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靜波跳樓自殺身亡。
這消息很快傳開,闕御堂自然也得知這個消息。
乍聽聞這個驚人的消息,他心裏五味雜陳。
雖然梁家週轉不靈,不是他造成的,但他拒絕伸出援手,確實是讓梁靜波走上絕路的導火線。
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即便打小就對感情淡薄,甚至可説是個無情之人,但他仍不免唏噓感嘆。
沉吟許久,他問秘書:“告別式是什麼時候?”
“這個週末,將在市立殯儀館舉行。”呂仁鈞立即回答。
“先以我的名義送幾個花圈過去,週末替我騰出時間,我要去上炷香。”
“您要去參加梁家的告別式?”呂仁鈞面露驚訝。
“這陣子梁靜波的新聞炒得很大,那天想必會有很多媒體過去,我這個前任準女婿要是不出席,只怕會招來負面的批判。”
人言可畏,他個人是不在乎,但他不想因為自身的私事,而影響到闕氏集團的名譽。
“但是您突然解除婚約,梁家的人必定不能諒解,現在梁董事長又自殺身亡,您去了只怕會激怒梁家的人……”場面想必不會太好看。
“我去不是為了讓梁家人看,而是給媒體看,這種小事我不會掛在心上。”闕御堂一揮手,暗示他可以下去了。
呂仁鈞知道他心意已定,不可能改變,只好憂心忡忡地轉身離去。
他走後,闕御堂放下筆開始出神。
梁靜波過世了,梁心倫該怎麼辦?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他的前未婚妻——那個温柔優雅、才華洋溢的女孩。
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直到現在還歷歷在目。
記得是在一場非公務的聚會中遇見她,邀請人是華洋海運的總裁孫正銘,因女兒孫玉露自國外的音樂學院畢業回國,所以特地廣邀眾人前往與會,席間還安排女兒露一手絕技,彈幾首她拿手的鋼琴曲以饗眾人。
結果不知誰提起,梁董的女兒也剛從紐約音樂學院學成歸國,專攻小提琴,同樣擁有一手好琴藝,而且當天正好也陪梁董事長一起出席,大家便嚷着要她也露一手瞧瞧。
他看得出孫正銘並不希望有人瓜分女兒的光環,但還是假裝大方地請傭人取來當年買給女兒的一把高價名琴。
他説當年一心希望女兒學習小提琴,沒想到後來女兒選了她自己喜歡的鋼琴,這把小提琴便一直擱置着。
小提琴取出後,被送到一位身着白色洋裝,清麗可人的年輕女子面前。
她就是梁心倫,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
第一眼見到她,他就覺得她非常美麗,而且不只是皮相好看那麼膚淺而已,除了美貌,她身上還有一種脱俗高雅的氣質,他想那大概就是所謂的音樂人特質。
清純秀麗的她,牢牢攫住了他的視線。
他與其它男人有些不同,他向來最討厭時髦性感的辣妹型美女,欣賞的是有氣質、有智慧的女性,因此他開始密切注意她。
她面頰微紅,接過小提琴後,稍微試了下音,大概是很滿意小提琴的音色,便露出淺淺的笑容,甜美的淺笑,當場迷倒了不少年輕男人。
他當然沒那麼容易被迷倒,但不可否認,他以從未有過的高度注意力,萬分專注地聆聽她表演的樂曲——聖桑的名曲:天鵝。
她的小提琴拉得非常好,連他這對音樂毫無興致的外行人,都聽得出她曲子裏澎湃洋溢的感情。
相較之下,孫玉露所彈的鋼琴曲便讓人覺得只是華麗技巧的組合,沒有扣人心絃的豐沛情感。
她的琴藝滋潤了他的耳,而她的人,則莫名牽動了他的心。
他也差不多到了適婚的年紀,如果真要結婚,何不選擇一個對他有利、又是他欣賞的女人呢?
於是那天的宴會結束後,他第一件事便是要秘書去查清楚梁家的資產與背景,詳詳細細,不許有任何一點不確實。
事後秘書交給他的報告,並不是很突出,比起梁心倫,絕對還有更合適締結姻緣的人選,但他評估後認為並非沒有好處。
梁氏企業主要經營販賣銷售事業,擁有國內十幾間連鎖百貨,那時候他正有意自海外引進一批法國波爾多地區的葡萄酒到國內銷售,非常需要藉助梁家的銷售通路。
梁氏近年來雖然有點走下坡的趨勢,但整體本質還算不錯,他相信對他還是有所助益。
於是他便開始追求梁心倫——説是追求其實太過,他並沒有花費太多心力就得到梁心倫的青睞。
梁心倫曾經對他坦誠,那天在宴會中第一次見到他就對他傾心了,所以後來當他致電邀約吃飯,她立即就答應,之後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地順利交往。
如果不曾發生這些意外,他們原本會在明年春天完婚。
但如今……梁心倫,恨他嗎?
起身走到窗前,燃起煙,闕御堂望着窗外灰濛濛的天空,眉頭不由自主微微擰起。
應該是恨的吧?
想起那雙清澈温柔的眼眸染上恨意,他不由得深深吐出一口煙霧。
恨他也好,不恨他也罷,總之他們已經分開了,這輩子不可能再交往,又何必在意她恨他與否呢?
捻熄香煙,他回到辦公桌前,繼續批閲桌上的文件。
梁氏企業是梁靜波的生命,同樣的,闕氏集團也是他的。
梁靜波在商場上戰敗了,最後還賠上自己的性命,但他沒有。
他不但會守住自己的這片江山,還要繼續開疆拓土,他對權力的慾望是永無止盡的,他將永遠追逐頂峯的烈日,至死方休。
◆◆◆梁心倫身着一身黑色洋裝,面色蒼白地坐在椅子上,她雙眼茫然無神,完全沉浸於自己的悲傷中。
今天是她父親的告別式,誰也料不到,她強悍、頑固的父親,竟是以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一生。
他明明有機會東山再起的,但是他卻連試都不願嘗試就放棄了。連同自己的生命,一起放棄了!這個挫折,完全將他擊倒了。
一切的一切,多像是場惡夢——先是父親的事業遭逢危機,加上她無預警地被突然退婚,接着梁家破產、父親入院、然後過世……一連串殘酷的打擊,真的好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她多希望這只是一場惡夢。
“原清企業周清旺董事長上香……”司儀高聲唱名前來上香的來賓姓名,梁心倫與母親則機械式地在他們上完香後鞠躬答禮。
父親在商場多年,往來的朋友客户不少,雖然公司倒閉時他們大都採取袖手旁觀的態度,完全沒幫上忙,但至少父親的告別式他們肯來,她已經很感激了。
此時,會場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但她以為又是記者所引起的而無心理會。沒多久,她聽到司儀唱名:“闕氏集團闕御堂總經理上香。”
她心底一撼,連忙抬起頭,果真看見她以為永遠不會出現在她面前的人,跨入告別式的會場。
霎時守在會場外的新聞記者開始狂按快門,無緣的前任準女婿來替前任丈人上香,這是多麼好的八卦題材啊。
一身合宜的黑色西裝,套在闕御堂挺拔的身軀上,顯得莊嚴隆重,而他臉上的神情也是無比肅穆凝重,接過一旁的禮賓點燃的香,便開始捻香默禱。
“你來做什麼?!”梁心倫的母親姜霞月氣憤不平,站起高聲叫嚷:“回去!若不是你見死不救,心倫的爸爸也不會想不開,你今天有什麼資格來?!回去!你給我回去!”姜霞月歇斯底里地高喊。
“媽!”見母親已經失控,梁心倫趕緊上前勸阻道:“您別這樣,冷靜一點!我説過,爸爸自殺不是任何人的錯,是他自己走不過這一關,不能怪別人。”
“叫我怎麼冷靜?只要他肯幫幫你爸爸,哪怕只是一百萬,你爸爸或許就會感到欣慰,也不會絕望地尋死,都是他害的……啊啊……都是他!都是他……”姜霞月説完,掩面放聲痛哭。
面對姜霞月的叫嚷,闕御堂依然鎮定地默禱完,才從容不迫地將清香交給禮賓插上,然後轉身對梁心倫及姜霞月行禮道:“梁家遭逢鉅變,闕氏集團全體上下深表遺憾,往後如有任何需要闕氏的幫助,請儘管開口,只要是闕氏能力所及之處,闕氏必定鼎力相助。”
梁心倫聽了,心口重重一痛。
他説“闕氏”,不是他自己,他是真的將她當成陌路人了。
一個人,為什麼能絕情至此呢?
“你少貓哭耗子假慈悲!”姜霞月一聽,情緒又激動起來。“如果真的有心要幫忙,你早就幫了,還會等到現在嗎?”
“媽,您別激動啊!先冷靜下來——”梁心倫按住母親的肩,安撫她的情緒,然後才抬起頭,對闕御堂道:“謝謝闕總經理今日前來,你的善意我們感受到了,但是事到如今,我們什麼都不需要,請你回去吧!”
她竟在眾人面前要他回去?
闕御堂微微沉下臉,眯起眼,頰畔的肌肉輕微抽動着。
“拜託你。”梁心倫閉上眼,無力再承受更多。
她沒預料到會再見到他——尤其是在她最脆弱的這一天。
他為何出現呢?他們已經解除婚約,闕梁兩家再無關係了,不是嗎?
闕御堂面色更沉,但他沒有表現出來,反而萬分温柔地一笑。
“請節哀順變。如果需要,請儘管開口。那麼——再見了。”
闕御堂轉身,領着秘書與兩名幹部,從容不迫地離開,也代表的以最完美的姿態,從她的人生中退場。
梁心倫強忍許久的淚水,終於無法抑制地流泄出來。
她最重要的人,都從她的人生中離席了,接下來她還能依賴誰呢?
還有誰呢?
◆◆◆解除了婚約,闕御堂很快將梁家的一切拋諸腦後。
商場如戰場,瞬息萬變,他沒有太多時間緬懷過去,家族裏的內鬥日益加劇,他必須在惡鬥正式展開前先為自己鋪路,這才是他目前的當務之急。
梁靜波的告別式之後不過兩個月,他身旁的女友空缺已找到新的一位遞補者,不用説,當然也是經過精挑細選的。
全國連鎖超市大王周正昆的千金,又是獨生女,將來兩家若是真能聯姻,對他所主導的紅酒輸入那一條線絕對幫助不小。
而屆時,他在家族中的地位便能更上一層。
他很實際,知道什麼才是對自己最好的。婚姻——只不過是通往頂峯的一塊石頭,好的婚姻會是成功的墊腳石,而毫無利益的婚姻,只是一塊擋路的碎石子,半點用處都沒有。
而所謂的戀愛?不過是愚蠢的腎上腺素分泌過剩罷了,他連浪費一分鐘去談情説愛的意願都沒有!
“總經理。”
秘書呂仁鈞敲門進來,將幾份卷宗交給他,順便報告道:“您要我代訂的餐廳已經訂好了,是近來相當有名氣的綠緹餐廳,這間餐廳有現場表演,氣氛很好,相信周小姐一定會感到滿意。”
“唔,很好。”
闕御堂隨意哼了聲,隨即將注意力放在剛送來的卷宗上。
他根本不在乎在哪間餐廳約會,反正對他而言,這樣的約會就和商場的餐敍差不多,都是為了儘自己的義務而出席,沒多少樂趣可言。
傍晚六點,因為和新女友周亭陵有約,所以向來忙到很晚的他提早離開了辦公室,去接周亭陵。
“御堂!”
闕御堂的司機打開高級轎車的後門,周亭陵立刻鑽進來,甜甜地向他打招呼。
她剛從美容院出來,一身肌膚保養得白泡泡、幼綿綿,整個人容光煥發,身上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
他立即皺起眉頭,微微別開頭。
以周亭陵的家世,當然不可能使用廉價的劣質香水,只是那香氣太濃,在密閉的車廂裏有點嗆人。
“你看我的指甲,漂不漂亮?美甲師剛做的。”她炫耀地伸出十根手指頭,讓他瞧瞧桃紅蔻丹上頭的水鑽和小珍珠。
“嗯,很漂亮。”闕御堂敷衍地瞥了一眼。
漂亮是漂亮,但他只懷疑她這樣怎麼打計算機、敲鍵盤?還有處理公事時一不小心,也會把指甲弄斷吧?
噢,他忘了!
像她這類的千金大小姐是不做事的,不必做、也不想做,這輩子她們大概都不會有倒黴到得去做苦活的一天,出生在那樣富裕的好人家,可能真是她們上輩子燒來的好香。
沒來由地,他想起了梁心倫。
打從她父親的喪禮過後,他便把她拋諸腦後,也幾乎忘了她,現在忽然想起才發現——她沒有來開口求援。
他原本已經打算,念在好歹曾經訂過婚,只要她開口,他願意撥個幾百萬款項資助她,就當作是與她解除婚約的賠禮,但——她一次也沒出現過!
梁家在她父親過世後就已徹底崩盤瓦解,後來也不曾再聽到梁家人的消息。
梁心倫的母親出身還算可以,雖然比不上他們這些豪門大企業出身的富家公子千金,但也算書香世家,據説梁心倫的舅舅還是大學教授。
擁有那樣學識與地位的人,應該不會棄她們母女不顧,所以對於梁心倫這個過去式的女友,他也沒什麼好掛心的。
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司機已將車停在秘書為他們訂的餐廳前。
“總經理,到了。”
司機下來先替闕御堂與周亭陵開車門。
“進去吧!”
闕御堂略微彎起結實的手臂,周亭陵立刻甜膩膩地掛上自己甘蔗般纖細雪白的手臂,踩着鑲有碎鑽的高跟鞋,風姿綽約地與他步入餐廳。
這是以現場演奏聞名的高級餐廳,音樂與料理都是一流的,再加上是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來,周亭陵顯得特別興奮。
只可惜闕御堂平素沒什麼時間聆賞音樂,對於食物也沒特別的要求,所以臉上依然沒什麼特別的表情。
◆◆◆點了菜,餐點很快送上來了,這時,現場演奏也正式開始。
首先是優雅的鋼琴曲悠揚入耳,闕御堂垂眸切着盤中鮮嫩的日本米澤牛排,對於美妙的樂聲聽若未聞。
“好棒!彈得真好,是吧?”
不知道是否為了刻意強調自己也有鑑賞美樂的能力,周亭陵非常用力地拍手。羣聊獨家制作“嗯,還不錯。”闕御堂盯着盤子,敷衍地點點頭。
鋼琴在一連演奏了幾曲之後停了下來,接着周亭陵道:“好像要換演奏者耶。咦,那個人好眼熟喔……好像梁心倫耶。”
同是上流社會出身長大的,就算不交好也都還認識。
“怎麼可能?”闕御堂嗤笑,瞄都懶得瞄一眼。
就算家道中落了,她也沒必要來這裏賣藝維生不是嗎?
“説得也是,大概只是長得像吧。”
“唔。”闕御堂依然對舞台上的人不感興趣,眼也不抬,將切下的牛排送入口中,再慢條斯理地繼續切下一塊。
這時,短暫寂靜之後的舞台上,傳來悠揚的美妙樂聲,那是小提琴手熟練的演奏。
闕御堂一聽到樂聲,整個人忽然一震。
因為他對那小提琴的樂聲非常熟悉,過去一年裏,經常在他的生活中縈繞。
他的前未婚妻梁心倫很會拉小提琴,經常拉琴替他解悶。
不過——不可能!
幾乎是立即的,他放鬆緊繃的身軀,平靜地繼續進食。
不可能會是她,一定是他誤會了。大千世界,小提琴拉得好的人多得是,未必是她——不,應該説絕不可能是她!
她好歹也是名門閨秀,怎麼可能來這裏賣藝呢?
他不相信是她,所以態度依然冷靜——在第二首曲子演奏之前。
當第二首曲子樂音傳來,原本瞧都不瞧舞台一眼的闕御堂立即震驚地揚起頭。
這首曲子?!
這正是他與梁心倫初次在宴會上相遇當天,她所拉的曲子——聖桑的天鵝。除了她,他不相信還有誰能拉出同樣的韻味。
是梁心倫嗎?真的是她?
闕御堂猛然調頭,凌厲的雙眸掃向前方的表演舞台,瞧見那道自己曾經摟在懷中愛憐過的身影,穿着一套白色的露肩晚禮服,正聚精會神地演奏着她拿手的小提琴曲目。
真的是她!她竟然在餐廳裏表演?!
他不敢置信,她落魄到必須靠賣藝維生嗎?
他説過,她若需要錢,可以來找他,無底洞的債務他或許填不平,但區區幾百萬他還拿得出來,她有必要出賣自己的尊嚴,拉琴維生嗎?
他闕御堂的前未婚妻落魄到必須拋頭露臉地在餐廳拉琴賣藝維生,這不等於間接羞辱他嗎?
他先是錯愕地瞪大眼,接着一股滿滿的怒氣從胸膛逸出,他無法剋制地猛力捶了下餐桌,怒眸瞠大,鋭利的眸光直瞪向舞台上的身影。
周亭陵看見他可怕的表情,有點被嚇到了,有點結巴地問:“御……御堂,你怎麼了?”
闕御堂發現自己在女伴面前失控了,很快地道:“沒事!”
雖然嘴裏這麼説,但他臉上的表情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闕御堂雙唇緊抿,直瞪着舞台上的人兒。
見她拉完曲子,將小提琴收在身側,然後勾起甜美的笑容,梭巡下方用餐的賓客,一一朝大家行禮致意。
在對上闕御堂那雙隱含憤怒的精鋭目光時,她明顯一愣,似乎沒料到他會出現在這裏。
但在瞄見與他同桌的女伴時,她眸光略微一黯,露出稍嫌僵硬的淺笑,朝他們微笑點點頭,隨即轉身離開舞台。
接下來,又是先前那位鋼琴手的表演,闕御堂立即起身道:“我有點事要先離開,等會兒馬上回來。”
“噢。”周亭陵以為他大概是去打電話之類的,便安心地繼續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