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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弟繼兄位

    燕飛無聲無息的貼着漁舟滑進水裏,並沒有潛游離開,反以雙手運功吸着船身,只餘頭臉留在水面上。

    此正是燕飛的高明處。若是盧循去而復返,一心搜索榮智,肯定不會放過河裏的情況,在夕照的餘暉下,兼之水淺,他絕避不過像盧循這類級數高手的耳目。

    剛藏好身體,足尖點在船頭甲板的聲音傳來。燕飛心忖又會來得那麼快的,連忙滑進船底去。

    果然那人先沿船邊遊走一匝,然後掠進艙內。

    燕飛心贊盧循果然是老江湖,雖見到榮智的屍身,仍不急於入艙,先巡視周遭的情況,然後入艙觀看榮智。

    他又回到剛才的位置,功聚雙耳,留心細聽,同時運聚功力,以免錯過任何突施偷襲的機會。

    對方忽然又從艙內竄出,掠往船尾。燕飛心叫可惜,盧循竟就這麼離開,使他失去奇兵突襲的良機。

    “大師兄!”

    燕飛為之愕然,上面那人竟非盧循,不過他的輕身功夫肯定不遜於盧循,只不知是何方超卓的高手?要知像盧循那類級數的高手,天下屈指可數。忽然平白鑽出這樣一個人來,當然教他驚異莫名。

    風聲響起,一人從岸上躍落船頭,訝道:“怎會是道覆你呢?”

    此時説話的一方才是真正的盧循,而燕飛亦從他對先前一人的稱呼,知道先前那人是誰。

    天師道最著名的人物,當然首推“天師”孫恩,接着便輪到得他真傳的兩名弟子——“妖帥”盧循和“妖侯”徐道覆,而後者更是江東出名的美男子,不知多少美女落於他手上,被騙身和騙心。

    想不到天師道兩大高手盡集於此,由此可推知江湖大變即臨。

    徐道覆答道:“還不是為那瞧不起天下男人、孤芳自賞的美人兒。我已和她有初步的接觸,滿想必可如願以償,只可惜追入邊荒後,忽然失去她的蹤影,直尋到這裹來,發現大師兄正出手收拾賊道,我遂找到這艘船上來。”

    盧循笑道:“人説美人計無往而不利,我説道覆你的美男計才是永不會失手。咦!我們的榮智道兄怎會一命歸西,是否你下的手?”

    燕飛聽到徐道覆一點不慚愧的誇言自己去騙人家姑娘的芳心,大叫卑鄙。亦不得不承認他有一把温柔好聽的嗓子,以這副能把樹上鳥兒哄下來的聲音,配上虛假的高雅言行,盡説些甜言蜜語,確可害苦天下美女,也正因此他對徐道覆更感深痛惡絕。

    徐道覆道:“我到來時他已是這副樣子,我把過他的經脈,天下間只有任遙的逍遙訣才能使他心脈被至陰至寒的真氣凝固,致一發無救。”

    燕飛心中大為懍然,此人確有一套本領,單從脈絡情況已可推測出榮智的死因。

    盧循道:“竟然是任遙親自下手,難怪榮智劫數難逃!逍遙訣邪毒陰損,可以長期潛伏受創者體內,伺機肆虐,如不徹底清除毒害,可在任何時刻發作。”

    燕飛心叫糟糕,難怪自己總覺內傷未愈,原來任遙的真氣如此可怕。

    徐道覆道:“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榮智怎會遇上任遙?大師兄你又因何到這裹來?天地佩到手了嗎?”

    盧循冷哼道:“不要説啦!天地佩得而復失,給妖女青媞和兩個小子搞砸了,我現在正找那兩個小子算賬。”

    接着把事情簡單交待,又道:“其中一個小子是北府兵的人,冤有頭債有主,看他們能飛到那裏去?”

    燕飛聽得心中苦笑,劉裕惹上這批窮兇極惡的人,自己想不去找他警告一聲也不行。

    徐道覆狠狠道:“大師兄要趕快點,否則如讓苻堅攻陷建康,樹倒猢猻散,要找人將會多費一番工夫。”

    當他説到苻堅攻陷建康,語氣中充滿幸災樂禍的快意,顯示出對南晉政權存有極深恨意。燕飛一點不奇怪他這種態度,在往邊荒集途上,他從劉裕處知曉有關天師道的情況。

    天師道的出現,並非偶然,而是孕生於江東本地世族和南來荒傖的不滿情緒。

    以孫恩為例,本為江束世族,備受南來大族的壓迫和剝削,經過多次土斷,已變成南方的低下寒門,對南來的政權和世族自是仇恨極深,時思反噬。

    至於盧循和徐道覆,其家族奉為北方望族,卻因過江稍晚,沒能在江左政權分上一杯羹,淪為寒門,不論其往者是否望族,一律被視為荒傖寒士。

    兩股不滿江左政權的勢力結合,加上道教的異端,便成為同樣備受壓迫的三吳士庶信仰的天師道。

    這股南方本土人士和南來失落士族的冤屈之氣,醖釀已久,由於苻堅的南征,終到了爆發成大亂的一刻。

    跟着是兩人進入船艙的聲音,且衣衫寒宰,該是兩人在搜查榮智的屍身。

    徐道覆道:“適才我探他脈搏,察覺他體內另有小注有別於任遙的外氣,轉瞬消逝,所以大有可能有人比我們先行一步,曾於榮智瀕死邊緣時為他續命。”

    燕飛立即感覺到整條脊骨涼浸浸的,比河水更寒意刺骨,徐道覆的高明處,只從他這番話,應更在先前估計之上。徐道覆入艙的時間只是幾下呼吸的工夫,卻有如目睹般猜中這麼多事,其智計武功,均不可小覷。

    他要施展美男計去對付的可憐女子究竟是誰?徐道覆要這般費心費力,只為得一女子的芳心?心中不由浮現起那對神秘美麗的大眼睛。

    盧循嘆道:“可能性太多哩!現在邊荒高手雲集,連任遙也來了,我們行事必須小心。”

    徐道覆道:“既然我們兩師兄弟湊巧碰上,不如共進共退,一起行動。如能找到任遙,憑我們聯手之力,説不定可去此大患。”

    盧循拒絕道:“勿要節外生枝,任遙縱橫天下,從無敵手,且狡猾如狐,心狠手辣,否則也不能弒師登位。對付他,恐怕須天師親自出手才行。師弟你所負任務關係重大,不容有失,弄清楚丹劫所在,方是頭等要事。”

    燕飛聽得瞠目結舌,丹劫指的豈非他懷內小銅壺的東西嗎?看盧循對此物的重視,此物肯定非尋常之物,因何會落在榮智手上?照道理榮智好該把此物獻上給江凌虛,更不應在死前託自己交付給另一個人。

    種種疑問,湧上心頭。

    徐道覆道:“師兄教訓得好,我去啦!”

    燕飛緩緩沉進河底,此時天已全黑,不虞被這兩大凶人發覺他潛過對岸。從沒有一刻,他的心情會比此時更沉重不安。

    謝安獨坐忘官軒一角,只有一盞孤燈陪伴,心中思潮起伏。

    自桓衝因舊患復發,忽然猝逝的噩耗傳到建康,他一直坐在那裹,且拒絕進晚膳。

    現在桓衝在荊州的軍政大權,已落入其弟桓玄手上,只差司馬王室的正式承認。

    桓衝死訊,現時只在王公大臣間傳播,可是紙終包不住火,若他謝安沒有妥善應對措施,將惹起建康城臣民的大恐慌。

    司馬曜兩次派人催他人宮見駕,都給他拒絕拖延,不過這並不是辦法,因為事情已到拖無可拖的地步。

    一直以來,桓衝與他是南朝兩大支柱,有桓衝坐鎮荊州,荊襄便穩如泰山,使揚州沒有西面之憂。

    桓玄不論武功兵法,均不在乃兄之下,南方只有另一“玄”謝玄可以相媲美,本是繼承兄位的最佳人選。可是桓玄賦性驕橫,素具野心,由他登上大司馬之位,絕非大晉之福,只會成為心腹大患。

    宋悲風進入忘官軒,直趨謝安身旁,蹲跪稟上道:“江海流求見安爺。”

    謝安淡淡道:“還有誰陪他來?”

    宋悲風答道:“只是孤身一人,沒有帶半個隨從。”

    謝安道:“請他進來。”

    宋悲風領命去了,臨行前欲言又止。謝安當然曉得他想催自己入宮見司馬曜,因為司馬道子,王坦之等早奉命入宮商議,只欠他謝安一人。

    到江海流來到他身前側坐一旁,宋悲風退出軒外,謝安沉聲道:“海流怎樣看此事?”

    一向城府深沉的江海流聞言不由雄軀微震,垂下頭去,沉吟好半晌後,苦笑道:“理該沒有疑點,大司馬的身體近年因舊患毒傷,不時復發,現在苻堅大軍南下的當兒,精神身體均備受沉重壓力,吃不住下一病不起,唉!”

    謝安平靜的道:“海流是何時曉得此事?”

    江海流略一猶豫,終於坦白答道:“誨流在今早便收到捎息,不過在未弄清楚荊州的情況前,不敢來見安公。”

    謝安心中暗歎,江海流與桓玄一向關係密切,尤過於與桓衝的關係。他謝安還是於黃昏時才知悉此事,可是江海流卻早幾個時辰已得桓玄報訊,因為桓玄要利用江海流在建康朝野的影響力,助他順利繼承桓衝的權位。

    現在司馬曜同意與否,全看他謝安一句話。司馬王室當然不願讓桓玄集莉州軍政財大權於一身,還希望藉此機會削減桓氏的權力,不過必須得有北府兵在手的謝安點頭同意才成。

    謝安説“是”或“否”只是一句話,但任何一方面的後果均是影響重大。讓桓玄登上大司馬之位,短時期內當然大家相安無事,不同意的話荊揚立告決裂,內戰隨時爆發。際此與苻堅決戰在即之時,猶如火上添油,絕非南朝臣民之福。謝安心中的矛盾,可以想見。

    淡淡道:“消息是否來自桓玄?”

    江海流很想不直接回答此一開門見山的無忌直問,可惜別無選擇,頹然點頭道:

    “正是如此!”謝安微笑道:“海流弄清楚情況了嗎?”

    江海流暗歎一口氣,前俯少許,壓低聲音道:“海流手上同時得到一份由荊州武將大族們聯署的奏章,懇請皇上欽準南郡公繼承大司馬的重任,以安定荊州軍民之心,令他們團結一致,以應付苻堅。唉!海流已在奏章內加上籤押認同,準備報上安公你後,立即奏上皇上。”

    謝安笑意擴展,一瞬不瞬的盯着江海流。

    江海流苦笑道:“安公可否準海流説幾句私話?”

    謝安從容道:“這正是我想聽的。”

    江海流再湊近少許,聲音壓至謝安僅可耳聞,道:“玄帥出師告捷,大破梁成軍,又把苻堅先鋒大軍力壓於淝水之西,勝利可期。不過安公有否想過此戰若以我方大捷為結束,以後形勢的發展,對玄帥和安公你會否非常不利?”

    謝安皺眉道:“這番話是否南郡公教你向我説的?”

    江海流坐直身體,緩緩搖頭道:“這是海流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若有一字虛言,教海流不得好死。安公肯在此關鍵時刻支持南郡公。南郡公必然心存感激。

    當然明白安公不用南郡公對你老人家感恩圖報,那就當是為玄帥和我大晉的臣民着想,只要南郡公一天控制荊州,司馬氏將不得不重用玄帥,以收制衡之效。而我江海流亦以性命擔保,絕不偏向任何一方,以此報答先司馬對海流的恩情。這確是海流的肺腑之言。”

    謝安心中再嘆一口氣,江海流確是目光如炬,把握得形勢很準。現在他只能在支持桓玄或讓他與南朝分裂之間作出一個選擇。

    桓玄最顧忌的人是他謝安和謝玄,餘子均不被他放在眼內。進一步説,江海流最怕的人亦是自己和謝玄,只要其中一人在,給個天江海流作膽,也不敢助桓玄起兵作亂。沒有江海流之助,桓玄將無法控制長江上游。所以江海流的一番話,肯定非是虛言。

    可是他若支持桓玄,而不設法拖延又或趁機削弱桓家的權勢,肯定會令司馬曜和司馬道子對他謝家疑忌加深。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是進退兩難。

    謝安平靜的道:“海流該很清楚南郡公的心意吧!”

    江海流嘆道:“清楚又如何呢?即使南郡公也要屈服於形勢下,此戰若勝,南方尚有何人敢與玄帥爭鋒。但若戰事持續,則朝廷更不得不借重南郡公和荊州的兵力。眼前最重要的是團結而不是分裂,不論是勝是負,荊揚的合作是必須的。這是海流愚見,請安公定奪。”

    謝安點頭道:“海流立即把奏章送入皇宮,請皇上過目,我隨後便來。”

    江海流大喜道:“如此安公是肯全力支持南郡公了。”

    謝安微笑道:“這不是你的心願嗎?”

    江海流老臉微紅,囁嚅道:“海流只是希望我大晉一不會亡於苻堅手上,二不會坐失乘勝北伐的良機,兩方面均要安公支持南郡公才能成事。”

    謝安不置可否,道:“去吧!”

    江海流起立施禮,匆匆去了。

    謝安心中翻起滔天巨浪,現在桓玄能否弟繼兄業,全繫於自己的意向。江海流雖是替桓玄作説客,可是他的説詞卻非胡言,其弦外之音,更暗示要削桓玄之權,並不急在一時。

    事實上,只要一天有謝玄在,桓玄也將被壓制至動彈不得,在這樣的情勢下,司馬皇朝將不得不倚仗謝玄,他謝家便穩如泰山。

    如若桓玄將來有甚麼行差踏錯,謝玄亦有足夠能力收拾他。

    但若現在於桓玄沒有大錯誤的時刻對付他,何能教桓玄勢力所在的荊州軍民心服。

    在權衡利害下,謝安終作出艱難的決定,決意向桓玄放個順水人情,讓他坐上大司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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