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奇異的嗡嗡之聲在夜空中響起。這嗡嗡聲並不悦耳,但聞者卻情不自禁地就放下一切念頭,側耳朵去。聲音彷彿很近,就在耳邊,又彷彿很遠,遠在天外,隨時能消去人的魂魄一般!
這是地獄中魔主的宴樂,本就不是人間所能夠聽到的,它也本不應該出現在人間!
崇軒只覺得手上一顫,那股嗡嗡聲竟然逆着他的劍芒而上,一陣陣的巨力彷彿大錘般擊在他的劍光上,一開始無形無質,漸漸綻放出繁花一般耀眼的光芒,美麗之極,卻也凌厲之極,決不是如今全身力量全失的他所能對抗的。
鏘然一聲輕響,他手中的青劍脱手落地。
天羅寶藏之一的秘魔之影,可以輕易吞噬人間一切蠱毒的萬毒之祖;可以瞬間將人的內臟撕得粉碎的魔蟲;可以寄居在人類腦中,不斷繁殖,將人變為飼主行屍走肉的惡鬼!如今,它在水下神殿的密室中沉睡了三十年的時光,終於再次綻放出它妖異的光華,飽餐這噬血的盛宴!
那全身佈滿彩光的秘魔之影,正張開雙翅,嗡嗡鳴唱着,向崇軒胸前撲下。崇軒用最後的力氣將目光從那女子臉上挪開。那女子的面容因興奮而扭曲,顯得有幾分猙獰。她雖然長着和蓮華一樣的臉,卻絕非蓮華本人。崇軒心中不禁有些釋然。
秘魔之影雙翅鼓動,已然割破崇軒的衣襟,就要鑽入血肉!
崇軒一瞬之間,竟有些輕鬆的感覺。
突然,一道刺目的白光從崇軒胸前劃過,一開始來勢極快,而後漸漸變緩,宛如一團青白色的氣泡,將那秘魔之影包裹起來。秘魔之影受了束縛,更激起了噬血狂性,在氣泡中左衝右突,四處啃噬,利如刀刃的雙翅翕動不止。然而那團氣泡看上去極薄極輕,卻彷彿極為堅韌,無論秘魔之影如何掙扎,卻始終難以突破其間。突然,那團氣泡宛如受了某種外力的催逼,高高躍起,直奔那女子身體而去。
那女子下意識的舉手格檔,那團氣泡的去勢也不見得有多麼快,但偏偏就從她防守的間隙中直穿而過,生生沒入了她腹內!
秘魔之影的威力,那女子豈能不知,瞬時驚得臉色蒼白如紙。而那被氣團包裹的秘魔之影,依舊在她體內不住掙扎,妄圖破繭而出,這洞穿肺腑之痛,豈同小可。那女子臉色慘變,額上冷汗淋漓而下,卻也不敢運動內息抵禦,因為只要這氣泡一破,她所受的痛苦只怕是如今的千萬倍!
崇軒愕然,回頭向那道白光來處望去。
火光微弱,前方不知何時多了個人影。那人一身藍袍,卻是藍得發黑。然而更藍的是他過膝的長髮,微卷的髮束蓬然披散,宛如一道奔瀉的長瀑。
他的眸子卻是一種詭異的紅,紅得深不見底,宛如紅蓮之火,獵獵燃燒於長夜之中,觸幽通神。
崇軒彩瞳收縮,注視着來人。他的整個面容,就宛如壁畫上的神佛,隱然帶着讓人不可諦視的光芒。只是崇軒卻覺得有些熟悉,彷彿曾經在某處見過,卻一時回憶不起來。他突然問道:“你是誰,為什麼幫我?”
那人淡淡一笑,這一笑竟宛如千萬年的暗夜中,突然出現的一縷陽光一樣,讓人有種不惜膜拜的感覺。
他緩緩道:“我正是曼荼羅教主。”
樂勝倫宮另一處大殿中,王座上的黑衣人臉上的驚愕、憤怒、憂慮急劇變幻,又都漸漸平息,最後化作一絲冷笑,似在嘲笑冥冥中諸神為人類安排的命運,又似在嘲笑他自己妄圖改變命運的僭越。他突然起身,重重嘆息道:“沒想到,一切還是按照他原來的樣子運轉。看來,只剩下最後一條路了。”
他沉默了片刻,心情似乎頗為複雜。然而這不過是片刻的事情,他重新坐回王座,向殿外揮手道:“叫九靈童子過來。”
崇軒怔了怔,突然笑了起來:“崇軒何德何能,勞動四聖泉使者、秘魔之影,如今殘喘一息,懨懨待斃之時,還有勞教主親自出馬,未免太看得起在下了!”
那人搖了搖頭:“你錯了。”
崇軒冷笑道:“錯在何處?”
那人道:“那四人並非聖泉四使,此處也並非樂勝倫宮,所以你錯了。”
崇軒彩瞳中掠過一絲驚疑。
那女子卻忍不住顫聲問道:“你……你真是曼荼羅教主?”
“曼荼羅教主·帝迦。”那人頓了頓,淡淡望着她,道:“你應該就是香巴噶舉派千面魔母白瑪。當年曼荼羅教滅噶舉派一戰,被你用化身之術逃掉,這一次卻是無論如何不能放過你了。”
崇軒駭然,道:“她是噶舉派的人?”噶舉派,正是蓮華所信奉的教派。
帝迦笑道:“你遇到過的所有敵人都是。”
崇軒眉頭緊皺:“她若不是真的聖象泉守護者,那冰城濕婆神廟中,給我和蓮華喝下的聖象之血又是什麼?”
帝迦道:“不過是普通的迷藥。象泉守護者,就算付出自己的生命,也不會讓聖象受到絲毫傷害,又怎可酣飲聖象之血?只是她扮演的象泉守護者的確神形兼備。若不是真正的兩位使者已經十年沒有離開樂勝倫地宮,我差點也真假難辨。這一點,除了白瑪本人最擅長化身易容之術外,更要歸功於她的主人的夢境成就法。此人竟能洞穿樂勝倫宮的封印,看到地宮中聖象守護者的行動,不愧為噶舉派轉世活佛,我此生註定的勁敵。”
崇軒沉默了片刻,緩緩道:“你是説,這千面魔母白瑪的真正主人,是噶舉派活佛?”
帝迦道:“正是。”
崇軒道:“如此,我和蓮華經歷的一切磨難,並非曼荼羅教所為,而實是香巴噶舉活佛一手安排?”
帝迦微笑道:“我若要殺人,何必用這些無用的手段。”他似乎無意的抬了抬手,一聲破碎的悶響似乎從白瑪體內傳來。一旁白瑪那本已完全失去血色的臉頓時變得青紫,胸膛上瞬時隆起一團正在蠕動的肉團,似乎她的皮肉之下,某種活物正在迅速的竄行着。她滿面青紫,額頭上青筋暴突,容顏也在急速的變化着,似乎只一瞬之間,就完全變成了個鶴髮雞皮的老婦,她厲聲慘叫,枯瘦的雙手在空中不住揮舞,身體彷彿整個癱軟下去,再也沒有骨骼跟血肉之分,那秘魔之影在裏面衝突來去,頓時將她的皮膚衝得一團一團地凸起,看去醜惡而詭異。
帝迦望着她,眼中的神光帶着種超脱塵世的冷漠。彷彿他就是那滅世的神祗,決不會為芸芸眾生的苦難而悲哀——因為,只有毀滅是他的職責。
帝迦突然一手揮下。一道極亮的光華瞬息照亮了夜色。
砰然一聲炸響,大蓬鮮紅的血花盛開在幽暗的夜色之中,她的身體竟被這道光華生生攪得粉碎,濃濃的血腥之氣瞬時彌散得無處不在!
她體內的秘魔之影也沒有了聲息,伴着它的殉葬者一起化為塵芥。
四周寂寂良久。只聽帝迦微嘆道:“三十年前天羅教培植的魔母已和她的肉體一起毀滅,噶舉活佛就算有煉製之法,也至少要三年才能煉成,而且其形狀面目,都可能與今天完全不同。這樣陰毒的魔物,看來還氣數未盡,並非一時能夠完全毀滅的。”
崇軒默然片刻,道:“噶舉活佛在哪?”
帝迦微笑道:“這宮殿的後邊,相信他一直在不遠處看着你我。”
崇軒道:“你要去殺了他?”
帝迦淡淡笑道:“我如今已不想殺他。因為,今日他註定會死在你的手上。”崇軒一怔,帝迦已轉身向殿外走去:“這就是命運,我們不過是命運中的一點,一切的改變,都是徒勞。”
大殿的王座上,那人已站起身來,一襲黑色的大氅將他整個人包裹在濃黑的夜色中,他對台階下道:“九靈童子,血鷹衣你已經穿上了?”
九靈童子雙目放光,道:“是。而且經過半個時辰的演練,屬下體內的血魔已經可以和血鷹衣融合,雖然尚未完全成熟,但也能施展出八成以上的威力。”
那人笑道:“很好。然而事情並非如你我所想——”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刺耳:“崇軒還沒有死!”
九靈童子吶吶道:“怎麼可能,四大覺士加上秘魔之影,難道還不足以取他性命?”
那人一揮手:“若沒有曼荼羅教主中途出現,十個崇軒也已經死了!”
“曼荼羅教主?!”九靈童子臉上閃過一片不可置信的神色,顫聲道:“難道,難道世上真的有這個人?曼荼羅教不是在三十年前就已經……”
那人一字字道:“你錯了。三十年前,曼荼羅教滅了噶舉派滿門,而後就銷聲匿跡。藏地僧眾傳説他們與上任活佛多吉帕姆同歸於盡了,然而事實遠遠不是這樣。曼荼羅教並沒有消亡,而是潛藏在某陰暗之處,韜光養晦,等着元氣漸復。五年前,我夢境成就法剛剛有小成之時,照臨浮世,發現曼荼羅教新任教主已經產生。三年前,發現他竟用邪神濕婆的力量,打開樂勝倫宮的封印,與手下諸魔頭盤踞其中,以僧人骨、髓、筋、肉祭煉法寶,意圖某日潛形出世,消滅佛法,以興濕婆邪教……我日夜憂思,但由於以前沒有西崑崙石的協助,只能偶爾透過樂勝倫宮的封印,看到宮中片斷形貌,卻始終無法確定樂勝倫宮的準確位置,更談不上設法阻止他了。所以,我才不惜費盡千辛萬苦,尋找天羅寶藏,為的就是提前阻止這場註定將由曼荼羅教主興起的滅佛大劫!”
九靈童子怔了半晌,才道:“然而,大人終究已經得到天羅寶藏了。”
那人的心中似乎有所觸動,沉默了片刻,才道:“是,得到西崑崙石那一刻,我的夢境成就法已經完全修成,離恆河大手印的覺悟,也不會遠了……”他嘆息了一聲,道:“我已能看到整個命運的軌跡。然而,正是這樣,我才發現,我想錯了。”
九靈童子訝然:“大人的意思是?”
那人道:“我看到了命運,卻發現一切的關鍵,不僅僅是天羅寶藏。只因為這個命運的軌跡上,橫亙着一個註定要扭轉一切的災星!”
九靈童子愕然道:“災星?”
他望着遠方,緩緩搖頭道:“我能得到天羅寶藏,也能最終修成恆河大手印。然而還是阻止不了這場浩劫。正是因為命中註定有這麼一個災星,會因為一個極其偶然的原因,在我修成恆河大手印的一瞬間將我殺死!所以,只要他存在於這個世上,天羅寶藏也沒有用,一切就會向着毀滅的厄運進展。”
九靈童子道:“厄運……”
那人眉頭一動,道:“他無心殺我,但我註定會死。於是,唯一克制邪神濕婆的恆河大手印會隨之失傳,整個正邪的對比都被破壞。曼荼羅教將橫掃藏地,毀滅佛法,荼毒天下,萬民因之而流離,雪峯因之而赤紅!”
九靈童子駭然,半晌才道:“這個災星莫非就是……”
“崇軒。”那人又長嘆道:“偶然的機會下殺死我、無意中引發諸天大劫,這未必是他願意的結局。然而卻是命運,不是他能左右的。”
九靈童子舒了口氣,道:“難怪大人執意要殺他。只是如今他還沒死,大人有什麼打算?”
那人冷冷道:“他沒有死,就一直殺到他死為止。”
九靈童子愕道:“大人是説……”
那人道:“現在四大覺士都已死在他手上,我又不能和註定能殺死我的人對決,所以,我手上只剩下一步棋……”他起身向階下緩緩走來,目光卻一直注視在九靈童子臉上:“就是你。”
九靈童子全身一顫,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道:“大人要我去殺死崇軒?”
那人道:“不僅僅是他,還有曼荼羅教主帝迦。他們中間只要死一個,浩劫就不會發生。”
九靈童子懦懦道:“帝迦?傳説他得到了天羅寶藏之首,濕婆之弓,連樂勝倫宮都能開啓,力量已宛如神魔,屬下這點微薄的伎倆,怎麼可能……”
那人步步走下,黑色的大氅在階梯上沙沙作響,沉沉的壓力似乎也跟隨他壓了下來:“現在你有了血鷹衣。”
九靈童子一邊後退,額上已經冷汗淋漓:“可是,可是血鷹衣只能對一人施展,我就算殺了崇軒或者帝迦,但是我會立刻全身虛脱,這時,剩下的那個人會立刻將我碎屍萬段……”
那人冷冷道:“為了佛法大業,作一點犧牲又算得了什麼?”
九靈童子止住了後退,似乎明白了什麼:“這樣説來,大人是早就做好準備,讓我犧牲的了?”
那人淡淡一笑:“告訴你也無妨。我早就看到了你的命運,傳習血魔大法也好,給你血鷹衣也好,撫養你長大也好,無非是為了今天。何況,你的性命本來是我所救,你也不止一次發誓願意為我而死,如今這麼快就食言反悔了?”
九靈童子一時語塞,半晌又道:“屬下並不是貪生怕死,只是在想有沒有別的法子,能留屬下一條性命,繼續為大人效力。”
那人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斗篷下,一雙眸子冷如玄冰,他對九靈童子一揮手,沉聲道:“夠了,你的全部價值,就是在今天放出血鷹。用你的屍體和生命,換取我的勝利。服從我,接受你的命運,這是你唯一能作的。”
九靈童子絕望的道:“不,不……”
那人冷冷笑道:“何況,就算你死了,我還有能讓你起死回生的驚精香,你害怕什麼?”
九靈童子懼到極處,反而平靜下來。他伸手緊緊護住胸前的血鷹衣,聲音變得嘶啞無比:“活佛大人,你在騙我。驚精香的力量遠沒有傳説中那樣強大,它所能做的,只是延續一個垂死之人的生命,和讓那些處於‘假死’狀態的人甦醒過來。而對於真正死亡的、甚至肢體殘缺的屍體,是毫無作用的。其實它更大的價值,在於能治癒很多奇疾怪病而已。”他深吸了一口氣,又道:“生死是天道本源,世上又哪裏真會有能顛倒這根本規律的良藥!何況,據我所知,大人手中的驚精香非常之少,只怕已經全部用了復甦秘魔之影了!”
那人冷冷笑道:“看來你比我想象中要聰明。既然你已知道,我不妨直説,無論崇軒還是帝迦出手,你連屍骨都存不下來,別説驚精香,就是濕婆梵天親至,也無法讓你起死回生。既然事已至此,何不拋開一切妄念,無畏無懼,為你信仰的活佛,獻出你微漠的生命?”
“不,我不想死……”九靈童子深吸了口氣,搖頭道:“原來,你一直都是在利用我。”
“廢話!”那人的聲音頓時變得凌厲逼人:“現在已經由不得你選擇。去還是不去?”
積威之下,九靈童子剛剛升起的一點信心又完全崩潰,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顫聲道:“大人,求求你放過屬下,念在屬下這些年對大人忠心耿耿的分上。”
那人又逼進一步:“現在你的死,就是對我最大的忠心!”
九靈童子忍不住後退道:“大人,你不要逼我。”
那人冷笑道:“逼你又如何?”
九靈童子咬牙道:“大人不要忘了,屬下現在穿着血鷹衣!大人若是苦苦相逼……對決大人一人,總比面臨崇軒和帝迦兩人夾擊要好!”
那人冷冷一笑,道:“用血鷹擊殺我,然後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待精氣復原,的確是個不錯的主意。或許你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很久了,你一直暗中修習噶舉大手印,不正是這個意思?我倒很想看看,這從小宛如狗一樣跟隨我左右的奴才,到底有多少叛變的勇氣。”言罷又上一步。
九靈童子彷彿被他的氣勢壓的喘不過起來,冷汗淋漓,眼角餘光環顧四周,然而那人似乎早就料到他會藉機逃走,在身邊已佈下數道真氣,羅網一般把他的所有退路封死。看來,除非出動血鷹,九靈童子是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去了!
九靈童子突然身體一震,脊背上升起一陣寒意,彷彿貼在了岩石之上。原來他已退無可退,被逼入了牆角!他眼中滿是絕望之色,金色的面孔扭曲得可怕,嘶聲叫道:“不要逼我……”
“孽賊,受死!”那人眸子中升起一種妖異之色,一聲冷哼,雙手一合,伏魔大印已然結在手中,突然往下一壓,一股極為凌厲的勁氣破空而下!
只聽九靈童子發出一聲大叫,尖尖的十指在胸前猛地一撕!
夜空中突然響起一聲尖利的鳴叫,宛如神鬼夜哭,刺得人耳膜生痛。一蓬巨大的血花在他胸前綻開。他的胸膛宛如被什麼尖鋭的東西從內突破了一般,濃黑的血影呼嘯而出,在半空中噴出朦朦血霧,而後又漸漸升騰,凝結成型,卻彷彿一隻張開巨大的雙翼的怪鳥,爪噦張揚,向那人惡撲而來!
天羅秘寶之血鷹,終於重現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