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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104章

    一百零一、有誰見過不吃肉的老虎嗎?

    未晞被他連珠炮似的一番“轟炸”,一時片刻緩不過神來,又想起眼前這人初見時是何等的精明刻薄,與此時的“愚忠”倒真是大相徑庭,不覺一笑。

    “麻煩你告訴阮先生,他説的話,我記下了,會仔細考慮。這裏什麼都不缺,讓他不用惦記。”

    汪東陽點頭會意,臨走的時候,又回頭看了未晞一眼,終於説:“陸小姐,本來我不應該説。可是,實在忍不住。別再跟阮先生慪氣了,我跟了他這麼久,從沒見他對誰這樣上心,心疼到這個地步,你該惜福……退一步説,他不是一個憐香惜玉的人,這個你該知道。現在他沒説什麼,可時間久了,保不齊會怎麼樣。説到底,你不可能離開他,又何必非要跟他強着來?只怕最後傷筋動骨的,是你自己。”

    送走了汪東陽,未晞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怔怔地看着它。窗外的陽光瀉在上面,像打翻的糯米粥。她撫摸着食盒上精緻的掐絲,心裏一時惶惶的,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們冷戰了這麼久,如非只當他們是耍花腔,常勸她不要太小性,人家怎麼説也是鑽石王老五之首,最有價值的單身漢,本年度新鮮出爐的十大傑出青年,少不得給個台階下,彼此都好看。汪東陽自不必説了,自然把所有的責任歸咎在她頭上。

    不知道的人只當她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一朝得意,恃寵生嬌。可是她滿腹的惆悵委屈,局外人哪裏知曉?那些令她傷心害怕、難以啓齒的一切,對親如姊妹的人尚且無法開口,她這個無依無傍的孤女又能説給誰聽?

    外人只知他是天下傳奇,看到的都是他的錦繡榮華,萬眾景仰,謙和恭遜。唯有她深知那些面具後的傷口,榮耀下的仇恨,光環裏的血腥。只有她親目親歷過他偶爾的猙獰恐怖,兇狠暴戾。

    他曾抱着她温柔耳語,天上地下,視若珍寶;也曾捏着她的下巴,不帶一絲感情地威脅警告。他黑暗中沉默的眼睛,幽暗的瞳仁,暗藏的獸性;他對人性永遠的懷疑,對人心的不信任,不確定;他掩藏在楚楚衣冠之下,強烈得讓人髮指的,**裸的情慾……

    想到這裏,未晞一下一下咬着自己的手指,心裏一陣陣發虛。實在無法確定那天夜裏抱着她需索無度的人,究竟是不是七年前那個温煦平和的俊朗少年?

    看着那漆紅的食盒,信手打開,裏面裝的自然都是她喜歡的吃食,樣樣精緻,件件貼心。

    “凡是你不喜歡的,他都記住了,以後再也不會了……”

    未晞當然明白,這句話背後另有所指。可越是這樣,她心裏越害怕。只覺得這就像一隻老虎對她詛咒發誓,以後再也不吃肉一樣。

    可有誰見過不吃肉的老虎嗎?

    又想到自己的小妹幼晞,此刻就在他的手上。未晞不知道阮劭南將她從陸家要出來,究竟抱得什麼樣的心思。威脅?安撫?道歉?誘哄?

    她猜他的想法,已經到了筋疲力盡的地步。可無論他抱着什麼想法,這招的確是高明。想到幼晞,她就無法坐視不理。

    阮劭南現在是真真的勝券在握,坐懷天下。可笑的是陸家,就這樣賣了一個殘弱的女兒,如此苟且,又能換來幾個朝夕的平安?

    手裏的點心恍然間掉在地上,本就馨香酥軟的物件,自然摔得粉碎。

    未晞縮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它零碎的“屍體”,頭埋在膝蓋間,一籌莫展。

    一百零二、小姐,老爺想見你

    明天就是新年,未晞看到家裏什麼都沒有,不免有些後悔,昨天干嘛死要面子説什麼都不缺?

    其實她跟如非都不怎麼喜歡過年,大約孤兒都不喜歡過年。平時不覺得自己跟別人有什麼不同,每每到了節日,就彰顯了孤單。

    本來她跟阮劭南的新年計劃是:在他海邊的別墅吃新年大餐,那裏地方寬敞,還可以放煙花。當然要把如非請來,那裏她還一次都沒去過。可惜兩個女人都不會做飯,不過沒關係,廚娘王嫂的手藝比得上五星級酒店的大廚。她自己也學會了做幾樣小菜,勉強拿的出手。

    除夕之後,阮劭南也有幾天公眾假期,他們可以有一次短期的旅行。阮劭南喜歡看海,一直説要帶未晞去大溪地,讓這個未來的藝術家,看看這個傳説中“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享受南半球柔軟的黃金海灘和熱辣辣的陽光。

    可惜,一夕之間,物是人非。

    未晞打起精神,決定出去添置些年貨,大過年的,總要應應景。

    街上的人跟想象的一樣多。未晞去了附近的超市,偌大的地方,因為過年在搞促銷,擠得人山人海。她被夾在一羣主婦中間,因為人多大家都推推搡搡的,最後隨隨便便買了幾樣熟食,兩袋水餃,一瓶葡萄酒,還有她們最喜歡的栗子蛋糕。

    經過女性用品區的時候,看到衞生棉也在打折,雖然家裏還有,也湊着鬧拎了兩大包。

    拎着購物袋走出超市,正要過馬路的時候,一輛轎車衝了過來。未晞本想給它讓路,那車卻停在了她跟前。

    從車上下來兩個黑衣男子,一個接過她手裏的袋子,另一個彬彬有禮地説:“小姐,老爺想見你。”

    陸家老宅建在有“火鳳棲霞”之稱的南山腳下,是陸家的祖產,園子裏一色的清代建築,均是土木結構的小樓,青磚黛瓦,飛檐翹壁,亭台樓閣隨處可見,環境極為清幽。

    未晞記得那古色古香的園子對面,就是南山最有名的丹楓嶺,山嶺下有一片碧水湖。每每到了秋季,紅色的丹楓滿布山嶺,目之所至,別無二色,滿眼的楓林如火,霜葉似血。

    兩個黑衣男子恭敬地在前面引路,未晞一路走,一路回憶,彷彿從今生回到了前世。

    “老爺,小姐到了。”

    一百零三、你怎麼對阮家,人家就怎麼對你

    未晞在老宅寬敞的大廳裏,看到了自己整整久違了七年的父親。可眼前這個坐在輪椅上兩鬢染霜、臉色蠟黃的男人,跟記憶中那個不可一世的獨裁者,簡直是天壤之別。

    而大廳裏除了陸子續,還坐着兩個從未見過的婦人,均是30歲左右的光景,容貌姣好,只是形色憔悴。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和一個三四歲的女孩,分別坐在兩位美人身邊。兩個孩子都有一雙黑又亮的大眼睛,長得可愛極了。此刻,只是怯怯地望着她,不敢做聲。

    未晞在椅子上坐下,有人斟了釅釅的茶上來。未晞沒動,靜靜地看着眼前的美婦幼子,一時不明所以。

    陸子續見到未晞,有些激動地説:“你跟你媽媽長得真像。”

    未晞笑了笑:“這麼多年,難為你還記得。”

    男人神色一僵,半天后嘆了口氣:“我知道,你為了當年的事,一直記恨我……”

    未晞忍不住打斷他:“陸先生,我不想跟你閒話家常。如果有事,請直接説重點。如果沒事,喝過這杯茶我就告辭了,還有人在等我。如果我回去晚了,只怕有人要多想。”

    未晞是話裏有話,暗示他不要輕舉妄動。雖然心裏明白,倘若阮劭南真知道她的動向,現在她就不會坐在這兒了。這招“以虛打實”是阮劭南教的,關鍵是要面不改色,稍一露怯,她就完了。

    陸子續有些尷尬,咳嗽了幾聲方才説道:“我本不該找你的,可為了你大哥和二哥的孩子,為了給陸家留下最後一點血脈,也只得豁出這張臉來求你。未晞,就當你發發善心,給這兩個孩子一條活路吧。”

    未晞默然一嘆,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以為她有改天換地,普渡眾生的本事?

    未晞平靜地看着他,看着自己所謂的父親,忍不住淡道:“對不起,我已經説過了,在這件事上,我愛莫能助。做決策的人從來就不是我,你直接求他倒還實際點。不過……”説到這裏,她笑了笑,“我看你還是別求了,因為他不止一次説過,一定會趕盡殺絕。當年你怎麼對阮家,人家現在就怎麼對你,很公平。”

    陸子續聽後,竟然激動得老淚縱橫,後悔萬分地説:“這都是我年輕的時候做下的孽,風光的時候沒有半點人性。將人家的孤兒寡母趕盡殺絕,現在輪到自己老來無子送終。咳咳……”話未説完,便縮腸抖腹地咳起來。

    他抬起頭,帶着乞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兒:“未晞,你就當做做好事吧。阮劭南為了討你歡心,連幼晞都要了過去。由此看出,他有多重視你。你好歹試一下,就算不成功,我也算盡了人事,日後躺在棺材裏,也可以閉眼了。”

    兩個孩子看到爺爺如此景象,馬上跑了過去,圍在老人膝下大聲啼哭,兩位美婦人也跟着哭紅了眼睛。

    未晞默默看着眼前這幕慘絕人寰的悲情大戲,心裏明白:曾經那麼不可一世的人,但凡有出路,也不會跟她這個棄女這樣低眉順目。

    陸家是真的散了,陸子續的時代早已過去,如今只是這城市歷史上,並不風光的一筆。想他當年是何等威風的人物,現在卻落得如此淒涼的下場。

    不是不可憐……

    一百零四、媽媽,什麼叫**?

    “這麼多年,我有個問題一直想不通。”未晞看着自己涕淚縱橫的父親,慢慢説,“當年她躺在你身邊割腕的一刻,她在想什麼?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讓她把自己殘虐到那種程度,也要離開你?每次一想起來,我就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或許你知道答案,能不能告訴我?”

    未晞的語氣很平靜,陸子續卻用一種近乎可憐的眼神看着她,彷彿在無聲地乞求她。

    未晞只若未見:“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早晨你一覺醒來,看到自己的妻子泡在血泊中,你怕不怕?這麼多年,你有沒有夢到過她?她有沒有在夢中跟你説話?對你説了什麼?”

    “不,不……不要再説了。”

    “你不想説,那讓我來告訴你。她對你説,她死得好慘。她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對她?她滿身是血,把露着白骨的手腕遞到你面前,説她很想你,想你下去陪她。陸先生,我説得對不對?”

    “不,我沒有害她。”陸子續駭得渾身發抖,“是她不愛我,她不讓我碰她,寧肯死也不願意留在我身邊。可是,我愛她,她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

    “愛?”未晞幾乎冷笑,“原來你的愛,就是用皮帶勒住一個女人的雙手**她?陸先生,你的愛可真偉大。”

    陸子續陡然睜大了眼睛,一臉的驚懼和不可置信。

    未晞看着他驚訝的表情,疑惑地問:“你是不是一直以為,你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沒人知道?呵,你真的是對自己太自信了。在陸家老宅怎麼會有秘密?你的傭人,你的管家,你前妻留下的那些兒女們,哪一個不是有心人?她是你的妻子,你卻讓她在這偌大的家裏活得一點尊嚴都沒有。最後,連個端茶遞水的小丫頭都敢欺負她。是你和你們陸家的人,一刀一刀凌遲了她,慢慢活剮了她。你現在卻對我説,她的死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陸先生,這或許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大的笑話。”

    未晞靜靜説着,這些話在她心中沉鬱了七年,整整七年。

    這七年,她不知多少次模擬過今天的情景,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微笑,每一個表情……她以為自己會哭,結果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平靜的語調甚至沒有明顯的起伏,彷彿一個局外人,將一段於己無關的前塵往事……娓娓道來。

    陸子續面如死灰,兩位美婦面面相覷,兩個孩子睜着無辜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一切。

    小男孩拉了拉母親的衣角,小聲問:“媽媽,什麼叫**?”

    女人立刻捂住了孩子的嘴。童言無忌,卻狠狠地刺在大人的心上,將最不可觸碰的膿瘡挑破,鮮血四濺,腥臭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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