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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員降將

    還齡陡然轉身,一頭長髮抖得筆直,飄散在肩頭一邊,“大師兄?”

    “誅劍,你不要用你那鬼都聽不懂的聲音和我説話,説不出就閉嘴,難道你的男人沒有教你嗎?”來人冷冷地道,“你躲在這裏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以為,躲在這裏就可以和這個變節投敵的窩囊廢雙宿雙棲?你真是太天真了,出去吃了這麼多苦頭,你還是這樣天真,你説大師兄我是贊你好?還是罵你好?”

    則寧頭痛剛過,陡然又聽見他竟然已經變成了人家眼中的“降將”,他深吸了一口氣,多日來努力忘卻的死結,又泛上表面,“我既沒有叛離大宋,也沒有向大遼投誠。”他只淡淡解釋這一句,“你不要這樣和她説話,你明知道她不是堅強的人,會傷了她的心。”

    來人是鑄劍大師的首徒,耶律珩,聞言非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嘲笑道:“這樣膿包的男人我倒是第一次見,是男人還怕傷了這丫頭的心?她還有心?她心裏不全是你嗎?哈哈哈,我正要傷一下這丫頭的心,看她要對我如何。哈哈!”他冷笑幾聲,伸手向則寧抓去,“你隨我走,太后要你的人!”

    還齡手上無劍,眼見耶律珩出手如電,她想也未想,自知手上力不如人,飛起一腳踢了過去,“放手!”

    耶律珩這一抓可比她快得多,眼見就要抓中則寧的右臂,卻見則寧左手斜攔,姿勢看起來是毫不出奇,但是自己這一抓如果抓到了底,非把自己手上“少海穴”撞到則寧手肘上去不可!他心中一凜,縮手後躍,這個男人,雖然武功已失,但依舊不可小覷!

    他後退,則寧出足一絆,他眼光素好,這一出腳,正正瞧準了耶律珩後躍的舊力已盡,將落未落的時候,耶律珩看得出他武功已失,一下輕敵,竟然幾乎被他絆個正着,連忙足尖點向則寧右足“解溪穴”,逼他收腳。

    但是則寧根本沒有真的要把他絆倒的意思,右足一出即收。

    他只不過要分耶律珩的心而已,如此一分心,還齡那遲來的一腳就結結實實蹋中耶律珩的後頸,幾乎正中“大椎穴”,那可是人身死穴之一!

    “啪”的一聲,還齡飄然後退,則寧淡淡一笑,而耶律珩臉色大變!這兩個人極不好鬥!還齡的武功本就相當了得,他雖然貴為師兄,但也並未在武學上有超越她的多少成就。他之所以認為吃定他們兩人,是早知還齡心性純良,則寧武功已失,卻不知,還齡是心性純良,但是她有則寧指導,則寧雖然武功已失,但卻有還齡幫手,他自己勁力雖失,但身手尤在!絕不是沒有還手之力的窩囊廢!尤其則寧認穴之精之準,更是一大威脅!

    後頸火辣辣的痛,但丟了面子的懊惱大大過於後頸的痛,耶律珩“錚”的一聲抽出了腰間的軟劍,鑄劍大師門下,每個弟子都腰間佩劍,上一次還齡刺殺趙炅身背兩劍就是這樣。

    還齡陡然變色,鑄劍谷的武功全在劍上,給耶律珩抽出劍來,實在是一件非常不妙的事情。

    “我看你們,你和你,你們兩個,還是乖乖隨我回去比較好過。”耶律珩用劍指着他們兩個,“師妹,我和你同門十幾年,不想動手傷你,你還是自己和我走。”

    還齡搖頭。

    則寧也是那樣淡淡的,沒什麼表情。

    耶律珩為之氣結,“你們兩個,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怪不得我辣手無情!”他軟劍一震,“霍”一聲響,對着則寧刺了過去。

    還齡衣袖一揚,點向耶律珩的手腕;則寧瞧得奇準,這一劍刺過來,他側身讓開,扣指在扁平的劍刃上推了一下,他的力道雖然不大,但是推得恰到好處,讓耶律珩這一劍的力道微弱出了掌握,幾乎又讓還齡一指點中他手上的穴道!

    該死的!耶律珩着實沒有想到最難纏的不是還齡,卻是手上無力的則寧!他實在應該早早殺了他才是!

    三個人一柄劍,兩個人影翻飛,一個人只是退一步,進一步,就這樣夾雜着劍光拆了不知道幾百招。

    則寧畢竟是沒有真力的人,時間一長,他就開始疲累,頭又開始隱隱作痛,對於耶律珩軟劍的反應也就沒有開始那麼敏鋭。

    耶律珩瞧出了便宜。

    還齡只能着急,卻是無可奈何——

    ***——

    “是你救還是我救?”有人笑眯眯地問。

    “當然是你救。”另一個人的聲音分明有一種別樣的動聽,像一抹雲摟住了山睡去一樣的慵懶魔魅。

    “好,我救,我救完了你到我丞相府彈琴給我聽。”開始笑着説話的人的聲音柔軟而好聽,“我要聽《皇皇者華》。”

    “我不回都城,你如果可以等,那就等吧。”另一個人懶懶地道,“聖香少爺,你再不救,則寧就變成死的,到時候你就算把這個呆頭切成八十塊我也是不要的。”

    “他當然不會死,我要他活,他怎麼敢死?”聖香坐在則寧和還齡蓋的草棚子的頂上,笑眯眯地看下面,“則寧啊,聽見沒有?爭氣點,不要死啊,你死了我多麼丟臉?我説了你不會死的,你當然不忍心讓我説謊,對不對?趕快踢他一腳,對對對,還齡丫頭踢得對,就是這樣。則寧還不趕快閃人?他要刺你左腰,對,我建議你踢他屁股……”這就是所謂在很努力“救人”的聖香大少爺。

    六音懶懶地看,他就坐在草棚的另一頭,本來是趕往苗疆的,走到半路,聽説則寧出了事,就半路轉過來看看,結果遇上了這個天下第一大少爺,不知道他巴巴地從都城趕來,又有什麼好玩的?則寧和他又不熟,有什麼道理要這位叫苦第一,好玩第二,多管閒事第三,真正做事第四的大少爺跑到這裏來玩?他自己身體據他自己説是不好的,丞相也寶貝他寶貝得緊,為什麼他會來?

    不過聖香既然插了一腳,也就是説,則寧必然是沒有問題的,無論是現在動手也好,朝裏的大罪也罷,聖香少爺顯然已經扛上了,他雖然不是什麼官,卻比任何官都厲害——誰叫皇上疼他?

    “笨蛋笨蛋,難道竟然還要我親自出手?還齡丫頭,我教你,你這樣打人是不痛的。你要這樣,把真力運在掌緣,出手要快,打中之後不要立刻收手,要打紮實,這樣才會痛。”聖香意興盎然,興高采烈地坐在屋頂上指點“樓下的”怎麼打架。

    還齡是沒有伺候過這位有名的大少爺,聽他這樣説,又是生氣,又是好笑,又是着急,又是擔心,不知不覺分了心,被耶律珩一眼看破,“刷”的一劍遞了過來。

    “哇,則寧機會來了!”聖香在屋頂上大叫,“別讓他跑了!”

    果然,耶律珩一分心於還齡,遞出那一劍,背後就露出空門。被他認為已經沒有威脅的則寧,突然不再閃避,飛起一腳,直接踢上耶律珩後腰的空門,他手上的力道不足點穴,但是腳力便可以,他的眼力又好,認穴又準,否則平常人即使是練過也不能用腳尖點穴——“啪”的一腳,解決問題。

    還齡死裏逃生,則寧額上見汗,但是,他們兩個竟然活捉了這個鑄劍谷的頭號人物!雖然還齡身手不弱,但兩個人手無寸鐵,一個是武功全失,做到了這一點,也是近乎僥倖的。

    當然,聖香在屋頂上胡説八道也有一份功勞。

    “我就説,則寧是不會死的。”聖香眉開眼笑,對着六音,“你看,你和他在一起這麼多年,還不如我瞭解他!則寧是什麼人?他會要人幫他動手?他又不是聿修那野蠻人,動不動就打架,你以為則寧沒了武功就什麼都沒了?會叫的狗是不咬人的,所以,會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他興高采烈地把則寧比成“不會叫的狗”,絲毫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對。

    六音哼了一聲,“我不需要了解則寧,我又不嫁給他做老婆,”他懶懶地靠在草棚的脊樑上,“你瞭解這麼多幹什麼?皇上叫你做密探?查我們幾個?”

    聖香笑眯眯地道:“是啊,你信嗎?”他就仗着一張玲瓏可愛的臉,騙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寵愛憐惜,他對誰笑誰沒轍,所以六音根本不看他,“我信,我幹嗎不信?皇上是什麼人?他有這樣一個寶貝在手,他會不用?”他看也不看“樓下的”則寧和還齡,“既然他們死不了,我走了。”

    “喂——你不是去苗疆?怎麼跑這麼遠走了反路?你走錯方向了,喂——”聖香看着六音説走就走的背影,哇哇地叫:“你不是去救人嗎?再不去人真的死了救不回來了。”這平日嘻嘻哈哈的少爺公子,竟好像真的什麼都知道。

    六音遠遠地傳來一句意興慵懶的話,“我突然不想救了。”

    “啊?喂,喂——”聖香莫名其妙,好生沒趣,“什麼啊,這什麼人!真是!”

    “他只不過發現可能用逼的辦法比用救的快而已。”回答的是則寧,淡淡地,“是皇上要你來?”

    “還是你聰明,你就知道少爺我身體虛弱,又有心病,沒事我是絕對不跑這麼遠的差使的。”聖香笑眯眯的,“皇上要見你。”

    “你跟在他後面?”則寧看了耶律珩一眼,淡淡地問,“他找到了就等於你找到了?你還真是了得。”

    “錯!”聖香從袖子裏翻起摺扇,“啪”的一聲打開,“我跟在六音後面,你懂了嗎?他才跟在這呆頭後面,至於他從哪裏找到這呆頭,少爺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跟在六音後面是一定可以找到你的,就這麼簡單。”

    他還真是懶,比六音還懶!則寧淡淡一笑,“剛才倒是多謝你了。”

    “客氣客氣。”聖香作了個大揖還給他,“六音他關心你才着急,少爺我不關心才看得出你是不會輸的。不會叫的狗——嗯,不是不是,不説話的則寧大人的厲害,這呆頭看不出來當然要輸,他笨,不是我笨。本少爺是很聰明的。”自吹自擂一向是聖香的專長。

    還齡不聽他們話中有話互探虛實,只是對着聖香做口型,“告訴我,則寧他為什麼成了陣前的降將?他不是遇到攻擊脱離軍隊麼?”

    聖香稀奇之極,“他沒告訴你?這樣奇貨可居的事情他居然沒有告訴你?他要救你啊!你以為你刺殺皇上,刺過了就算了?要掉腦袋的啊,這種事都想不通?他不帶了你走,你怎麼能活到現在?”

    為了——救她?還齡不是猜不出則寧在説謊,他實在沒有説謊的天分,只是她不敢相信,這世上似乎有兩個則寧,一個淡然安詳,一個殘忍卑鄙——兩個則寧?兩個?她突然一下子破解了咒語一樣,激然回身,“那一天晚上的人,不是你!”

    她説的話聖香是聽不懂的,難過地摸摸耳朵,聖香乾笑,“你們有誤會就慢慢説,説完了,記得通知我一聲。”

    則寧看着她突然湧進了無數複雜感情的眼睛,和她微微顫抖的拳頭,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道:“不是我。”

    還齡倒抽一口涼氣,她控制不了自己,一下起來,抓住則寧的雙肩,“那你為什麼要認?為什麼要認?你難道不知道我會恨你,難道不知道,我會為這件事痛苦多久!因為我不相信你會做出這種事,卻要逼着自己相信,逼着自己恨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則寧不敢面對她如此的激動的情緒,咬了咬嘴唇,“我不想傷害你。”

    “我痛苦的不是我被誰強暴了!”還齡抓着則寧的肩,用力搖了一下,“我不是把名節看得比命還重的女人!幾乎被強暴了,我恨!我很恨!但是,我不會為了這種事情恨一輩子!我痛苦的是,我以為那個人是你!你明不明白?我不相信你會做出這種事情,我痛苦的是,我付出感情換回來的是傷害是暴力,是絲毫不被尊重的凌辱:我痛苦的是我失去尊嚴,失去尊嚴之後依舊愛你!我看不起我自己!你明不明白?”她眼角有淚,悽然笑道:“我多麼希望你跟我説,不是你,結果你跟我説‘對不起’,你知不知道,你説對不起的時候,我多麼想一劍殺了你!”

    則寧閉起眼睛,咬了咬下唇,顫聲道:“對不起。”他不知道他一意的維護,造成的是更多的傷害,他只是希望可以保護她,只是希望她快樂,卻不知道,她的快樂竟是和她的尊嚴她的自信聯繫在一起的,而那個聯繫,就是他的理解和尊重!

    他從不曾真正尊重過她!他只是一廂情願地愛她保護她,卻不曾尊重過她!

    “那麼,你那個時候不救我,因為你失去武功?你失去了武功還敢救我?敢帶着我走?你憑了什麼這麼篤定你一定救得了我?”還齡聲音一樣顫抖,更是語音不清殘缺不全,“你怎麼敢?你怎麼會?你不是非常重視你大宋朝的一切,你一直在為了它更好而努力麼?你想沒想過後果?”

    則寧緩緩睜開眼睛,那眼睛清澈得可以映出還齡的影子,“我不可以讓你死。”他本想忍耐這一句話,但終還是説出了口:“你死了,大宋朝一樣失去則寧,我——我不能保證,我還會是原來的我。”

    還齡失神,“我——只是個誤會了你、恨你的女人。”她的語音低弱,“你好能忍,你瞞了我這麼多事情,你竟然忍得下不説、忍得下騙我!你好狠心!”

    則寧無言以對,他只是以為——只是以為——不説,她會快樂一點。

    “你甚至瞞着我,你病了都不肯説!”還齡激憤地放手,退開幾步,“你以為這樣不斷地犧牲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你只是還是在傷害我,傷害我——我不能徹底地瞭解你,不能給你分憂,不能關心你,甚至不能最基本地對你好!你以為這樣傷害你自己就對我最好?你想沒想過,如果你不能騙我一輩子,我會是什麼感受?什麼心情?我會很快樂你把自己傷害得這麼徹底?”

    則寧伸出手,像從前那樣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我答應你,如果我不能騙你一輩子,我就不會再騙你。”他從來不用這樣的口氣説話,他向來淡淡的,但是這語氣像在承諾,在起誓。

    “你——”還齡一腔的激憤登時化成了眼淚,她哭起來的樣子絕對是清澈的,就像則寧的眼睛,像透明的水溢出了杯沿,不斷不斷地氾濫那一份光圓的透明,“你就是喜歡讓我哭——”

    則寧把她輕輕抱在懷裏,“不哭,不哭。”他依舊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愛哭的姑娘。”

    “嗚嗚——”還齡不知道自己是因為高興而哭,還是因為難過而哭,她必須要哭,才能發泄堆積在心中的一些感受。那些感受,一半是她的,一半是則寧的,她連他的苦一起哭了出來,哭這些日子的怨恨淒涼的心情,哭則寧的用心良苦,哭一些無端多出來的情緒,甜甜苦苦的,苦苦甜甜的。

    “好了,你們哭完了沒有?”旁邊等得很不耐煩的聖香拿着摺扇往還齡頭上敲來,“天都黑了,先和我回去再説好不好?你這破房子怎麼能住人?走啦。”

    還齡擦乾眼淚,抬起頭,“皇上不會要殺他?”

    “她在説什麼?”聖香很沒面子地聽不懂還齡在説什麼,拿摺扇敲敲則寧,“翻譯。”

    “翻譯?”則寧不知道他在説什麼,徑自給還齡解釋,“皇上不會殺我,否則,聖香剛才就不會相助,但是——”他看了聖香一眼,“如果我不和你回去,是不是要和你動手?”

    聖香嘿嘿一笑,“皇上不殺你,不代表他不會罰你,他不殺你,也不代表他不殺還齡丫頭。”他“譁”的一聲打開摺扇,扇了幾下,“但是,你是一定要和我回去的,你要想清楚,今天,來的還是我,就説明皇上有心饒你,你如果不和我回去,下一次,我就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則寧搖了搖頭,“皇上不可能饒了她,我不回去。”

    “不,我們回去!”還齡卻是搖頭,“一定要回去。”

    她這個“回去”聖香倒是聽出來了,稀奇地道:“不會死的人不想回去,會死的倒要回去,真真千古奇談。”

    不,她想回去,不是她不怕死,是因為,則寧病了。她不會忘記,只有在都城,才有着最好的名醫,才可以給他治病!她想回去,因為都城有岐陽!她不想再經歷一次像她看見則寧跌倒之時那樣的心痛,他是這樣能忍的人,不是痛苦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是不會失控的。

    她不想和則寧爭辯這個問題,立刻一指點了他的穴道。

    則寧永遠沒有提防她,所以每一次,她都輕輕易易就得手。

    聖香驚異地看着這個女人,厲害!他在心中暗贊,暗暗慶幸他沒有得罪了她,厲害!真是厲害!這麼一指,則寧應指而倒,根本不需要任何爭辯,這一次他是聾子也知道,還齡在説:“我們回去吧。”

    聖香當然高興,説走就走,他看也沒有多看耶律珩一眼。

    還齡暗暗感激,她知道,聖香沒有帶走耶律珩,是不想讓她尷尬,畢竟,那是相處十幾年的師兄啊!——

    ***——

    趙炅本來是很惱的,則寧明知宋軍大敗在即,卻罔顧千萬宋軍的生死,要走便走,拂袖面去,結果他少了一個最得力的侍衞,被敵軍一記冷箭射傷,落得乘驢車逃走,顏面全失,他幾乎都要遷怒到則寧頭上!若不是容隱冷冷地提醒他,即使是則寧在,也不能挽回宋軍大敗的局面,至多不過保住了趙炅不會受傷,只憑則寧一人,是挽回不了什麼的,不能把戰敗的責任都推給則寧,也許他真的會下旨追殺。

    但是趙炅畢竟是趙炅,他心裏清楚,則寧是沒有盡到他的責任,但是,則寧並非主戰之將,戰爭失利,原因有很多很多,糧草的原因,軍餉的原因,戰術的原因,禁軍的原因,則寧的責任有!但並主重要,則寧更重要的價值,並非在戰場,而是作一個諫臣,並且是當心有疑惑,才可去詢問的臣子,這樣的臣子不多;皇帝能問,而又能答、敢答的人更不多。則寧卻是其中的一個。但則寧犯下這等大罪,又豈是隨便可以饒得了的?一開先例,後患無窮!

    “皇上。”則寧從來不多話,行了禮,就靜靜站着。

    這讓趙炅的火氣一時發不出來,重重嘆了一聲,“為了那樣一個女子,值得嗎?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是什麼罪行!朕可以一怒之下誅滅秦王府,你知不知道?那樣的女子,即使有一身好武功,那又如何?朕可以賞你十個八個,朕原本以為,你是聰明人,你想得明白的,結果你看你做出什麼事來?”他負手在政事堂裏踱來踱左,“眼下就算朕要饒你,百官也饒不了你,聿修第一個饒不了你!”

    “則寧可以抵命,”則寧依舊靜靜地道:“只要皇上不再追究這件事,則寧可以抵命。”

    “抵命?”趙炅怒極反笑,“朕明白你想維護那女子,但朕要你抵命做什麼?你死了,她豈不是又有理由行刺朕?朕不會殺她,朕想留下你,就必須留下她,只是——”趙炅一掌拍在桌面上,“朕着實不甘心饒了你們!那女子既沒有傷到朕,朕也就裝作不知道她到了都城,但是則寧你——”

    “啓稟皇上,御史中丞大人求見。”一位宦官剛剛進來稟報,又一位宦官進來,“啓稟皇上,侍衞騎軍指揮使趙大人求見。”

    趙炅嘿嘿一笑,“這倒好,一個想要你死,一個想要你活,兩個都來了!宣!”他袖子一揮,負手背對着則寧。

    “臣聿修。”

    “臣上玄。”

    “見過皇上。”兩人同時作禮,同時起身。

    趙炅點了點頭,則寧默然不語。

    聿修號稱朝中武功第一,掌管朝官檢舉彈劫之權,又肩負各地疑難重大案件的審判之權,人人以為他即使不是生相嚴肅,也必然要像容隱冷峻,或者上玄氣勢猖狂,但他不是。

    他生的卻像個羞澀纖細的女子,微微一震,臉上便要泛起一片紅暈,也如女子一般漂亮。六音是妖美,慵懶魔魅的妖美;聖香是玲瓏可愛;聿修卻是文秀的,他也沒有則寧淡然優雅,他便是文秀纖細的一個白面書生,不知道的人,只當可以一記巴掌打得他滿地找牙,卻不知這一記巴掌下來,也許聿修便會判他一個毆打朝官的“不尊”之罪,拖去砍頭也説不定。五聖之中,聿修看起來心腸最好,但他是最辣手無情的一個!

    “聿修先説,你難得見朕。”趙靈揮了揮手。

    “臣以為,則寧之事不宜重辦。”聿修開口居然説了這麼一句話。

    趙炅只當自己聽錯了,“什麼?”

    “不宜重辦。”聿修播了搖頭,“皇上,則寧身為皇親,又兼要職,則寧‘八議’之中,已佔其六,皇上如何可以重辦則寧?則寧是有功之臣,若是重辦,有傷臣心,他所犯並非‘十惡’首罪,皇上是不可以殺他的,難道皇上忘了?”

    趙炅微微一震,聿修不説,他還忘了則寧在“八議”之中,身佔其六,看來,他是殺不得則寧了。

    所謂“八議”,按《名例律》“八議”條,“八議”指的是“親、故、賢、能、功、貴、勤、賓。”則寧身佔“親、賢、能、功、貴、勤。”六條,早足了減刑的條件,按律,如此情形,必須由諸司七品以上官員於尚書省都堂集議,最後由皇帝裁決。符合“八議”之人,如果犯的不是“十惡”之罪,皇帝不能判其死刑,反而,犯流放刑以下罪,要先減一等,然後“以贖論”。這是祖宗之法,不可更改。

    上玄來也是為了這件事,聞言淡淡地道,“我本以為中丞大人不記得這件事,巴巴地要來提醒皇上,看來,中丞大人果然是公私分明的人,早知我就不來這一道了。”

    “則寧之事,皇上不宜現在下結論,應提交尚書省都堂議事。”聿修要説的只有這一句話,他不希望趙炅違律行事,倒不是專程為了則寧。

    趙炅倒是鬆了一口氣,他其實並沒有心殺則寧,則寧送尚書省都堂議事,那是十有八九沒事了,可能降職,然後按律贖罪,秦王府絕對是出得起這筆錢的。

    聿修被上玄這樣一説,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似乎他是被人稱讚而羞赧,但上玄知道,他只不過是被他激起了怒氣,強壓着沒有發作而已,聿修看起來文秀,但脾氣是最暴躁的。他的武功又好,有時候一言不合動起手來,有誰打得過他?幸好聿修也知道自制,動手是動手,倒也從來沒有過了界限,傷了人。

    則寧一直都不説話,突然之間,他向前一栽,倒了下去。

    “則寧?”數聲驚呼——

    ***——

    “這個——”岐陽皺眉,“麻煩大了。”

    “怎麼樣?”上玄煩惱地在則寧房裏走來走去,“他本來是應該關在大牢裏,皇上讓他回來已經網開一面,後日他的事情就要提交尚書省,他竟然在這個時候病倒?”

    還齡坐在牀沿看他,她知道他生病,但萬萬想不到這麼嚴重,這叫她要説什麼好?他付出這麼多,只是想和她在一起,難道老天爺就不可以對他好一點,不要這樣捉弄他麼?

    “他的腦子裏面,這裏。”岐陽比劃了自己的後腦中間一下,“長了一個水泡,你懂嗎?這裏面有視神經,語言中樞,還有腦幹,左腦和右腦交換信息的神經,他在這裏長了一個水泡,壓迫到了一些東西,所以體温偏低,所以他原來不會説話,所以他現在醒不過來,再下去,他就看不見東西,然後……”

    “然後?”還齡無意識地重複他的最後兩個字,然後?她無所謂,他變成什麼樣子,她都陪着他,就像那一天他説的:“無論我是什麼人,殺人兇手還是妖怪,你都和我一起,永不分開。”她不會悽苦,因為,她已經得到了很多人一生一世都未必得到的東西,愛和理解,她不會悽苦,只會感激。但當然,她會盡她一輩子的能力,治好他。

    “然後?還有什麼然後?然後就死了。”岐陽聳聳肩。

    “你不是神醫?你都救不了他?”上玄火氣起來,一把向岐陽抓去,“你説你救不了他?”

    岐陽嚇了一跳,往後一跳,跳得老遠,“我沒有説救不了,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還齡平靜地,非常努力地,發出聲音讓岐陽聽懂,“需要什麼?”

    岐陽歪着頭看她,又看看上玄,終於嘿嘿一笑,“不需要什麼,我只需要讓他失蹤一天,你們信不信得過我?一天,失蹤一天。”

    還齡低頭看着則寧,渾身冰涼的則寧,失蹤一天?她可忍受得了這樣的心焦和害怕,等待和猜疑?一天,一天是多麼多麼的長,她毫不猶豫,“好。”

    上玄哼了一聲,“救人就救人,神神秘秘,好了不起嗎?”

    岐陽只是笑。

    “當然不好,”有人插了一句,聲音是像足了則寧,不過聲調大大不同,“他是欽命要犯,讓他失蹤一天,到時候他託病跑了,秦王府拿什麼給皇上交待?讓他和你走?笑話!”

    還齡回頭,驀然,倒抽一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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