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進了宮以後,如意便馴養了一隻鴿子,以便跟宮外聯繫。
鴿子是偷偷馴養,別人沒有覺察,因為景陽宮裏本來就有許多白鴿盤旋,多了一隻稍稍與眾不同的,誰也不會注意到。
這一日,她接到司馬宣的傳書,約她在南側的宮牆之下見面。
日落之後,她如期赴約。
司馬宣亦不知買通了誰,得以悄悄地溜進宮裏,早早在那兒等她。
「大人有什麼話,不能在信上説嗎?」如意擔心地道:「如此會面,如果被套人撞到,後果不堪設想。」
「這一次的事情,關係重大,在信上説不清楚。」司馬宣答,「而且,主人吩咐小的一定要親口轉告娘娘,小的不敢違命。」
「什麼事那麼要緊?」如意淺笑,「還要親口轉告?」
「主人是怕娘娘不肯答應,所以鄭重了一些。」
「義父吩咐的事,我怎麼會不答應?」她有些詫異。
「呃……」司馬宣輕咳了兩聲,「小的有一事想先請問娘娘。」
「大人請説,」
「當初主人派娘娘進宮,目的是為何?」
「這個……」她猶豫地回答,「具體的目的義父也沒告訴我,大概就是安插在玄熠身邊當個眼線,以便義父將來大業可成。」
「那是長久之計,可目前主人改了主意,不想跟對手消耗太多的精力。」
「大人的意思是説……」她一驚。
「對,殺了他!」他頷首。
「可我哪有機會下手?」
「娘娘入宮之前,主人難道沒有派人教您學習武功?」
「學是學過的。」除了游泳之外,天底不能學的事,她幾乎都學會了,「可我跟隨義父的時日不長,還遠遠不是玄熠的對手。何況,他時刻有侍衞跟隨左右,即使在我宮裏休息時,侍衞也隨時候在門外,我怕自己沒有機會下手。」
「所以,您得製造一個單獨與他相處的機會,用藥將他迷昏後,趁機下手。」
「但我怎麼有機會與他單獨相處?」如意搖搖頭,「他是一個警惕而多疑的人。」
「聽説明日他要帶娘娘前往千鳥湖畔的行宮?」
「對。」她不解地望着他,「可這也沒用,在宮外他更加不會與人獨處。」
「娘娘不瞭解千鳥湖的故事,所以當然會以為沒有機會。」司馬宣笑,「但主人知道,我也知道,這一次,玄熠定會遣開侍衞,與您單獨度過良宵的。」
「為什麼?」千鳥湖有什麼特別的故事,能讓一向多疑的玄熠放鬆戒備?
「因為這是……習慣。」他意味深長地答。
「習慣?」這個詞讓如意更加迷惑不解,不過看他一副不想透露太多的樣子,她也不好多問。
「總之娘娘見機行事便是,別忘了,在刀上塗上毒藥,以防萬一。」
「我……」她咬着唇,十指糾纏。
「怎麼,娘娘不願意?」司馬宣注意到她細微的小動作,眉一挑。
「義父的吩咐,我怎麼敢不照做?」
「可是娘娘在猶豫。」
「我……」不得不承認,她的確在猶豫,是因為害怕行動會失敗,還是因為懷揣有別的心事?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這會兒,腦子一片空白。
「主人就是猜到娘娘會猶豫,才會叫小的當面來勸説娘娘的。」他微微笑了。
「義父他……」他竟如此神機妙算?
「其實這不難猜測,玄熠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對情竇初開的女子來説,要殺死這樣一個男人,實在有些困難。」他語帶諷刺地道。
「我並非因為這個!」她着急地解釋,但越着急,越反應了被人説中的心情。
「主人也是因為害怕娘娘會與玄熠日久生情,所以才決定速戰速決,讓您趁着千鳥湖之行下手。」他拱了拱手,「總之,主人的話我全都轉達了,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娘娘您自個兒決定吧。時候不早了,小的也該告退了。」
「大人請放心,」她只得如是説:「義父的命令我不會違抗的。」
「希望是他老人家多心了。」司馬宣呵呵一笑,轉身步入夜色之中。
如意望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這才幽幽地沿着宮牆往回走。
夜風颼颼,她仰望婆娑的樹影,禁不住有一種無力又無奈的感覺自心底升起,彷佛自己就是那些無助的樹,被風肆意摧殘。
忽然,她聽見一陣異響。
經過訓練的耳朵一向能捕捉不尋常的響聲,即使在愣怔失神之中,也能立刻本能地保護自己。
「誰?」她脱口而出,望向樹叢。
樹叢裏寒寧了一陣,走出一個女子。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嘻笑道:「表嫂,是我呀!」
如意半晌才看清,原來那是南安郡主橘衣。
「郡主?」她疑惑地道,「這麼晚了,您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麼?」
「哈,表嫂您不也在這兒嗎?不必大驚小怪的。」橘衣很友好地拍拍她的肩,看她仍舊瞪着自己,便小聲而神秘地附在她耳邊,「實話對您説吧,我……我剛剛在跟人幽會呢,」
「幽會?!」她的臉不禁一紅,彷佛對方在影射她跟司馬宣。
「對呀,我娘幫我找的夫君我不喜歡,所以就邀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在這兒見面,唉,不巧被嫂子您碰到了。」橘衣聳聳肩,「嫂子,您可別告訴別人哦,否則我被打死的。」
「我當然不會多語的。」如意半信半疑地答。
「多謝嫂子!」橘衣朝她盈盈一拜,「那我就先回去了,嫂子您自個兒多散一會兒步,恕我不能奉陪了。」
她急急轉過身子,提裙想跑,卻忽然覺得脖間多了一隻利爪,直逼她的咽喉。
「嫂、嫂子……-這是幹什麼呀?」橘衣眼珠子亂轉。
「郡主請先留步。」如意冷冷地道:「我還有事要請教。」
她當然不能就此放走橘衣,多年的訓練教會了她,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過一個,否則自身難保。儘管,她並不想對付這個清純可人的少女,但明天就要執行義父的命令了,為保萬無一失,怎能輕易地相信別人?
「郡主剛才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沒有呀!」橘衣裝傻,「我只看到了嫂子您。」
「-能説出這樣辯解的話,説明-一定看到了、也聽到了。」她更加篤定。
「哎呀,嫂子,您冤枉我了!剛才我只顧着跟情郎幽會,真的沒在意您在做什麼。」
「難道剛才樹叢後藏有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我會分辨不出來?」如意搖頭,「郡主,-還是説實話吧。」
橘衣沉默了一陣,終於嘆了一口氣,收起嘻笑的表情,正色道:「説得對,不虧是太上皇訓練出來的人,果然不凡。」
「-已知道了我的身份?」這如意倒沒料到。
「剛才聽了-跟司馬宣的對話,不知道,也猜到了幾分。」橘衣輕笑,「這天底下,能讓司馬宣如此恭敬地喚他『主人』的,除了當今的太上皇,再無別人了。」
「-在跟蹤我?」難道,橘衣早已懷疑她的身份了?
「不,我恰巧在月夜下獨自散步,看到嫂子-行色詭異,便好奇地跟了過來,不是存心的。」
「既然-已經聽到了,」如意收緊厲爪,「那麼恕我不能留-了。」
的確,她的義父就是昔日的南桓帝,今日名存實亡的太上皇--那個被玄熠奪了皇位,放逐到江陵的可憐老人。
「等一下!」橘衣叫道,「有一件事,我在臨死前必須告訴-,請容我説完,反正我已經在-的手上,跑不了的。」
她凝了凝眉,猶豫之後,終於答應。「好,郡主請説。」
「世上美女千千萬萬,嫂子-可曾想過,為何太上皇偏偏挑中了-,為何表哥如此寵-?」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在引誘她吧?引得她失神好趁機逃走。傻瓜才會上當!雖然,她的確曾在無數夜裏,苦苦思索過這個問題。
「真的不想知道嗎?」橘衣彷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是怕我在騙-吧?如果-肯跟我去一個地方,就知道我不是在騙-了。」
如意不禁失笑。這位郡主真當她是傻瓜?一旦離開了這寂靜的角落,一旦宮中侍衞警覺,她非但沒有機會滅口,反而會遭來殺身之禍。
「-還是不肯相信我,」橘衣嘆一口氣,「也對,如果換了我,也會不信的。那好,-動手吧,請動手的時候爽快一點,讓我死得沒有痛苦。」
她這麼説,她反倒猶豫了。
心中的好奇不斷地擴大,好奇對方到底要跟自己説什麼?那個地方,又是什麼所在?
這種好奇迫使她微微鬆了手,試探地道:「如果我暫且相信-,-可介意我點-的啞穴?」
點了對方的啞穴,讓她不能向宮中侍衞呼喊求救,再仍用利爪扼住她的致命所在,讓她在前面引路……相信這樣於己不會有危險吧?
「看來,嫂子的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橘衣卻微微笑了。
「什麼意思?」
「倘若-對我表哥無情,也就不會這樣好奇了。」她指了指前方,「趁着還未到三更,我們快走吧,否則表哥理完政務前去-寢宮卻又找不到人,嫂子-豈不是暴露身份了?」
如意沒有回答,算是默許。於是便由橘衣引着,往一所幽僻的所在走去。
走着走着,眼前呈現出一座她從未涉足過的小樓,而更令她詫異的是,這小樓便在她居住的景陽宮內。
「這是什麼地方?」她四顧打量,解了橘衣啞穴,「我怎麼從沒來過?」
「景陽宮這麼大,嫂子沒來過一兩處的,也不奇怪。」橘衣道,「何況,這裏平日對外聲稱是一個堆放雜物的地方。」
「那麼這兒到底是做什麼用的?」如意跟隨她走入寂靜的閣中,緊緊關上房門。
「懷念一個人用的。」橘衣的表情有一絲憂傷,「當我們想念她的時候,便會到這兒來,因為這兒堆放着她生前的東西。」
「你們?」你們是指誰?那個她又是指誰?
「對呀,我們就是指我和表哥。」橘衣轉身看她,雙眸黯然,「而她,是指故去的九公主。」
九公主?!如意震驚。
呵,她好笨,怎麼會沒有想到呢?景陽宮本來就是九公主的住處,這兒原就該堆放着她生前的東西。
「那兒有一幅畫,」橘衣示意她看牆上,「-過去瞧瞧。」
如意不解地走過去,燃亮燭光,朝那扇牆壁望去。
那兒,果然掛着一副美人的肖像圖,雖然明顯是一副舊作,但纖塵不染,很顯然,有人經常來看它,保持着它的清潔。
如意瞪大眼睛,瞧着那畫中美人的容顏,越看越吃驚,囁嚅道:「這……這上面的人好像……」
「很像-,對吧?」橘衣愛惜地撫了撫卷軸,「這是表哥最喜歡的畫了。」
「他什麼時候叫人畫的,怎麼從來沒給我看過?」畫中竟是自己,這難免不讓人感動。
「-不要太高興,」橘衣卻冷道:「因為,這畫中人並非。」
什麼?如意猛地回眸,難以置信。
「長得很像吧?」橘衣嘆息,「-跟九公主翩翩,相像得如同一對雙胞胎,或者,就像她的輪迴再世。現在,-知道太上皇為什麼會挑中-,而表哥又為何特別寵-了吧?」
「因為……」如意已經説不出話來了,雖然,她此刻已經恍然大悟。
「因為翮翩是表哥最愛的女孩子,雖然,他倆以兄妹相稱,卻不顧名份的禁忌,深深地相戀,執意在一起。而太上皇,也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才派了貌似翮翩的-來接近表哥,迷惑他的心,毀滅他。」
「不、不……」她當年也聽過九公主下嫁玄熠的流言,但這短暫的流言隨着九公主的亡故也在民間消失了,她很快把這件事忘了。何況,據説九公主的墓碑上並沒有寫出她已婚的身份,玄熠的正妻一直是蘇妃。
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義父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還有一件事,-應該知道--表哥他並非篡位,這皇位本是他父親的,是當今太上皇殺死了自己的兄長,奪走了本該屬於他侄子的寶座。表哥知道實情後,決心復仇,這才將太上皇驅趕至江陵!比起叔父當年對錶哥全家的趕盡殺絕,表哥已經算仁慈的了,他還把太上皇最小的兒子立為憲帝,自己只稱攝政王而已。」
「這不可能!」
她一向敬重的義父,一向對她温和慈祥的義父,怎麼可能是個卑鄙的竊國者?以前,義父老告訴她,玄熠如何忘恩負義,他收養了他,他卻奪了他的皇位,把他放逐在那荒涼的地方終老,這些她早已認定的事實,這些讓她打抱不平的事實,什麼時候竟成了謊言?
如同晝夜顛倒,如意腳下打了個踉蹌,不斷地搖着頭。
「我告訴-這一切,只是希望-不要被人利用。」橘衣靠近,扶住她,「我相信嫂子-不只是太上皇馴養的一個殺手而已,更是一個有良知的人。如今南桓國還算國泰民安,若再改朝換代,表哥死不足惜,受苦的是百姓呀!」
她該聽從橘衣的勸告嗎?她該就此收手,放過玄熠嗎?
不,國家大事不是她能管得了的,誰是誰非一會兒她也難以分辨,她只是義父收養的一個孤兒,義父叫她做什麼,她就該做什麼。
永遠也忘不了,自家鄉那場洪水之後,她被人牙子拐賣,過着暗無天日的生活。好幾次在富人家中為奴為婢,卻因為美貌被男主人垂涎,而遭到女主人的虐待;後來被賣入青樓,又因為不肯接客而被老鴇毒打禁食。
是義父收養了她,教會她一切技能,讓她平日衣食無憂,夜晚能安心地入睡。她怎麼可以忘記這個大恩,只為了一個與己無關的男人,背叛自己的恩公?
「對不起。」她感到眼角要落淚了,手下卻仍舊敏捷,點了橘衣的睡穴,「明日我還是要依計行事,委屈郡主在這兒待一晚了。」
她不殺這個女孩子,但也不想讓她妨礙了自己。
千鳥湖是一個美麗的湖泊,據説每年天氣寒冷之時,南桓國所有的候鳥都會飛到此處過冬,景色奇異。
此刻入秋不久,鳥羣尚不多見,但放眼望去,那天地間的一片淡淡水域閃閃發亮,足以令人驚歎了。
下了馬車,如意才發現,原來所謂的行宮不過是幾間搭在岸邊的小屋,怪不得她有機會跟玄熠相處--這樣狹小的地方可住不下一大羣侍衞。
玄熠帶她泛舟遊覽湖上夕陽西下的風光,小船在葦草間搖晃,她略微緊張。玄熠一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沒有半句甜言蜜語,慰藉的感覺卻從他温暖的掌心傳入她的心尖。
「我知道-害怕水。」他説,「如果害怕,就不要看着它,只需看着我就行了。」
後半句是貼着她耳際説的,聲音輕柔得像風撫過花瓣的聲音,形成一種曖昧的意味,引得她害羞地低下頭。
「本應該冬天再帶-來,那時候這裏的景色會更美。」他抬頭看了看天。
「那就冬天再來嘛,我可以等的。」如意似有一絲歉意,「最近王爺國事那麼繁忙,卻還想着帶我出來散心,讓如意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如果冬天再來,她就可以晚一點執行義父交予的任務,就可以獲得多一點的時間,與他相處……
「最近出了那麼多事,-在宮裏一定待厭了,我是該早點帶-出來走走的。」他摸了摸她的長髮,言語中滿是寵湯,讓她的雙頰又增添了一絲紼紅的顏色。
「其實這個季節的千鳥湖也很漂亮了……」他的好意,她當然要領情。
「是不錯,不過……」他再次望向天際,彷佛在尋找一樣失落已久的東西,「總感覺還缺點什麼。」
「缺什麼?」如意也好奇地看向碧空。
「-喜歡什麼鳥?」他卻忽然問。
「嗯……」她低眸略微思索,「我喜歡白色的鳥,比如仙鶴,可惜現在這裏沒有。」
「仙鶴?」他直直地盯着她,眸子裏閃現出一種奇異光芒,但很快的,那光芒又黯了下去,變成幽傷的灰色,「的確,現在這裏沒有鶴,所以總感到缺少一些什麼。我以前認識一個人……她也喜歡仙鶴,她還説,下輩子要轉世變成一隻鶴。」
「這個人,就是那個吃了螃蟹會全身紅腫的人吧?」她猜測道。
「-怎麼知道?」玄熠似乎有些吃驚。
「因為王爺您的神情呀!」如意淡淡一笑,「每次提到那個人的時候,您的神情就會特別痛楚,就像心裏被誰挖走一塊似的。」
現在,她總算知道那個人是誰了。這個世上,恐怕惟有去世的九公主才能讓他如此吧?
他是否無時無刻不在想她?想她生前喜歡的、不喜歡的,甚至想到了遙遠的將來,想到了她的來世--那些也許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如果有來世,王爺您希望變成什麼呢?」她很想知道這個答案,是否,他希望變成另一隻鶴,與九公主雙宿雙棲?
「希望……希望變成一個養鶴的人。」他低眸回答。
「養鶴的人?」如意一怔,「為什嗎?」
「這樣就可以等待鶴的歸來。」他語意幽幽地答。
「變成另一隻鶴不是更好嗎?」她實在不理解。
「不,如果變成了另一隻鶴,當她餓的時候,誰來為她準備食物?當她累的時候,誰來為她準備棲息的地方?當她冷的時候……」他忽然一陣哽咽,「我也很想無憂無慮的翱翔,但我更願意留在凡間,好好照顧她。」
「王爺……」不知怎麼,她忽然被他的話語感動了。
本來,一個女子聽到一個男子説出這樣的話,應該生氣才對--氣他不愛自己,卻念念不忘另一個女人。但此時此刻,如意胸中卻溢滿同情。
她看着他緊鎖的雙眉,很想伸手去撫平那眉宇之間的憂傷,她看着他起伏的胸口,很想拚盡全力化解那其中的傷痛。
這樣痴情的男子,她怎麼捨得殺他呢?如果能與他天長地久地相處,讓他漸漸愛上自己,把對九公主的那份感情轉移到自己的身上……那該有多好呵。
如意想象着這種可能,彷佛在凝望着一個遙不可及的美夢,心裏頓時酸酸的。
她知道,這個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就像他這輩子再也不可能重遇九公主一樣,他們心中的期待,只是一個執着的妄念。
為了報答義父,今夜她只能把匕首刺入他的胸膛;而他,就算今晚能逃過此劫,也只能一輩子做他的王爺,不可能做一個不問世事的養鶴人。
她忽然覺得,他們兩人都是這麼可憐,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比最弱小的螻蟻還要弱小。
船劃過葦草濃密處,她忽然趁划船的侍衞不注意,對着玄熠的唇,飛快地吻了一下。
這種親暱而大膽的行為,她還是第一次做,第一次當着旁人的面,在這樣陽光燦爛的地方……但她就是忍不住,似乎有一種衝動驅使着她。
玄熠星眸微瞪,錯愕地凝視着她,似乎被她這一吻驚呆了。
而她,滿臉通紅,側身望向湖水,望着那船漿劃出的漣漪,久久不敢抬頭……
這天晚上,他屏退了侍衞,就與她在那小屋裏歇息。
晚膳是她親手準備的,猶豫了片刻之後,她還是依照義父的吩咐將迷藥灑在湯中,小心翼翼地端到玄熠面前。
他並沒有馬上喝,只是把碗擱到一旁,從身後緊緊地摟住她的腰,吻着她的耳垂。
「王爺……」如意心中一驚,生怕他已看出破綻,覺察她的圖謀不軌,於是輕輕笑道:「您不餓嗎?別鬧了,快吃飯吧!」
「我的確呵餓』了,不過不是肚子餓。」他言有所指地答,語氣曖昧至極。
「不是肚子餓?」她已經羞怯得快喘不過氣了,只好裝傻,「除了肚子,還有哪裏餓?」
「-會不知道嗎?」附在耳垂上的唇,由輕吻變成了輕咬,「那-白天為什麼那樣做?」
「我做了什嗎?」她懵懂地問。
「在船上,-為什麼偷偷地吻我?」他直接的回答讓她不能再回避。
「我……」她嘆了一口氣,「大概是被那個仙鶴的故事感動了吧。」
「如意,-知道嗎……」他良久才回答,「-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那麼善良……善良得不該待在宮裏。」
「是嗎?」她要刺殺他,他居然還誇她善良?
她自知承受不起這樣的誇獎,這樣的誇獎讓她頓時胸中苦澀,良心不安。不如,快快讓此事了結吧!她不想再演戲了,再演下去,她怕自己真的要露餡了。
「王爺,累了一天,還是先把這碗湯喝了吧。」她清了清嗓子,篤定道。
「-真的這麼想讓我喝這碗湯?」他忽然語氣肅然地問。
「當、當然了。」不知為何,這樣的語氣讓她心驚膽戰,「我辛辛苦苦煮的湯,當然希望有人品嚐,誇一誇我的廚藝。」
「那好,」他終於放開了她,繞到桌前,端起了那碗湯,「我就嘗一嘗,可如果……我説不好喝,-會不會後悔?」
「後悔?」她避開與他的對視,「怎麼會呢?王爺若覺得不好吃,儘管責罰我好了。」
好奇怪,他的話讓她覺得他似乎覺察了什麼,她覺得他似乎在試探她,
「放心,我怎麼捨得責罰-呢?」他端起湯,一飲而盡,有些意味深長地説:「就算再不好喝,我也不會怪-的。」
如意很緊張,很緊張地盯着他,等待藥效的發作。
那迷藥果然厲害,一瞬間,他的身子便軟了下來,俯在桌面上,昏昏睡去。
她舒了一口氣,費勁地把他扶到牀上。紅燭跳躍,把牀褥映成一種暖暖的色調,雖是秋夜,但整間小屋裏並不嫌冷。
她坐在牀邊看着他,那失去了知覺的容顏是那樣的英俊,卸掉了所有的威嚴與深沉,只是一個普通的男子,帶着均勻的呼吸,躺在她的身邊。
忽然之間,她產生了一種依依不捨的情緒。
一想到他即將成為自己的刀下亡魂,她的一顆心就亂了起來,她知道自己是一個不合格的殺手,太優柔寡斷、太軟弱無力、太容易被外界影響……
然而,今晚無論如何也要做一個了結的,否則她無法對義父交代。
只不過,她還想多看玄熠一會兒,最後觀賞一眼他俊美的容顏。
其實他跟自己相處的時間不算短,這張臉也應該看夠了,但之前卻沒有一次機會像現在這樣,讓她可以肆無忌憚地觀賞他。
得感激那一包迷藥,讓她能夠大着膽子靠近他、輕撫他,讓他無法覺察她如此輕浮的舉動。
宮裏的人都不知道,他倆雖然同居一處寢宮,卻從來沒有行過夫妻之實。
自從入宮的初夜,她瑟縮的模樣敗壞了他的興致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碰過她。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他娶她並非為了她的身體,只不過把她當作一件美麗的擺設收藏,當作一件珍貴的瓷器在小心愛護而已。
他不碰她,她也不好意思接近他。
時常,看到他在燭光下熟睡的容顏,她真的很想撫摸一下他那英俊的輪廓,摸摸男子光潔臉上温暖的肌膚,但礙於他的淺睡和警覺,她不敢這樣做,不好意思。
而今天她可以不必害羞了,被迷昏的他無法覺察她的一舉一動,她可以大膽行事。
如果……如果她不只輕撫他,再吻他一下,可以嗎?
實在很懷念初入宮的那一天,他的吻落在她面頰上時的感覺,從前她不明白為什麼書上用「男歡女愛」這個詞來形容男女之間的情事,可自那一夜之後,她漸漸懂了。
臉紅心跳地,她悄悄將自己的櫻唇附上去……
反正他就要成為她刀下的亡魂了,反正她永遠不可能再見他了,就讓她放縱一回,算是對他的償還吧。
心裏回憶着當初義父請來的青樓女子教她的的技能,吮吸着他嘴上的温軟,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熱情,雖然雙眼緊閉、失去了知覺,但似乎仍有感覺,於是,他摟緊了她的腰,回應她……
如意淪陷了、迷醉了,她從來不知道一個男子的吻可以如此讓人心神激盪,忽然一個翻身,他將她緊緊壓入了被褥之中!
要不要跟他繼續?還是就此打斷這個美夢?
如果就讓他在這樣的情境下死去,沒有痛苦,只有快樂,那麼對一個男人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她悄悄地拔出匕首,犀利地對準他的背脊,匕首的寒光在他身後閃爍,但緊閉雙眼的他是無法發現的。
他仍舊愛撫着她,親吻着她,用男子的體魄給她秋夜裏的温暖。
如意禁不住要掉下淚來了。此刻,她要殺死他了,他卻渾然不覺,仍在愛她。
不管他愛她的原因是什麼,不管他是否把她當作另一個人的替身,無論如何,他對她的確很好,這個世上,除了義父之外,他是惟二個對她好的男人。
不,她不能殺他……實在於心不忍呵!
再説,她殺他是沒有理由的。先前,她覺得為了報答義父的大恩,應該殺了他,但現在想一想,這個藉口多麼荒唐!
義父是對她好的人,而他也是對她好的人,憑什麼她可以為其中一個去傷害另一個?這兩個人,對她而言,應該是站在天秤兩側的,無所謂偏向哪一方。
況且,她不能這樣自私,為了報答恩人,就去殺害一個無辜的人--這不是自私又是什麼?
若真的要報恩,她應該把自己的生命獻給義父,而非他的。
如意甩甩頭,自嘲地笑了。
她這是在幹什麼?為什麼要找盡藉口不下手?明明是因為愛上了他,卻反而總從道義上為自己的臨陣脱逃找藉口!
愛?
對,就是愛。她現在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愛上他了。
一直以來,她都在逃避,不讓自己因為他的英俊而愛上他,不讓自己因為他的温柔而愛上他,總在説服自己不要愛上一個並不是真正愛她的男子……但這一刻,可能是因為面對死亡,她腦中的一切變得明白清晰,不能再騙自己。
對,她的確愛上了他。
將手中的匕首遠遠一擲,匕首輕輕插入牆角的地板上,悄無聲息。
那牆角,有桌子遮着,不細看,發現不了這件兇器的存在。
她要匕首遠離他,以免被他擁抱中的她會不慎傷害了他。而離開千鳥湖後應該怎樣向義父交代?應該怎樣解釋她為何平白放棄了這一個行刺的大好機會?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現在只想待在他的懷中,暫時享受他的温存。
如意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自牆角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張令她迷醉的俊顏。
但這一-那,她心中猛烈一驚!
因為,她發現玄熠已經猛然張開了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