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鳳羽旁觀的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個猶如黃金鳳凰的女子,女皇般的女子,居然和這個一直躺在地上的黃衣公子有什麼瓜葛,兩個人在扶起來的片刻,居然輕輕説了不少話。
「你就不怕,我有一天,也是會恨你的嗎?」六音被她的雙手扶起來,順勢握着她的雙肩,凝視着她的眼睛,「你的憑藉,就是你肯定我會愛你一生、尋覓你一生?你就不怕,我哪一天突然看開了,離你而去,回開封去,你還有什麼憑藉可以恨我?」
「回開封去?」皇眷冷笑,「六音公子,」她側過頭去,然後又傾身向後看着他,姿態很傲慢,「你以為你還有資格嗎?」她輕輕地問,順勢,托起了六音的臉,「你既然離開了,就代表着,在你離開的那一瞬間開始,你除了我,已經一無所有。」
六音的眼中滑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痛苦,他為何在看過了那麼多女子之後,卻忘形忘己地愛上了她?他有千百個人可以挑選,為什麼,從第一眼開始,就已經認定了是她?這個女子,給他的,除了苦與痛,除了悲哀,除了憔悴,還有過什麼?為什麼,他就是不能停止追尋?在失望與希望中交錯,一日一日的日出日落,皇眷,你能明白那是什麼樣的苦情?你能明白文嘉的情苦,那,我的情,又何嘗不苦?
她沒有見過六音有這樣躲避的眼神,那眼裏的自負,那眼裏的笑意,那眼裏的傾去千江明月的光華,黯然成了如今欲笑不能的苦澀。這個驕矜的男子,為了她,真的已經心力交瘁。看着他幽黑如此的眼神,心頭何嘗沒有泛起微些疼痛的波瀾,但是,她卻沒有那份善良,去原諒文嘉的死亡。
是的,皇眷承認,她不會原諒的,從始自終都是文嘉!不原諒她就這樣死,不原諒她居然如此自私,不原諒她那一跳,還有一起死亡的是她的愛——六音只是她遷怒的對象,是她當年曾經想愛卻沒有愛過的男人,她還沒有來得及去愛,文嘉就已經判定了她這份感情的死亡。他無辜,她又何嘗不無辜?她還來不及愛,她甚至沒有資格去説愛,因為妹妹,妹妹的愛已經堵死了她去説愛的路。然後文嘉死去,留下她死去之後都不能釋然的怨恨,她又怎麼能夠和這個令文嘉傷心欲絕、心碎死去的男人,開始一段快樂?
所以遷怒於他,折磨他,折磨自己;他越深情,就證明他越不在乎文嘉,然後她自己越感到心痛,就證明,她的罪孽有多麼深。所以,就會更恨他。
罪孽啊!
她,六音,文嘉,糾纏不清的愛與怨,代價是一份絕世風華的死亡。
無論顛過來,倒過去的,都是——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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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男子與青衣女子看着那黃金鳳羽般的女子扶起黃衣男子,往誰也沒有多看一眼,就此淡淡地離開,走入了鎮上惟一的一間客棧。
「好美的女人。」青衣女子一直看到了皇眷消失不見,才深深吐出了一口氣。
「師妹,我有一個想法。」青衣男子突然道。
「不錯,」旁邊一直沒有説話的青衣中年人點頭,「這位姑娘如此容貌,今年賀西會場賀蘭春山的傾城絕眼,可能就要失去作用。」
青衣女子也點頭,「賀蘭春山這妖女倚仗着她的狐媚之色,靠着傾城絕眼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如果可以找到一個比她更美的女子,她的傾城絕眼就失去效用,那些被她迷惑的各家各派的男子,也就可以解脱了。」
「那位戴着黃金鳳羽的姑娘,絕對要比賀蘭春山美貌多了,不但是美貌,她還有一種令人不可逼視的王者之氣——賀蘭春山與之相比,簡直像個鄉下女子。」青衣男子幾乎魂魄都還沒有收回來,還在那耳際與頸項邊晃的黃金鳳羽中失神。
「她現在可能在救人,我等一個時辰之後,再登門造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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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人?
皇眷根本沒有在救人,她只把六音丟在椅子上,就這麼冷冷地看着他。
六音胸口氣血翻湧,難過之極,卻是哈哈一笑,「我既然早已經不是三年前的六音,你還有什麼好看的?這一張臉早就凋零不成樣子,你看着我,不覺得三年前因為這張臉而發生的事,實在是荒唐嗎?」
皇眷的確在看他那一張臉,自從三年前離開,她就再也沒有認真看過這一張當年傾倒眾生,令愛者生、怨者死的臉。
如今,依然是一樣的眉目,一樣的嘴角,一樣的人,那宛若月光照在流水上,光與影那樣跳躍變化的眼睛,那曾經似笑非笑,衣發飛揚的神采,都宛然失了蹤,或者,是永遠也找不回來了吧。曾經的美麗紅顏,與蒼顏,相隔竟是如此之近,只需要三年,舞衣上的鈴鐺可以消失,風吹過的發縷可以綰起,可是,那種天生的美麗,也是如此容易就能在風煙裏消散無影蹤?
「你自己看着,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可憐?」皇眷拿起梳妝枱上的梳子,慢慢地梳她自己的光華柔軟的長髮,「紅顏老去,六音公子又是那樣喜歡美人的人,再這樣下去,再過一兩年,連豔蝶,也不會向你獻殷勤了。」
六音嘴角微撇,依然帶着魔魅動人的神韻,「我可以不追你,回開封去。」
「是嗎?」皇眷冷笑,「你做得到嗎?」她放下梳子,伸出手抵住六音左胸,一邊道:「六音公子,紅顏青絲,一日凋零,並不是你想挽回就可以挽回的。」一邊傳出真氣,為他調理胸口岔經的真氣,「你這門功夫危險得很,我早就説過,不練也罷,可惜你就是喜歡賣弄風情,歌曲舞蹈,是你天生喜好的東西,你一身武功,華而不實的東西佔了大部分,這樣和人動手,怎麼能不吃虧?」
六音依然是嘴角微撇,「我從未打算要走江湖,我本在開封待得很好,只不過,有人看不慣我高興而已。」
「是嗎?」皇眷冷笑,「你好自為之,只要你能回開封,難道我還會攔你?我可從未逼你要跟着我。」
六音突然抬起手,在真氣療傷的時候,本不應該有這樣的動作,但是他舉起了手,輕輕地在她的臉頰上碰觸了一下,似乎在感覺她肌膚的光滑柔嫩。
皇眷真力一催,六音一口鮮血吐了出來,但是他的手並沒有就此離開皇眷的臉,而是順着她的臉,輕輕地撫摸,然後,隨着他手臂的重量,手掌的温度,輕輕地,滑過了她的面頰。
「追了三年,我終於,觸摸到了你。」六音的嘴角帶血,但是卻分明帶着翹起嘴角的笑,那殷紅的血色,讓他失去光澤的嘴唇,看起來分外魔魅動人,「你放心,這一次,我一定會回開封去。我,不是飛蛾不會等到撲進火裏,燒掉了翅膀,才知道後悔。追尋你,太辛苦太麻煩,我始終是喜歡過舒適生活的人,我不能忍受這樣的苦……」
皇眷心底微微起了一陣不安,一陣不確定。他,終於要決定放手離開了嗎?不,她相信她自己的魅力,六音是不動情則已,動了情就分外死心眼的人,他在離開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他除了她,將一無所有。「你如果可以回去,你一早就回去了,不是嗎?何必等到這一天?」
「那是我以為,你對我,就像我對你一樣。」六音低沉地道,「我不知道你是為了文嘉,我以為,你是為了我……你如果為了我,我追你一輩子,不會覺得辛苦。但是你是為了文嘉。」他笑得苦,「我追着你,追着一個永遠也追不到的人,不是飛蛾撲火,是什麼?我只是想找,找一個相知相許的人,如果要我追尋一份怨恨,追尋一輩子,你不覺得,對於六音來説,太辛苦了嗎?」
「那麼,我祝賀你放得掉,看得開。」皇眷轉過頭去,淡淡地道。
六音笑了,「我要找到恢復容貌的方法,讓你後侮,為什麼你居然可以不愛我,」他胸口的真氣已經轉順,説起話來就很順暢,「我要讓你後悔。」
「後悔?」皇眷冷笑,「我會後悔?好,我等着你如何來讓我後悔。」
六音依然笑,「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地方,你,凶神惡煞的,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聽話……」他低語,「我第一次看見你,在皇上的御林宴,你帶着一羣女子進來,跳的是《春日宴》,別人的眼神嬌媚入骨,而你,你從來不看人,你連皇上也不看,你就看着文嘉。我那時候很奇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只盯着一個白衣的小宮女,但是那天文嘉打翻了三個碟子,潑出了一杯酒,都是你,你在那樣流衣寬袖、金碧輝煌的舞蹈之中,替她遮掩過去的。你的眼神,像一隻鳥,不甘被人束縛,卻為了某些理由,勉強暫時忍耐着,待在宮裏。你的頸項很美,左耳上的那枚黃金鳳羽很適合,就像一個帶着桎梏的女皇,一隻銬着鎖鏈的鳳凰——我很動心,真得很動心。」他慢慢推開皇眷壓在他胸口的手掌,他已經不需要了,「我很遺憾,不能讓你愛我……」
「憑什麼,每個人都要愛你?」皇眷默然,聽了他的剖白,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道,「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憑什麼,每個見過你的女人,都要愛你?」
「我從來沒有要求每個女人都要來愛我,只不過,我不能愛的人太多,而我希望有的,一直都不能夠有。」六音柔聲道,「你為了文嘉恨我,我不氣你,但是,我也不會道歉,因為,愛與不愛,不能由文嘉來判斷,不能因為我不愛她,就等於,我是有罪的。」他温文地笑,「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你,我,文嘉,都逃不過,但並不等於,我們都是——有罪的。」既然皇眷是怨恨他的,那麼,他不為難她,他可以離開的時候,就離開。
六音藉着把皇眷的手推開的力道,輕輕地從椅子上飄起,慢慢地,從窗口飄了出去,他這一門輕功,和大多數輕功都不同,尤其顯得輕靈飄逸。
臨出窗的時候,他回眸一笑,卻什麼也沒説,就此走了。
他那一笑,彷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風華,夕陽之下,猶顯得風采如畫。皇眷怔怔地看着他離開,回想着他三年苦苦的追尋,看着他相遇不過片刻一笑而去,耳邊依然索繞着——「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你,我,文嘉,都逃不過,但並不等於,我們都是——有罪的。」是嗎?因為是愛,所以,無法用常理解釋,如果心夠豁達,那就不妨釋然、坦然?
可是我——不夠豁達,我沒有你瀟灑,我也不夠你善良,所以,我始終無法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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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篤篤。」門口傳來了幾聲敲門聲,敲得很輕,顯得對屋裏人很敬重。
「進來。」皇眷沒有回頭,目光猶停留在六音剛才嘔出的鮮血上,不知為何,看着那鮮血,心裏有一股説不出的滋味。
「姑娘的房門上了鎖。」門外的人很和氣地道。
「聽你們的腳步聲,也是武林中人,要進來,難道還要我請你?一塊銅鎖,在眾位眼中,着實算不了什麼。」皇眷淡淡地道,其跋扈刻薄之處,一聞而知。
「格拉」一聲,銅鎖斷裂,一個青衣中年人走了進來,「姑娘,在下青劍十八式門人,古長青。」
皇眷背對着門口,一隻手猶自拿着木梳,從銅鏡中凝視着進來的人,「恕我眼生,不認得各位高人。」
「姑娘不必心存戒備,」古長青微笑,「在下並無惡意,只是眼見姑娘容顏出眾,想要和姑娘商議一件事情。」
皇眷慢慢地從梳妝枱上拿起一支黃金鳳釵,插入髻髻,然後才冷冷地問:「什麼事情?」
「姑娘可知賀西會場有賀蘭春山之約?賀蘭妖女憑藉姿色媚功,迷惑了不知多少英雄豪傑,姑娘的容貌遠勝於她,如果有幸能與同去賀西會場,必可破解賀蘭妖女的傾城絕眼,拯救被她迷惑的眾位武林少俠。」
皇眷截口冷笑,「武林少俠?能為賀蘭春山迷惑,也算是武林少俠?」她淡淡地諷刺,語氣卻不容情,「是啊,男人一旦犯了什麼錯誤,必是被妖女迷惑,他們自己當然一點過錯也沒有。」
古長青被她搶白得一時之間無話可説,呆了一呆,才道:「即使並非武林俊傑,上天有好生之德,姑娘你……」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找上天去救人,姑娘我沒有好生之德,殺人我會,救人一概不會!」皇眷冷冷地道。
古長青這一下是尷尬之極,他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怪癖孤傲的女人,「那麼,打攪姑娘休息了。」
「你回來。」皇眷對着鏡子凝視了一陣子,似乎對頭上的黃金鳳釵並不滿意,拔了下來,「賀蘭春山的傾城絕眼絕非等閒之輩可以破解,你不要以為找到一個比她美的女人,就一切萬事大吉,你會害死你所找到的絕代佳人。」她淡淡地道,「我告訴你,賀蘭春山的傾城絕眼我領教過,她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她。我雖然長得不錯,卻沒有她風騷妖媚。還有你們奉為神人的姑射姑娘,現在應該稱為容夫人,她長得也不錯,但是一樣奈何不了賀蘭春山,你們自詡俠義中人,姑射的烏木琴功力如何,你們應該比我清楚。」
古長青心頭一凜,「姑娘的意思是,知道有方法可以破解傾城絕眼?還是,真的自此無救?」
「方法自然是有的,」皇眷淡淡地道,「你有悲天憫人的情操,難道我還刻意和你為難?」她轉過身來,用她君臨天下的眼神看着古長青,「方法只有一個!」
古長青問道:「什麼?」
「你去找,天下第一美人——」皇眷一字一字地道,「沒有天下第一流的風采,絕對動搖不了傾城絕眼的魔力,記住了,是天下第一,不是像我這樣的庸脂俗粉。」她淡淡地道,「你看女人,眼光也應該高一點。」
古長青雖然已經年長皇眷三四十歲,卻依然被她教訓得老瞼生紅,「不知道何謂天下第一美人?」
「天下第一美人,能令愛者生,怨者死,不需要絕世媚功,就可以顛倒眾生——」皇眷一字一字地道,「天然的魔力,才能抵禦得了後天的魔功,所以,你需要的,是天下第一美人。」
「這樣的人,千百年來未必有過,一時之間,上哪裏找?賀西會場之約,三個月後就要開始了。」古長青搖頭。
「有的,」皇眷淡淡地道,「這樣的人,自然是有的,沒見過他之前,我自然也不相信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人。」
古長青大喜,「請問姑娘,這位天下第一美人現在何處?可是姑娘摯友?緣盼一見。」
你已經見過了,可惜,他容顏凋零顏色成霜,你居然,看不出來——皇眷心裏掠過一絲滄桑的痛楚,臉上毫無表情,「太遲了。」她淡淡地道,「他雖然曾是天下第一美人,但是如今,已經連美人這兩個字,都已經不算了。」
「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自作自受,」皇眷冷冷地道,「你沒聽説過紅顏白髮嗎?正是有着天下第一的容顏,所以才特別容易衰敗,絕世的容顏,就像嬌貴的孩子,沒有精心地照顧滋潤,自然要衰敗凋零。上天對人,總是公平的。」她近似殘酷地冷笑,「紅顏白髮,英雄遲暮,如果是平凡人,反倒沒有這麼多痛苦。」
這位語言譏消顏色冷漠的姑娘,其實倒有着一副熱心腸,只不過她嘴上刻薄,心裏卻並不冷漠,甚至,偶爾一兩句冷冷的諷刺,卻也是精闢的人生之語、滄桑之恨。古長青心中莞爾,「白髮紅顏,遲暮英雄,並列為人生第一遺恨,尤其曾為天下第一美人,這種痛苦,只怕並非常人所能想象。」
「不錯。」皇眷淡淡地應了一聲。
「既然不能從姿色上擊敗賀蘭春山,在下等人只好從武功上想辦法了,」古長青微微一笑,「多謝姑娘,在下告辭。」
「不送。」皇眷依然沒什麼表情,冷冷淡淡。
古長青出去,關上了房門。
天下第一美人?可笑的古長青,一直以為她説的是女人,卻不知道,她説的,是六音,一直都是六音。
當年的天下第一美人,如今是羈道上顛沛流離的路人。六音啊六音,你心裏,究竟有多苦?容顏凋零,你是最自負美貌的人,是最挑剔容貌的人,最喜歡享受的人,顧影自憐,是什麼樣的心清?什麼樣的傷痛?
不痛苦嗎?為什麼你還有自信,要讓我,後悔沒有愛你?
你那當年的鈴鐺,究竟藏在何處?那一笑傾盡千古風華的流水與月光,那在我的蕭聲中一個轉身落盡繁花的劍舞衣袂,又究竟,藏去了何處?
風華落盡,當真,再也無可挽回?可是如果我後悔了,我後悔了,那你的美麗,又要去哪裏尋找挽回?
突然之間,三年冷漠殘酷的心情,起了波瀾,第一次,為了他,心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