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彥從北門出集,沿穎水北上,“白雁”尹清雅不徐不疾追在他身後,神態輕鬆,任他竭盡全力,也無法把距離拉遠少許,使一向自謝身法高明的高彥,亦不得不心中佩服。
對尹清雅他是愈看愈愛,此刻可偕美同行,去幹一件轟天動地的大事,心中得意之情,可以想見。
尹清雅忽然加速,與他並肩而行,蹙起秀眉嗔道:“你這呆子究竟要帶人家到哪裏去呢?再不説出來,我掉頭便走,以後不理睬你。”
軟語嬌嗔,大有小夫妻耍花槍玩鬧的情趣,高彥聽得魂銷意軟,嗅吸着從她動人肉體傳過來充盈建康青春的氣息香澤,興奮的道:“小清雅稍安毋躁,今趟去的地方包保你刺激好玩,説了出來便失去意外驚喜的大樂趣。”
尹清雅氣鼓鼓道:“你至少該説出到甚麼地方去,郝大哥是不準人家離集的嘛!我雖不怕他,卻怕他將來在師尊前進讒言,哪下趟好玩的事情便沒有人家的分兒。”
高彥呵呵笑道:“事成後包保你的郝大哥不會怪責你,還要大大誇獎你。”
尹清雅倏地止步。
高彥立即超前五、六丈,終於投降地回頭嚷道:“我要到巫女丘原去,且必須速戰速決,不容有失,快來吧!”
尹清雅聽得花容微變,乖乖的追在高彥背後去了。
燕飛和剛下馬的郝長亨在桌子坐下,後者目光投向紀千千的睡帳,雙目射出茫然神色。
燕飛當然不會見怪,窈窕淑女,尹子好逑,像紀千千如此可愛動人的絕色,誰能不生出愛慕之意?而對方見到自己從她帳內走出來,難免會興起妒忌之念,故亦不加解釋,更清楚此類事愈解釋愈糟。
郝長亨朝他瞧來,神色回覆平常,微笑道:“不知燕兄召我來此,有何賜教?”
燕飛很想喝酒,卻不得不剋制此股衝動,挨往椅背,油然道:“郝兄曾説過孫恩很想殺我,又説過曉得很多我不知道的事,究竟意何所指呢?”
郝長亨灑然笑道:“小弟的話,燕兄終於聽得入耳。可知燕兄發覺形勢有變,明白小弟並非危言聳聽,兄弟想先弄清楚燕兄轉變的因由。”
燕飛心忖老江湖不愧老江湖,處處掌握主動,先摸清自己心意,方肯決定該向他燕飛透露多少。聳肩道:“非常簡單,我們已可肯定慕容垂的部隊確在開來邊荒集的途上。而只要是邊人,便曉得欲得邊荒集之利,必須南北兩方勢力合作,而南方有資格和慕容垂合作的人屈指可數,郝兄是其中之一,餘下的便是屠奉三又或孫恩。我剛見過徐道覆,令我心中警惕,故請郝兄前來説話。”
郝長亨露出深思的神色,或許是因燕飛見過徐道覆而心中震動。
燕飛順口問道:“高彥沒隨郝兄一道回來嗎?”
郝長亨漫不經意的應道:“他有話要和清雅説,所以我先行一步。”
燕飛心中暗罵,這小子真的不分輕重,際此生死存亡的緊張關頭,仍忍不住去泡妞兒。
郝長亨皺眉道:“燕兄因何忽然肯定慕容垂的人已兼程趕來邊荒集?此消息是否屬實關係重大,我們必須想辦法應付。”
燕飛仍未敢盡信郝長亨,答道:“郝兄該從洪老闆處得悉昨夜對付花妖時內奸弄鬼的事,此事令人人生出警覺,猜到禍之將至。”
郝長亨沉吟片刻,道:“我們與孫恩一向有生意上的往來,敝幫主雖然不喜歡孫恩的行事作風,可是在桓玄和大江幫的打壓下,孫恩是唯一肯和我們交易的人,我們是別無選擇。”
燕飛早聽他説過此中情況,反奇怪他又再重複,點頭道:“這個我明白。”
郝長亨攤手道:“我真正想説的是我們一直與孫恩合作,今趟到邊荒集來分一杯羹,亦是應他之邀,以為只是大家連手驅逐漢幫,把大江幫在邊荒集的勢力連根拔起,卻沒想過牽涉到慕容垂,更沒有想過尚未到邊荒集,已有人散播我們和黃河幫結盟的謠言,現在更是進退兩難,泥足深陷。”
燕飛道:“此為我第二個不明白的地方,郝兄只要拉大隊離開便成,最多打回原形,有甚麼進退不得可言呢?”
郝長亨雙目射出鋭利的神色,沉聲道:“若可以變回淝水之戰前的形勢,我們確可以保持原狀,只可惜淝水之戰改變了一切,包括南方的勢力均衡。”
接着仰觀蔚藍色的晴空,一字一字緩緩地道:“在淝水之戰前,苻堅和謝玄均對邊荒集虎視眈眈,不容對方染指。若任何一方進犯邊荒集,與全面宣戰沒有任何分別。苻堅進軍邊荒集,結果引來淝水之戰,以一方的潰敗作結。淝水戰後,謝安被迫退避廣陵,北府兵和建康軍互相牽制,再無力左右邊荒集。所以慕容垂覷準時機,派兵南來,一旦邊荒集落入慕容垂手內,讓他控制和獨佔南北貿易之利,北方諸雄惟有俯首稱臣,所以邊荒集於慕容垂,是為統一北方的踏腳石,對慕容垂來説,此役不容有失。”
燕飛籲一口氣,以泄心中被他的分析掀起的波動情緒,點頭道:“郝兄看得很透徹,很有見地。”
郝長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繼續下去道:“事實上所有人均看到這情況,北方能與慕容垂一較長短者,就只有慕容衝兄弟,還有姚萇或尚有爭一日長短之力。苻堅現在則是苟延殘喘,只看那一方忍不住負起謀朝篡位的惡名。正因慕容垂勢大,所以黃河幫和任遙紛紛依附,希望可以從中得益。”
燕飛不由想起拓跋圭,以他現在的實力,確連作慕容垂對手的資格也欠奉。所以拓跋儀聞慕容寶至立即撤走,非因膽怯,且是最明智的策略,自己怎忍心硬拖他下水呢?
郝長亨道:“慕容垂是絕不會容忍北府兵、建康軍又或荊州軍與他平分邊荒集的利益。正是因這個想法,敝幫幫主下決心令我到邊荒集來碰運氣,豈知到邊荒集後,我們方曉得被人利用來轉移視線,變成眾矢之的。而我更敢肯定慕容垂選擇的合作者是孫恩,以孫恩的野心,是不會容許我們分薄他的利益。既然我們不是他的朋友,當然是他的敵人。”
燕飛想不到他肯主動説出到邊荒集的目的和此行背後的心態,對他大添信任,道:“貴幫的頭號敵人應是大江幫,又或是桓玄,如若孫恩取漢幫而代之,損失最大的該是大江幫,屠奉三則無功而回。貴幫倘能全身而退,該沒有甚麼損失,何故郝兄有泥足深陷,進退兩難之嘆。”
郝長亨頹然道:“這叫來時容易去時難,我們從洞庭出發,可輕易隱蔽行藏,現在既已在邊荒露面現身,若倉卒撤退,敵人可輕易掌握我們的時間路線,大江又是大江幫和桓玄的勢力範圍,要渡大江天險談何容易,只有在邊荒集站穩陣腳,與本幫及兩湖的根據地建立好連繫,方是唯一生路。而我更懷疑孫恩控制邊荒集後,下一個目標是我們兩湖幫,佔兩湖以牽制桓玄,其時他便可以對建康為所欲為。”
稍頓續道:“在邊荒集我們並沒有朋友,有起事來紅子春不會站在我們一方。大江幫和屠奉三均不會放過我,若非花妖鬧得滿集風雨,怕他們早已動手收拾我。現在邊荒集形勢的混亂和錯綜複雜,是我生平從未遇上的。我肯向燕兄透露肺腑之言,燕兄該明白我的心意。”
燕飛苦笑道:“如你曉得飛馬會準備撤走,當可省回這番唇舌。”
郝長亨搖頭道:“走得這般容易嗎?假若我所料不差,邊荒集沒有一個幫會能全身而退,否則昨天我已立即動身。”
燕飛淡淡道:“慕容垂和孫恩兩方人馬未抵邊荒集前,誰會先和飛馬會公然衝突?只要避入邊荒,以飛馬會的快騎,應可輕易脱身。”
郝長亨道:“最危險是離集的一刻,苻堅把附近樹木砍個清光,集外無遮無掩,只是強弓勁箭足教飛馬會嚴重傷亡,燕兄認為我這番話有道理嗎?”
燕飛倒沒想得像他般周詳,又或是當局者迷,昨晚大家方連手對付花妖,難道今天便要拚個生死?不過此正是邊荒集的特色,郝長亨並非過慮。
拓跋儀並不是好惹的,他該有一套安全撤退的策略,所以他不太擔心。
沉聲問道:“攻擊他們是要付出代價的,慕容戰不會冒此奇險,其它人更沒道理這般做。”
郝長亨油然道:“赫連勃勃又如何?”
燕飛深吸一口氣,道:“赫連勃勃當然想打擊拓跋族,不過他的實力仍未足夠。”
郝長亨嘆道:“燕兄太低估赫連勃勃,他以匈奴鐵弗部之主的尊貴身分,親來邊荒集指揮手下,是極不尋常的做法,且是志在必得。便像我和屠奉三,表面看似是兵微將寡,事實上卻是另有部署。更何況赫連勃勃和屠奉三今早剛談妥條件,決定結成聯盟,只是他們聯合起來的力量,足把邊荒集翻轉過來,更非任何一幫能獨力應付。”
燕飛一呆道:“兄有此事,郝兄又從何得悉如此高度機密的事呢?”
郝長亨若無其事的道:“敝幫輿莉州桓家長期惡鬥,大小戰役數不勝數,我們早成功在荊州軍內安插了我們的人。屠奉三剛才秘密拜訪赫連勃勃,當然瞞不過我們的耳目,更從他事後調動人馬,猜到他已和赫連勃勃結盟。”
燕飛生出不妥當的感覺,邊荒集似已進入失控的狀態。姬別和呼雷方是一夥,赫連勃勃和屠奉三又聯成一氣,漢幫則龍無首,飛馬會避禍去也,剩下的只有慕容戰、費正昌和紅子春三大勢力,即使肯與郝長亨連手,變成三足鼎立的局面,可是外敵未至,邊荒集諸雄已鬥個不亦樂乎,幾敗俱傷,未來的情況豈容樂觀。
外敵既不易應付,內患更沒有平息的可能,燕飛不由生出有心無力的頹喪感覺。
問道:“屠奉三有何異動?”
郝長亨道:“他在集外的人馬進入隨時可開進集內的狀態,還派出博驚雷前往領軍。”
當初答應謝家保持邊荒集的勢力均衡,不容任何人獨霸之時,燕飛早曉得事不易為,卻仍未想過事情會發展至如此惡劣的地步。
皺眉道:“若慕容寶和孫恩夾擊邊荒集,赫連勃勃和屠奉三也絕不會有好日子過,他們結盟的目的何在?”
郝長亨從容笑道:“我對屠奉三此人瞭解甚深,為求成功不擇手段。他看中赫連勃勃,是因此人忽然冒起,不但是剷除花妖的大英雄,更成為邊荒集舉足輕重的人物,且為諸雄中最有實力的人。通過赫連勃勃,他將可以打入邊荒集的權力圈子,假若邊荒集能擊退外敵,他便可與赫連勃勃瓜分邊荒集的利益。他的心態與慕容垂如出一轍,慕容垂助長孫恩的勢力,是要牽制南方政權;屠奉三培養赫連勃勃,亦是為慕容垂增添對手,使慕容垂沒法在短時期內統一北方,這樣當然對桓玄有利無害。”
燕飛心忖郝長亨可能是整個邊荒集最清楚形勢發展的人,對各方人馬的心態動向均瞭然於胸。幸好他似乎不是敵人,否則此役更難樂觀,現在則尚有一線生機。
燕飛道:“郝兄是指屠奉三會通過赫連勃勃結合邊荒集的力量,共抗外敵。”
郝長亨嘆道:“正是如此,屠奉三是要利用赫連勃勃來取代燕兄的位置,成為邊荒集最有影響力的人。”
燕飛苦笑道:“我何來甚麼影響力呢?”
郝長亨道:“只是燕兄謙虛,直至被赫連勃勃檢便宜擊斃花妖,邊荒集一直以燕兄馬首是瞻。”
燕飛想起今早傳遍邊荒集關於飛馬會為慕容垂走狗的謠言,亦有可能是由屠奉三所散播,為此更多信幾分郝長亨的看法。
嘆道:“屠奉三不但眼光獨到,且手段高明,不費一兵半卒,便成功在邊荒集立穩陣腳,更懂得謠言的作用。”
郝長亨哂道:“謠言止於智者,拓跋圭與慕容垂面和心不和的事天下皆知。燕兄仍是邊荒集最有影響力的人。赫連勃勃蔽在聲譽太差,他在統萬建立起來的更是人盡知道的暴政,視人命如草芥,早盡失人心,故我們非是沒有還擊之力。”
燕飛道:“郝兄有甚麼好提議?”
郝長亨默然片刻,沉聲道:“目下應付內憂外患之策,只有團結一致此唯一方法,倘若要我們能把赫連勃勃以外的所有力量集結起來,不單可以抑制赫連勃勃和屠奉三,還可以擬定策略,分頭迎擊敵人。”
燕飛立感頭痛,也不知該從何説起,苦笑道:“慕容戰的一方與慕容垂勢成水火,該沒有問題。紅子春則你比我更清楚,費正昌一向依附漢幫,也不可能是內奸。可是你信任姬別和呼雷方嗎?昨晚剿捕花妖時弄鬼的內奸,最有可能是他們其中之一。”
郝長亨訝道:“為何不把赫連勃勃算在內?”
燕飛坦然道:“因為他一直在我們的監視下,郝兄應明白是甚麼一回事。”
郝長亨道:“我明白,不過也可以由他的手下代行。”
燕飛答道:“當時只有我們這隊除妖團的隊員可以自由行動,其它人負起包圍封鎖的工作,所以如有內奸,定是我們除妖團的成員。”
郝長亨恍然道:“原來如此。”
燕飛直覺感到他的神情反應有點古怪,不過此時無暇細想,問道:“郝兄手上有多少可用的人?”
郝長亨道:“約有一千戰士,均為我幫最精鋭的好手,曾隨我征戰多年,人人悍不畏死,忠誠方面更沒有問題。”
燕飛心中燃起希望,若自己能把慕容戰、宋孟齊、紅子春、費正昌和拓跋儀説服,撇下各幫間的恩怨,先安內而後攘外,加上郝長亨的部隊,是否可令邊荒集安渡危機呢?
不過要這般做,首先要説服自己。
他不走,紀千千也不會走。這究竟是明智還是愚蠢?郝長亨是否可以絕對信任的人?若拓跋儀和宋孟齊因他的遊説而留下,一旦敗亡,他怎負得起責任?
他從未試過像這一刻般猶豫難決。
暗歎一口氣,問道:“郝兄肯否在這樣的情況下與大江幫合作?”
郝長亨灑然笑道:“為了求存,我甚麼事也肯做。不要説與大江幫合作,即使要和屠奉三並肩作戰,我也欣然接受,燕兄明白我的意思嗎?”
燕飛仰觀藍天,聽到自己的聲音似在天際盡處傳回來般道:“在正午前,我會給郝兄一個肯定的回覆,是打是逃,到時將會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