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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如意執意不肯醫治臉上的傷,只帶着那道醜陋的疤痕,每日遮着面紗。

    其實,她本不想再待在宮裏,但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得暫時寄居下來,過一天算一天,就像一隻寄居在屋檐下的燕子。

    傷好以後,平日她便讀讀書、繡繡花,乏味了就到御花園裏走走,有時候,會遠遠地看到玄熠被一羣人簇擁着,閃過綠叢的一角。

    自從毀了容貌之後,他再也沒有來景陽宮探望過她,彷佛把她遺忘了。所以,就算偶爾在御花園中窺見了他的身影,她也不敢上前與之相見。

    不,她不敢怨恨他,她應該多謝他好心收留了自己,即使他永遠永遠地不再理

    她了……

    如意有時候會埋怨自己為什麼這麼不爭氣,為什麼不獨自出宮去,找一塊無人開墾的淨土,去過耕織牧農的寧靜生活?

    難道,她還對他存有一份不捨?留下來,只是為了多看他一眼?

    她懷着這個疑問,日復一日地徘徊思索,卻終究不敢確定答案。

    這一天,她像往常一樣,獨自在日光下信步閒逛,忽然,看到一隻風箏。

    好久沒有看到宮裏有人放風箏了,記得,上一次還是她剛入宮的時候,陳妃差人放的。

    而此刻的這一隻風箏,讓她想起陳妃來。

    不知那個失去孩子的可憐女人這會兒境況如何?

    她一邊望着天上的風箏,一邊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延慶殿的門口。

    台階下,花壇邊,有兩個女子。一個坐在石凳上繡着花樣,另一個披頭散髮,像孩子那樣奔跑着,大叫大嚷的,正旋轉手中牽動風箏的線梭。

    如意定晴一瞧,不覺愣怔--那孩子一般放着風箏的,不正是陳妃本人嗎?看她那模樣,似乎不太尋常,目光遊離,帶着神經質的笑,衣衫也髒得很。

    而坐在一旁繡花的女子,見了如意,則緩緩站起身來,和氣地道:「妹妹好久不見,聽説受傷了?好一點沒有?」

    「蘇妃娘娘?」如意這才認出了她,「您也在這兒?」

    「我常來探望陳妃,與她作個伴,」蘇妃笑,「她現在怪可憐的。」

    「陳妃娘娘看上去似乎……」如意猶豫着要不要説出心中迷惑。

    「看上去似乎不太正常?」她點了點頭,「對,她的確精神失常了。」

    「什麼?」她難以置信地瞪着眼睛,「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告訴我?」

    「自從上次她夜闖景陽宮之後就瘋了,妹妹-是王爺身邊的紅人,誰敢多嘴呀!」

    「我……」陳妃因她而瘋,多少又讓她心中增添了一份愧疚,只不過這「王爺身邊的紅人」一句,卻讓她傷心得很,「蘇妃娘娘不要這樣説,如今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再普通也比我們好,至少,-仍然住在景陽宮。」

    「我住不久的。」如意不由得苦笑,「很快會有新的妃子進宮,我如今容貌全毀,王爺不會再留我了。」

    「聽説妹妹-執意不肯醫治?」蘇妃瞧了瞧她面上的傷,「何必呢?我們朝思暮想地盼望自己也能有這樣一張臉,卻不能:-天生擁有,卻要毀掉?」

    「我只是不希望自己一輩子當別人的影子。」她幽幽嘆息。

    「從前的事,-都聽説了?」蘇妃頷首,「那我也不好多勸-什麼了,只希望妹妹-……啊,哪來的白鶴呀?」

    正説着,蘇妃忽然指着前方叫道。

    如意回眸一望,果然有一隻白鶴張着羽翼,落到那一處花壇邊。

    「這個季節,白鶴應該都飛往千鳥湖了,沒想到,宮裏還剩有一隻,恐怕是落了單的。」蘇妃嘆道。

    正在放風箏的陳妃,也瞧見了那白鶴,立刻眼光一閃,將手中的線梭一扔,猛地向那白鶴撲過去。

    「我掐死你!我掐死你!」她聲嘶力竭地喊道,「我倒要看看,如果-連魂都沒有了,王爺還會有多想念-!」

    「不好……」蘇妃扯了扯如意的衣袖,「妹妹,-快上去阻止她,不要讓她傷害那隻白鶴!」

    「陳妃娘娘為什麼這麼憎恨這隻鶴?」如意在一旁看得詫異。

    「她憎恨的哪裏是鶴?只不過她最近聽聞了九公主的事,大概是在恨死去的九公主吧。」

    「姊姊是指九公主曾許願來生變成白鶴的事吧?」

    「對呀,王爺一直記得她這句話,所以白鶴在宮中是很尊貴的,誰也傷害不得,否則王爺責罰起來,誰也擔待不起。妹妹,-腿腳比我利落,快去攔住陳妃,不要讓她做傻事……」

    但這話已經説晚了,只見陳妃眼捷手快,一把抓住了那鶴的脖子,瘋狂地撕扯起來。

    白鶴胡亂掙扎,撲着翼子,羽毛四處飛舞,喉間發出慘痛的鳴叫聲。

    不一會兒,那細長的鶴腳便變得無力、下垂,漸漸沒了動彈……

    如意衝過去想阻攜陳妃,但瘋狂的陳妃力氣比誰都大,任憑如意再怎麼縛住她,她仍舊擒住那鶴的脖子,死也不肯鬆手。

    那隻可憐的鶴,便在如意萬般無奈的注視之下斃命了。

    「-們在幹什麼!」一聲厲喝從花徑那邊傳來,

    如意抬起頭,不期然碰上了玄熠凜凜的目光。

    只見他衝了過來,完全不顧平日攝政王從容優雅的姿態,像一個喪失理智的人一般衝過來,狠狠將如意和陳妃推到一邊,抱起那鶴。

    鶴的屍身在他懷中顯得那樣纖細瘦弱,就像一個孤苦的女子。玄熠的眼圈頓時紅了。

    「是誰幹的?快説,到底是-們倆誰幹的?」他的聲音如一頭受傷的猛獸,震耳欲聾。

    那雙瞪向如意和陳妃的眼睛,如此嚇人,彷佛要一口把她倆生吞活剝。

    「表哥,陳妃患了失心瘋,有時候做出什麼傻事也在所難免,你就不要責怪她了。」跟在玄熠身後的橘衣勸道。

    先前他們表兄妹兩人在花園深處散步,不料卻聽到白鶴的嘶鳴聲,奔過來瞧瞧發生了什麼事,竟目睹了眼前的一幕。

    玄熠心疼白鶴,完全來不及仔細思考事情的來龍去脈,而冷靜旁觀的橘衣卻已猜到了兩三分。

    「誰説這鶴是陳妃殺死的?」蘇妃放下手中針線,搖搖擺擺走了過來,朗聲道:「大家都瞧見了,剛才接近這隻鶴的,可不只陳妃一個人。郡主,不要因為-素來跟如意要好,就護着她。」

    「-胡説八道些什麼?」橘衣-起腰,「不要妄想把此事嫁禍給如意姊,剛才的事我看得清清楚楚,是陳妃患了失心瘋想殺死白鶴,如意姊是上前阻止她!」

    「郡主不過剛到而已,就看得那麼清楚了?我可是一直坐在旁邊呢!」

    「哦?那麼-説説,到底是怎麼回事?」橘衣不無嘲諷地道。

    「是如意故意説了些過份的話刺激陳妃,所以惹得陳妃瘋狂地朝那隻鶴撲上去。事後如意見你們走來,才裝出一副想阻攔陳妃的模樣,為她自己開脱。」

    「哦?敢問如意姊姊跟這鶴有什麼深仇大恨,要如此對待-?」

    「因為那個流傳於宮中的傳説呀!如意既然是太上皇身邊的人,自然對這些事情瞭如指掌,她定是出於嫉妒,所以想殺掉這隻礙眼的鶴吧?」

    如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素來與世無爭,貌若賢良的蘇妃,竟是如此狠毒之人!她這一招,借刀殺人,自己卻毫髮無傷,真是聰明至極。

    「哼,-説得跟真的似的!」橘衣指着蘇妃的鼻子大罵,「-以為-這樣説,我表哥就會相信嗎?他早就看透-了!當初陳妃若不是聽信-的讒言,又怎麼會失去自己腹中的孩子而患上失心瘋?當初九公主若不是中了-的毒,又怎麼會決心自盡?-當這一切我表哥都不知道嗎?-以為這些年-失寵是因為進宮的美人太多嗎?哼,我告訴-,-失寵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我表哥不想枕邊躺着一條毒蛇!」

    「-……」蘇妃臉色微變,「血口噴人!」

    「當年-毒害九公主的事,是我親眼所見,九公主心善,叫我不要聲張,可是,我不説她真正的死因,-以為表哥就查不出來嗎?屍體一驗,什麼隱情都會昭然於世!至於-唆使陳妃推如意姊落水一事,可有延慶殿的宮女作證呢,當時-以為她們都睡着了,其實-錯了。」

    「我……」蘇妃自知東窗事發,渾身顫抖着,什麼話也説不出來了,幾乎跌跪在地上。

    如意望着這個嫁禍於她的女子,先是驚愕,然後心中竟對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情感--不是怨恨,而是同情。

    她理解蘇妃為什麼會這樣做,如果她自己長年待在深宮之中卻得不到夫君的寵愛,想必也會如此的。

    要怪只怪造化弄人,為什麼世上有這麼多痴男怨女,在傻呼呼地追逐不屬於自己的愛情?

    如果男與女就像牛郎與織女星那樣,只此一對,再無其它,那麼就不存在失去與追逐,嫉妒與仇恨了……

    四周很靜,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玄熠的判決,他的信與不信,決定着眼前這三個女子的命運。

    但只見玄熠斂起激動的表情,將鶴的屍身交與侍衞,沒有做任何罪與罰的判

    決,惟獨對如意低聲道:「-跟我到御書房來。」

    如意還是第一次進入御書房,第一次如此與玄熠對視--他在上,她在下,彷佛隔着天與地的距離。

    此刻的玄熠,不再是守護在她牀邊的温柔男子,他更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帝王,疏遠的、威嚴的,渾身上下透着冷漠的氣息。

    他英俊的臉上失去了微笑,似凝有一層寒霜,肅穆逼人。他沉默着,良久良久,沒有説一句話,弄得她的一顆心在這死寂中七上八下。

    是在責怪她吧?

    是否,他已經認定了那隻鶴是被她所殺?不,應該説,他已經認定了她心懷惡意,扼殺了他輪迴轉世的戀人。

    「王爺召我來,到底有何吩咐?」她不願這樣傻呆呆地站着,於是主動開口了。

    「如意……」他抿緊的嘴唇終於微張,「-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一了。」為何忽然問起她的年齡?她還以為,他對她的事,早已瞭如指掌。

    「二十一……」他沉思片刻,語氣凝頓,「的確是早該嫁人的年齡了。」

    「王爺,您到底想説什麼?」

    「如意,-還記得丁鵬舉嗎?」

    「誰?」如意的腦中一片空白,完全憶不起這個名字。

    「就是那次微服私遊時,曾經想送-比翼扣的狀元郎。」他提醒。

    「哦,是他。」

    終於想起來了,那個傻呼呼的年輕人,在不恰當的時候,説錯了話,做錯了事。她腦海中浮現出他當時臉紅的樣子。

    「他似乎對-頗有好感。」玄熠忽然道。

    「王爺……」她一驚,「您到底是什麼意思?」

    「-的下半輩子,也該找個真心喜歡-的人,跟他一起度過。」沉默良久,他總算説出召她前來的真正目的。

    「王爺是説……要把我嫁給丁鵬舉嗎?」如意睜着驚愕的雙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可外面的人都知道……我是您的妃子。」

    雖然,南桓國自古便有帝王將相將身邊未寵幸的美姬,賞賜給得力下屬,以示嘉獎,籠絡人心的慣例,可她萬萬沒料到,玄熠也會這樣對待她,用這種方式把她打發出宮。

    「-至今仍是清白之身,』玄熠避開她炯炯的目光,俊顏側向窗外,「丁鵬舉沒有理由介意。」

    「看見我這張臉,他會不介意?」她撥開面紗,苦澀地笑。

    「我已經問過他的意思,他也點頭答應了。」

    「王爺認為對於您的賞賜,別人敢説不好嗎?」

    「丁鵬舉不是那種阿諛奉承之徒,以前我也曾經想從宮中挑一些美姬送給他,卻被他全數拒絕了,我相信他是真心真意喜歡-的。」

    「那又怎麼樣?」她感到淚水緩緩滴落,「王爺可曾問過如意的意思?可曾問過我是否喜歡他?是否願意跟他終老?」

    「-一個女孩子,無依無靠的,宮中這是非之地也不適合-,我覺得這是對-最好的安排。」

    「那王爺大可把我驅逐出宮!」第一次,她如此大聲地對他説話,幾乎是狠狠地嚷起來。

    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她?她是一個人,又不是一件東西,他怎麼可以不顧她的意願就把她隨隨便便送出去?

    就算她面貌變醜,不配留在宮裏了,看在她曾經沒有殺他的份上,看在她為了他而毀容的份上,他也不該如此呀!

    他到底有沒有心?他的心,難道已經在五年前,跟隨九公主而埋葬了嗎?他從前對她的温柔,統統是假的嗎?

    如意全身發顫,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眼前殘酷的事實。

    「傻女孩,」他仍用那虛假的温柔口吻勸道:「就算出宮去,-也總要找個人成親的,難道孤孤單單過一輩子?為什麼不給丁鵬舉一個機會呢?」

    「我將來無論過什麼樣的生活,是否孤單、是否悽苦,都不關王爺您的事。」如意倔強地抬起頭。

    「怎麼不關我的事?」他眉間一凝,語氣加重,「-是我身邊的人,若隨隨便便出宮去,沒有好的歸宿,朝中上下會對我指指點點的。」

    「原來王爺是擔心名聲受損?」她諷刺一笑。

    原來,將來的命運並非她自己能決定的,為了顧及皇家的臉面,他不會給她想要的自由。從踏入宮門的那一天起……不,從被義父收養的那一天起,她就沒有任何自由可言了。

    她好傻,還妄想在他面前爭取些什麼,但可能就算流乾了眼淚,他也不會給她的。

    從前善待她,只是看在九公主的份上,如今,她還想怎麼樣?他能夠想着替她覓一個如意郎君,已算對她的厚愛了。

    這座陰森的皇宮,她的確不該再留戀了,看看陳妃的下場,看看蘇妃的下場,鍾情於他的女子何曾有過幸福的結局?

    她是該清醒了。

    好吧,嫁就嫁吧!現在,無論嫁給誰,她都無所謂了。正如他所説,還有長長的一輩子要過,弱小無助的她,總該找個依靠的。

    但離開之前,有句話,她想告訴他。若不説,便永遠沒有機會了。

    「玄熠……」再一次,她輕輕地喚他的名字,引得他抬頭愣怔地看她,「玄熠,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毀掉這張臉?」

    「是為了不連累我。」他似無限感激地回答。

    「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我害怕會連累你呢?」她戚然一笑,彷佛梅花上的寒光,「因為……我喜歡你。」

    他的身子頓時僵了,很顯然,沒料到她會吐露這樣的話語。雖然,她喜歡他,對他而言,大概已經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許多年前,也曾有這樣一個女孩子,向他大膽地表白心意。他彷佛又看到了當時的情景,彷佛有一把刀在割着他的五臟六腑,讓他疼得什麼也説不出來了。

    「我好羨慕九公主呵!」如意嘆道,「有時候,我甚至希望自己是她的輪迴轉世,希望是她的孿生妹妹,又或者,是她的魂魄寄居在我的身體裏……但可惜,我什麼都不是,我只是一個與她無關的人,一個鄉野里長大的女孩子,我跟她相比,就像雲與泥。」

    她望着窗外的碧空,大滴大滴的淚水浸濕了大半面頰,她的話語也像這淚珠一般,滾滾不斷。

    「所以,我嫉妒她,因為嫉妒,我殺死了那隻白鶴……一點一點把-掐死,我心裏好痛快!至於我這張毀掉的臉,你不必為它內疚,因為我本來就心懷不軌,希望藉着這張毀掉的臉,讓你愧疚,讓你疼我一輩子。呵,現在好了,你沒有上當,幸好沒有上當。」

    她故意撒謊,讓他恨她。

    既然要出宮,她就要帶走一切,關於她在他心中所有美好的印象,還有他的歉意,她統統要帶走,彷佛自己不曾來過,免得將來奢望他能思念自己的時候,卻發現他早已把她遺忘,萬一如此,她會更加心如刀割吧?

    不如現在就把一切了斷,斷得乾乾淨淨,連記憶中那一根紅線,也斷了吧……

    「王爺如果沒有什麼事,如意就先告退了。」她低頭深深行了個禮,「請問,王爺到底打算幫如意準備多少嫁妝?」

    他盯着她,依舊深潭一般的雙眸裏泛起了微微的波光,半晌,半晌,才回答,「我不會虧待-的,放心。」

    「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拜託王爺轉告狀元郎,就説……賜婚的事,如意答應了。」

    她答應了?望着她離去的背影,他心裏只反覆出現這幾個字,她答應了……

    一直希望她能答應,可是當她親口説出答案,卻又勾起了他的萬分不捨。

    五年了,惟二個能讓他真心微笑的女子,就這樣,在他的逼迫下離開了。

    天色漸漸暗下去,燭光在御書房裏搖曳起來,玄熠仍舊怔怔地坐着,眼睛凝望着房中的一角,沉思久久。

    不知過了多久,橘衣忽然闖了進來,正如多年以前,他冷落翩翩時一樣,橘衣的臉上帶着打抱不平的表情。

    「聽説表哥要把如意姊嫁給丁狀元?」她大聲問。

    「是。」他點了點頭。

    「為什麼?如意姊到底做錯了什麼,表哥要如此罰責她?難道表哥真的以為那隻白鶴是她殺死的?又或者真的討厭她那張毀容的臉,嫌她待在宮裏礙事嗎?」

    「我只是希望能幫她找一個好的歸宿……」

    「少用這冠冕堂皇的藉口來騙人!」她大嚷,「至少,在我面前不要撒謊!」

    「那麼-以為是什麼原因呢?」玄熠澀澀一笑,「難道-真以為我是那麼絕情的人?真的會嫌棄她、錯怪她?」

    「可你對其他的妃子從來沒有狠心過!就算知道蘇妃毒害了翩翩,你也照樣讓她留在宮裏,就算知道陳妃心懷不軌,你也照樣善待她。為什麼惟獨對如意這樣?她到底哪裏不好?難道還比不上蘇妃和陳妃?」

    「她沒有什麼不好,」他言語哽咽,「我這樣做,只是因為、因為……」

    不,他不敢説出那個原因--那個讓他自己也無法面對的事實。

    「難道……」橘衣一驚,直直地瞪着他,「表哥你……你愛上她了?」

    玄熠一怔,隨後低頭垂眉,久久不予回答,

    「我猜對了,是不是?」她逼近一步,「所以表哥心裏害怕,覺得對不起翩翩,所以要把如意姊趕出宮去?」

    「-不要亂猜。」囁嚅的唇微顫着,卻吐不出有力的反駁。

    「肯定是這樣!」她恍然大悟,「你不驅趕蘇妃,不驅趕陳妃,只是因為你知道,她們迷亂不了你的心志,瓜分不了你對翩翩的愛,奪不去你對翩翩的思念。本來,你娶如意進宮,也沒把她當一回事,你覺得她會跟陳妃一樣,只是一個替代翩翩的影子,不會對她動真情,但是你錯了,當你發現自己對如意產生了異樣的感覺時,你害怕了,所以,你要把她趕走!」

    「不要説了……」他只覺得這番推論震動他的耳朵,要把他的腦子都震裂了。

    不,他不承認,他死也不會承認的。一直以為採用逃避的方法,就可以解決所有的麻煩,沒想到,越逃避,就越暴露了自己真實的心情。

    「表哥,你真傻呀!」橘衣跺足道,「這麼多年了,好不容易你才真心愛上了另一個人,為什麼不給自己一個重獲幸福的機會?為什麼要白白放手?你會後悔的!翩翩在泉下有知,也會為你惋惜的!」

    「-一個小孩子家懂什麼!」玄熠忽然惱怒地吼道,「不要再胡説了,讓我好好靜一靜吧!」

    「你以為這樣做就是對翩翩的補償嗎?」她不服地反駁,「這些年來你搜羅了多少美人呀,要説背叛,你在身體上已經背叛翩翩了。」

    「可我的心從來沒有離開過她!」

    這些年來,他廣招天下美姬,只是為了尋找翩翩的影子,為了驅散寂寞和憂傷,出軌的只是他的行屍走肉,他從來沒有想過會真的愛上別人。

    「那又有什麼用?翩翮已經死了,她要你的心做什麼?她臨終時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你能幸福地活下去!可是你非但沒有滿足她的意願,反而讓她變成了宮中妃子怨恨的對象!你讓她在黃泉也不得安息,讓她無法快快樂樂、無牽無掛地投胎轉世……」她的話語準確地擊中了他的要害。

    「夠了!不要再説了!」他捂住雙耳大喊,「出去,-給我出去!否則我就叫侍衞來把-拖出去!」

    「好,算我多嘴多舌,」橘衣猛地轉身,「你就等着後悔吧!」

    門砰然關上,發出很大的聲響,她的腳步聲似小象一般沉重,咚咚咚地疾速而去,發泄着她的不滿。

    玄熠依舊呆坐在原處,窗户的一角敞開着,夜風寒涼地吹進來,縈繞在他波瀾起伏的心間。

    起初無論如何也不願承認,但現在,在橘衣的一陣痛罵之後,他不得不承認--她説對了。

    是什麼時候開始對如意動了真情的?他回憶起兩人相識相處的經過,尋找答案。

    初見她時,他難掩自己的震驚,因為,她太像翩翩了,那相貌、那衣衫、那舞姿……讓他幾乎不得不懷疑,她就是翩翩的輪迴轉世。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這不過是南桓帝的一個詭計,她是敵人派來的奸細。但他依舊把她召進了宮,就當她是一件美麗而危險的收藏品,如同民間的養蛇人。

    他以為她定會像陳妃一樣,妖嬈而狡猾,然而新婚之夜,他便發現自己錯了。

    她似小女孩一般天真,尤其當她替他寬衣解帶時,那笨拙的模樣,十分好笑。

    他記得自己當時的忍俊不住。那是真心的微笑,五年以來,第一次的開懷。

    他決定寵愛她,給她最好的東西,帶她微服出遊,就像寵愛小狗小貓一樣,給她營造一種幸福的生活--雖然,這幸福或許是虛假的。

    他很快發現,自己對她有一種異樣的情感,在看到她跟別的男人説話,他心裏會嫉妒、會發酸。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以前,被他冷落的美姬也曾與宮中侍衞偷情,他知曉後,非但沒有責罰,反而親自賜婚,成就一段良緣。可那一次,當他看到她與丁鵬舉賞玩玉飾、有説有笑,他的眼裏就似噴出了一團火。

    不過,他並沒有時間細究自己的心情,因為她受傷了,受傷之後,他細心照顧她,以為自己是因為想贖罪才這樣細心。

    事態急轉直下,逼迫他不得不面對事實--她為了他,毀了容。

    看着她臉上的鮮血滴滴而落,如同梅花點點,他的心就如刀割一般,也要淌出血來了。

    那一刻,他後悔與南桓帝爭鬥,如果她能無恙,他寧可獻出皇位。

    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她是有特殊感情的。

    這種感情,不是內疚,也不是出於對翩翩的懷念,是一種確確實實存在的愛意。

    或許,因為感動,因為她的容貌,因為她舉止的可愛,談吐之間的温柔,才讓這份愛意萌芽……但無論如何,他的確愛上了她。

    在隱約意識到自己的真心之後,他逃了。

    不去景陽宮探望她,為了一隻白鶴對她凶神惡煞,甚至殘忍地要把她嫁給丁鵬舉。這一切,只是他逃避她的手段。

    多麼希望她真的是翩翩的輪迴轉世,這樣他就可以放掉心中一切包袱,與她快快樂樂地相戀、廝守一生,但很可惜,她不是。她與翩翩,除了容貌相似之外,的的確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那麼,他怎麼可以愛上她呢?他怎麼可背叛翩翩,愛上別的女人?

    在遇到她之前,他以為一個人一輩子只會愛上一個人,在遇到她之後,他迷惑了。

    他到底是不是一個痴情的男人?怎麼可以在愛人死後,忽然移情別戀?

    他到底有沒有良心?明知翩翩為自己而死,卻不能為她守候一生,只短短的五年時間,就變心了?

    所以,他不能原諒自己,用一種極其殘忍的方式打發如意出宮,用傷害新歡的方法來對自己撒謊,證明自己對舊愛沒有變心。

    玄熠緩緩站起來,打開一扇隱密的暗門,走入一條幽深的暗道。

    這暗道,通往景陽宮的一處閣樓,那個藏有翩翩畫像的地方。每一次,當他想念這個已故的女子,就會悄悄地前往那裏。

    聽説人死了,如果幽魂不散,每逢夜深人靜,便可以聽到她的腳步聲。

    他相信這個傳説,總在深夜裏徘徊,希望能再次遇到她,希望她的靈魂能飄進窗子,對他綻放笑顏……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除了夜裏的風聲,他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遇不到。

    翩翩是否已經把他忘了?是否已經化為仙子,在九重天宮裏過着逍遙的日子,無暇再看塵世一眼?又或者,她已投胎轉世,遇到了另一個青梅竹馬的男子,不再記得前世的這一段孽緣?

    「翩翩……」玄熠跪在畫像面前,望着畫中美人不説不動的容顏,喃喃地道:「-最近過得好嗎?如果缺什麼,想吃什麼,就託夢告訴我,好嗎?我好想念-,為什麼-從來不回來看我?

    「翩翩,我最近很害怕……害怕自己愛上了另一個女子-説,我該怎麼辦呢?我忘不了-,但又無法剋制自己喜歡她,-會怨恨我嗎?她會怨恨我嗎?我真的、真的很苦惱……

    「有時候,真覺得自己好渺小,雖然統領整片國土,坐在這高高在上的殿堂裏,彷佛很威風,可以掌管天下的一切,但其實,我連這一件小事也把握不了……

    「我忽然產生一種很疲倦的感覺,很想遠遠地離開這裏,離開王權的紛爭,離開沒完沒了的政務,去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安靜地生活。」

    他深深地凝望着畫中人,希望能得到一句回答。但畫中人百年如一日地微笑,

    彷佛把他的話全都聽在耳裏,又彷佛,什麼也聽不見。

    他執着地守候着這一場虛幻的愛情,任歲月流逝,讓心情一點一點沉淪到地獄裏,不願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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