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小心翼翼親自為宋悲風蓋上被子,神色出奇地平靜,可是房內各人無不感到他心內的悲痛。
房內除燕飛外,尚有謝石、謝琰和剛趕回來的謝玄和劉裕,宋悲風受傷一事,震撼了整座謝府。梁定都和數十名家將,聚在房門外等待消息,人人心中悲憤莫名。
謝安立在榻旁,凝望宋悲風蒼白的臉容,忽地身子一陣搖晃。
謝玄第一個把他扶著!接差是謝琰和謝石。
謝琰悲切道:“爹!”
謝安勉強立好,搖頭嘆道:“我還撐得下去。”
謝玄沈聲道:“二叔請把此事交由我處理,二叔好好休息,千萬以身體為重。”
謝安露出心力交瘁的疲倦神態,略一點頭,在謝玄眼色的示意下,謝石和談琰一左一右把謝安扶出房外。
謝玄凝立不動,呆看看重傷昏迷的宋悲風。燕飛和劉裕默立他身後,不敢出言打擾。
房內的氣氛沉重至令人難以忍受,兩人均不曉得對方今趟對謝府的公然挑釁,會帶來甚麼後果?手握北府兵權的謝玄會如何應付?
好半晌後,謝玄淡淡道:“宋大叔該可康復過來,今次幸得燕兄弟冒死把大叔搶救回來,否則宋大叔不但必死無疑,此事還會成為懸案。”
燕飛心中一痛,道:“以宋老哥的劍術身法,突圍逃走該沒有問題,只因他為要救我,方會陷身重圍裡,被敵所乘。”
謝玄仍揹著兩人,搖頭道:“敵人在暗我們在明。他們若是處心積慮對付大叔,大叔始終難逃一劫。今次燕兄弟因緣巧合下,鬼使神推的恢復功力,雖未能運用自如,卻適足以救回大叔,此著大出敵人料外,更使他們不知虛實,陣腳大亂。”
劉裕沈聲道:“哪用飛環者究竟是何方神聖?”
謝玄緩緩轉身,唇邊飄出一絲冷若鋒刃的笑意,負手舉步,住房門走去,柔聲道:“小裕想知道嗎?隨我來吧”
劉裕和燕飛這對曾共歷生死的戰友你眼望我眼,均不明白謝玄這句話的真正含意。
謝玄走到房門處,以梁定都為首擠滿外廳的眾家將人人目射仇恨和悲憤光芒,等特謝玄的指示。
謝玄從容一笑,淡淡道:“大叔的命該可以保下來,支遁大師正在來此途中,你們萬匆為此事慌張,府內一切如常,有我謝玄在,自會為大叔討回公道。”
眾家將全體下跪,齊聲應是。
謝玄喝道:“起來!好好給我看著大叔。”
說罷從家將讓開的通路穿廳出門,來到迴廊處。
燕飛和劉裕追在他身後,隱隱感到謝玄不是空口說說哪麼簡單,而是要立即採取行動。這位擊敗符堅百萬大軍的無敵統帥,已因宋悲風之傷動了真怒。
謝玄仍揹負雙手,步履穩定從容的朝西院方向走去。
表面上謝府仍是那麼平靜寧和,雪溶後的園林充滿春意生機,可是一股風暴卻正在醞釀形成,沒有人可以阻止。
燕飛忍不住又問道:“玄帥曉得用飛環的人是誰嗎?”
謝玄悠然道:“當然曉得,哈!他們既敢以江湖的手法對付大叔,我就以江湖的手法來還擊他,我要教他們知道,惹我們謝家的後果,是他們負擔不起的。”
兩人滿肚疑團的隨他踏足中園的林間小徑,朝西院舉步。
謝玄再沒有說話,直抵西院松柏堂的大廣場,十多名守在那裡的是今趟隨他回建康的親兵,忙牽馬迎上來。
謝玄打出阻止的手勢,神態悠閒的道:“我和燕公子、劉副將到外面四處閒逛。不用乘馬,你們也不用跟來,好好休息。”
親兵們領命去了。
燕飛更是摸不善頭腦,照道理以謝玄這個座鎮前線的最高統帥,忽然返回京師,怎都該先向司馬曜述職。
謝玄和劉裕身穿常服,前者一派名士風采,後者衣飾像個侍衛隨從,這樣的裝束打扮在建康是司空見慣,不會礙眼。
燕飛尚是首次得睹謝玄的神采風範,他們雖非是初遇,不過那時他處於昏迷狀態,不知人事。謝玄在待人處事的態度上較為接近謝安,與謝石和謝琰的自重身份截然不同。謝琰更是正眼也沒看過燕飛,顯然因荒人的燕飛在他心中不值一文,只可供差遣之用。
令燕飛最感驚奇的是劉裕並沒有因升官而變得趾高氣揚,比以前神氣,反是更為收藏內斂,表面看似乎是更謙虛有禮,但燕飛卻清楚掌握到他在武功和個人修養兩方面均大有精進,非再是邊荒時的劉裕。能在短短數月內有如此巨大的變化,淝水之戰於他的經驗固是彌足珍貴,謝玄對他的指點和潛移默化更是功不可沒。
唯一沒變的是劉裕和他過命的交情,當他知道燕飛的情況大有轉變,從劉裕雙目湧出的狂喜,是絕對裝不出來的。
謝玄領著兩人沿御道朝宮城的方向悠然漫步。
五里長的御道熱鬧繁華,車來人往,各忙其事,但對建康都城正默默進行的鬥爭,卻茫然不覺。
謝玄神態輕鬆,就像到某一酒樓午膳的神態,淡然自若道:“若現在你們站在我的位置?會怎麼辦呢?”
燕飛大感愕然,想不到謝玄有此一問?其語調則似一派閒話家常,親切而沒有拘束,比之謝安又是另一種令人心折的感覺。
劉裕顯是習以為常,瞥燕飛一眼,知道他不會搶在他前答話,毫不猶豫的道:“玄帥明察,自踏出烏衣巷後,末將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現在敵人擺明是要置宋大叔於死地,如若成功,我們謝府將人人身處險境,建康亦頓成險地。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會召來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進駐石頭城,再從容把府上家人撤走,我敢包保司馬曜兄弟不敢哼半句話。”
燕飛插入道:“你可知桓玄已辭去大司馬之職?”
劉裕一震道:“竟有此事?”
謝玄顯已得謝安告知此事,點頭道:“確有此事!”又別頭深瞥劉裕一眼,微笑道:“建康始終控制著江南最富庶的區域,北方諸郡雖為屏障,但因每次胡馬南下,均首當其衝,故生產荒廢,糧草不得不倚賴建康,比之荊州西控長江上游的形勢又遜一籌,小裕必須謹記此點。”
燕飛聽得心中大訝,劉裕先前的話等若暗示謝玄起兵作反,對司馬皇朝沒有半分尊重。他敢說這些可招來殺頭之罪的話,顯然和謝玄關係密切,不怕謝玄出賣他或不高興。
而謝玄的答話更奇怪,似在對劉裕提點造反勝敗的關鍵,照道理若要推翻司馬皇朝,該由他自已一手包辦,劉裕此小小副將只能依附驥尾。
無論如何,兩人的對答已顯示出謝玄對劉裕是另眼相看,悉心栽培。
不過謝家暫時確是後繼無人,謝安謝石年事已高,另一的後輩謝琰又不是材料,若謝玄能在北府兵將中找到能者,對謝家自是有利無害。
謝玄轉入一條支道橫街,輕嘆一口氣,向燕飛微笑道:“燕兄弟的情況離奇特殊,我也同意二叔的看法,燕兄弟是因禍得福。以燕兄弟的才情智慧,必可找出回覆武功的方法,是可預期也。”
劉裕欣然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對燕兄最有信心。”
兩人只知燕飛往獨叟求醫和之後的一段經歷,對燕飛昏睡百天前的經歷,他們仍是一無所知。
燕飛苦笑道:“對於恢復武功,我是想也不敢想。這句話完全沒有誇大。因為我以前的功法如今全派不上用場,而我在這情況下的思路則仍只能依循舊有的方式,所以一旦刻意去想,體內異氣依意而行,立出岔子,所以真是想也不敢想。”
謝玄含笑別頭瞧他,輕鬆的道:“燕兄弟說得有趣,於此亦可見燕兄弟的胸懷。我有一句忠告,說到底你前所未有的狀況出自丹鼎之術,而道家有講‘無為而無不為’之道,燕兄弟若能循此方向努力,必可有另一番成就。”
劉裕點頭道:“有道理!”
燕飛心中一動,忽然想起現正重歸懷內由魏伯陽著的《參同契》,是謝安使人為宋悲風更衣療傷時在他身上發現,送回給燕飛的。此書正代表道家心法最高的精義,說不定對自己大有幫助。只是開首的“乾坤者,易之門戶,眾卦之父母”。便似與自已現下的情形吻合,泥丸宮是幹門,丹田為坤戶,不禁想得入神。
謝玄忽然啞然失笑。
兩人不由朝他看去。
謝玄笑道:“戰無常勝,故敗也是常事……”
他尚未說畢,劉裕已渾身劇震,大大出乎燕飛意料之外的竟搶前伸手攔著他們去路,臉上現出既堅決並要豁了出去的神色,道:“我們回頭吧!只要主帥肯點個頭,我們拚死也要為玄帥攻下石頭城。”
燕飛心中暗歎,劉裕之所以斗膽攔路,皆因劉裕剛猜到謝玄要到哪裹去,去幹什麼事。而他則是冒死苦諫,希望謝玄改變主意,更希望謝玄起兵推翻司馬皇朝,而不是以江湖手法去解決此事。
以北府兵目下鋒銳之盛,倘能攻佔石頭城,建康皇朝將不戰而潰。
謝玄輕拍劉裕肩頭,微笑道:“我們到一旁說話。”
劉裕無奈垂手,與燕飛跟在仍是悠然自得的謝玄身後,轉入一道橫街,眼前豁然開朗,石橋通津,聯接起兩邊的沿河街道,一邊是安靜的小街,另一邊是繁華的市河大街,橋拱隆起,環洞圓潤,打破了單調的平坦空間。
謝玄登上橋頂,兩手撫欄,凝望橋下流水,嘆道:“我今次回來,一方面是想看看燕兄弟的情況,另一方面是因發覺司馬曜兄弟愈來愈不像話。”
劉裕看了在謝玄另一邊的燕飛一眼,沈聲道:“玄師今次回京,事前並沒有得到朝廷的批准,司馬曜兄弟肯定不滿玄帥,既成此勢,玄帥與朝廷再無善罷的可能性。既是如此,何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借討伐司馬道子為名,把建康控制手中,屆時不論謝玄要對付桓玄,又或揮軍北伐,均可任意施為。”
只聽謝玄和劉裕以“司馬曜兄弟”來稱呼南晉皇帝和司馬道子,已知他們對司馬皇朝全無敬意。事實上這趟謝玄不經請示,突然回京,且有精兵隨行,而其實力足以威脅司馬皇朝,更擺明謝玄對司馬曜的不滿。此亦為對司馬曜兄弟排擠謝安的公然反擊。
燕飛心忖換過自己是司馬曜或司馬道子,也惟有苦嚥了這口氣,絕不敢把謝安或謝玄逼上起兵作反的不歸路。除非能一舉擊殺謝玄,使北府兵群龍無首,司馬皇朝還有幾分勝算,以後便要看司馬道子的本事。看他能否抵得住北府兵將的報復,而他同時更要應付對皇位一向存有野心的桓玄。
劉裕冒大不諱之罪要阻止謝玄以江湖手法去報復宋悲風遇襲一事,正因知道謝玄此行是要直接找敵人晦氣,怕對方佈下天羅地網,待謝玄踏入陷阱。
劉裕仍是燕飛在邊荒時認識的劉裕,事事追求實際的成效,絕不畏縮,更沒有婦人之仁,在這方面與拓跋矽非常接近。
不過他對謝玄的崇敬和情義,是發自真心,沒有絲毫作偽,便如他和燕飛的交情。
謝玄嘴角現出一絲苦澀的表情,語調卻保持平靜,淡淡道:“今次如此向司馬皇朝示威,已是我謝玄所能作出的極限。一天沒得二叔同意,我也不會推翻司馬氏的天下。此非是力有不逮,試問當今天下,除桓玄外,誰還敢與我謝玄爭鋒,若二叔肯振臂一呼,建康將不戰而潰。對我謝玄來說,司馬曜的寶座,亦唾手可得。”
劉裕不解道:“既是如此,玄帥為何仍要以身犯險?只要向安公痛陳利害,安公又是智慧通天的人,必可得他點頭俯允。怎都勝過被敵人步步進逼,天天提心吊膽。”
謝玄苦笑道:“二叔肯定不會同意。”
劉裕悲憤道:“安公怎會是愚忠於司馬曜的人。這昏君不但寵信奸賊司馬道子,淝水之戰後還立即加稅,自己則揮霍無度,夜夜醇酒美人,不理朝政。推翻他只會大快人心,造福萬民。”
謝玄雙目射出令人難解的傷感神色,輕柔的道:“二叔當然不會是愚忠的人,可是他卻不得不為大局著想,怕會便宜桓玄那個傢伙。”
直至此刻,燕飛仍沒法插嘴。
劉裕愕然道:“建康既落入我們手上,桓玄憑甚麼可奈何玄帥?”
謝玄目光移上晴空,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憑的是無情難測的天意!”
劉裕和燕飛兩人聽得你眼望我眼,完全不理解謝玄的話,不明白他為何扯上虛緲難測的老天爺。
謝玄嘆一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更是我隱藏心內十多年的一個秘密,連劉牢之和何謙都不曉得。”
劉、何兩人是謝玄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將領,雖有主從之分,卻親如兄弟。假設謝玄在建康遇害,天王老子也擋不住兩位北府猛將起兵復仇。而今謝玄此一秘密卻連他們也要瞞著。
燕飛道:“若是秘密,玄帥不用說出來。”
謝玄搖頭道:“現在我卻有不吐不快的感覺,生死有命,二叔早看到我活不過四十五歲這個關口。”
劉裕和燕飛聽得心中狂震,怎也想不到謝玄說出來的秘密竟是這麼一回事。
劉裕劇顫道:“我雖然尊敬安公,可是相人之術,怎可盡信不疑,或者玄帥鴻福齊天,可渡此劫。”
謝玄回覆從容,微笑道:“生死只是等閒之事,人人難逃此劫,早些遲些並不放在我心上。”
燕飛皺眉道:“這方面我們當然不能和安公相比。不過以我的看法,玄帥五官完美無瑕,乃我平生僅見,怎會是英年早逝的相格?”
謝玄啞然失笑道:“問題正出在這裡,滿招損,謙受益,絕對的完美本為‘十全相格’,但本身便是個缺陷,若能‘九全一缺’,又或‘九缺一全’,反為吉相。二叔曾批我在功業巔峰的一刻,正是禍之將至之時,證諸事實,二叔之言果然不爽。”
劉裕道:“即使安公的話屬實的又是如何?我們就豁了出去,痛快淋漓地大幹一場,管他老天爺怎麼想?”
謝玄微笑道:“你並不明白家族的擔子是多麼沉重,更不明白為何我不肯掌握時機。不過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成功失敗,豈在一時的得失。來吧!我要看看誰人敢攔阻我謝玄?看看誰敢擋我的九韶定音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