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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音垂淚 七、人間俯仰今古,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

    此時距離野霞小築那日新婚,也已一月有餘。

    夫婿名揚天下,待己盡心盡力、温柔體貼,喬婉娩漸漸忘卻了有關李相夷的種種往事,日益温柔,過起了平淡從容的日子。

    這日午後、蝶飛燕舞。小青峯上雖然雲聚數百武林同道,卻從無一人打攪她的平靜生活,喬婉娩紅衣披髮,一身新浴,緩緩散步到了李相夷墳前,那墳上月餘未經整理,居然開滿了小花,色澤淡紫,開作五瓣,淡雅清秀。

    我終是負了你。

    她站在墳前,從前站在墳前心情就不平靜,如今更不。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守住一份感情,一生一世、甚至幾生幾世都不變,結果不過是幾年……她微微垂下頭,幾年呢?五年?十年……不,未到十年,她就已經變了。嫁給紫衿,決定的時候以為自己一定會後悔,結果竟是很幸福。

    相夷啊相夷,我終是負了你,你若未死,必定是要恨我的吧?她長長吸了口氣,緩緩的呵了出來,以他的性子,必定是要恨的,而且,會恨得天翻地覆,至死方休吧?或者……會殺了她、或者殺了紫衿……

    李相夷衣冠冢後有人。她在墳前站了一會兒,漸漸注意到墳後不遠處,有人彎腰在草叢中拾掇着什麼東西,她怔怔的看了好一會兒,才醒悟他在整理那日傅衡陽手下那羣少年人插在地上的蠟燭,心裏一陣恍惚,世上也還有心情平和,十分温柔的人啊……

    李蓮花這日午睡過後,澆過那兩盆被方多病嘲笑過無數次的庸俗之極的杜鵑花,便決定出外走走。繞着小青峯逛了一圈,他喜歡打掃的脾氣發作,便見一個蠟燭拔去一個,以免引起山火,又礙了花樹生長。“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那人哼着最近頗流行的曲子,將拔出來的蠟燭堆在一處,看似準備過會找個籮筐揹走。

    喬婉娩不知不覺凝視了那個拔蠟燭的人許久,她自己心境煩亂,聽了許久,方才聽出他唱的是一出《竇娥冤》,不免啞然,輕輕嘆了口氣,她拍了拍李相夷的墓碑,打算轉身離去,突然墳後那人回過身來,似是聽到聲息,站直了身子。

    突然之間——突然之間——她的手指僵硬,緊緊的抓住了墓碑,她臉色蒼白,呼吸急促,雙目直直的盯着那人——她從不信有鬼——從不信……

    那人也是一怔,隨後拍了拍衣裳,對她微微一笑,笑容温和真摯,別無半分勉強。

    她站在那裏站了很久,她想她本是想狂呼大叫、本是想昏去、本是見了鬼——但她牢牢盯了他半晌之後,嘴角抽動,叫出了一聲“相夷……”

    相夷……

    二字之後,她再也説不出任何話來,心頭一片空白,就似自萬丈雲顛,一下子摔了下來,一種錯覺在眼前浮動……讓她剎那間以為,其實他一直都沒有死,其實這十年以來,死的是她……

    那站在李相夷墳後的人聽到了那一聲“相夷”,嘴角微勾,微笑得更加平和,點了點頭。

    她再也沒説出任何話來,突然全身顫抖,跌坐在了地上,牙齒在咯咯打戰。她不是害怕,她只是不知所措,是太不知所措了,以至於無法控制自己。

    他並沒有過來扶她,也沒有走近,仍遠遠的站在墳後,帶着平靜且心情愉快的微笑,突然道:“那日跌下海以後……”喬婉娩終於能夠動彈,驟地用僵硬的雙手抱住頭,“不必説了!”他微微一頓,仍舊説了下去,“……我掛在笛飛聲的船樓上,沒有沉下海去。飄上岸以後,病了四年……”四年中事,他沒有再説,停了一陣,“四年之後,江湖早已大變,你隨紫衿到苗疆大戰蠱王,四顧門風流雲散,我……”他再度停住了,過了很久,他微笑道:“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她搖了搖頭,眼淚突然流了出來,她沒有哭,是眼淚突然流了出來,她的牙齒仍在打戰,“你騙了我。”她低聲道,“你騙了我……”李蓮花搖了搖頭,“李相夷真的已經死了,我不騙你,那個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的……”她突然尖叫一聲,搶了他的話,“那個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的孩子!是的我知道那時他只不過是個孩子!我知道相夷不懂事不成熟,我知道他會傷人的心,可是……可是我……”她的音調變了,變得荒唐可笑,“可是我已經喜歡了……你怎能騙我説他已經死了……你怎能騙我説他已經死了……”

    “你以為,經過了十年之久,李相夷還能從這墳墓裏復生嗎?”李蓮花悠悠嘆了口氣,“是孩子終究都會長大,相夷他——”她再度打斷他的話,背靠着李相夷的墳墓,古怪的看着他,低聲道:“你如果不騙我説他已經死了,我不會嫁給紫衿。”他輕輕嘆了口氣,“你傷心的不是你嫁給了紫衿,是你沒有後悔嫁給紫衿。”喬婉娩木然看着他,眼淚滑落了滿臉,足足過了一柱香時間,她突然笑了起來,低低的猶如傷獸般痛楚的笑,“相夷你——你還是——還是那樣——能用一句話殺死一個人……”李蓮花眼色温柔的看着她,“婉娩,我們都會長大,能喜歡紫衿,會依靠紫衿,並不是錯。你愛他,所以你嫁給了他,不是麼?”喬婉娩不答,過了好一會兒,“你恨我麼?”她輕聲問。

    “恨過。”他微笑道,“有幾年什麼人都恨。”她緩緩點了點頭,她明白……只聽他又道:“但現在我只怕肖紫衿和喬婉娩不能不離不棄,白頭偕老。”她聽了半晌,又點了點頭,突然又搖了搖頭,“你不是相夷。”李蓮花微微一笑,“嗯……”她抬起頭來怔怔的凝視着他,輕聲道:“相夷從不寬恕任何人。”李蓮花點頭,“他也從不栽花種草。”喬婉娩唇邊終於微微露出了一點笑意,“他從不穿破衣服。”李蓮花微笑,“他幾乎從來不睡覺。”她面上淚痕未乾,輕輕嘆了口氣,“他總有忙不完的事,幾乎從來不睡覺、總是有仇家、很會花錢、老是命令人,把人指使來指使去的……卻總能辦成轟轟烈烈的事。”李蓮花嘆了口氣,喃喃的道:“我卻窮得很,只想找個安靜點的地方睡覺,也並沒有什麼仇家,對了我房裏那兩盆杜鵑開得黃黃紅紅,煞是熱鬧,你可要瞧瞧?”喬婉娩終是微微一笑,這一刻她的心似是突然豁然開朗,牽掛了十年的舊事,那些放不下的東西,在這一刻全都消散,眼前的男人是一個故人、一個朋友、更是一個達者。“我想看看。”

    李蓮花拍了拍衣袖,歉然道,“等等我。”喬婉娩舉袖拭淚,拂去身上的塵土,突然覺得方才自己甚是可笑,眼見李蓮花揹着籮筐忙忙的奔進野霞小築後院簸箕處,忍不住好笑——心下不禁想:若是傅衡陽知曉李相夷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把他辛苦安排的重興四顧門的蠟燭清掃乾淨,不知作何感想?一念未畢,眼見李蓮花前邊招手,她便跟了上去。

    走進李蓮花房中,她對着那兩盆“杜鵑花”看了好一陣子。那兩盆花顏色鮮黃,開得十分燦爛富貴,確是受到精心照料,生長得旺盛之極。只是喬婉娩看了半日,忍不住問道:“這是杜鵑花?”李蓮花呆了一呆,“方多病説是杜鵑花……我從山下挖來的,山下開了一大片。”喬婉娩輕咳了一聲,賢惠且耐心的道:“這是黃花菜,是山農種來……種來……總之你快點還給人家。”李蓮花啊了一聲,看着自己種了大半個月的“杜鵑花”,歉然道:“我説杜鵑花怎會開得這麼大……”喬婉娩委實忍耐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兩人望着那兩盆“杜鵑花”相視而笑,房外不遠處有人站在樹梢之上,遙遙看着兩人。那人紫袍金邊,身材修偉,本來俊朗挺拔,只是臉色蒼白之極,呆呆的看着房內二人,不知在想些什麼。

    房內李蓮花看着自己勤勞種出的黃花菜,突然極認真的問道:“黃花菜都開了,天快要涼,這山上的冬天冷不冷?”喬婉娩一怔,“冷不冷?”李蓮花連連點頭,“下不下雪?”她點了點頭,“下雪。”他縮了縮脖子,“我怕冷。”她微笑道:“相夷從來不怕冷。”李蓮花嘆了口氣,“我不但怕冷,我還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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