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鐵花騎在馬上,這匹馬雖也是千挑萬選出來的良駒,但卻像是對楚留香坐下的那匹黑馬駒既敬且畏,無論胡鐵花如何鞭策,競也不敢和它並駕齊驅。
這樣,胡鐵花也只有跟在楚留香身後了,他滿肚子不舒服,嘴裏不住本咕嚷嚷,又不住在嘆着氣。
楚留香卻一點也沒有不舒服的樣子,只不過和姬冰雁分別後,他就一直沒有開口説過話。胡鐵花終於忍不住道:楚留香,你可知道,我現在漸漸開始懷疑,你是不是有我想象中那麼夠朋友了。
楚留香道:哦?
胡鐵花大聲道:死公雞兩條腿斷了,你居然一點也沒有為他難受的意思,我知道你以前並不是這種人。
楚留香默然半晌,忽然回過頭來一笑,道:你認得姬冰雁已有多久了?
胡鐵花道:雖然沒你久,也有十幾年了。
楚留香道:你可曾聽過他説這許多話麼?
胡鐵花想也不必想,立刻就口答道:當然沒有!任何人都知道要死公雞説話,比要他請客還困難得多。
楚留香道:你可曾見過他有昨日那樣激動?
胡鐵花嘆道:昨天我看到他從椅子上跌下來的時候,簡直恨不得大哭一場,但你你簡直連眼睛都沒有霎一霎,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楚留香也嘆了口氣,悠悠道:你和他認得已有十幾年,難道還不瞭解他的脾氣,他的腿若真的斷了,還會説這許多話,還會如此激動麼?
胡鐵花怔了怔,大叫起來,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楚留香苦笑道:我的意思你還不懂?
胡鐵花叫道:你難道是説,他這麼樣做,只是裝出來給我們看的?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道:你可曾留意過為我們斟酒的那兩位姑娘?
胡鐵花道:你可是在説迎雁和伴冰?
楚留香道:不錯,你可曾留意到她們對姬冰雁的態度?
胡鐵花道:你難道吃醋了麼?天下的女孩子,並不是每一個都要對楚留香好的,偶而也會有一兩個並未將楚留香瞧在眼裏。
楚留香苦笑道:你瞧她們對姬冰雁的態度,可是對一個殘廢人的態度麼?你可曾留意她們的眼睛,她們在望着姬冰雁時的神情?
胡鐵花忽然不笑了。
楚留香接着道:你也是個對女孩子有經驗的人,你當然也不是個瞎子。
胡鐵花喃喃道:不錯!一個男人不能令女人滿足,女人不會用那樣的表情來對他的,而一個殘廢的人,是永遠不能滿足別人的
他忽又大叫起來,道:但你那時為何不對我説?
楚留香嘆道:他既然不願去,我為何要強迫他?
胡鐵花大罵道:這該死的死公雞,不但騙苦了我,還害得我如此難受,他競敢用這種法子,來對付十多年的朋友。
楚留香一笑,道:他對我們,也算不錯的了……胡鐵花吼道:你還説他不錯。
楚留香道:他説了那許多話,正表示他心中有愧,表示他還是將我們當朋友的,否則他乾脆説不去,我們也不能綁他的票,是麼?
胡鐵花瞪眼瞧着他,道:他這樣對你,你一點也不生氣?
楚留香道:你要交一,個朋友,就得了解他的脾氣,他若有缺點,你應該原諒他,我認識他的時候,就已知道他是個這樣的人了,我為何還要生氣
他一笑接道:何況,能令這樣的人始終將我當做朋友,我已很滿意了……胡鐵花怒道:但我卻沒有你這樣寬宏大量,我
楚留香笑道:你以為自己就很夠朋友?我們那麼多好朋友在一起,你居然偷偷地不辭而別,一溜七八年不見面,別人難道不生你的氣麼?
胡鐵花道:但我我不像他
楚留香笑道:不錯!你不像他,朋友有困難時,你絕不會退卻的,但你也有你的缺點,這正如姬冰雁也有他的好處一樣。
胡鐵花摸着鼻子,不説話了他到底不愧為楚留香的老朋友,楚留香喜歡摸鼻子的毛病,他也學得一模一樣。
中午時,他們找了個地方打尖,楚留香正想和他研究如何走,誰知一轉頭,胡鐵花竟不見了。
楚留香只有苦笑,只有等着。
他就算着急,又有什麼用,胡鐵花那比烈火還烈,比野馬還野,比騾子還拗的脾氣,他難道瞭解得還不清楚。
他自然也很炔就猜出胡鐵花是到哪裏去了。
這裏距離蘭州也不過才有兩個時辰的路,若是馬快,一個時辰也已足夠了,還不到黃昏,胡鐵花就口來了。
他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只見他騎着的那匹馬後,還跟着一匹馬,他一個人拉着兩匹馬的繮,後面的一匹馬上卻坐着兩個人。
這兩人竟是迎雁和伴冰。
她們光亮的髮髻,早已被風吹亂了,美麗的臉上,也滿是驚恐之色,柔嫩的小手,已被胡鐵花捆住。
楚留香一直在那小店的門口眺皇着,但瞧見人馬之後他反而走回屋子裏,背靠着門,坐了下來。
胡鐵花等馬飛馳到門口,才驟然下馬,又乘勢勒住了後面的那匹馬,將馬上兩個人扶了下來。
馬是好馬,胡鐵花的身手,又是那麼漂亮,那麼矯健,再加上兩個被捆住手的絕色美女。
滿街的人,眼睛都瞧直了,若不是畏懼胡鐵花那驚人的身手,只怕每個人都早已擁了過來。
但楚留香卻沒有回頭,根本沒有去瞧胡鐵花一眼。
胡鐵花逡巡了過去,搭汕着道:我回來了。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我還帶了兩位客人回來。
楚留香站起來,拉開椅子,含笑讓兩位受驚的女孩子坐下,然後又沉下了臉,還是不理胡鐵花。
胡鐵花只有要了壺酒,自斟自飲,嘴裏咕嚷着道:我知道你不高興,但姬冰雁實在大不夠朋友,我若不揭穿他的把戲,我這輩子只怕都睡不着覺了。
楚留香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但你又何昔對付她們?
胡鐵花苦笑道:我只能想得出這法子。
楚留香道:你去的時候,姬冰雁可是在睡午覺?
胡鐵花道:我知道他這老毛病是改不了的,所以算準了時候去,他果然在睡覺,我想,只要將這兩位姑娘請來,不出一個時辰,他必定也會趕來。
他忍不住大笑道:這正和你一樣,別人把蘇蓉蓉她們綁走,你不惜追到沙漠去,老實説,我這法子,正是借用黑珍珠的。
楚留香嘆道:這法子未免太缺德了。
胡鐵花笑道:他那樣的人,不用缺德的法子,能對付得了麼?
他站起來,向那兩個聽得張大了眼睛的女孩子緩緩一揖笑道:
這次雖然委屈了兩位姑娘,但由此可證明他對兩位姑娘的心意,兩位多少是有些收穫的。
迎雁抿嘴一笑,道:如此説來,賤妾們反倒該感激公子了。
胡鐵花道:你們正是該感激我,否則你們只怕一輩子也休想看姬冰雁着急的樣子説着,他忍不住大笑起來。
楚留香也不禁大笑道:若論臉皮之厚,只怕連我都比不上你。
伴冰嬌笑道:既是如此,就請公予解開賤妾們的手吧,若不讓賤妾敬公子兩杯,又怎能表示出賤妾們對公子的感激。
但姬冰雁非但沒有在一個時辰裏趕來,也沒有在兩個時辰裏趕來,到了半夜三更,他還是沒有趕來。
迎雁和伴冰已漸漸笑不出來。
伴冰默然道:也許公子猜錯了,也許他並不如公子想象中對賤妾們那麼關心。
胡鐵花也開始着急了,嘴裏卻笑道:你放心,他一定會來的。
迎雁道:他若不來呢?
胡鐵花怔了怔,轉頭去瞧楚留香。
楚留香道:你莫看我,這是你的事。
胡鐵花笑道:這當然是我的事,你以為我着急麼?我算準他必定會來
伴冰道:但他若要來,豈非早已該來了?
胡鐵花又笑不出了,吃吃道:也許也許他找不着這條路。
楚留香道:他送我們上路的,怎會找不着?
胡鐵花嘆道:是呀!
楚留香道:除非他還未想到這是你動的手。
胡鐵花道:我故意在那裏留下了好幾處線索,別人就算瞧不出。
但姬冰雁五歲時,只怕就能瞧出來了。
楚留香皺眉道:既是如此,他為何還不來?
伴冰道:他若真的不來,公子想拿賤妾們怎麼辦呢?
胡鐵花苦着臉道:這這個我迎雁眼珠子一轉,忽然笑道:他不來也好,賤妾就跟着公子走吧!
胡鐵花跳了起來,大叫道:這個不行!
迎雁道:難道公子嫌賤妾們醜麼?
胡鐵花道:我我絕不是這意思,只不過不過
迎雁道:那麼公子是什麼意思呢?伴冰也接着道:公子將我們擒來,我們我們以後還能做人麼?説着説着,她眼睛就紅了,像是隨時都在流下淚來。
胡鐵花着急道:好姑娘,求求你,千萬莫要哭,我一瞧見女孩子的眼淚,就更沒有主意了。
伴冰紅着眼睛道:那麼,公子為何不要我們?
胡鐵花跳了起來,大叫道:我只不過是要讓那死公雞丟個人的,並沒有搶他老婆的意思,我我雖然很喜歡你們,但
伴冰展顏笑道:公子若是喜歡我們,我們更要跟定公子了。
迎雁也嫣然道:反正他對我們一點也不關心,我們為何還要跟他?
胡鐵花急得直搓手,楚留香卻心安理得的坐在那裏,含笑啄着酒,胡鐵花衝過去搶下他的酒杯,大吼道:楚留香,你還不替我想個法子?
楚留香悠悠笑道:我早就説過,這是你自己的事,何況,有這樣兩位聰明而美麗的女孩子要跟着你,我正在為你高興哩!
胡鐵花怪叫道:楚留香。你這老臭蟲,我不管你心裏又在打什麼鬼主意,但你若不陪我將她們送回去,我跟你拼命!
一路上,迎雁和伴冰不住在吃吃的笑。
迎雁笑道:既要把我們送回去,為何又要把我們搶出來呢?,伴冰笑道:若不是你着急,我就根本不口去了。
楚留香瞧着胡鐵花的苦臉,也忍不住笑道:胡鐵花,我希望你以後知道,世上的女孩子,並不是每個部像高亞男那麼好對付的,你覺得高亞男好對付,只因為她喜歡你。
胡鐵花昔笑道:不錯,從今以後,我再不敢説我會對付女人了,我現在簡直恨不得跪在高亞男面前,去嗅她的腳。
楚留香大笑道:你能懂得這道理,總算還有救藥。
胡鐵花撇着嘴道:你既然那麼聰明,你可知道姬冰雁為何不來麼?
楚留香道:他若算定你會將她們送回去,又為何要來?
胡鐵花半晌沒有説話,然後緩緩道:他若真的這樣想,他就錯了!世上並沒有那麼笨的人,只不過有些人不願意做太聰明的事罷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這就是姬冰雁為什麼會發財,而你卻永遠不會有錢的原固,也就是為什麼人人都説你可愛的緣故。
胡鐵花笑道:原來我很可愛麼,我直到今天才知道
他笑聲突然頓住,只因為遠處忽然出現了一列長隊伍,有車,有馬,還似乎有七八匹駱駝。
此刻已是深夜,路上簡直連鬼影子都沒有,這一大隊人馬,為何要在如此深夜趕路?胡鐵花眉頭皺起來,他全身流着的都是愛管閒事的血,遇着奇怪的事,若不讓他去瞧個究竟,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楚留香望着他笑道:你心裏又在轉什麼念頭?
胡鐵花皺着眉,摸着下巴,喃喃道:深更半夜,趕着這許多車馬駱駝,為的自然要避人耳目,依我看這些人不是土匪,就是強盜。
楚留香道:你莫非想黑吃黑?
胡鐵花笑道:這主意可是你提醒我的!
他一提疆繩,就打着馬迎了上去。
只見這一列隊伍馬雖有不少,駱駝也有好幾匹,但人卻只有兩個,一個是坐在馬車上的車伕,另一個卻是條黑凜凜的大漢。
這大漢手裏提着條一丈多長的鞭子,反穿着老羊皮背心,露出一身比鐵還黑、還結實的肌膚。
他走在隊伍最後,雖只一個人,卻把這十多匹牲口照顧得服服貼貼,一匹跟着一匹,沿着路旁,竟沒有一匹亂跑亂叫的,也沒有一匹走出隊伍來,就好像一隊久歷訓練的老兵似的。
那輛大車樣子也十分奇怪,方方正正的,就好像是具棺材,門窗夫得緊緊的,也瞧不出裏面有什麼。
胡鐵花越瞧就越覺得這隊伍怪得邪氣,既不像強盜土匪,也不像買賣人,也不像保鑲的。
他忍不住將馬趕到鐵塔般的大漢身旁,笑着搭訕道:朋友半夜裏還急着趕路,也不怕辛苦麼?
那大漢瞪眼瞧着他,也不説話。
胡鐵花這才發覺他一張臉竟像是風乾了的桔子皮,凸凸凹凹,沒有半寸光滑乾淨的地方。
再看他一雙眼睛,灰濛濛的,簡直連眼白和眼珠子都分不開來,誰也想不到世上會有人生着這樣的眼睛。
他眼睛雖在瞪着胡鐵花,卻又好像並沒有瞧見胡鐵花似的,眼睛裏顯似充滿邪氣,卻又似空洞得什麼都沒有。
深更半夜,驟然在路上見到這樣的一個人,那實在不是件有趣的事,胡鐵花想笑也笑不出來了。
但他卻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脾氣,人家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要問個清楚,掉轉馬頭,又迫上去,大聲道:只有心裏有鬼的人,才不願回答別人的話,朋友你不是心裏有鬼麼?
那大漢這次連瞪都不瞪他了,根本就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