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負春心
一個月後。
“倚然有恨,五年魂斷櫻花。隔窗有明月蓮蓬,不知坐擁錦榻。無謂傷身傷神,一意守歸期歸涯。依然為我離殤,五年魂斷櫻花。”
通微胸前帶着由千夕的魂石串成的墜子,依然對着一園寂寞,對着滿城風絮。
他連他愛的女孩的形狀……都保不住。最諷刺的是,那還是他親手打碎的!他親手打碎的!他不要説保住她的生命,保住她的快樂,保住她的笑顏,他卻連她的形狀都保不住。
通微,你真的是太強了!太強了!強得可以傷害自己最在乎的人,強得,專門傷害自己最在乎的人啊!他對着自己冷笑,眼眶好熱,這幾天,不,這一個月,他的眼眶始終好熱,他從來不知道……他是這麼容易流淚的人,是風不好,風一吹,他就要流淚……
是他太脆弱了嗎?為什麼總是忍不住要顫抖,總是忍不住,有熱淚,要奪眶而出?
雙手抱膝,他把自己的臉擁在雙臂之間,他覺得自己很狼狽,他應該有足夠的閒適,去豁達一點。她已經死了五年,難道你還不曾習慣?你還一直固執地相信你和她還可以重逢,還可以相愛嗎?因為過去只想着可以重逢,所以從不覺得什麼是永別,什麼是永遠,讓人絕望的永遠。永遠,都不能再相遇。
十三塊魂石,説是可以攢聚成完整的靈魂,可是這一個月來,無論他用盡多少方法,魂石依然是魂石,閃着冷冷的光的石頭,就像是再經過幾百萬年也不會變,這叫人如何相信,它,它們,曾經是一個會哭會笑的、活得那麼熱切的女孩?
“巫婆你在幹什麼?”
就在通微最不希望人打攪的時候,有人用非常無辜的口氣,非常無聊的聲音,在非常近的距離間他。
通微的身子微微一震,有這樣點塵無聲的輕功的人,除了聖香,不會有別人。聖香來幹什麼?他現在誰也不想見,也不想讓誰看見他的樣子,他的臉上淚痕未乾,所以不願抬頭,這個時候想鎮定,卻偏偏地,忍不住要顫抖起來。是太痛苦了,希望找一個人來安慰嗎?不,他不需要人安慰!他不要人可憐,更不要人關心!他從前不曾關心過別人,現在,他也不要別人來刻意地關懷!聖香,你知情識趣就馬上離開!否則,不要怪我,翻臉無情!
可是聖香偏偏就是一點也不知情識趣,反而加了一句:“一大早坐在石頭上打瞌睡?現在是秋天,天氣涼了,你在這裏睡覺會着涼的。”
他在説什麼啊?通微不想讓人看見他淚痕狼藉的臉,所以明知聖香來了,仍然不抬頭,結果就被歸結為在打瞳睡?“你回去,我現在不歡迎你。”他勉強維持着冷淡的聲調,壓住火氣緩緩地道。
“你幹什麼這麼……”聖香一個“兇”字還沒有説出來,通微沒有抬頭,衣袖一拂,地上的落葉陡然翻起,一片落葉牆向聖香罩了過來,帶着“呼”的一陣風聲。
“喂!你有沒搞錯?莫名其妙!”聖香那邊“霍”的一聲,想必他用他的摺扇擋了一下,閃避了過去,“我有正經事要告訴你,今天燕王府鬧開了鍋,上玄不見了!他已經連續四天沒有上朝,今天燕王府最後確定,他不是失蹤,就是離家出走了!我一大早趕來告訴你,你搞的什麼鬼?一見面送我一大把雜草?莫名其妙!”
上玄不見了?貴為燕王爺嫡長子兼侍衞騎軍指揮使的上玄,居然會不見了?就憑着上玄一身武功,他還能遇到什麼大事,能讓他失蹤?通微微微頓了一下,淡淡地道:“他不見了就不見了,與我何干?”
“你吃了火藥?”聖香詫異地要繞過來看他,“幹什麼冷冰冰惡狠狠的?”
“你出去!”通微沒有抬頭,森然道。聽他的語氣,任誰也知道,再不出去,要發生什麼事誰也不知道。
哦?聖香笑眯眯地道:“我偏偏不出去。”這個時候,也只有聖香,能夠這麼看不懂臉色地這麼説,因為,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通微陡然抬起頭來,聖香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他臉頰上的淚痕和他微紅的眼睛。通微有時孤意如月,有時寂寞如蓮,聖香和他認識五年,卻從來不曾看見他眼睛裏有過任何淒厲的神色,他一向只是憂傷,憂傷,像酒,雖濃郁,卻並不多,那是點到即止的憂傷,恰到好處的憂傷,只會讓人覺得他有些站在紅塵之外,卻並不會讓他顯得痛苦,或者淒涼。
危險!聖香完美的眼瞳陡然閃過一絲警覺,當一個不會失常的人真正失常的時候,經常代表着,會爆發出超出他自己控制之外的駭人的力量!何況,通微本就是一個帶着莫明力量的異人!他的反應已經很快了,其實在通微沒抬頭之前他已經準備好要逃,但是,當通微陡然抬頭,一掌帶着滿園落葉滿地殘花劈了過來的時候,聖香依然只有哀號一聲,硬接!
不是他不能逃,也不是他不想逃,而是,聖香很清楚,在通微極度哀慟的時候,如果沒個可以讓他發泄一下,並和他的哀慟相抵抗的力量,要麼他繼續在這裏痛苦下去,要麼,他把這西風館拆了,可這地方是皇上封的,拆了可是要殺頭的!
可悲的是,他不知道通微的修為到底是多深?可憐他顧慮的是,通微這一掌他如果不接,將被他一掌震毀的可能是他背後的亭子,那上面題着太宗皇帝的大字,要是毀了,雖然聖香也不心疼,通微自然也不會在乎,但是對於狀態如此之差的通微,惹上一身的麻煩,那也將會是很麻煩的事情。
總而言之,通微悲慟與怒氣併發的一掌過來,聖香雖然心裏千伶百俐,一瞬間過了無數念頭,還是選擇了一個最笨的方法,硬接!
雙掌相交,沒有想象中的驚天巨響,無聲無息……
一掌硬接,發出了輕輕的“咯”的一聲,聖香被震得跌坐在地上,睜大眼睛指着通微胸口的魂石,突然瞠目結舌,指着那個東西,“巫婆——”
通微低頭,只見那一串幽碧深邃的魂石,最大的一個,居然微微開裂,那縫隙之中,流出一滴殷紅殷紅的液體出來,像非常濃郁的血。
那是什麼?通微用手輕輕托起那串魂石,把裂隙轉了過來,那裂隙很深,也許就是他和聖香交掌的時候震裂的,但是這殷紅色的會是什麼?血液?魂石的眼淚?
“鬼淚!”聖香突然道。
通微睜大眼睛:“鬼淚?鬼,也有眼淚?”
“有的,能流鬼淚的鬼,必有着世間最悽哀的心,所以才會流淚。人家説,觀音看世間眾生太苦,因慈悲而流淚;鬼沒有觀音慈悲,鬼哭,是為了鬼自己,”聖香凝視着魂石,“可是鬼淚一般只在鬼顯身的時候,自鬼眼而下,怎麼會從這裏?”
難道是因為,千夕仍有靈知,化身魂石,依然會哭泣嗎?
那鬼淚越流越多,快要墜下來了,聖香和通微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要怎麼辦,眼看着那滴鬼淚由半圓,而漸漸拉開弧線,超過半圓,渾圓,然後,沉重地掉落下來。
幾乎,聖香和通微都可以聽見它掉落在地上的“嗒”的一聲,這鬼淚看起來如此沉重,掉下去的樣子,就好似一滴水銀,跌了下去。
那是千夕的眼淚!通微眼見它快要跌了下去,想也沒想,攤開掌心,在它掉下去的時候,把它接在了掌心裏。
那沉重得不可思議的鬼淚,接觸到了通微的手指,居然就像水乳交融,一點停頓也沒有,滲入到他身體裏去,如一縷清煙遇風消散,剎那間無形無跡,如果不是那魂石裂口還在,簡直就好似這一切從未發生過!聖香目瞪口呆地看着通微,然後又看看他胸口的魂石,發現滴出鬼淚的那一顆,已經黯淡失去了光芒,就像一顆灰敗的骨頭,與旁邊盈盈幽碧的其他魂石完全不同。
那鬼淚滴人身體,通微只覺得全身都似恍惚了一下,是冷是熱,居然分辨不出來,眼裏看出去的東西一時間都成了重影,像是,有着兩雙不同的眼睛,從不同的方向,看着同一個事物。
“巫婆?”聖香看他臉頰之間陡然升起了一片紅暈,神色也似不太對頭,“你沒事吧?”
那一陣子的恍惚和錯覺也只是一剎那的事情,通微定了定神:“我沒事。”
“你臉上好紅,很熱嗎?”聖香疑惑地摸摸他的額頭,卻發現是出奇的冰冷,讓他駭了一跳,“怎麼會這樣?都是那鬼淚在作怪,你覺得怎麼樣?你冷得像一塊冰!”
通微搖搖頭:“我……我不知道。”他居然暫時感覺不到是冷還是熱,只覺得身體裏的魂魄有些飄飄蕩蕩,幾乎要離體而去了。
“見鬼!”聖香一跺腳,“我晚上問降靈去!這搞的什麼!我看這一串東西里面都是這種鬼淚,幸好剛才沒全部打碎了,否則十多滴鬼淚全部進了你身體裏去,你不變鬼也差不多了!”他説走就走,“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通微點頭:“不送。”他心裏卻有另一種想法,也許把這十三滴鬼淚全部融入了自己的身體,就會發生一些什麼。這是千夕的魂魄,是千夕的碎片,是她的眼淚,如果全部融入了他身體,他不會覺得恐懼,只會覺得幸福。
萬一會發生一些什麼呢?即使這樣做會讓他承擔很大的風險,但是他不在乎,反正,千夕都已經消散了,還有什麼會比這個結果更壞?就算連他也魂飛魄散了,那又怎麼樣呢?不過是少了一個人瘋狂而已,算來,竟是一件好事呢。
看着聖香遠去,他握住剩下的魂石,心中另有打算——
***——
孤夜有月,蓮花依舊幽香。通微在月下,手裏握着剩下的十二顆魂石,輕輕地把玩着,魂石盈盈冷冷的流光,碧幽幽地在月下閃,把通微的眼瞳照得一陣一陣的光亮。
手指之間轉着晶瑩幽碧的魂石,通微一徑默然無語,十二顆魂石在手指間緩緩地轉動。良久,沒有看見通微有什麼動作,“格拉”一聲,一顆魂石在他指間碎裂,石中殷紅的鬼淚滲出,立刻滲入了通微的指間,剎那間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似乎那鬼淚有自己的意志,就是要滲入通微的身體。
通微微微一顫,嗡然一聲,眼前又是一片昏花,不,不是看不清,是看得太清,他在那一剎那,不但可以看見自己的前方,竟似乎還可以看見自己的背後,似乎有人,用温柔的目光,慰藉的手,一方面看着他,一方面輕輕撫慰着他!那感覺太詭異!看見自己的是他自己!但是他在那一剎那彷彿已經不是他,而成為了另一個,用心關切着他的人!
他在那一剎那幾乎一個人生生分成了兩個,但通微並沒有害怕,他突然明白,原來是這樣的!
原來是這樣的!
鬼淚,是千夕的一部分,被鎖在魂石裏面,它無所憑藉!所以要讓它融合,需要有一個載體。破碎的靈魂要融合,需要另一個靈魂來承載,而當一個靈魂侵入另一個靈魂的時候,身體就會產生紊亂的錯覺。
因為,千夕侵入他身體的只是魂魄的碎片,所以紊亂的感覺一閃而逝。千夕的靈魂在他的靈魂中暫時收斂了起來,等到她的魂體聚齊,也許,她就會重新有了知覺,有了感情,就會有她自己的思想。但那個時候他還會在嗎?那個被她作為承載體的靈魂,他的思想還會在嗎?千夕會不會代替他,成為他這具身體的主人?通微陡然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就是所謂“附身還魂”麼?千夕,會重生,而他,會成為離體的魂魄,還是被千夕完全代替,此後再也沒有他?
兩個靈魂,一個身體,這當真是無法解決的難題,除非,他能夠為千夕找到一個新的身體,可千夕是死靈,並非生靈啊!死靈沉重的陰氣,會消磨活人的生氣,活人,是無法長期承載一個死去五年的靈魂的,更何況,千夕還是厲鬼,除了他這具身體有着詛咒師的血脈,有着和她相同的血緣,甚至還有着她自己封印的力量,別人根本負擔不起這樣一個死魂。
低頭看着手指間晶瑩幽碧的剩餘的十一個魂石,他要怎麼辦?握碎它,也許立刻千夕就會重生,但是重生為他,千夕難道就會高興嗎?不要説女身轉為男身,千夕,始終是希望他快樂的,她並不在乎她一再的犧牲,只要求他快樂,一旦重生為他,知道了他為了她放棄了自己,難道千夕就會快樂嗎?讓她一個人活下來,承擔着怪異的人生和一世的寂寞,難道是她希望的?他不希望她再承擔一次他此刻經歷的,無法挽回伴侶的痛苦,與其留下她一個人,還不如讓她沉睡在魂石裏,至少,不會再為了誰掉眼淚。
知道了讓千夕還魂的方法,可是除了再一次感覺到冰冷的絕望,通微找不到一絲一毫快樂的感覺。
他不是捨不得自己,而是,捨不得她寂寞。
我,讓你復生一半,好不好?通微握緊了那些魂石,我先讓你復生一半,在我的身體裏。給我一段時間,如果我找不到方法,就把這具身體讓給你,當然,你不願意的話,你也可以不要,做鬼,也許比做人要自在得多,
無數思念之間,剩餘的十一個魂石有五個帶着似乎很平靜的“格拉”之聲,碎裂!殷紅的鬼淚流出來,消失在通微修長的指間。
那修長的手指絲毫未被鬼淚影響,指間略略一張,濾去碎裂的魂石碎片,隨即回攏握住剩餘的六個魂石,握了很久、很久——
***——
夜裏,通微合衣睡在牀榻上,幽暗的房裏,只有他緊握在指掌間的魂石在碧幽幽地閃光。
月色低沉,漸漸地月沉西方,將近日出,天此刻無月無日,黯淡少星。
黑,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時刻,就是日出之前。
突然間房間裏的氣息起了少許變化,似乎有什麼陰陰的正在脈動,流過屋內的空間,一個朦朧得幾乎看不見的影子,從通微身上升起,那影子還沒有形狀,隱約只是一團若有若無的白氣,但已經懂得脱離通微的身體,在屋子裏遊轉。
這樣詭異恐怖的情形,如果給人看見了,不嚇得臉色慘白才怪!但是西風館自來無人,自是誰也看不見。
白影轉了一會兒,似平百無聊賴,慢慢地驅近通微的頸項,慢慢地貼近,最終,接觸到了他的肌膚。通微一驚而醒,因為劇痛!他的頸項被白影一觸之下,裂開了一個口子,鮮血湧出,白影一瞬間吸取了鮮血,形象陡然清晰起來,那是一個頭扎雙髻,約莫十五六歲的女孩的形象!
千夕!通微忘記了頸側的劇痛,半撐起身,怔怔地看着空中的白影。那是什麼?是千夕嗎?不,她不是千夕!千夕,比她專注、熱情,比她會笑,也比她有生氣!這是個蒼白的魂魄,她有着千夕的外形,但是她不是千夕,不完全是千夕,她沒有千夕的思想,只有着鬼的本能——吸血!
空中頭扎雙髻的女孩子歪着頭看他,似乎覺得很有趣,笑了一下,露出了兩個牙齒,是尖尖的鬼齒!但是她穿着那件白色櫻花的衣服,像千夕一樣赤足,她只是千夕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你會説話嗎?”通微凝視着空中的影子,那是從他身體裏出來的東西,是千夕的一部分,千夕的另一部分,還在他的手心裏。
空中白白的女孩又笑了一下:“會的。”
那聲音,也是千夕的聲音,清脆的,像剛出的蘆葦一樣年輕,也像春天那樣天真燦爛。通微緩緩伸手按住頸項的傷口:“你知道你是誰嗎?”
女孩搖頭,“不知道。”她只是個空殼子,千夕的記憶,千夕的遺憾,千夕的痛苦,一點也沒有遺留在她身上,她是個女鬼,卻是個簡單的女鬼,
“你不是千夕,”通微的指尖沾染了一點頸項的鮮血,那女孩就湊過來,像個娃娃一樣,在空中伸出舌頭,舔掉了那滴鮮血,然後再飄起來。通微看着她那雙大大的千夕的眼睛,“你不是千夕,我給你起個名字,你叫非夕,好不好?”他低聲道。
女孩點頭,然後有點遲疑地叫了聲:“娘?!”
通微愕然震驚,她把他當成了生身的母親!因為她是從他身體裏出來的,她雖然缺乏思維,卻有着天生的感情,對她來説,生前的感情沒有任何意義,她只是個一生下來就是鬼的小女鬼,自然,要管生身的人叫母親。
這真是個天大的笑話!通微只想讓千夕重生,他沒有想過,他選擇恢復半個千夕,竟然會變成了這樣一個小東西,她雖然有着千夕的外形,卻只是個嬰兒般的東西,她管他叫娘?他,風雅閒適的通微,居然有一天,成為了一個小女鬼的母親?
只因為他的靈魂,產生了這樣一個女孩?她只是千夕的一部分,通微此刻徹底相信,如果他融入十三顆魂石,千夕必然會在他體內重生,但是,他卻不願意讓千夕不情願地重生為男子,更不願意讓她品嚐到失去他的悲哀,在沒有想到解決的方法之前,他不能讓千夕重生。如果再多融入一顆魂石,這魂魄就有了更多的思想吧?還是這樣就好,暫時維持一個簡單的,沒有想法的半個你,至少,不會感覺到傷害。通微緊緊握住剩餘的魂石,要對有着千夕外形的她説這樣的話很困難,但是他還是説了,並且儘量地放柔了聲音:“我不是娘,你叫我通微。”
非夕乖乖地看了他一眼道:“通微娘。”
通微苦澀,他不想笑,只能重複一次:“我不是娘,你不能叫我娘,叫我通微。”
非夕遲疑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不是孃的通微。”
看來在她心中,對於生身的“娘”,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通微苦笑,他也不能再與這樣一個小鬼計較她不能叫他“娘”,他的心情黯淡,更無意和這樣一個小東西説話,搖了搖頭,他黯然望着窗外,什麼也沒説。
“我餓了。”非夕移過來,在他耳邊軟軟地説。
餓了?通微回頭看了非夕很久,他非但要和這個小鬼相處,而且他居然還要養她嗎?凝視了非夕很久,非夕一臉單純,“我餓了。”有一種無奈的心情,因為她是千夕的希望,所以,通微緩緩移過目光,側過臉頰,讓開頸項的傷口,無言,意為你來吧。
非夕飄浮了過來,俯下身吸取通微的血,她畢竟和降靈不同,她的生前,流着和通微相同的血,所以,她可以不在乎詛咒師殺人之血的凶煞和她自己所下的封印的力量,這兩種力量,對她只有補助,而沒有傷害。
他真的像在養着一個小嬰兒,只不過女人哺乳,他卻喂血,通微眉宇間的苦澀轉變為淒涼,為了千夕的希望,他不在乎,被視作孃親也好,妖怪也好,他都不在乎,只要能給千夕留下一點希望,他不在乎做一個鬼的娘。
“通微娘,這裏有個東西會飛哦。”非夕吃完血,好奇地看着夜裏一隻飛蛾,順着她的鬼光飛過來,在她身邊轉來轉去,撲過來撲過去,每次都穿過了她的身體。
通微抿了一下唇:“那是飛蛾。”
“什麼叫做飛蛾?”非夕跟着那隻蛾子飛,好奇地學着它撲過來撲過去的樣子,“是這樣飛嗎?”她居然在屋子裏作飛蛾狀,在屋子裏面飛來飛去,“我也是飛蛾,我好喜歡飛,會飛的東西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你看,像鳥一樣。”她興高采烈地“飛”,像個在池塘裏戲水的孩子。
飛?通微微微抬起了眼睛,她還是喜歡會飛的東西,就像她當年喜歡鳥一樣。她剛剛吸足了血,鬼氣濃重,所以連飛蛾都看見了她的鬼光。“非夕,不要飛了,過來,我有話和你説。”
“哦。”非夕很乖,很像小時候的千夕,“通微娘。”
“你真的不知道你是誰了嗎?”通微拉住了她,她也只有通微這樣的靈魂才能接觸得到。通微凝視着她,手裏雖然感覺到她的存在,卻感覺不到她的重量和温度,“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非夕漫不經心的回答,眼睛仍然看着那隻飛蛾,顯然,她滿心還是想和那隻飛蛾一起飛來飛去。“什麼叫做記得?”她隨口問。
通微呆了一呆。
“通微娘有牀,為什麼非夕沒有?”跟着飛蛾飛來飛去,非夕突然間看中了通微的牀榻,東張西望,卻沒有看見她的牀,嘟起嘴:“為什麼非夕沒有?非夕要牀,軟軟的,香香的牀。”她氣嘟嘟地飄到通微面前,“非夕要睡覺,要牀牀。”
通微睜大了眼睛,她這樣説是什麼意思?她要他給她做一個牀嗎?可是她是一個小女鬼,她連形體都沒有,要牀來幹什麼?“非夕,你不需要牀,你是一個……”他皺起了眉頭,“你是一個不需要牀的魂魄,就算有了牀,你也睡不到的。”他關心的只是千夕,對於似是而非的非夕,他有一份逃避和疲倦的心情。看着她,就莫名地感到悲哀和無限的淒涼寂寞。
“什麼叫做魂魄?”非夕睜大眼睛,“通微娘是魂魄嗎?”
她居然不知道,她和他有什麼不同,她居然不知道她自己是鬼,她一心一意地以為,他真的是她的娘。千夕,她是下意識地忘記了人與鬼的分別嗎?化作這樣一個不懂得憂愁的小嬰兒,什麼都不記得、都不知道。通微凝視着她的眼睛,一雙漂亮閃閃發光的眼睛。她的心裏還記得,她愛過他嗎?突然間心裏微微柔軟了起來,也許是泛上了很熟悉的温柔的哀傷,那是一種很接近於愛的情緒,讓他微微一笑:“非夕想要一張牀嗎?”
“是啊,”非夕立刻就笑了,“要花花的牀,有花花的。”她在屋子裏飄來飄去,突然看中了通微的牀縵,“像這樣花花的。”
花花的牀?通微轉過頭,看着自己的牀縵,如果非夕不説,他恐怕在這裏住一輩子,都不會發現自己的牀縵是有花的。西風館是皇宮星官的居所,通微自住進來到現在,沒有動過它一磚一木,只不過是他多種了許多花而已。牀縵的事,如果非夕不説,他一輩子恐怕都不會去注意的。那是很秀雅的淺黃色的小碎花,繡在鵝黃色的錦緞上,幾乎看不出來。這是皇宮的宮錦的片斷吧?廢棄不要了,就留下來做了開封各個殿宇的裝飾。“你喜歡這個花?”
“是啊是啊。”非夕很用力地點頭,“花花很好看。”
通微耐心地解釋:“這個是皇帝才有的錦緞,外面的集市沒有賣的,也沒有這樣的牀。”排遣了那種淒涼的心情,房間裏有了非夕,至少,會減少了那種寂寞的感覺。
“這個花花很好看!”非夕強調,然後又問:“什麼叫做皇帝?”
通微有些哭笑不得,他是冷淡而有些孤傲的人,卻無端端遇上了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娃娃,“皇帝……”他着實缺乏一些童言童語,解釋什麼叫做皇帝,換了是六音或者聖香,想必會有很多詞彙解釋得天花亂墜吧?可惜他沒有舌燦蓮花的天分。頓了一頓,通徼只好轉換話題:“非夕很喜歡這個花?”
非夕飄過去,降低高度,湊近了看那塊宮錦,自言自語:“好像秋天的稻花啊。”
通微微微一震,秋天的稻花,非夕她……始終都記得,翠眉鎮秋天的稻田,那是他和她長大的地方。“非夕一定要一張牀嗎?”他低聲問。
“沒有牀,我就和娘睡在一起。”非夕眨眨眼睛,無辜地説。
你根本就什麼都沒有,怎麼能有一張牀?又怎麼能和“娘”睡在一起?通微看着非夕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拒絕不了她,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好,我給你做一張牀,好不好?”
非夕眉開眼笑:“通微娘好好哦,”她飄到通微面前,輕輕地吻了他一下,讚美,“通微娘對非夕好好哦。”
感覺得到她孩子般的吻,卻還是讓他心絃顫動,手握住牀邊的垂縵,通微平生第一次做了一個荒唐的決定。
他要給她做一個牀。
從牀上起來,他找了一把剪刀,想也沒有想,一刀剪了那塊宮錦,落在手上,是柔軟而纖薄的一塊。沉吟了一下,他從未做過針線,不知道要怎麼把這樣一塊錦緞做成錦被或者牀榻,“非夕,明天好不好?明天我找一個會做針線的大娘,給你做一牀漂亮的被子,再給你釘一張牀,好不好?”
“非夕現在就想要哦。”非夕難過地扁扁嘴,還是很乖地説,“非夕很乖很乖……”她自言自語又補了一句:“非夕等明天。”
通微凝視着她,突然微微一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泛上心頭,似乎那種哀苦的味道淡去,望着非夕可愛的表情,突然覺得悲哀是一件很過分的事情。
“通微娘笑起來好好看哦。”非夕靠過來,幾乎是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地看着他,“通微娘抱。”
幾乎是不知不覺地,很自然地,通微把她抱入懷裏。一個沒有重量的,輕飄飄的形體,抱在懷裏自然不會有温度,但是他卻淡淡地感受到了温暖,五年來,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非夕,你真是一個好孩子。”他柔聲道,這是他剛剛想出來的一句稍微温柔一點的話語。
非夕卻顯得很得意,像小狗一樣在他懷裏磨蹭了兩下,閉上眼睛,開始睡覺。
一個女鬼也是會睡覺的嗎?通微難以置信地抱着她,看着她粉嘟嘟猶如娃娃一般的睡臉,在這個時候,告訴她,你已經死了,應該回到我身體裏休息,她想必要反問一句:“什麼叫做‘死了’?”想到這,通微微微緊了緊懷裏的非夕,唇邊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這時候,可能因為他稍微抱緊了一些,非夕化為一道白煙,消失在他身體深處——
***——
“大娘,做一牀被子要多少銀子?”通微把紮好的宮錦放在集市上一位正在賣繡花手帕的老婦面前。
他這樣纖塵不染的風度氣質,微略地類似蓮花的氣息,加上他眉宇間孤意憂悒的味道,讓老婦呆了一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只覺得這種人物應該供在神殿裏,走在集市上真是太奇怪了。再看看那塊繡花錦緞,她抖開看了看,“這樣一塊布料,做一牀被子可能不夠哦。”
“不要緊,做一牀小一點的也可以。”通微淡淡地道,非夕又不是真的能睡,她只不過不知道她自己是鬼而已。
“公子今年多大年紀?”老婦詫異地看着他,“這麼年輕就有了孩子?這塊緞子最多隻能做個孩子的被套,五六歲的小孩子吧。公子我看你最多就十七八,哪能有個五六歲的孩子?”
通微忍不住微笑:“嗯,的確有個五六歲的孩子。”他沒解釋,微笑,是因為那個孩子還叫他“娘”。換了平時,他絕沒有和街坊的老婦説話的興致,但是一旦做了“娘”,卻莫名地泛起一股母性,像是突然間發現,做個母親,是一件偉大的事情。“我今年已經二十二了。”
“公子看起來還真年輕。”老婦詫異地嘮嘮叨叨,“怎麼不看見夫人出來?你一個大男人,跑到街坊上來做被子,給人看見多不好。”她一邊説,一邊繼續把緞子比劃來比劃去,突然看見了上面宮內貢品的印章,變了變臉色,“公子,你這緞子是宮裏的吧?”
“是吧。”通微點頭。
“老婆子不敢給你做這牀被子,這是宮裏的東西,我們拿到手裏,給人發現了要告我們偷東西,掉腦袋的。”老婦驚慌地把宮錦塞回通微手裏,“這不是賊髒吧?”
通微笑了:“不是。是賊髒的話,我就不敢拿到街上來了,是不是?”
話是這麼説,而且通微看起來也不像説謊的人,更不像偷東西的人,但是老婦仍然遲疑,“公子,你這塊布拿到哪裏去都不會有人做的,有危險的。就算您不是偷來的,那也是皇上的。皇上的東西,我們怎麼敢改?”
“可是我真的很需要把它做成被套。”通微一輩子沒有放低聲音和人説話:“我的……我的孩子在等着它。”這句話説完,他自己已經忍不住好笑。
“那麼……看公子你也是書香人家,”老婦心裏嘀咕,如果這塊布不是偷來的,那這公子必是大富大貴,和皇上有關的大人物,要這樣偷偷摸摸到街坊上做被子,搞不好是做給哪個私生子的。“老婆子教你那口子做。你記着,回去給你的小娘子説,這塊緞子呢,你剪下來的時候裁得不好,四面是不齊的,看起來雖然大,但是悽不到一塊兒……”她嘮嘮叨叨給通微講解如何把那塊布變成一個“被套”。
通微睜大眼睛看着她,他要到哪裏去找一個“娘子”來給他做被子?難道——這牀被子最後還要他自己做不成?非夕啊非夕,你什麼布不好看上,看上了一塊“貢品”?
沒有把老婦的教導聽入耳中,通微收好了那塊宮錦,道了謝,在街坊上轉了兩圈,除了買了一包針線,他沒有再做其他的事——
***——
夜裏。
一燈如豆。
通微居然在燈下一針一線地給非夕做牀榻。這要讓聖香或者上玄看到了,非目瞪口呆,三天三夜不能回神不可。他從來沒有接觸過針線,拿着針線發了半天呆,才穿上了線。以他的眼力,自然不會覺得穿針是一件為難的事情,只不過,一個人在做一件平生從來沒有想過要做的、並且是極容易惹出笑話的事情之前,總是特別猶豫。
“繡花針?”非夕在他身邊稀奇地問。
“繡花針?”通微拿着穿好的針線,還沒有刺下一針,微微一怔。
“通微娘繡花花。”非夕顯然對於作為“千夕”的時候有關針線的記憶還很清晰,很清楚,這是繡花針。“通微娘繡花花給非夕穿。”她笑眯眯地説。
這是繡花針?通微從來不知道針線還有區分的,有是繡花針和不是繡花針?怪不得他買針線的時候,賣針線的姑娘滿臉都是不可思議的表情,敢情他買了繡花針和繡花線?天啊!通微望着自己手裏的繡花針發呆,不知道是否還要繼續下去。
“通微娘,非夕要通微孃的花花,要白色的。”非夕看着他發呆,居然撒嬌起來,可憐巴巴地把臉趴在那塊宮錦上,“我要白色的花花,通微娘繡。”
她這個樣子,像一隻小狗!從前她向着通微的母親撒嬌要新衣服的時候,也是這種表情!通微皺起眉頭:“通微……通微娘不會繡花。”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氣,才説出“通微娘”三個字,一説出口,自覺得什麼形象也好,氣質也好,神韻也好,全部都被這小丫頭破壞得一乾二淨,什麼都沒了。他五年來乾淨出塵的形象,全部在“通微娘”三個字之下倒塌了。但是很奇怪的,説出了這三個字,彷彿一個人從過去的夢魔中解脱了,目前,他只是她一個人的“通微娘”,所有的傷心痛苦都暫時斷絕,徘徊在心裏的是一種母性和愛戀混合的感情,充滿了想要好好愛她的心情,無論,她會不會懂。
“非夕教你。”非夕一點也不覺得奇怪,認真地説。
什麼?通微臉上的平靜終於被打破,露出了一絲苦笑:“你教我?”
“那,通微娘你有沒有繡花棚或者繡花架?”非夕得意洋洋,宛然成了大師,在空中飄都特別地挺胸典肚,像一團肥肥的小鬼,“把這塊布弄平,很整齊很整齊的。”
她説得這樣顛三倒四,也只有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通微知道她在説什麼,他雖然沒有什麼繡花架,但是託着宮錦的手指微微一張,真氣通過布帛延伸出去,很輕易的,就把宮錦撐開了去,鋪平繃緊。“像這樣?”
非夕雖然沒看見什麼繡花架,但是也不在意,她興致勃勃地伸手去拿針線,“然後像這樣,非夕要一朵像這樣的花花。”她比劃着她身上的櫻花圖案,要一朵白色的櫻花,“通微娘先畫一朵花花……”她説了一半,突然一呆,那針線在通微手上握得好好的,她卻拿不住,握過來握過去,那隻繡花針穿過她的身體,依然在燭光下閃閃發光,留下一道細細的影子。
通微提筆,迅速地在上面畫了一朵櫻花,畫完了以後,過了很久都不見非夕有聲息,不禁覺得奇怪:“非夕?”
非夕在專心致志地抓針線,她很有耐心地,一隻手抓不到,就兩隻手抓,左邊抓不到,就右邊抓,她握過來握過去都握不到針線,連動也不能讓它動一下,但是她卻不懷疑是自己形體的問題,而總是在懷疑她沒有夠到那隻針。
“非夕……”通微不忍看到她這樣地努力,手指微抬,用指力,把那隻針託了起來,然後不着痕跡地拿起了它,“非夕,你教通微娘繡花就好,這支針很重,你拿不起來的。”
“噢,原來針很重。”非夕鬆了一口氣,笑眯眯的,“我差一點點就拿起來了。”她飄到通微旁邊,雙手託着臉,手肘支在通微的手臂上,“開始繡吧,第一針,從下面刺上來。”
通微心神震動,依稀彷彿聽見千夕的笑聲:“我今天繡了一朵花哦,姑姑教我的,通微,你也來好不好?我們來比賽,看誰繡得好看!”
“我才不要,你繡得難看死了,像一團壓壞的櫻桃。”
十一歲的千夕好委屈,“我繡的是櫻花啊,怎麼會是櫻桃?通微你看錯了。”
“是櫻桃,就是櫻桃,圓圓的,紅紅的一團。”十三歲的通微笑着施展輕功躲開去,“我是男孩子,永遠不繡花。”
“通微你這大壞蛋!我以後永遠不做衣服給你穿!”千夕惱羞成怒,一路迫打過來。
現在的情形,和那個時候差不多啊。通微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紮下第一針,手指一顫,卻刺穿了宮錦,刺到了自己手上。“啊。”他低呼了一聲,苦笑,常常看見姑娘們刺繡分了心想了情郎而扎到了手,如今自己卻是為了什麼……唉,千夕,千夕。
一滴鮮血自指尖滲出,突然間非夕輕輕飄了過來,舔掉了那滴鮮血,還意猶未滿的,眼巴巴地望着通微。哭笑不得,通微抱起她,再一次讓她在他頸項邊吸血,輕輕地拍着她的背,“餓了?”
“嗯。”非夕乖乖地應了一聲,閉上眼睛,繼續吸血。
通微一隻手抱着她,一隻手拈着繡花針,無奈地低笑,他這個娘,還做得似模似樣,一點也不比真的帶這個孩子的媽來得輕鬆多少。
過了一會兒,非夕吃飽了,抬起頭來,已經渾然忘記剛才拿不到針線的事情:“通微娘繡花。”
通微在燈下,拈起針,牽了一條白色的絲線,紮下了第一針。非夕在旁邊嘮嘮叨叨:“通微娘,這一針扎偏了,多出來一點不好看。”
通微耐心地聽着,抽掉那根線,重新再來。
“通微娘好香好香哦。”非夕專心致志地看着他給她的牀榻繡花,一邊自言自語。
她好像很習慣自言自語,通微詫異,香?非夕聞得到人的味道嗎?她的鬼氣又進步了,長此下去,或許,他就會漸漸養不起這個逐漸成氣候的鬼,或許就要和殘缺的千夕攤牌。心思一動,“啊”的一聲,他再一次扎破了手指。拿着染血的針線,通微苦笑,做這種事情,真是絲毫不能分神的,真不知道,千夕當初繡花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耳邊是一陣好玩的笑聲,非夕睜着圓圓的眼睛:“通微娘笨死了。”
笨死了?通微愕然看着她,然後才領會到,她是在嘲笑他!雖然非夕不懂得什麼叫做“嘲笑”,但是她就是在嘲笑他!和小時候的千夕一模一樣!
一個晚上,就這樣在燈下度過。非夕在燈下陪着通微繡花,雖然荒謬,但是通微覺得很平靜,那麼多年的悲哀,在這樣靜謐的一針一線中,一絲絲地被抽去了,像離開爐鼎的遊煙一樣。
在第三天,他就給她做了個牀榻,用兩個椅子架起來,放上繡滿櫻花的牀榻,像個娃娃牀。非夕非常開心,像個娃娃一樣又笑又跳,雖然她始終睡不到它,但是看着她喜歡的眼神,通微就已經很滿足了。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過。
又是一天深夜。
“為什麼通微娘不會飛呢?”非夕在桌邊看着通微,困惑地問。她直到現在,才想到“為什麼她會飛,而通微娘不會飛”這個問題。
“因為……”通微頓了一頓,“因為非夕和通微娘不一樣。”
“為什麼不一樣?它們都會飛。”非夕指着燈下的飛蛾,“只有通微娘不會飛。”在她眼裏,不會飛的就是異類。
“它們是蛾子,不是人。蛾子會飛,人不會飛。”通微隨口回答。
非夕的眼神變了變,“蛾子會飛,人不會飛。非夕不是人嗎?”她追問:“為什麼非夕會飛?”
通微怔了一下,他沒想過會引出這個問題,“非夕的確不是人。”他平靜地回答。
“那非夕是什麼?”非夕迫問。
“非夕是鬼,很乖很乖的鬼。”通微看着她,看不出她有傷心的神色。
“鬼是什麼?”非夕繼續問。
“鬼就是已經死掉的人。”通微淡淡地回答。
“什麼叫做死掉?”非夕繼續問,“非夕已經死掉了嗎?”她睜着一雙無辜的眼睛。
“死掉?”通微沉默,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聲説:“死掉的不是你。”
什麼叫做死掉的不是我?非夕滿腹疑團,但是通微這句話太深奧,她完全聽不懂,悶悶地看了他一陣子,然後就忘記了她自己的疑團,因為她餓了,“通微娘,我好餓好餓哦。”
死掉的不是你。通微抱着她,讓她吸血,幾天來平靜的心情被打破,那股五年來的痛苦像潮水一樣衝上來,刷過他的心,劇痛——
***——
“巫婆,你的臉色最近很難看,你最近沒有揹着我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過了兩天,聖香再次來看通微,卻發現他不但臉色蒼白,而且眉宇之間隱隱有一層晦澀的味道,看起來遠沒有當初的神清氣朗,倒像是半個病人。
通微淡淡地道:“降靈説了什麼?”
聖香搖頭,他還真直接,把他的話當耳邊風,一心一意,就只有他的那個她!“降靈説,傳説鬼有鬼淚,但是他沒見過,他只知道有魂石,不知道魂石也會哭,因為他從來沒哭過,所以更加不知道鬼淚會對活人產生什麼效果。”他懷疑地看着通微的臉色,“我看這效果非常不好,你看你自己是什麼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八個字用來形容他現在的處境和心情真是再貼切不過了,通微微微冷笑,岔開話題,淡淡地道:“鬼氣陰寒,當然對人不好,幸好人體的也不多,過幾天就好了。”他不希望聖香知道非夕的事,聖香是好友,但是,他從不希望,讓別人為自己擔心更多。他的事情,由他自己解決,聖香的好意心領,但是通微有通微的孤傲,他從來不喜歡被別人關心,即使是現在也是一樣。
“你自己覺得沒事就好。”聖香多看了他兩眼,也就算了,“我過兩天要離開一陣子。”
聖香經常不知所蹤,就像岐陽一樣,他們兩個的行蹤最為詭秘,焉之則來,忽之則去,似乎他隨時都會出現,又似乎,他隨時都會不見。
通微從來不過問他去了哪裏,聖香有聖香的自由,通微自己就不是喜歡被束縛的人,聖香自然更加不是。“保重。”他只説這兩個字,他也不挽留,也不會不捨。
“巫婆你不覺得你很無情嗎?”聖香嘆氣,“我奉旨去邊境涿州你也不在乎;上玄失蹤你也不在乎;六音已經好久沒有消息了,搞不好也失蹤了,你也不在乎;則寧被髮配邊疆你自然更加不在乎,”他無聊地拍了拍手,“你不覺得你很無情無義麼?你全部的感情,都給了石頭裏的那個人,難道我們兄弟交情這麼久,你就一點也不在乎?”
通微微略詫異地,冷淡地看過他一眼:“我以為你看得很開。”
聖香莫名其妙:“我看得很開和你很無情有什麼關係?難道我看得很開,你就可以不關心朋友兄弟的生死?”
“我本以為,你看得很開,很透徹。”通微低沉地道:“你看破生死,怎麼能看不破情?你關心,因為你太在乎;你害怕大家會不快樂,因為你聰明能幹,所以你有能力為朋友付出很多。”他的眼睛明亮地看着聖香,“但這是不需要的,你對兄弟朋友有情,不應該想要為他們承擔危難,而應該相信他們,相信他們有能力解決他們自己的問題。”
他緩緩地道:“聖香,想要保護是孩子氣的想法,他們都是男人,很成功的男人,很傑出的男人,你不應該想要保護他們,而應該站在一邊,看他們如何在困難的時候,展現他們的才智天賦,那是值得欣賞的氣魄。你很聰明,不要因為太關心,而忘記了他們本是這世上最出色的人之一。”
聖香似乎微微有些震動,完美的眼瞳微微轉動了一下,像陷入沉思。
“聖香你是什麼人?你去涿州,我何必掛懷?上玄武功不弱,權傾朝野,他如果不想走,有誰勉強得了他?六音絕代風華,豁達瀟灑,他該走江湖,可以銷去他那一身靡麗繁華的紈絝氣息。則寧智計卓然,除了樞密使容隱,誰也沒有他心裏有主意,他的事情,我從不擔心。”通微淡淡地道:“所以我從不擔心,也根本沒有什麼值得我擔心,除非必要的時刻,除非他們真的需要人相助,”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否則,我從不理睬。”
好一個冷漠孤然的人物!寂寞如斯,因為享受着寂寞,所以那寂寞滲入了性格,讓他孤傲,也脱然出了這個紛繁的人世。他的全部的熱情,只為了那個為了他活着而死去的女孩燃燒,其他的人,很少能激起通微灼熱的感情。
聖香把下頷壓在手背上,很感興趣地道:“你的意思,就是我多管閒事。巫婆,你真的很無情,説你不看破,你似乎很豁達,説你豁達,你卻分明是看不破。”他笑了,嘴角微微上翹,有一種玲瓏剔透的感覺,“誰叫我不在乎生死,卻在乎朋友?我不是看不破,而是心太閒。”
我羨慕你心閒,你知道嗎?通微凝視了他一眼,揚起了眉,“你是個多情的無情人。”
聖香大笑,“你卻是個無情的多情人!”他拍拍通微肩膀,“我走了。下次回來,希望可以看見讓你多情的那個人!”
通微微微抿起唇,淡淡笑了一下:“好走,不送。”
聖香掉頭就走,連頭也不回。
通微看着聖香的背影,淡淡的那一笑始終持續着,最後展顏一笑,笑得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