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在銅鏡裏看見的,是南歌關門的手。
那手挽着眉孃的長髮,他不知為何看得驚人地仔細——那長髮之下、衣袖之間的一圈金光!銅鏡原本模糊,但那金環之彩太過熟悉,怎能認不出來?聿修快步往百桃堂走去,右腕上隱藏的金絲環彷彿分外地沉重,好似一顆心都被它壓抑得刺痛沉重。
羽觴樓爆破、柳家巷移屍、那隱藏的魔鬼沒有離開開封、也沒有住入客棧,憑空消失了?除非他躲人開封市井之間、人羣之中。白骨痴情配半年前出現開封,澹月將它扣在自己腕上,第二環半年之後出現在南歌腕上。隨後金簪出現、那一隻混在屍體中的斷臂……他的眉頭越蹙越緊。他沒有證據,但是他已經可以瞭解這歌舞昇平的開封發生了些什麼。
眉娘……他往百桃堂去的時候,理智雖然清醒迷霧已經解開,但他卻沒有一點解脱放鬆的感覺,每走近一步只覺得煩惱更盛,那理不清的煩亂哽得他有些換不過氣來。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煩亂,縱然案件的真相也許他已經明瞭,但為何他的心境卻是——他如果不明瞭那有多好?
“中丞大人?”百桃堂的姑娘這幾日簡直是日日見到聿修,倒也見怪不怪了,只嫣然一笑,“找眉娘?她和南公子喝酒去了,你稍等一下好麼?”
聿修抿唇,“他們在哪裏喝酒?”
那姑娘一呆,“在畫眉閣,可是你……”她還沒説完就見聿修拂袖人內堂,駭得她急急讓路,閃過一邊,還有些錯愕:這裏可是青樓,眉娘和南公子喝酒,按規矩你也要等人出來,這麼往裏直闖,難道他要和南公子打架不成?眉娘她可是南公子的人,你怎麼能硬搶呢?呆了一陣,她自己揮了揮手帕啞然失笑——進去的可是中丞大人,他是不可能來爭風吃醋的,肯定又是為了辦案、辦案!
***
畫眉閣。
聿修不理一路上紛紛驚訝錯愕的姑娘們,徑直往畫眉閣闖,到了門口“格拉”一聲猛地拉開了門,鐵青着一張臉站在門口。
裏頭施試眉手持眉筆正自畫眉,南歌手裏拿着一杯酒,頗為意外地看着聿修破門而人。
施試眉放下眉筆,訝然看着臉色鐵青的聿修,怔了一怔,她才問:“你來做什麼?”言下怔忡,眼見他破門而人,她只是心頭一震,居然沒有大驚大怒,彷彿下意識中就早已知道他會來。
南歌上下打量着這位“中丞大人”,見他臉色難看之極,但容貌卻文秀如女子,好似靦腆而易怒的白面書生。南歌拱手一禮,“中丞大人。”他俊朗的眉目一揚,“破門而人所為何事?難道朝廷命官手握職權,便可以擅闖民居擾人飲酒?這就是當朝從三品的風範?”
聿修不答,冷冷地和南歌對視,過了一陣,他看向施試眉。
“你想説什麼?”施試眉緩緩站起,“可是要我回避?”
聿修依舊閉嘴,但她知道他就是這個意思。伸指籠住額頭的散發,她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他的事,我想聽。”
聿修本來鐵青的臉色更加鐵青,緩緩移過目光盯着南歌的眼睛。
他破門而人,顯然是含怒而來,卻居然不説話,就這麼牢牢盯着南歌看。
他這麼看人顯然讓南歌也很意外,南歌放下手裏的酒杯,“你做什麼?”
施試眉看着聿修的臉色,從今早就有的不樣的預感逐漸浮現,一陣涼意一分一分自指尖蔓延上心頭。聿修他不是無事生非的人,如果沒有一千兩百分的理由,他萬萬不會破門而人,更不會有如此難看的臉色。她五指籠着額頭,憑着她多年的閲歷,也許發生什麼事她已經知道了。
聿修不答,在南歌酒杯放下桌面的一瞬間,“啪”的一聲,一記耳光打上了南歌的臉頰。
南歌猝不及防,俊朗的臉上頓時多了一記掌痕。他一時並沒有震怒,而是陡然用深沉了十分的目光看着聿修——剛才正是聿修出手如電,賞了他一記耳光。
這白面書生居然有如此身手!如果南歌剛才有備,聿修這一耳光未必就打得中,但無論如何,這一掌的發掌、截位、發力、收手、回位每一個環節都流利乾淨得無可挑剔。這位“中丞大人”居然是一位身手絕佳的高手,南歌的酒杯剛剛放到桌上還未離手,突然用力一握,“啪”的一聲酒杯連同酒水爆裂在他掌心。他目光深沉地看着聿修,嘴邊一絲耐人尋味的笑,“中丞大人好一記耳光。南某人失敬。”他嘴邊笑着,眼神深湛變幻,冷若寒冰地看着聿修的眼睛。
聿修臉色本就霜寒之極,兩人目光相對,幾可聞冰稜破裂之聲,“這一掌是我替眉娘打你。”他冷冷地道。
施試眉的目光從聿修身上移到了南歌身上,她坐了下來,拿過桌上的酒壺給自己斟酒,悠悠地嘆了一聲。
南歌冷笑一聲,“眉娘與我十年相思、兩情相悦,你替眉娘打我?”他昂首而笑,“你不覺得荒唐嗎?你是眉娘什麼人?”
聿修“譁”的一聲摔袖負手,他幾乎從來沒有如此震怒過,犀利冷酷之極地看着南歌,“荒唐?好!我當與你先談私情、再論公理!南公子,你與眉娘當真兩情相悦、十年相思?我問你,這十年眉娘苦守開封,你人在何處?”
南歌冷冷地道:“在下游歷江湖,踏遍名山大川,為事留難困於南疆十年。一朝脱困在下便立即北上,十年相思乃是身不由己。”
“是嗎?”聿修淡淡地譏諷,“我也不問你何事受困,你只需告訴我你受困之處水土如何?何時下雨?何時起風?土色為何?草木為何?你是一人受困還是多人同居?你所食何物?當地是何俚語?有何種蚊蟲?你是困於房中還是洞穴?若是房屋,是何形狀;若是洞穴,是何種岩石?”
他這一連串問了出來,南歌為之語塞,臉色由寒而白,冷笑道:“在下未曾留心這許多,不及中丞大人心細如髮。”
聿修譏諷之色愈顯,冷冷地道:“你若是真心喜愛眉娘,你可知她最恨何事?”
“眉娘傲骨錚錚,最恨人欺騙於她。”南歌斜眼以對,“在下聽説昨夜大人……嘿嘿,正人君子騙起人來比常人更加厲害。”
“眉娘確是傲骨錚錚!”聿修一字一字嚴勝霜雪、冷若寒冰,“她最恨一人飲酒,而不是遭人欺騙。”
此言一出,施試眉全身一震,臉色變得蒼白。只聽聿修一字一字繼續往下説:“她最恨一人飲酒,最恨人人離她而去,最恨她能解世上千萬人之苦而無人能解她,最恨眾人皆醉我獨醒,終世無人是知己!她不想一人飲酒,所以她寧願自欺欺人,相信我昨夜是來看她、也相信你今日是來愛她。”
南歌臉上變色,聿修冷冷地看着他,“她不怕遭人欺騙,只因她已被人騙慣,她只求一時一刻的相守,被騙也好、自欺也罷,她不想一人飲酒。你懂嗎?縱然被騙千萬次,但她看得破人情冷暖,雖然受傷卻不自傷,她還是一樣能笑着活下去,她並不怕再次被欺騙,這才是眉孃的傲骨。你真的懂嗎?”
施試眉籠住額頭的手軟了下來,掩住了她的眼睛,她沒説什麼,輕輕吸了吸鼻子,她又嘆了口氣。
南歌臉上變色再變色,“你……”
“她能坦然面對所有的傷痛,所以她才是這百桃堂的眉娘。”聿修淡淡地譏諷,“南公子,你敢再説一次你愛她麼?”
南歌臉上的神色變幻莫測,過了一陣他只是冷笑了一聲並不回答。
“我替眉娘打你,”聿修一字一字冷冷地道,“打你利用她的痴情,她能原諒你騙她,我不能原諒。”
“你是眉娘什麼人?”南歌只能這麼冷笑,“你用什麼身份來打我?可笑!”
“朋友。”聿修淡淡地道,“同飲一杯酒的朋友。”
“哼!”南歌驟然大笑,“可在眉娘心中你是個‘不相干的人’,再沒什麼比這個更可笑了。”
“她當我是什麼與我毫不相干。”聿修冷然,“我當她是朋友,就會替她打你,你讓她受一分苦,我要你賠她一分,如此而已。”
施試眉手背之下有水滴緩緩落於桌面,聿修……她的手緊緊地抓着衣角,抓得那麼用力以至整個手掌慘白,聿修啊……
“天下竟有如此自以為是蠻不講理的朋友。”南歌被聿修盯得退了一步。
聿修並不放過他,淡淡地道:“你要論私情,我就與你論私情。”他踏上了兩步,目光犀利如隼,“此外還有公理未論!”
“什麼公理?”南歌目中光彩閃爍,變幻不定。
“柳家巷子十三口的血案。”聿修盯着他,緩緩又踏上了一步。
“可笑!兇手不是已經自首了?與我有什麼關係?”南歌不再後退,冷冷反問。
“我不和你論殺人之罪,我和你論分屍之罪。”聿修冷冷一笑,指着窗口廢墟,“還有這羽觴樓倒塌、眉娘幾乎喪命的大罪。”
施試眉驀然抬頭,她臉上淚痕未乾,以手背抹去,她站了起來盯着南歌。
“你幹什麼?”南歌面對她的目光終有些不安,避開了她的目光,“就憑他胡言亂語你就相信是我做的?證據在哪裏?”
施試眉緩緩搖頭,“我不要證據。”她掠了掠頭髮,“説實話,眉娘——並不怕你騙我。”她的目中有憐憫之色,“眉娘早已無物可騙,你騙我幾日温存又如何呢?我並不是貞節女子要考慮臉面清白,財帛金銀——除卻百桃堂眉娘一無所有。”她望着南歌緩緩搖頭,“所以我是不怕你騙我的。”
南歌沉默,“試眉……”
“但你總不能害死我,對不對?”施試眉眼有淒涼之色,“施試眉自認並不該死。”
南歌閉起眼睛,突然大叫一聲,激憤地道:“單憑他一句話你就相信是我做的?試眉你太不公平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你死,從來沒有!”
“我不要證據。”她低聲道,“我知道是你。”
“不是我……”南歌眼中有淚,退了兩步靠在牆上,以手蒙面,“我不知道你真在樓頂,我不是存心的。”他頹然放開手,“我以為……我以為你絕對不會在那沒有人的空樓裏,我真的不是存心的。”
施試眉倦然搖頭,拉過椅子坐了下去,她已不想再聽。
“不只是炸燬羽觴樓。”聿修冷麪冷眼,“還有你毀人屍身、丟棄殘肢,南公子,你能告訴我昨夜羽觴樓炸燬之時你身在何處?”
南歌默然,過了一陣子笑了起來,“我自認做得天衣無縫,中丞大人。”他狠狠地盯着他,“昨夜羽觴樓炸燬之時我在柳家巷子裏用馬車倒下了一車死人,潑下了兩桶豬血。”他冷冷地問,“你怎麼知道是我?我有哪裏做得不對惹你懷疑?”
“分屍之人必是腕力臂力極好的武林高手,”聿修冷冷地道,“明眼人一見而知。近日人城的高手並不多。這幾日行蹤詭異必然遭人懷疑,所以你不住客棧,我查你不到。但人並不能長期混跡人羣之中,你這等人才豈能久留市井之間,必要有自由出人的安身之所且不能惹人懷疑。開封之中留居之所,陌生人不會引起懷疑的,若非客棧,就是青樓。”他目中鋭氣直逼南歌眉目,“因為你出不了城!所以你才混跡青樓,而眉娘——正好成了你利用的靶子。”
“留宿青樓的人多不勝數,怎知是我?”南歌冷笑,“中丞大人辦案難道全憑運氣?”
“的確是運氣。”聿修淡淡地道,“你出現的時機好生巧合,但讓我起疑是你,的確是運氣。”他看着南歌的左袖,“你藏着件東西,對不對?”
南歌眼瞳收縮,“你的確好生了得,居然連這個都一清二楚。”他捋起左袖,腕上一圈金環。
施試眉微微一震,“痴情環!”
“早晨你摟着眉孃的時候這環兒滑了出來,卻讓我自銅鏡裏瞧見了。”聿修慢慢地説,“這讓我想到一件事。”
“什麼事?”南歌笑了笑,“你的眼力倒好,這東西也非人人認得。”
聿修充耳不聞他的嘲笑,一句話就似把南歌推到了冰水之中,他冷冷地道:“那一截不是柳家的斷臂。”
南歌不笑了,他寒着臉站在那裏,“那又如何?”
“痴情環非死難解,那是因為它一旦扣攏就隨腕骨縮小,再也不能拆開。”聿修淡淡地道,“但若是斷臂呢?砍斷手臂、再怎麼樣的手環都能脱下來了吧?”他緩緩拉開右手的衣袖,“何況我很清楚,白骨痴情配一簪兩環,一個生環、一個死環。這一個是染有劇毒的死環,你那一個必然就是能解這痴情環劇毒的生環——它裏頭有解藥,對不對?南公子為這環中解藥,可謂煞費苦心。”
他這手腕金環一露,南歌為之膛目,好半晌才慘然一笑,“若非你身有此環,怎能猜中白骨痴情配的奧秘……”一手蒙面,他啞然道,“原本拿着這死環的姑娘呢?”
“她死了。”聿修默然。
“她是我……她是我妹子。”南歌坐倒在椅子上,矇住了自己的臉,“白骨痴情配原是三十年前武林大禍的源頭,後來當年的武林盟主收下這禍亂江湖的暗器,傳於自己的子孫,也就是我妹妹。我妹妹從小拿着它當玩具。十年前我得爺爺允許行走江湖,遇到眉娘之後我又遇到了另一位女子。”他啞聲説,“我與她相愛甚深,把痴情金簪送給她做了定情之物,卻不想她用金簪刺傷於我,乘我昏迷之際奪走痴情生環,要我跟隨她一生一世。”他搖了搖頭,“我好不服氣,但她把金環扣在腕上,我得不到解藥就不能離開她。”
一陣沉默,施試眉沒有接口,聿修更不會答話。南歌沉默了一陣接下去説:“我就這麼跟了她十年……”
“難為你了。”施試眉嘆了口氣,悠悠地道:“那是她不好。”
“我恨她。”南歌側過臉去,緊緊地咬着下唇。
“你殺了她?”聿修問。
“不……沒有。”南歌低聲道,“我乘她不備奪了過路樵夫的柴刀砍了她的手……她居然不閃避……讓我砍了三刀,我恨她人骨。”
“卻下不了手殺她。”施試眉倦倦地笑,支頷對着南歌,這個方才風采盎然,此刻頹廢之極的男人。
“不錯。”他默然。
“我明白。”她説,“無論她怎麼對你,她是愛你的,你也是愛她的。”
“眉娘,我對不起你。”南歌捂面搖頭,“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我了……”
“我又何嘗是當年的試眉?”施試眉的手落在了南歌肩上,她柔聲道:“別説對不起。”
南歌緩緩抬頭,只見她側頭微笑,“吃過了苦,才知道什麼是珍貴。你是天之驕子,也許要比常人更多吃幾分苦。別以為自己一生都已毀了,只要你願意的話,你還是風采盎然的南公子,只要你懂得今日的錯、記得你吃過的苦……”她握住他的手,“記得被你騙被你害的眉娘,你就能重新做人,也許做得比從前更好。”
南歌捂面而哭。施試眉目光流轉,輕輕一嘆,摸了摸南歌的頭髮,轉頭對着聿修微微地一笑,輕聲説:“今日……多謝。”
聿修避開她的目光不答,只問:“被你砍斷手臂的女子身在何處?”
“跌下山崖,那裏本來有許多藤葛,卻沒有攔住她。”南歌啞聲説,“我也是在那時見到了有人往山谷棄屍,突然之間鬼迷心竅,不僅想要掩飾我砍下的手臂,而且……我……”他呻吟一聲,“我那時的確狂性大發,我好痛苦,等我冷靜下來的時候,已經用家傳劍法將倒下山谷的死人十字分屍,我不是存心的……”
“痛苦不是殘人屍身的藉口。”聿修冷冷地道,“每個人都有痛苦,若是痛苦就可傷人無罪,可以以殘忍的手段炸人樓宇、毀人屍身,讓開封百姓人人自危,那麼南公子,難道你視大宋王法為無物?”他一字一字地説,“因為自己痛苦就想要別人痛苦、因為自己恐懼也希望大家跟着你一起恐懼,日後午夜夢迴,想想你自己做了些什麼,不會覺得自己可怖麼?”
南歌汗流夾背,“你不要再説了!”他掩耳,突然大叫一聲,“澹月呢?她是怎麼死的?”
“自盡死的。”聿修道。
南歌笑,好慘淡地笑,“她是為你死的,對不對?把死環扣在你手上,卻沒有發動機關,她一定死得很痛苦,到死都還愛你!你居然説得如此簡單,中丞大人你好無情啊。”他不知是在為自己哭還是為妹子哭,已然有些神志不清瘋瘋癲癲。
“你不該如此刺激他的。”施試眉回視聿修的眼睛,“你會逼瘋他。”
聿修伸過手去扣住南歌的手腕,淡淡地道:“我説的是事實。”
“太認真了只會逼死自己,或者逼死別人。”她慢慢地説,“有時候,應該放縱自己憐憫一些。”
聿修默然,拉起南歌打算掉頭而去,施試眉及時喊了一聲:“站住。”
他站住,背對着她等她説話。
“你想帶他去哪裏?”
“開封府大堂。”
“他沒有殺人。”
“他是要犯,以恐怖手段毀人屍體、財物,讓開封百姓人心浮動,你説他當不當罰?”聿修冷冷地道。
施試眉默然,“你……去吧。”
聿修帶南歌走,走了兩步,他又冷冷地補了一句:“我會盡力定他的罪。”走了第三步,他出門,“但我沒有證據。僅憑推斷,主審三堂並非只有聿修一人。”
她沒有回答,聿修帶着南歌走了。
倚門而立,她知道聿修的意思、知道他的為人:他會盡他的職責,但是他沒有證據。
他不會縱容,但是他也不會強人以罪。
其實他並不是沒有證據,南歌已經認了,她是人證她聽見了,但是他並沒有要求她去作證。因為他知道她多情,知道她做不到。
“你若是真心喜愛眉娘,你可知她最恨何事?”
“她最恨一人飲酒,而不是遭人欺騙!”
“她最恨一人飲酒,最恨人人離她而去,最恨她能解世上千萬人之苦而無人能解她,最恨眾人皆醉我獨醒,終世無人是知己!她不想一人飲酒,所以她寧願自欺欺人,相信我昨夜是來看她、也相信你今日是來愛她。”
“她不怕遭人欺騙,只因她已被人騙慣,她只求一時一刻的相守,被騙也好、自欺也罷,她不想一人飲酒。你懂嗎?縱然被騙千萬次,但她看得破人情冷暖,雖然受傷卻不自傷,她還是一樣能笑着活下去,她並不怕再次被欺騙,這才是眉孃的傲骨,你真的懂嗎?”
“她當我是什麼與我毫不相干。我當她是朋友,就會替她打你,你讓她受一分苦,我要你賠她一分,如此而已。”
施試眉低眉清倦地望着自己手端的杯中酒,認真的……不善言辭的聿修啊。她真的有些想哭,卻哭不出來,苦澀到了唇邊變成了笑意。眉娘何德何能,能得你這一番言語,此生無憾。眉娘是多情女子、棲身青樓,與當朝中丞大人能有多少同心共情之誼?若非查案你萬不會踏人此地,若非形勢所逼、我知你這一番話永不會説。眉娘害你動情受苦,眉娘情人千萬舊侶難數,你卻依然為我如此……杯中的酒液映出持杯人俏然的容顏,她舉杯一飲而盡。我對不起你,今生所負之人多矣,最對不起的——是你。
***
聿修拉着南歌走出百桃堂,堂內姑娘人人側目訝然,聿修居然不是來找眉娘,而是來找南歌?南公子居然臉有淚痕,和今天早上風采盎然的模樣大不相同,一時間議論紛紛。
“中丞大人果然還是來辦案的。”方才指路的姑娘嘆了口氣,“這幾日百桃堂是怎麼了?”
紅荑悄悄走人畫眉閣,卻見施試眉手持銅鏡徑自畫眉,桌上酒杯迸裂酒水滿地,她只作不見,畫了眉彈杯漫聲低唱:“舊月眉頭故曲樓,杯酒能解幾多憂。袖裏相思人不寐,負盡千愁與萬愁……”
窗外夕陽如情如怨,一紅任憑孤鳥四散,殘倦如血。
聿修扣着南歌走出門口,街道上人來人往他便不好再抓着南歌的手腕脈門不放,緩緩鬆手,“南公子,你是跟我回開封府大堂,還是要和我動手?”
南歌被晚風一吹,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聿修鬆手他便重重地收手向後,“中丞大人。”他舉袖一拭淚痕,長長吸入一口氣,“我信得過你,但不信大宋朝廷。南某人發誓此生絕不再受制於人,在你面前認罪是敬你,但要我屈居人牢、受官府權貴審判……”他緩緩吐出吸人的那口氣,“我不如死在自己掌下。”
聿修聽着,也並不動容,“我若要拿你人罪,你就要自盡,你可是這個意思?”
南歌沉默了一陣,陡然朗朗而笑,“如此吧。”他豪情突起,“你我一場定生死,我若敗在你手下,我便自盡,留書與你認罪伏法。若是僥倖南某人勝了,”他目光炯炯盯着聿修,“你予我重新做人的機會,如何?”
“你隨我去開封府,也不一定會死。”聿修漠然了一陣,蕭索地説。
“南某人的尊嚴,已容不得再一次屈膝於人。”南歌一聲長嘯震得路人紛紛掩耳駭然,走避不及,“要我再受他人之辱,南某人寧願拔劍反擊逆生死忤王法,以求自尊。”他目光驟亮地盯着聿修,“你不想我在堂上拔劍殺人吧?”
聿修沉默,過了好一陣子,他移過目光不看南歌,那一刻聿修看起來極是蕭索,“好。”
南歌拱手為禮,“不論生死,南某人今生敬服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眉娘。”他退開兩步轉身,“十日之後,月下大理寺,南某人靜候生死。”
聿修不答,也不看他。
南歌轉身離開,走出去十來步後站定,“眉娘……”
“我會看着。”聿修截口回答。
“她……”南歌慢慢地道,“一生命苦,你——敢愛她嗎?”他驀然回首,看着聿修,“她的傲骨只有你能解,她的酒也只有你和她同杯,你敢愛她嗎?你若能愛她,也許她這一生不會命苦到底,也許她……”
“我不敢。”聿修淡淡地打斷他,目光和語氣彷彿由蕭索而接近了黯淡,由黯淡又近了隱痛之色,但他即使在説出“我不敢”三字的時候,依然是漠然無情的。
南歌意外而又彷彿能夠明瞭地看着他,“你也會怕?”
“我也是人,自然會怕。”聿修轉過身負袖,準備要離開,“聿某為人,苛求甚多,身邊友人同僚為聿某牽累,因聿某而死者不計其數。”説完他就這麼走了。
南歌過了一陣才懂他的話,嚴苛認真的聿修,一切以公理為重,因此而遭他冷遇的友人必定不少。而御史中丞諸事繁雜危險,在追兇查案的過程中因他而死的同僚必也不少,甚至連澹月都因他的冷漠而死。他自知性情嚴苛人情淡薄,怕再次傷人傷己,所以他不敢愛,他怕傷害眉娘。
南歌不是特別瞭解聿修的心情,也不能理解這種“不敢”算不算一種犧牲,但聿修這種疾惡如仇的性子所產生的結果豈非比他的發狂碎屍更為偏激?為人豈能長期緊繃如此?人心如弦,當舒當緩、當緊當直,若是一意孤行因公理而冷情意,那弦是會斷的。
所以施試眉嘆息説:“別試圖逼着自己做聖人,你會逼死自己,要不然就逼死別人。”
聿修知道。
只是他做不到。
南歌並非能完全瞭解,但是他隱約感覺到了聿修表面上雖冷漠,但也許骨子裏積存的是自己與自己掙扎不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