負起從水路進攻邊荒集之責,孫恩是知兵的人,兩徒又是能征慣戰的大將,其中尤以徐道覆精於用兵,肯定會採用兵分多路的戰術,先以小隊多方突襲,當我們窮於應付,疲於奔命之際,再大舉強攻,摧毀我們的防禦力量。”
慕容戰沉聲道:“此正為我提議出集迎擊的原因,否則主動之勢將穩操於敵人手上,我們則陷於捱打的局面。條件是我們必須成功延誤慕容垂北面的大軍,便可望在北面敵人抵達前,先一步打垮天師道和兩湖幫的聯軍。”
拓跋儀嘆道:“若我們出集迎戰,死傷必然慘重,或可擊退敵人,卻無力再應付北面的敵人,所以我仍堅持固集據守。慕容兄切勿誤會,我只是以事論事。”
慕容戰微笑道:“這個我明白,問題在我善攻而不善守,喜歡掌握主動,不如此總覺無法盡展所長。”
屠奉三點頭道:“兩位説的各有道理,其間並沒有矛盾之處,事實上進攻永遠是最佳的防守,尤有利者是慕容當家對邊荒的形勢瞭如指掌,對方是初來步到,即使他們的頭領熟悉邊荒,總不似慕容當家和手下兄弟等在這裏打滾多時,捨己之長實在可惜。”
慕容戰喜道:“得屠兄和議,可見我非是徒憑匹夫之勇,而是合乎戰略。”
拓跋儀道:“兩位可有想過,敵方進犯邊荒集前,必先肅清集外所有反抗力量。在全面控制情況下,方會發動,屆時我們縱使曉得慕容當家的孤軍陷於苦戰,仍沒法出集赴援,如慕容當家有甚麼失閃,將對我們的士氣和實力做成嚴重的打擊。”
屠奉三油然道:“在擊潰郝長亨的部隊前,慕容當家的出集迎敵確與送死無異,可是現在邊荒集外十里內的敵人已被廓清,西面小谷又有堅強防禦工事,只要我們佈置得宜,應可牽制敵人,教他們沒法全力進犯,在戰略上是明智之舉,拓跋兄意下如何?”
拓跋儀沉吟片刻,瞥燕飛一眼道:“由於我不熟悉小谷的情況,倒沒有想及此點,小飛你有甚麼意見?”
燕飛道:“屠兄認為須多少人手,始可守穩小谷?”
屠奉三道:“若有足夠兵器和糧食儲備,又或可把三台弩箭機運往小谷加強防禦力,只要有一千精鋭,可把小谷守得穩如泰山,捱個十天八天。”
慕容戰大喜道:“如此我的部隊將不是深陷敵境的孤軍,而是可進可退的奇兵。”
拓跋儀終同意道:“此法確是可行。”
屠奉三長笑道:“這場仗愈來愈有趣。坦白説,我是看中此谷戰略上的優越性,方敢於孫恩和慕容垂對邊荒集用兵的威脅下,仍敢到邊荒集來看有否回天之力。只要能把小谷變成集外最堅固的據點,將迫得南面敵人只敢沿穎水攻來,還要分兵攻打小谷。慕容當家若伏兵於小谷附近,覷機擊垮敵人進攻小谷的部隊,再於敵人全力攻打邊荒集之際,繞往敵背突襲,我有把握令南面敵人慘敗。”
燕飛道:“我們分出兩千人作此戰略佈置應非問題,卻可使敵人沒法全力攻打邊荒集,乃上上之計。唯一令人擔心的是如我們延誤北方敵軍之策失敗,而我們的兵力又集中於應付南方的敵軍,恐怕抵不住慕容垂和黃河幫的進擊。”
拓跋儀道:“一不做二不休,我們既對南方敵軍採取集外牽制迎擊的戰術,對北面敵人也可同樣施法,以進攻為防守,務令敵人沒法在肆無忌憚下全力進擊。”
慕容戰欣然道:“拓跋兄果然是明白人,不過北面盡是平野山林,缺乏一個像屠兄挑中的小谷。”
拓跋儀淡淡道:“慕容當家忘記了我們是馬賊出身,精擅夜戰,打打逃逃更是本行。只要我有五百兄弟,將可令敵人陣腳大亂,草木皆兵。配合水師的反擊,擊潰敵人或有所不能,卻必可達致延敵誤敵的戰略,各位可以放心。”
屠奉三嘆道:“邊荒集確是英雄好漢雲集的異土,聽諸位之言,便知人人勇於擔承,泯視自身生死得失。時間無多,我們就此決定如何?”
轉向慕容戰道:“慕容當家請隨我到小谷打個轉,屠某可教你有意外的驚喜。”
慕容戰哈哈笑道:“幸好屠兄暫時仍非敵人,否則我會擔心得要命,怕隨時要大吃一驚。請老哥你引路。”
屠奉三向燕飛和拓跋儀打個招呼,揮手拍馬去了。
慕容戰向燕飛道:“請通知我的兄弟準備上路。”
説罷追在屠奉三馬後馳去。
瞧着兩人沒入林木深處,燕飛有感而發道:“事前説出來肯定沒有人相信,今次邊荒集的成敗,竟繫於屠奉三身上,使我們重新掌握主動,不致陷於一面倒捱揍的劣勢。”
拓跋儀搖頭道:“你只説對一半,我們不論與赫連勃勃之戰,又或如今戰略上的安排,屠奉三均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可是邊荒集的成敗,卻非繫於他身上,而是我們的紀美人。”
燕飛愕然朝他望來。
拓跋儀長長吁出一口氣,目光掃視遠近,若無其事的道:“屠奉三愛上了你的美人兒。”
燕飛現出原來如此的神情,從容道:“男人對動人的美女生出興趣,是人情之常。”
拓跋儀深深看他兩眼,緩緩道:“小飛仍未掌握到我的意思,我指的並非男人天生對美麗女性的佔有慾,而是指真正的動情。尤其是老屠這類心如鐵石的人,一旦動了真情,勢一發不可收拾。我不曉得屠奉三態度的急劇轉變有多少成份是與紀千千有關係,可是隻要你留意他看紀千千的眼神,可知他對紀千千是毫無保留地豁了出去,至少在擊退大敵前是如此這般。屠奉三並非尋常的追求者,他可以是生死與共的戰友,也可以是最可怕的敵人。你作為他最大的情敵,絕不可以沒有提防之心。”
燕飛默然片刻,苦笑道:“際此生死難卜之時,我不想為此分神。”
拓跋儀微笑道:“我只是盡兄弟之義提醒你,愈接觸老屠多了,愈感到他的可怕。如此智勇兼備的人,世間罕見,有他助桓玄打天下,更是如虎添翼。”
稍頓又道:“今次邊荒集之戰,不論誰勝誰負,又或我們全軍覆沒,最大的得益者仍是我們拓跋族。赫連勃勃的慘敗,對他的聲威和實力做成無可彌補的嚴重打擊。以小珪的精明和掌握時機的靈鋭,肯定會乘勢攻陷統萬,完成立國的大業。所以現在我感到縱使今晚戰死邊荒,仍是值得的。”
燕飛一陣感觸。
在對付赫連勃勃前,他想到的是為保護邊荒集而戰。正如謝安指出的,只有令邊荒集保持她的無法無天,不隸屬任何政權的中立地位,南北方可保持均衡,天下始可有休養生息的喘氣機會。
這當然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事實上邊荒集任何時變化,直接影響到南北勢力的平衡。以北方論之,赫連勃勃的失敗,將是拓跋代國的崛興。自己陰差陽錯,又或神推鬼使下,幫了自己兄弟拓跋珪一個大忙。
在南方來説,若孫恩和聶天還無功而回,又或即使成功攻陷邊荒集卻傷亡慘重,南方的得益者將是桓玄。在北府兵和建康軍互相牽制下,桓玄將可對邊荒集用兵,打正旗號地擴展勢力。
假若奇蹟出現,他們能成功保着邊荒集,桓玄更是直接得益,因為屠奉三已成功在邊荒集生根,與勢力轉弱的漢幫平分邊荒集的利益。
所有這些發展已成不可逆轉的趨勢,沒有人可以改變。
拓跋儀的聲音傳人他耳內道:“小飛或會奇怪,因何我忽然改變主意,贊成慕容戰的主動出擊。”
燕飛往他瞧去,後者雙目熠熠生輝,臉泛異采。
拓跋儀迎上他的目光,道:“為了本族的振興,必須有人作出犧牲,而那個人就是我。只要我們把慕容垂拖在邊荒,時間愈長,對小珪愈是有利。所以必須改變戰略,務要和慕容垂打一場持久的戰爭。千千的策略非常正確,必要時我們該作戰略性的撤離,利用廣闊的邊荒使敵人泥足深陷,無法抽身離開。我知你厭倦戰爭,不過老天爺並沒有體諒你的苦況,現在你是別無選擇,必須與我並肩作戰到底,否則我們拓跋族將遭到滅族的厄運。”
燕飛呆想片刻,心中浮現紀千千的玉容,點頭道:“既是上天的安排,我還有什麼話好説的。時間無多,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