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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昭卷·判相

左相嬴晏,家世戾,性情潔癖,不與人交。白衣身,年二十,立奇功。退夷十萬,芳百年。

——《名相賦·第三章》

這個冬日格外的冷,平國東郡的酒館生意十分紅火。環繞着東郡,隔斷五關的護城水赤溪百年未結冰,今年卻也奇異地上了凍。這並不是件什麼好事,因為赤溪水勢湍急,是平國和大昭東疆天然的屏障。多少次,隔海相望的東佾夷國以命相搏過了五關,卻面對赤溪束手無策。

“赤溪子今年忒怪!水勢這樣急,竟也結成了銅鏡面。昨夜個降了白,婆娘添了兩牀被一個爐還是架不住的腿涼。今兒早上我晨起磨漿水掀豆皮,打着哈欠,眼沒睜明白,你猜怎麼着,倒騰半天磨沒動靜,只聽嘎嘣一聲脆!”酒館旁邊的小販子邊舀甜豆腐遞給幾個喝了酒的客官邊笑道。

“如何了?”幾個穿着胖大棉衣的酒客追問道,這其中有一個是軍爺,正常休沐三日,與朋友約到城內飲酒驅寒。

“哈哈,説了您倒也不肯信!夜裏太冷,野外的媚貓子鑽進了磨裏,它本就凍僵了,我一轉磨,它尾巴斷了,嘎嘣脆。”豆腐販子眉飛色舞,從腰中掏出一段細長的黃色尾巴來。

眾人嘖嘖稱奇。這媚貓子本就是個稀罕物,傳説有些靈通,是個極吉祥的物事,山野人跡罕至處才或可見一二,逮它何其難,倒是自己送上門了。

“我聽先人説,貓子斷了尾巴倒也不會死,可是真的?”其中一個問道。

販子又舀了一碗遞過去,點頭笑了,“正是呢。我婆娘説它靈罕,可不能害,便把它放了,又常聽人説它的尾巴也有幾分靈性,可保平安,我便繫上了。”

酒館對面是一個妓館,二樓的窗推開了,到了午時,這些女子方有些動靜。最近東郡的楚館生意都不錯,大昭剛打了一場勝仗,鋭不可當。近了年節,便放鬆了些。樓上幾番嬌俏笑罵,其中一個丫鬟模樣的小姑娘探頭問道:“豆腐郎君,媚貓子尾巴賣不賣?”

那幾個客人伸長脖子,卻瞧見室內幾個對鏡梳妝,香肩半露的女孩兒,頓時色與魂授。丫鬟慌忙遮窗,休沐的軍爺卻呸了一口道:“可見是幾個婊子,倒值得你們這樣了!這才是沒見過世面呢。”

那丫鬟並不能瞧清楚相貌,一頭烏壓壓的漆黑髮擋住了眉眼,倒也不惱,輕聲道:“這世上美人何其多呢,我們自是見識不夠,但倘使你見識夠了,卻也益發不肯説這樣的話,折損姑娘的名聲了。”

大昭對女子約束甚重,良家女子不可輕易見男客。這丫鬟是拐着彎兒地罵當兵的呢。

那軍爺輕賤地瞧了丫鬟一眼,鄙夷道:“但有俗婦無知,卻未想下賤無恥到如此地步。我説的小姐比爾等高貴了不知凡幾,不單單有這人間沒有的容貌,還有一副忠勇腸、報國心!數數你樓中上下多少女子,便算上這天下所有的美貌女子,除了牀上勾腿子迷男人的功夫了得,還剩些什麼?倘使萬萬個賤人婊子抵得上這麼一個小姐,我倒要跪地認錯了!”

“她倒是誰?”小丫鬟似是個斯文的姑娘,心頭含了一股怒氣,但擋住了身後幾個怒氣衝衝的女子。

“大將軍章戟之女,章鹹之!”

這軍人一語,卻驚四座。章鹹之倒是個世間難尋的女子,貌可傾城,原是個做太子妃的人才,卻在兩個月前,與攜天子旨意的穆王世子一同進入了軍營。她一身戎裝,海上迎戰,破了東佾五次奇襲,連素來聰慧驍勇,不按常理出牌的穆王世子都屢次賞賜,以旌其功。

那丫鬟怔了怔,正要開口,酒館深處卻有一陣低咳,打斷了這着實難堪的場景。暗處的一桌,與青黑的牆壁相鄰,一身黑衣的男子啞聲開口道:“如爾所言,天下的女子倒可以這女子為典範了?”

他扶着竹椅,酒碗半温,緩緩站了起來,踱步到了眾人之間。

這是個年約弱冠的少年,眉眼生得好俊,只是顏色極差,臉帶煞氣。他站得極直,身不染一絲塵,冷成這樣的天,卻只穿了薄薄一層黑衫,青發成髻,牢牢繫了一層黑緞。

“正是!”那軍人點頭道。

黑衣少年語帶譏誚,緊緊攥住淨白的手道:“生得貌美是其父母之功,邊關領兵因一片沽名釣譽心腸,以她為典範,這世間乾淨清白的女孩兒倒變得以貌取人,埋怨父母,為名利而可愚弄天下萬民了。”

窗旁的小丫鬟愣了愣,倒未想到有人替她們辯白幾句。只是,章鹹之是何等人品,街頭巷尾日日相傳,説她的不是反倒是罪過了,於是便道:“公子俠義仁心,何必與這莽夫一較長短。隨章姑娘何等高貴,與我們這等女子並不哪裏相干。她自好她的,我們也活我們的。”

那兵人啐了口道:“何不問問天下男子,是願娶你口中的清白乾淨的婊子,還是章姑娘?”

黑衫少年眉毛生得極是齊整青鬱,瞧得出是個心中極有城府的善斷少年。他瞧着屋檐下粗長的冰凌子道:“你心中敬佩章姑娘的忠勇腸、報國心?”

“正是。”

“你説這世間只懂依附男子,不懂行軍打仗的柔弱女子都是婊子?”

“不差。”

“如此看來,你不止敬佩章姑娘的忠勇腸、報國心,你更敬佩這樣一個忠勇腸、報國心的女子是個貌美的……婊子。”黑衫少年拔掉了那塊冰凌子,似乎不齒説出粗話,冷冷蹙眉,閉上了眼。

“你!”兵人與朋友一眾皆愣了。

“她身在豪族,是因有一個好父親;練就一身好武藝,是因有一個好師傅;今能走上戰場,是因為未婚夫是未來的百國之君。此三者,無一不是男人之功。而你口中的婊子,之所以家境貧寒,是因為父親征兵遠去;繼而淪落風塵,是因為飢餓荒涼戰禍連年時無天子、國君、父母官救濟;被你等罵作婊子,卻是因為這偌大天下的男子從未把她們當人。這等女孩兒可敬可佩,反倒沒有依靠男人了。”少年聲調忽然變低,瞧着低低的天道,“章姑娘之所以成了這獨一無二的章姑娘,皆因這世間萬萬千千的女子無法無能不可成為章鹹之。”

前些日子,都在謠傳,章鹹之已被陛下內定為未來陛下的皇后。可後來穆王世子來了,又傳這高嶺之花許是要被大昭明珠攀折了,眾人並不知曉內情,黑衣少年倒似乎知道些什麼,故而説得似是已成事實。

那幾人皆被噎住了,小丫鬟趴在窗口揉眼睛,揉着揉着,她身後的那羣女子卻皆低聲哭泣起來。最後,此一兵士卻冷笑道:“那也是命!天命裏有的便是這麼一個受萬人景仰的章鹹之!全天下的人,無論男女,瞧見的也只會是這樣一個章鹹之,而非勾欄裏無人記得名字的丫鬟!”

少年卻忽而望向了豆腐鋪的販子,提聲道:“您的媚貓尾巴可願相賣?”

那豆腐郎君同酒館老闆均怕事情鬧大了,冬日開張生意本就不易,鬧起了反傷和氣。黑衫少年遞過一塊碎銀子,豆腐郎君連忙解了充作如意結的貓尾巴,遞給少年道:“小公子,夠了夠了。眼下天寒,瞧您身體欠佳,何苦與人口舌之爭?”

黑衫少年略笑了笑,稍顯古板鬱結的面龐上帶了幾分舒緩。他望着窗畔瞧不清面容的小丫鬟道:“你為何想要貓尾巴?所求何物?”

小丫鬟雙腕交疊,黑髮初初蓋過雙目,下巴尖尖,怯生生道:“一者,我……我的小鳥兒丟了,聽説貓尾巴能祈求心願,使人心想事成;二者,我爹爹身體不大好,我想再求個願望;還有,還有媚貓傳聞原是月娘化身,我漸漸大了,他們都嫌我木訥,不肯娶我,便想靠貓尾巴改一改運道。”

黑衫少年握着貓尾如意結,朝上一拋,便到了那孩子懷中。他笑了笑道:“倘使你長大了,這世間的男子心心念唸的還只有章姑娘,若我未死,你不嫌棄,我便回來娶你,可好?”

小丫鬟愣了愣,風吹起她的頭髮的時候,她踮腳,黑衫少年已走遠。她用小手摁住額髮,瞧他背影,低低喚了句“師兄”。

她轉身,一羣濃妝豔抹的女子邊感懷身世邊無奈道:“小冤家,都説你的小鳥兒我們未曾見了,你還敢日日尋來!”

可是,它從這裏飛了,就再也不見了呀。

東郡在大將軍章戟和赤溪的守護下,幾乎成了一座鐵桶。平王世子刻意避其鋒芒,派來的文官都是些不理事的,東郡倒益發像是章戟一家的封地了,郡中子民皆以其為尊。家有男丁者,十四五歲成人時,便大多送入章戟軍營,由章戟磨鍊,立下奇功者不知凡幾,世人頌稱“章家軍”。

章戟亦是個十分仁厚的將軍,每年冬日都設粥棚施粥。三年前,獨女章鹹之不知為何,竟得了天子旨意,女扮男裝去昌泓山,先前歸家時便到軍營,後來仗打贏了又日日來到粥棚看顧着。她自任性着男裝拜孫夫子為師,這兩載,行為舉止便十分古怪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寄信説何日何時東佾奇襲,一會兒又言她此生註定不嫁帝王家。

説起東夷佾國,在東海之上,與大昭隔海相望,雖是個夷國,但崇尚周禮孔論,與大昭上百華國相比,禮數學識毫不遜色,然地處褊狹,物產不豐,野心日盛,禮儀之學日漸成了掩藏虎狼之心的屏障。大昭自哲宗繼位,近二十餘年,東佾時常挑釁,大大小小的戰役經歷不下百場,章戟鎮守此處十餘年,一直忠心耿耿,但兩方作戰,有輸有贏,東佾又慣愛偷襲,雖討不到什麼便宜,可驚擾百姓,讓人煩不勝煩。直至去年,這種兩方對峙的局面卻改變了,章將軍如有神助,每次東佾帶人偷襲之前,他便早早命人做好準備,每每殺敵個措手不及。東佾主帥,時年二十歲的嫡次子八皇子鎩羽而歸時,總要咬牙切齒,罵一聲“老匹夫”。

東佾偷襲,年年都要來個七八十回,可是章鹹之卻次次都能料到,章戟驚訝孫夫子竟教了女兒如此能耐,章鹹之鎖眉不語,道是並非夫子之功,全是夢中仙女指點。

怪力亂神之事,章戟一生以命博取功名路,本是十分排斥,之後發生一樁事,卻又令他不得不信。

章鹹之説,穆王世子近日會來求娶,她央求他定要拒絕。他與穆王素無交情,穆王世子又是個世家爭搶的香餑餑賢婿,何時輪得上他一個武夫,況且依陛下之前行徑,許是鹹之別有安排,與如今假死的太子有莫大關聯,只是不知聖人如何想罷了。橫豎算起來與穆王世子沒什麼相干。章戟笑了笑,點頭應了。孰料幾日後成覺果至,帶了陛下旨意,一者叫東南兩軍借過年之機互相切磋戰術,二者朕有佳侄,卿有佳女,或可結秦晉之約?

陛下倒是話未説絕,並非直接賜婚,可是天子的面子又有誰敢駁?章戟想起女兒所言,夢遇仙女,這才如醍醐灌頂,不由他不信了。

他愁雲滿面,成覺像是看出,笑了笑,不以為意,扔下旨意,帶着三千兵馬進了軍營。他在將軍府設宴款待世子,章鹹之不得不幃後見禮,世子成覺冷冷一笑,掀開珍珠色的鮫綃,一身戎甲,低頭瞧了章鹹之半晌,眾人皆詫異,一國之世子會如此無禮,他良久卻道:“天下聞名的美人,不過如此。”

章鹹之本該氣惱,可瞧着少年郎那樣高高在上的倨傲和如玉的容貌,抽出了軟劍,架在世子頸上,卻是一笑,“如何才能證明,我不是不過如此?”

世子成覺與章鹹之訂約,若在三月之內,她能讓天下人皆知曉這世間有個章鹹之,他便自動請旨,解除婚約。

於是,章鹹之進了軍營。過幾日,東佾又來,竟犯在有仙人相助的章鹹之手中,便宜她立了個奇功。自此,她名聲竟漸隆。

平國有三郡,三郡皆有八門,門外四里,極陰之處,設有蓋奴坑。坑裏埋的都是些無主的罪犯、乞丐和奴婢屍首,官府因嫌逐個埋葬麻煩,只設了這等大坑,破席一卷,草草埋了了事。若有遠方親友尋來,便去府衙領個牌子,取一把鐵鍬,到坑裏撈一撈,運氣好的,屍體未化,還能認出是你家三姑八姨,運氣不好的,就看見一堆骨頭直直瞪你了,那可真真活活嚇死人。因此,府衙雖有此制度,但是領牌子的寥寥無幾。

這一日,卻來了個怪人,在主簿處一連畫了八個鈎,領了八張通行牌,問他尋什麼,他也低着頭不語,病病歪歪的,遠遠看着,讓人心生寒氣。

他拿着鐵鍬尋了二十八天,一整個年下。每日太陽未出,他便揹着鐵鍬去了,天黑透了,滿身屍泥方進城,有些時候太晚了,就在城門外的沽河旁,靠着枯樹吃酒。城門處的士兵説他酒後便會哽咽不止,一整夜斷斷續續的,好不瘮人。

不知這怪人又尋的是哪門親?生時不珍惜,等人死在這荒涼處,他反倒哭得似沒了考妣。賣酒的都認得了他,細瞧五官,是個俊秀公子,可通體陰氣,讓人不敢近身,平白覺得鰥寡無情。

這一日,他又買酒,賣酒的忍不住問他:“郎君今日可有所獲?”

那身黑衣連同儒鞋都沾了濕潤的泥土,小公子搖了搖頭,抬起眼,卻給了酒家一個笑。這笑想必發自真心,他周身有了些人氣。酒家也展眉,“郎君想是放開了,這樣也好,莫太傷心,況且,美酒吃多了也傷身。”

黑衣的書生用袖抹了抹眼,提起酒壺便去了。酒家略一晃神,再看書生走過的土地,竟平添了一道蜿蜒的血跡。他駭叫了一聲:“小郎君,你可是受傷了?”

書生已走開十步之遙,卻愣了,“嗯?”

他眼中掛着兩串淚,不,是兩道血,涓涓不絕。

何處傷心不成淚,為難冷麪人,一腔心頭血。

書生望着河水,靠在一棵樹下吃酒。這棵樹面貌挺拔,似松非松,似柳非柳,冬日依舊垂着翠綠的枝條。

他握着酒壺,在樹下灑了一圈酒水,才道:“樹兄既已成精怪,何不陪弟吃口酒?我在此處將近三旬,每日哺酒與兄,樹兄卻遲遲不見,是何道理?”

河水極深,在黑夜中泛着粼光。月光襯着粼光,有微微的亮光。書生沉默了一會兒,吞了幾口酒,那樹卻也不語,待過了會兒,樹後卻冒出嫋嫋白煙,白煙中走出個長衫的黑影來。

黑影遲疑了會兒,道:“你自吃你的酒,過你的日子,尋我做什麼?”

書生不語,把酒壺遞到了黑影面前,道:“無有知音,甚是寂寥。”

黑影倒也識趣,吃了口酒,温雅道:“世上人多呢,尋我一棵樹能説什麼?”

書生笑道:“觀兄形體,應有百年,風吹雨搖在此處,不啻人間百歲智者。小弟有難事不解,可家中兄長不在,無人能解疑,故而請教樹兄。”

黑影覺出他似是誤會了,但也不修正,只道:“你且説説,我且聽聽。”

“世間有人愛我,有人憎我,有人説我對,有人説我錯,如此,我當聽哪一句?”

“有某説你對,是因你所説之事合他心意;有某説你錯,是因你所做之事與他所想相悖。説你對的許是你説了他不敢説的,承擔了他不敢承擔的,故而愛你,故而對你擊節稱讚,説穿了實在酸澀;説你錯的許是你真錯了,因你之錯太過明顯,已暴露在諸人之中,而諸人皆是知道真相之人,他們不語,暗自看你笑話,那直接説你錯的許是憎你,但你應謝他直言這一回。”

“我幼時開始讀習經書,每日寅時必起,沐浴焚香而讀三百遍書,故而慾望淺薄,可我現在仍如舊時虔誠,卻為慾望折磨,這又是何故?”

“無人愛你,無人憎你時,你不愛他亦不恨他,如今有人愛你,有人憎你,你自動情,情為種,種子已種下,強作無慾無為還有何用?”

“我日日等待仙去天宮,卻夜夜活在地獄。我向往前者,反而總擺脱不了後者,又當如何?”

“地獄的都在等着仙去,神仙住的不過是白日的地獄。除了不分晝夜的光明,他們有何處強於你?”

“先時我不信人間何物是長久的,亦總覺人與畜生無有不同,因人一生如此短暫,悟到什麼,也只剩來不及。古時南鄉有真人無常,他説,‘斯命短矣,造化不提。’樹兄怎麼看?”

“人的壽命短到連談到造化都是笑話,好與壞也不過暖水熱火一遭,你體會過炎涼世故,便知曉活過為最美之詞,死了是最真之話。”

“樹兄若生為人,覺得如何‘死了’才好?”

“若是我,我想死到山澗,天地之間無人尋到,連鳥獸都不去的地方。”

“為什麼?”

“這樣屍體就能慢慢腐爛消散,不用與這來去都匆匆的人生一般。聽聞骨頭化得慢一些,可以慢慢等,等到靈魂骨頭都變成這空氣的一部分,我便能融入這世間,同這世間一般污濁了。到時候,便再沒有人嫌棄我,也沒有人為了求取我擁有的最後一樣東西而哄騙我,同我説這世間存有許多真情的假話了。”

“嗯。”

東佾大軍又來襲了。這次的主帥依舊是東佾國八皇子聞聆,可是兵馬卻增加了十倍,足足十萬人。因為探子報,赤溪一脈結冰了,厚得可行人行車。三關之外,最大的障礙解除了。

對東佾來説,百年難得一遇的時機,就這樣來了。

聞聆躊躇滿志。先前一戰,被穆國世子成覺一箭留下的疤痕還在肩上鮮活地提醒着他,此仇不報,寢食難安。此時接近過年,昭人都鬆散起來,天時地利人和皆佔,若不攻下平地,借為跳板,逐鹿中原,恐怕連天都不應了!

東佾人又來了!

軍訊傳來之時,多少百姓見勢頭不對,十萬雄兵鋭不可當,連靜潼關總兵忌禾站在城樓上都灰頭土臉搖搖欲墜,便紛紛拿着細軟,攜妻兒朝東郡逃。軍訊傳到東郡將軍府,是五個時辰之前。章戟反應敏捷,慌忙脱了常服,着了戎裝,正欲去點將台點兵佈陣,卻被成覺攔住了。

“大將軍,再等等。”成覺一身棗色紗袍,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扣着乳色茶碗,嫋嫋的煙便斷斷續續起來。

“三關總兵忌禾、赤榕、張正雖都是猛將,但智謀不足,關內人手不足,定然擋不住十萬大軍!殿下,此時不去,還要等到何時?!”章戟代表大昭皇帝心中罵了東佾皇帝千百次,大過年的也不消停,幹着這等渾蛋事兒。

“大將軍,你莫不是忘了手中還剩多少兵?”成覺不耐。章戟罵手下沒腦子,自個兒的腦子也只是桃仁大小。

章戟跺腳,心中暗惱。這下被陛下和成覺這小兒坑慘了。前些日子,成覺另拿出一張密旨,從章戟處調十萬精兵去南國,趁南蠻各部士氣低落,預備一舉拿下南三十部落。為防止有變,成覺便守在東佾一處,穆國另調了上卿雲簡率兵。

只是即便是有大昭明珠,擅長以少勝多、陰險狡詐的成覺又能如何?剩下的三萬人皆是老兵弱將,加上三關各八千兵馬,滿打滿算也不過五萬餘人,勝算少之又少。

成覺瞟他一眼,心中暗罵老匹夫不成事,口中卻道:“雲簡已與我來信,三十部落已悉數歸順,他帶兵趕回,最早明日,最遲後日也就到了,大將軍何須憂心?”

章戟按捺住怒火道:“殿下説得好生容易,那這兩日怎麼辦?”

成覺啜了一口茶水,沉思片刻,懶道:“三萬兵馬暫且全佈置在郡外,為防敵軍扮成流民,這兩日緊閉四門。”

“三關百姓六萬餘人怎麼安置?若是出了事,稍不留意,這萬世臭不可聞的便是某!”章戟咆哮道,他在花廳中輾轉不安,許久,才對一旁的丫鬟道,“請小姐,快去!”

章大姑娘此時也正在苦惱。丫鬟慌亂而來,她未披厚衣便去了。

“父親,如何了?”章鹹之匆匆朝成覺行了一禮,瞧着爹爹那張比茅坑還臭幾分的臉,輕輕問道。

“東佾又來了,這次帶了十萬人!”章戟咬牙切齒,恨恨地捶桌。

章姑娘大眼一亮,名揚天下的機會到了,“父親,兒隨您一道!”

她思索着穿什麼甲衣,梳什麼發,如何腰肢更細,眉眼更俏,如何颯爽英姿萬人景仰。

成覺挑眉,打斷了章鹹之的思緒,低聲冷道:“大姑娘,此時可又有良策?”

章戟攥住了女兒的手,眼中充滿光芒,“如何做?仙子如何説?”

章鹹之忽而冒了一頭冷汗,想起了自己正在煩惱的這一樁——黃衣仙已經許久沒入夢了。

“我……我……她沒説。”貌美端莊的姑娘像被掐住了喉嚨,瞧着她爹,許久,沒敢吱聲。

章戟跌坐回了椅中,雙手抱頭,臉色烏青。

成覺忽然笑了,緩慢的語調中卻帶着冰冷陰霾,“老匹夫,不靠運氣鬼神嬌女兒,便打不成仗了嗎?”

平國國民一向淡定,只要秦將軍沒倒,平王沒倒,就算東佾衝出三關,他們也大抵不會逃。可是,這一次,苗頭有點不對。

來的不是一千敵軍,而是十萬。搶的不是邊城的一點糧食、貨物、珠寶玉器,而是沉了十幾艘軍船之後,看都沒看地直奔三關。

守靜潼關的是個廢物,東佾八皇子一揮令旗,三兩下強攻,守將忌禾便丟盔棄甲,摟着夫人美姬一路往內陸逃。

十萬兵馬逼近了佳夢關。總兵赤榕剛上任。他原是秦戟手下最得力的戰將,與東佾八皇子對戰不止十次,此番新官上任不到一月,自是一派士氣昂揚,不肯退讓。

佳夢關內兵馬八千,赤榕雖以少敵多,心中卻頗有些籌謀。八皇子一路經過水戰,戰馬俱是從海上運來,兵馬又都有些暈瀉之症,每次東佾討不到便宜的緣故便在此——後力不足,中看不中用。

赤榕暗自嘲笑忌禾是個無用至極的廢物,可是,轉眼間,十萬兵士團團圍住佳夢關。他在烽火台上遙望戰車上的八皇子,才發現這廝的眼神十分不對勁,烏黑中透着熊熊烈火,八皇子以儒將自詡,這樣毒辣興奮的表情在他臉上還沒出現過。

等到城下的每一個士卒擺好盾牌,火弩已經朝着關內射去。赤榕愣了。兩軍對壘還沒見過這樣的,不等對戰幾回便開始大規模進攻。

可是他來不及想清楚。因為千萬人攀着牆梯已經奔湧而來。

城內沒來得及準備應對十萬人的石頭和火弩,赤榕也中了箭。他掛了免戰牌,妄圖延緩一日,等援兵到來。

昭、佾雙方早有共識,若主將受傷,可掛免戰牌一次,停戰一日。

對方也掛上了,赤榕吐了口血,方鬆了一口氣,可是,不到片刻,那塊烏黑的牌子又被取下了。

等到他的首級被東佾八皇子一劍割下時,赤榕做了冤死鬼,還沒弄明白事態為何會變成如此。

免戰牌這次不奏效了。

短短三個時辰,東佾兵馬卻已衝破海戰和一關。佳夢關戰死三千人,剩下五千兵馬和萬餘百姓如今束手就擒。

東佾匹夫,蠻夷之國,不守信用!

人,烏泱泱的人。

他們都是大昭將士,為了妻兒守在關內。一朝主帥被殺,城牆攻破,沒來得及死的,便成了待宰的羔羊。

“皇叔!”八皇子聞聆恭敬地對帳中的那道黑影行禮。這臨時搭起的帳卻沒有絲毫敷衍之處,四角都掛上了東佾皇室的象徵——硃紅色的鸞雀玉垂。

帳內的人身份尊貴至極。至少八皇子目前也只敢掛上兩盞。

“嗯。”帳內之人聲音低啞,可是周身戾氣卻十分重,恭恭敬敬站在帳外的聞聆結結實實打了個寒戰。

“謝皇叔為孩兒在上皇面前美言,孩兒才有機會報月前一箭之仇!”聞聆揉了揉胸口,想起先前被穆國世子成覺射的一箭,恨意又湧上心頭。

東佾局勢與大昭大不相同。東佾除了當今的皇帝,還有一個精力旺盛的高壽太上皇。太上皇年過六旬,退位之後,依舊風流不減,弄出了幾個小皇叔,眼前的便是最小的,與他年齡相仿,深受上皇喜愛。皇帝陛下倒也不動如山,朝權畢竟還在上皇手中把持着,他待這幼弟也素來放心,因為倘若他將來百年之後有個什麼不測,饒是死在上皇前面,繼位的也絕不會是這幼弟。

聞聆受父親之命攻打大昭,欲圖啃下平國三郡,移民於此,站穩根基,以謀他日兼併百國,問鼎中原。但是章戟守在此處,強攻軟攻都不奏效,他同母哥哥煽風點火,他爹便對他十分不滿,褫奪了他的軍權,拿了他的帥印。

小皇叔一貫不理國事,行為舉止捉摸不定,此次卻為他出頭,向上皇要了十萬兵馬。

聞聆幾乎流淚了。他爹太摳門,給過最多的一次也就五萬兵馬,他拿什麼跟以勇猛著稱的章戟拼?想想上皇陛下手揮一揮,不當一回事地給了小皇叔十萬兵馬,饒是他再尊崇禮學、深知孝悌之意,也不禁酸了酸,人心到底是偏的。

小皇叔嘴一貫十分狠毒,一路上把他的用兵之法削了個七零八落,用人佈陣皆親力親為,這次馬匹陸運,海上火弩戰也全是他的主意。

“皇叔,這次咱們掛了免戰牌,不守信用,恐被上百華國詬病我們大佾……大佾……”聞聆難以啓齒,其實他心中也不齒這種行為,奈何令符在皇叔手中,他剛掛上免戰牌,立馬被他老人家拿板子打了手,跟訓小孩兒似的,最後還是聞聆親手拿回的牌子。

帳內之人卻望了帳外人一眼,寒聲道:“説什麼?粗鄙夷狄,不識禮數,毀約背信?你等一日,他們便不説了嗎?要想腰桿挺直,不是別人説你直你便直起來了!等到他們恭維你腰直的時候不直也直!臉糊上幾層金玉才敢出門的畜生,膽肺也叫狗吃了!我幾時許你掛免戰牌了?自己手賤,便要背得起罵名!”

聞聆汗流如注,然心中所求他甚多,只得咬咬牙,忍了,“是,皇叔教訓得是。”

“佳夢可降了?”許久,帳內之人才疲倦問道。

“是。兩萬餘人皆已降。”聞聆小心翼翼問道,“敢問皇叔,這兩萬昭人當如何處置,是要編入行伍還是關押起來?”

帳內人沉默許久,才握緊硃色的皮套,冷寒道:“就地坑殺,一個不留!”

已過了一日,雖然成覺神情依舊閒適,可章戟已經等消息等得焦灼萬分了。章鹹之從未下過廚,這會兒怯生生地捧着一碗湯圓來,卻也難減老爹爹的一臉怒氣。

聽過原委,成覺瞧着窗外的蠟梅,順手摺了一枝,若有所思道:“大姑娘,這世間可真有報夢的仙女?莫不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章鹹之含着兩汪淚,垂頭喪氣道:“一向是準的,去年年初,自我做了……做了一個夢,便夜夜能夢到。日子益發久,她生的模樣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成覺額上一粒明珠,在寒日中依舊温潤,他表情卻不若明珠柔美,泛笑諷刺道:“可有大姑娘生得美?”

章鹹之厭煩透了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賭氣道:“她若非鬼神,為何形貌如此清晰?殿下説我夢中所見為虛妄,我便畫與你看。橫豎殿下和父親是不信的,看一看也未嘗不可!”

丫鬟奉上筆墨紅黛,章鹹之似是十分熟稔,不消一盞茶的工夫,便得了。

“父親,且看。”

章戟心中亂成一團,幾十年報國為民的好名聲彷彿頂上懸刀的西瓜,頃刻便要落得一片慘紅了,哪裏還要理會這小兒女的拌嘴耍痴,把畫一把奪過,揉成一團,恨恨地扔到了角落。

成覺的眼睛只在畫上一閃而過,再伸出白皙的手,瞧着那變成一團滾落一旁的廢紙團,卻只得停滯在空氣之中。

“報……報大將軍!”副將隨着探子一同面色蒼白,跪倒在了章戟腳下。

“如何了?”章戟聲音發顫,近乎咆哮。

“稟將軍,忌禾棄關而逃,赤榕將軍戰死,賊子已奪兩關,現下只有陽靖總兵傅瑜苦守,只是一個時辰前受了東佾八皇子一錘,眼下受了重傷,生死未卜。”

成覺目光冰冷,渾似讓人墮入冰窟之中,他咬牙道:“不過三個時辰,這幫酒囊飯袋!”

副將忽然淚流顫抖道:“殿下!東佾上皇九子還下令把佳夢關兩萬軍民就地坑殺,無一人生還!”

章鹹之跌跌撞撞地抓住副將,掉了眼淚怔道:“多少人?再説一遍!”

“兩……兩萬!”副將泣不成聲。

章戟癱軟到了地上,呆滯良久,才哈哈大笑道:“完了,全完了!千古罪人,罪人章戟!”

章鹹之哭倒在父親肩上,“爹爹,這可如何是好?陛下知道我們兵敗,定然怪罪!”

“不能輸,我們不能輸!”章戟忽而抬起頭,攥住女兒的手臂,目光如炬,“令符呢,令符在哪兒?”

成覺聽到“令符”二字,嘴角浮現了一絲詭異的笑意。他轉身,徹徹底底不安好心地瞧了章鹹之一眼,輕聲道:“大姑娘,陛下賜婚為的也是這一樁,本殿下也很好奇,值得賠上我正妃之位的陰兵令符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沒有人見過傳説中的陰兵令符長什麼樣,因為它只是個傳説,存在於三十年前的傳説。

三十年前的國丈秦鼎剛掛帥印,出兵鬼蜮,卻節節敗退。鬼蜮三十萬大軍,勇猛彪悍,又性喜吃人,大昭兵士與鬼蜮對抗的那些日子,活着回來的兵士都説,如同人間煉獄。每一個兵士如若淪入鬼蜮人手中,不過瞬間,便變成支離破碎的白骨。據説,鬼蜮軍隊打嗝時的氣息,都帶着揮之不去的血腥氣。他們是人間的魔,是人無法對抗的魔。

可是陰兵令符出現了。最後的結果是,三十年間,鬼蜮大軍從無一日進犯大昭。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見過的人只説了四個字——聞風喪膽。

人間的魔,遇見的是陰間的鬼。

相傳,這道符,在章鹹之手中,要作為嫁妝,帶到帝王家的東西。

可是,太子“死”了。

成覺此行奉旨與大將軍聯姻,為的便是這道令符。

章戟忽然明白了什麼,看着成覺,冷汗流了滿面。他和女兒似乎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陷阱,只是自己還未發現。

“大姑娘不想嫁給本殿下,本殿下亦不願強人所難,既有今日契機,不妨就此交出來,我也順應交了差事,如何?”成覺揚起眉,露齒一笑,伸出了手。

章鹹之被他的目光打量得後退了好幾步,許久,才哭喪着臉道:“沒有了,爹,令符早就沒有了。”

章戟站不穩了,“你説什麼,哪兒去了?”

章鹹之握住手,勉強鎮定道:“賣了!我賣與換夢人了,我用陰兵令符換了我同爹爹兩條命,和……和……”

“和什麼?”

“和太子扶蘇的孤獨終老,妻兒不得善終!”章鹹之咬牙,偏頭閉目道。

她爹爹終於吐了一口血。

“大姑娘可真是個會算賬的聰明姑娘。”成覺不怒反笑。

章鹹之咬牙,心一橫,瞧向了成覺,“在金烏,在黑衣人的金船中,他們説我是天生的皇后命,嫁給誰都能當皇后!我説我不當皇后,我要當女將軍、女元帥,我用陰兵令符同你換——此生當不了皇后!”

成覺不是想娶她嗎?他還敢娶嗎?

成覺的黑眼珠更加冰涼,他未有反應,章戟卻一巴掌打了過去,“孽障!你可知陰兵令符是誰的?你可知陰兵令符是幹什麼的?”

章鹹之被打得臉頰腫了起來,卻哈哈大笑道:“陰兵令符不是章家祖傳之物嗎?它不是為了保章家老少的命才存在的嗎?它保不住你,爹,它保不住你!”

章戟大手捶地,捶出血來,“婦人誤我!章家污名史冊,全因婦輩!”

他掐住嬌嬌女的脖子,咬牙切齒道:“陰兵令符是秦元帥用命換的,為的便是天下黎民蒼生和太子殿下一條命!你這無知的蠢物!”

章鹹之迷惑了,搖頭道:“不對,不對。既然是他家的東西,夢中他為何要奪取?”

章戟幾乎咆哮:“太子為何要奪?這原本便是秦將軍予他的,臨終前,千叮萬囑!”

成覺之前一直氣定神閒,除了知曉上卿雲簡快至之外,陰兵令符也會被逼出,打勝仗兼完成陛下給的終極任務毫無壓力,此刻卻也頭疼起來。他最終瞧了這父女一眼,冷聲道:“通通閉嘴!副將聽令,抽調一萬兵馬守好四門,凡有關內百姓要求入城,通通不準!剩餘兩萬人隨我從小道入陽靖關!”

書生吃醉了,就靠在樹身上假寐。夜色極深,水光盪漾,樹鬼靜靜低頭望着他,卻瞧見了奇怪的東西。

他飄飄蕩蕩在陰曹大殿中,已沉沉睡去的黑衣書生卻握着驚堂木,冰冷地瞧着被提上來的一個個犯人魂魄。

他言語比平日狠戾無情,若是審到男女通姦之事,便要判男子去勢,女子幽閉,在陰間囚禁三百日後才肯放入輪迴道;審到兒孫不孝父母,則鬼面益發陰沉,拿着手上神鞭,甩到那些不孝之人的身上,骨與肉便瞬間脱離,堂下之人受不住,罵他昏官、陰毒小人,書生便冷聲諷道:“這世上的陰毒小人一日不除,我便一日領着這虛名。既有你們,幾時輪到本判做陰毒小人?”此語一畢,他卻更加憤恨,咬牙切齒道:“把這世間不仁不孝之徒都投胎為人,下一世讓其子女依法炮製!不受盡苦難不許重歸陰世!”

書生身旁主簿並鬼隸戰戰兢兢,不知他今日為何如此,壓着恐懼喚了下一人,卻是一個為謀家產殺兄害弟之徒。樹鬼飄到他身旁,瞧着嬴晏,見他目光直而陰寒,暴怒含憤,與他目光對視,書生卻渾然不覺,仿似得了切膚之痛,只掙得白皙手骨猙獰,咬牙切齒問堂下之鬼:“你為何殺兄害弟?”

鬼魂泣道:“小的一時糊塗啊,但見萬貫家財要分作三份,心疼之下,便起了歪心。”

書生恍惚間似乎戴上了鬼面具,冷聲又問:“你同你的兄弟可是一母所生?”

那鬼魂大着膽子道:“雖與小的一母所生,但是得了錢財,卻也是各歸各家,各自奉養老小,小的雖有私心,為了銀錢害了兄弟,卻也是人之常情,判官大人開恩哪。”

書生卻沉默了,他沉默了許久,沉默到握着驚堂木的修長雙手青筋凸起,卻忽而放聲大笑,笑到這陰間神殿都顫抖起來,一旁被羈押戴着鎖鏈的小鬼也懼怕得細聲哭泣起來,原不知陰間的判官是這樣可怕的。等到風平浪靜,樹鬼瞧見書生眼中一片模糊,他用手扶着鬼面,淒涼道:“痛煞我也!原是人之常情,竟是人之常情!”

樹鬼驚詫間,搖曳了幾下樹枝,長長的樹葉兜頭落下,卻也砸醒了樹下的書生。天亮了,他緩緩睜開眼,就那樣癱倒着,沒有倚靠地咳嗽起來。

他仰頭看着樹,平淡一笑。

“樹兄,最後一問,國土與民,孰重?”

“民重,國土更重。”

“何解?”

“民有敬老愛幼之德,故而永不相絕,然國士為國土之寸爭,可死九族,如此,莫不清楚,孰重?”

遠處有顛破了草鞋往城門奔跑的難民,他們哭喊着“夷人來了,快逃”。

書生凝視着那如同殘破的蜂房一樣擁擠而來的平民,許久,才轉頭,緩緩笑道:“樹兄都懂便好。我問你這許多日許多難題,你都懂便好。明理的方能自在。”

樹鬼精魄本在飲酒,可那虛幻處,握着酒壺的指節卻益發冰冷。

書生又道:“此處這麼冷,你可介意?”

黑影不知他何意,搖了搖頭。

“此處只有趕路之人匆匆經過,你長住於此,可孤單寂寞?”

黑影又搖頭。

“此處……”

黑影打斷了他的話,“你日日去蓋奴坑,尋的是誰?我或許見過。”

書生猛地灌了一口酒,在慘淡的月光中微微笑了,“日後再也不去啦,不勞煩樹兄掛懷。”

“為何半途而廢?”

“我每一具屍體翻過,今日才知,他不在那兒。”

“他在何處?”

“你的腳下。”

“什麼?”

“人間鏡中看輪迴,我找遍每一寸土地,除了腳下。不,這大昭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

書生忽然坐起了身,黑影問他:“書生,你要去哪兒?”

“關外。”

“那裏正打仗,你看來往悽惶的流民。”

“莫攔。我與樹兄緣分盡於此。你既都懂得,便要做得。日後關外傳來什麼信兒,且莫難過,自在修行這天地間,管它神鬼天佛。”

“我知世人,饒是你拼盡全力,也斷不為些微情誼去與你付出同等情誼。雖不知你此行為誰,你我世間微塵,何必苦求於此?”

“世事無常,我若不盡本心,還有誰肯為他?”晏二繞着大樹,把酒水全澆在樹身上,便轉過了身。他一身黑衫,手握繮繩,並未遲疑,駕着已停歇三十餘日的馬車,馬蹄聲聲,瞧不清楚的眉眼,消失在泱泱災民之中。

大樹是個瞎子,他閉着眼,靜靜的。

災民遙望鄉關,卻發現城門已然緊閉。他們在途中聽聞兩萬軍民被活埋坑殺的慘狀,一路上恐懼疲憊至極,宛若一串竹籃中的青蛙,跳不出,只能唱着比誰都悽慘的歌。

“軍爺,放我們入關吧,軍爺!我們有老有小,定然不是細作!”一個男子揹着老孃,牽着幼子,撲通跪在了城門之前。

站在高高的城門之上,一身鎧甲的兵士揮一揮手,身後一排弓箭手面色肅穆,挽起了滿弓。他喝道:“還不快滾!大將軍有令,不許任何外民入關,強行入關者,視作敵軍,格殺勿論!”

幾個柔弱的婦人聽聞此言,自覺沒了生路,兩眼一黑,昏倒在地上。剩下的災民開始放聲大哭起來,畏懼地望着高高的城樓,除了兩眼分泌的無用的東西填滿每一條溝壑,張開大大的嘴,再也無計可施。

一個小小的孩子從眾人中站了出來,吐了口濃痰,激憤道:“我爹爹是章家軍,我哥哥也是章家軍,爹爹前年死在陣前,哥哥去年死在敵手,今年,一轉眼,我也要死了,可是不是死在佾人手中,而是死在章家門前!倘使讓我血濺這城門之前,能讓你們認清我們是大昭的親人,能給剩下的人一條生路,今日,我便隨爹爹哥哥們一起去了!”

一語剛畢,他朝城門上撞了過去。

鮮血幾乎一瞬間噴濺出來,孩子滿臉是血,倒在城門之前。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城門之上的弓箭手放下了手中的箭。可是那個發號施令的將士依舊揮着長矛,滿面淚水,指着眾人,目光堅毅,“軍令如山!不許入!放入一匪,誤的是大昭江山!”

風吹過大樹,大樹中有黑影,黑影披散着長髮,在陽光下一片透明。

他緩緩動了動手指,摸到了風,也摸到了陽光。

他摸索到城門前,靜靜抱住了孩子。

他瞧不見旁人,旁人也瞧不見他。

只有那聲,不知從何而出,振聾發聵,所有的人聽得分明:“千千萬萬人口口聲聲為了大昭江山,大昭江山不是一個將軍、一個殿下、一個皇上,而是大昭的每座山、每條水、每一寸國土,我手上的這條人命!”

黑影忽然流着眼淚,仰頭大笑起來,狀若瘋狂,“夫唯萬萬人為我一人,萬萬人載我一人之身,萬萬人不願我活,萬萬人求我大赦,我又為何人,善為何人,惡為何人,猶若木雞,生不如死,又為何人!”

聚了散了,風起雲湧,不知打哪裏從誰家,又來了個白衣的小將軍。

小將軍温柔地從樹下挖出了一個紙鳶,細長的手指拂去紙鳶上的灰塵。

紙鳶上斑斑點點,滿是血印。寒風颳得凜冽,他輕輕鬆開了手,紙鳶便飛過了關山。

瞎子,恨嗎?

還覺得世事與爾無關嗎?

聞聆憂喜交加地望了望裹得十分嚴實的輦帳。他這惡毒的小皇叔,當真惡毒得有些手段。等過了三關,平國唾手可得。

一路上,以太平閒散著稱的平國人呼兒喚女,哭泣不停。他想起了死前被縛着手的兩萬殘兵,像一隻只被打折了腿腳的家狗,用盡了生命最後的餘力,齊齊慘叫起了亡國之音。

他從未親眼看着這麼多人在自己的眼前失去生命,佳夢城中下起了大雨。年前,盼來的不是雪,竟是暴雨。

東佾兵士鏟着泥土的手在顫抖,他們無法再繼續下去,因為那一張張絕望的臉在哀求。他們與這些人一樣,穿着戰袍。可是,不同的是,見到這等人間煉獄,他們再也不會選擇第二條路——寧可戰死,也不會投降大昭。

“這是沒有骨頭的下場!”聞聆説將士個個心驚膽寒,他的這位皇叔卻沒有任何表情,説了這樣一句話。

“大昭太平太久了,如今絕了皇嗣,正是好時機。”

聞聆愣了一愣。皇嗣不是早就絕了嗎?

硃紅步輦中的那兩條腿毫無動靜,許久,那人才伸出手,聞聆垂眼,小心翼翼地背起眼前的少年。

他的小皇叔素來深受皇寵,可只有這一條,讓他永生隔絕於王位之外。

東佾上皇九子聞爽,是個天生的瘸子。

“皇叔,孩兒瞧這陽靖關一時半刻便可攻下,您不妨先進些食物。這一路行來,上皇唯恐食物不周到,吩咐孩兒帶了幾個宮中的庖廚,一路上不可短了皇叔的湯食。”聞聆揹着小皇叔在陽靖關外的樹林中走動,聞爽許久未出步輦,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先前一張緊繃着的臉卻是慢慢柔和一些了。他道:“辛苦你了,八皇子。”

聞聆笑了笑,卻不作聲。他這皇叔性子一向孤傲,恐説些什麼,便惹得他怒了,反而不美。

“八皇子,你瞧,大昭好嗎?”聞爽凝望着遠方,陽靖關中炊煙不絕,卻被大雨澆熄,那個城池,如今一片死寂。可是,他知道,一旦日光出來,裏面有數不清的糧食穀物、珠寶金幣,還有數不清的穿着堂堂冠冕的昭人。

“好。”八皇子笑了,“聞着就芬芳。”

聞爽也笑了。饒是前方一片陰雨,天都在為那場大昭史上出現的最悲慘的殺戮而哭泣,也掩蓋不住他們志在必得的快意。

“天快亮了。”這雙腿無知覺地垂着的少年望着天色,神情卻有些晦澀不明。

八皇子微微一怔,朝林中又走了幾步,才輕聲道:“皇叔,兩日一夜了,睡一會兒吧,孩兒為您守着。饒是大昭明珠來了,也不怕。”

少年點了點頭,伏在聞聆背上沉沉睡去。林中風動了,八皇子摸到背後少年披着的狐裘,幫他戴上了連衣帽,沉目望了望陽靖關。

這是東佾人世世代代的夢想,就像狼崽子生下來就會廝殺。

美夢成真之前,總是無盡的焦灼。

未入陽靖關,穆王世子等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上卿雲簡,章鹹之盼到了夜想日思的情郎。

降伏三十部落,立下不世奇功的上卿雲簡,正是失蹤已久的黃四郎。

兄弟四人還在一起之時,三人知其脾性,下棋,做學問,每每要求最好,每日三頓拼命加餐,便笑他道:“沽名釣譽入魔深者,四郎也;口舌之慾揮之不去者,四郎也。”

這樣一個黃四郎,單槍匹馬,跪在成覺面前,“殿下,臣幸不辱使命!”

成覺笑了,下馬,拍了拍他的肩,“幹得好,雲卿!一鳴驚人,不愧是雲相之後,青城殿下提攜之人!”

雲簡,福州人氏,古來賢相第一人云琅之族孫,雲氏遵照雲琅遺言,隱居三代而不仕,而云簡,恰巧是第四代。

章鹹之愣了許久,才淚如雨下,“四弟,你去了何處?”

雲簡一身白色鎧甲,含笑瞧着章鹹之不説話。

章鹹之一身紅衣女裝,當他不認得自己,雙手束起發道:“我呀,三哥,章甘啊。”

雲簡一路疾馳而來,眉眼結塵,卻依舊秀美温潤。他微笑道:“三哥,好久不見。”

章戟環顧四周,不見一兵一卒,慌忙問道:“敢問上卿,我章家十萬兵馬呢?”

雲簡緩緩一笑,温柔道:“什麼章家十萬兵馬?簡未曾見過。”

章戟慌了神,厲顏道:“上卿,昭、佾戰事如此吃緊,莫要再開玩笑!若無兵馬,你我眾人,今日皆要命喪此處,惡名昭著百年了!”

雲簡掏出手帕,拂去臉上的塵土,才粲然笑道:“今日兵敗,臭名昭著的是將軍,死的也是將軍,與簡有何相干呢?”

成覺狐疑地看了雲簡一眼,他卻轉身,垂下眼,笑道:“殿下,陛下有旨,您給臣剿匪的十萬兵馬,依舊納入禁衞軍中去。至於大將軍,若然守關不力,戰死了,他再派兵馬來助陣;倘使打了勝仗,自有加官進爵之日,殿下與章姑娘的舊約依舊不改!”

成覺胸口大悶,指着他,許久才道:“你!你怎麼敢同陛下……”

穆王之臣,竟事兩君。

雲簡淺淺一笑,輕道:“我許諾殿下的事做到了,許諾章姑娘的事也做到了,與陛下結緣,全賴二位提攜。我于越姬山上已料到今日,殿下何必怪我今日背信棄盟,不能忠心耿耿?”

他轉眼望向章鹹之,帶着深深的情意,也帶着深深的恨意,只是依舊温柔,依舊微笑,“三哥,你呢,你把郡試的題目泄露於我之時,把我引薦給陛下之時,可曾料到,被你一眨眼害了的吾等,也是你今日的下場?”

章鹹之怔怔道:“你竟這樣想我,竟這樣想我!我當日給你試題,只為讓你高中,何曾想過要你死?”

“你害我這輩子都要淒涼,都要寂寞,豈非生不如死?”少年彎起了眼,白皙的皮膚好似敷了一層又一層的粉,笑意這樣冷,又這樣僵硬。

他騎着馬朝着她緩緩而來,這世界仿似便只剩下他們二人了,情意與恨意交織在一起,她瞧着他,心碎起來,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們相遇時,是在一隻小小的船舍中。她拍了拍他的左肩,又拍了拍他的右肩。

那時衝破胸膛的是什麼,是親眼瞧着太陽掛在天空,暮色落入碧海的塵埃落定,她認定了命運的轉變自他起始。

愛的人不同了,一切自是都不同的。

平國金烏水畔,長着一種叫“檀央”的草,長相普通,卻深具君子之德。因落日餘暉常常曬在湖面之上,別的水草吸了日光水色,生得益發茂密濃翠,深受恩澤,可是檀央依舊是原來的模樣,舒展而淺淡,温柔而不見虎狼之勢,素來為文人騷客所喜,稱其“九德具備”。

他便是這樣的君子檀央,而她是照亮君子的太陽。太陽的愛意何其濃烈,卻暖不熱檀央的心。

章鹹之很絕望,鼻子一酸,忍住淚,低聲道:“你是不是……是不是一開始便同世子認識?”

雲簡把手帕遞給章鹹之,温聲道:“我認識他,同認識你,一樣久。十一年的六月初五,我為賊人所劫,餓倒在章府門前,你命丫鬟趕我走,路過的殿下成覺卻給我一餐飯,一袋饅頭。”

章鹹之胸口唇齒俱苦澀起來。當日她心中亂作一團,懼怕命運的到來,便本能地把他推開。這一推,竟推得這樣遠了。

一切,又都變了。她想起什麼,尖叫道:“大哥呢?大哥與你一起失蹤,你回來了,他人呢?”

雲簡閉上了眼,笑了笑,苦澀道:“自是,從君所願。一袋饅頭,誰給的,到頭來,又有什麼區別。我是賤命,他身為百國太子,福澤深厚,命為何也這樣賤?”

從君所願。

章鹹之打了個激靈,許久,眼淚卻抹也抹不去了。她望着他的眼睛,不敢置信,卻逐漸絕望起來,“你殺了他,你真殺了大哥!”

她狠狠捶着他,雙目赤紅,泣不成聲,“你為何沒有遭到五馬分屍之刑,為何沒有天打雷劈,死不超生啊?”

他仰頭望着黑夜,這天灰濛濛的,“若羣星有靈,我何至於還能活到今日任你再罵上這遭。”

天極星空曾起約,同為手足永不害,哪個若是違前盟,閻羅殿前不能容。

章鹹之魂不守舍,哽咽道:“我夜夜都夢見你們回來了。你不理我,一直朝前走,他説他不當皇帝了,一輩子就做姬谷,做我們的大哥。可是,説完這樣的話,卻朝着大海的深處走去,我追過去,大哥卻已經被海浪淹沒,鮮血把海水都染紅了。我的裙子也沾了他的血,那麼黏稠腥澀,無論如何洗,都洗不掉。”

她説:“我夢中得了一份考卷,原想助你一飛沖天,步入青雲,誰知釀下彌天大禍,險些害了諸位師兄性命。”

白衣少年輕笑道:“三哥,你幾時與他們那樣情深?你只是怕他們死了,回來找你報仇,正如你對大哥,不,是對太子扶蘇那樣廉價而動搖的情感。你不知道扶蘇對你情根深種嗎?你不知道他每日吃完晚飯便抱着書坐在窗前,等你經過,只是為了多看你一眼嗎?他每次瞧見你,歡喜得眼珠都發亮,就那樣沉默地瞧着你,卻從不肯多與你説句什麼,只唯恐你心生煩惱。已做了聰明人,又何必再裝傻?”

道路兩旁開成雲海的束離花落到少年的肩上,他温和而殘忍道:“你把考卷給我時,如何叮囑於我?你讓我告訴所有的人,書院中的每一個人。扶蘇與平王世子交好,倘使日後株連入獄,如有一人不死,如有一人與平王世子有所互通來往,那便是扶蘇!你通過這樣的方式,告訴盤根錯節的成家人已故太子還未被斬草除根!告訴天下諸侯扶蘇的行蹤!陛下送你到書院讀書,便是為了讓你日後輔佐太子,你為陛下所制,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借刀殺人。你雖算漏了什麼,雖然此事明明與他無干,他卻去了。他同我説三弟對着空蕩蕩的房間燒紙錢,看得他心中愀然。他説他沒有感情,他説他不明白為何對我們兄弟手足的感情來得這樣茫然洶湧,讓他不知所措。你説,若不是你,我如何確定大哥便是太子扶蘇,便是我的主公成覺預備剷除的人呢?”他眼睛彎彎的,聲音幾許温柔,“不是我,也有別人。”

紅花落到紅衣上,黑髮的俏麗美嬌娘卻狠狠地搖着頭,她眉眼帶着殺氣,擲地有聲,説服了自己,也掩蓋了心中的浮動,“是你殺死了姬谷,是你殺了他,我終究只是想想,我什麼都沒有做!”

雲簡躬下身,雙馬並行,這一團白雲悵然地抱住那一團紅日,他嘆道也似泣道:“我邀他去越姬山上賞花,他帶了一提五花肉。他與我,皆過得那樣不如意,都是難忍飢餓之人。越姬山上霧氣濃,束離花比山下開得早。我同他説,是我與你合謀設計了他,我同他説,我們都想要他死。他問,倘使他死了,我們又能得到什麼呢?我若殺了他,便能還了世子恩情,你若殺了他,便能心神安寧。我們都有所得,只有他失去了。他死在了束離花叢中,被我用淬了毒的長劍一劍穿破胸髒。他臨死的時候,明明身體還在抽搐,可是卻長長久久地閉上了眼睛。他的眼中有淚,不知是為你而流,還是為我而流。我害怕他哭,害怕他死了還要哭,便挖出他的雙眼,放在盒子中,呈給了世子。”

他與她這樣擁抱着,目光卻天各一方。他眼中的淚水幾番奔湧,卻終究含笑吞下,“倘使當日是你施捨給了我一頓食物,那結果會是怎麼樣呢?我會為你賣命,我會為你痴狂,我喜歡你,你喜歡大哥,我便不用弒兄殺弟。”

在瞧不見彼此的對面,一個幾乎發狂,一個險些成執。

她逃過了命,以這樣的方式。

她終於放聲大哭,雲簡卻温柔到冷酷道:“你不是喜歡我嗎?你説你喜歡黃四郎,你強迫自己喜歡黃四郎,如今可成功了嗎?”

聞聆、聞爽養足了全副的精神等着大昭明珠,可是,明珠未到,卻等到了另一個不速之客。

陽靖關本來只剩下不到千人。可是,這一步之遙,竟因那人的到來,顯得舉步維艱起來。

説起來,這本不是多麼了不起的人,也不是如何強壯英勇的將軍,可是,便那樣,一身布衣,滿面磊落地站在東佾十萬兵馬之前。

單人匹馬,手握鋼鞭。

他説:“誰若想進關,先從我屍體上踏過。”

十萬兵士都發出震天的笑聲。

請不要懷疑,他們都在蔑視,蔑視眼前這瘦弱得連頭都似乎拖不起來的男人。

“關下何人?”聞聆笑得如見到一隻塵世間隨處可見的螞蟻。

那人聲音不那麼洪亮,語氣卻如此強硬。他説:“在下昭人。”

“你與總兵傅瑜是何關係?”

“他為官,吾為民。他重傷已死,而吾未死。”

聞聆笑了,對着身後的硃紅步輦道:“皇叔,大昭愛國的良民來了。”

聞爽也微微笑了,殘忍道:“既願報國,那便從他屍體上踩過去。”

“得令!”十萬人之聲齊齊發出,聲勢洪浩,直達蒼天。

雨水濕透了那人的布衣。他面色蒼白,表情卻十分冰冷陰沉。他緩緩拔出鋼鞭,手骨瘦弱得可見伶仃之態,卻在雨水擊中那鞭,明鐵之上,濺出水花的瞬間,一揮手,最前排的一行士卒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八皇子一愣,眾人皆一愣。

“殿下,待末將取這昭狗首級!”一個小將騎馬橫戈而來,他手中的銀槍對準了那個孱弱的身軀。

寒光閃爍,兵鞭互抵,一個回合,那鞭卻捶碎了小將胸前的甲,左手一瞬催進,待到男子冰冷滿面地緩緩扯出,那將士直直望着前方,胸口的心已被鋼鞭挑出,晃盪似是禁不住,須臾,直直墜入馬下水中。

成覺、章戟等人趕到陽靖關時,被眼前的慘狀駭住了。

城還是那座城,城外的雨卻更大了。雨水結成溪,溪水自西向東,流到眾人腳畔的卻是鮮血染紅的滂沱。

千人用人牆堵着城門,被雨水和人牆擋着的城門卻顯得那樣孱弱,彷彿隨着他們無盡的膽戰心驚,吹一口氣,城牆如紙,便塌了碎了,隨着幾萬人的性命去了。

“來者何人?”副總兵的臉被雨水侵蝕,他瞧不清雨中的軍隊。

“是我。”章戟一身金甲,如同高山一般巍峨,出現在眾人面前。

可是,他在他們眼中找不到絲毫敬意和欣慰。那一雙雙陌生而仇恨的眼睛彷彿憋屈了幾十年,便等着在這一刻撕碎他。

他是他們的大將軍。可是,兩萬百姓被活埋的時候,他不在。門外那單槍匹馬的羸弱少年未着戰甲,以一敵萬的時候,他不在。

那少年説:“千萬不要打開城門,千萬,不要送出大昭。”

他們問他為何而來,他説:“我哥哥不在,我得為他守住家。”

“開啓城門。”副總兵聲音疲憊沙啞,咬緊牙,揮了揮在雨中濕透了的令旗。

他耳中一直聽着廝殺攻城的聲音,多害怕下一秒一切都變成沉默。那代表,那個本不該成為希望的少年,在他們的希望中終於徹底死去。

隨後,便只會是更加瘋狂的重響,只會是再一次雨中的活埋。可是,這一次,他們沒有那麼多人。因為,那些與他並肩作戰的戰士早已為大昭的天子獻出了只有一次的生命。屈服在戰爭面前是最無恥的表現,但屈服他們的不是敵人,而是遲遲不到的皇恩浩蕩。

一萬兵馬緩緩走出了這座城池。護衞古城的清河現在一片污濁。

“二哥!”章鹹之怔怔地望着前方,許久,不成言。

那個昭民布衣,那個一身黑色紗衫的少年有些遲鈍地轉了轉眼珠。他的胸口和腿上,都有一支長長的箭,手中緊緊握着的鋼鞭上,挑着的是一顆頭顱,上面有一雙處於極度的驚恐中不肯瞑目的雙眼。

章鹹之對上了那雙眼。鮮血從黑衣少年的唇角流下,又滴在殘屍的雙目之上。他面孔陰沉而帶着些與人世的疏離,靜靜地拿着挑着頭顱的鋼鞭對準了章鹹之和她身旁面上慘白無血色的雲簡。他説:“不許喊我二哥。”

他遲緩而痛楚地放下了鋼鞭,咬緊牙關,狠命一握,胸口的箭便隨着淙淙的鮮血拔出。那張臉望着他們,帶着像是割去身上的每一塊血肉一般的痛楚,混着泥水和鮮血的手握住了長箭,在黑色長衫的下襬重重一劃,那塊原本與長衫是一體,針針相連,線線相依的布,直直墜入了泥水中。

“晏與爾等,從今而後,宛若此袍。”他呼出人世間最後一口熱氣,眼中熱淚滾落,卻嘴唇發白。

“二哥!”章鹹之跌坐在地上,滿臉淚水。

雲簡喉頭中血意淋漓,他大笑着指着他問道:“嬴晏,你痛不痛?”

嬴晏望着他和章鹹之,搖了搖頭,平靜道:“不痛,一絲一毫也不痛。”

“為何不痛?那是你的血肉,那是你的手足!”雲簡微笑問他,眼眶濕潤。

嬴晏聽聞此語,卻含着淚,笑了,“你問我?”

他望着眼前的那十萬大軍,霧色中瞧不清楚面龐的敵人,“君親自砍斷了我的手足,骨節俱斷。今日之痛,傷不到骨髓,痛不到心臟,何足道哉!”

“你知道?”雲簡愣了。

嬴晏卻不答他,又轉向戰場,拾起鋼鞭,勉力咬牙道:“聞氏匹夫,還有何能,儘可使出!”

雨下得更大了,站在雨中的人卻連接了天和地。

八皇子聞聆望着死在自己面前的近千名東佾兵士,心中卻存了惜才之心。他問道:“小將軍,你所求為何物?大昭予爾多少,東佾十倍百倍奉上!”

嬴晏的黑髮黏在了臉上,他想了想,才幹澀道:“晏……晏所求不多。”

“那是何物?”聞聆心中一喜。

嬴晏笑了,環望着四周道:“我哥哥用他的命換了我一命,我得幫我哥哥守住大昭,守住他的疆土子民,不然,若是這樣便到了黃泉路上,可怎麼有臉相見。”

他的眉目那麼淒涼酸澀,射入腿骨中的箭還在不斷滲出鮮血。他拖着殘足,穩穩立在天地之間,為的不是家國天下,而是,一個“義”字。

義是什麼?姬谷曾為了他每日熬藥,在他撐不過時揹着他去看大夫,每夜在他離魂時,因害怕他再也醒不來,而坐在他的身旁,夜夜淺眠。他活不下去的時候,姬谷若還有一口氣息,便也要分給自己半分生機。

義不是活着時一處活着,而是,死的時候,總有一個人,比自己死了還要難受百倍千倍。

血是不能選擇的親人,義是自己選的。自己選的,得認栽。

嬴晏知道,他哥哥栽得比他深。太深,也太苦。

沒有人行了義之後,想要他哥哥這樣的結局。

能死在敵人手中,而非兄弟劍下,可真是,天大的福氣。

“聞氏匹夫,我要的,你可能給?”他大聲問着那十萬兵馬的首領,可是,鼻子中不斷湧動的鮮血,讓他面前一團模糊。

他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卻漸漸聽不到對方的回覆。

他要的,沒人能給。因為,那個能給他的人,死了。長長久久,或者,是天長地久地死了。

被自己的兄弟害死了。

雨停了。一身黑衣的嬴晏,終於堅持不住,重重地跌在了雨中。

他的心跳快到自己能聽到,眼睛卻那樣睜着。

他死了之後,因世代積累的功德,會升天封神。

而姬谷,不,扶蘇因枉死只能在人世徘徊流浪。

再也瞧不見了。

嬴晏從未覺得自己此生這樣酸楚過,那是因為,這世上,還有跨越過生死的東西還需他費力看破。

可是,他看不破。

戰旗獵獵,寒風又送,關山多遠,一張紙鳶,他方到。

紙鳶落到了嬴晏的身旁。晏二的手指動了動。

紙鳶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瞎子,一個活生生的人。

瞎子兩眼空蕩蕩的,抱着少年,無聲地掉着眼淚。少年直直地睜眼瞧着他,瞧見他面容陌生,許久才笑道:“何人送我?”

笑過之後,又是失望。

那人從胸口掏出一層薄薄的東西,覆在了眉眼之上。平凡不起眼的一張臉,路過千萬遍都要忘記。他説:“二弟,是我。”

未等他再説些什麼,晏二卻笑了,笑得比哭還要難看,“大哥,我……我那日……告訴你,不可……離開……金烏,你為何……為何不聽?”

他抓住眼前宛若乞丐一般的少年,帶着痛楚和不甘。他以為自己陷入了死亡之前的幻覺,可是有些話再不説,就太遲了。他壓抑着痛哭,蒼白帶血的面龐上滿是青筋,“大哥,我知道你被人害死,被人埋在那棵樹下,我知道這世上千千萬萬個壞人,我不能求你信誰,可是大哥,你若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一個嬴晏,活着又該有多難過,多孤獨呢?”

扶蘇緊緊摟住他,啞聲道:“我知道你很好。但我若不死,你能陪我再活幾年?”

嬴晏捂住胸口的血,眼珠含淚,淡淡一笑道:“很久……很久,等到……我……看見……昭人……都有家的時候。”

他歪頭,似是沉沉睡去,扶蘇卻發出痛苦的悲鳴,他抱着他,茫然得似乎天下皆是死敵,又悲憤難過得不能死去。雲簡靜靜地看着他,章鹹之卻下了馬,喚了軍醫過來,扶蘇抬頭,極防備地護住悄無聲息的晏二,鹹之心頭一酸,輕聲道:“我不會害二哥,你放心。”

她遲疑着,要拍拍扶蘇的手,卻被他避開。

成覺陰惻惻一笑,望着雲簡,“雲卿,你負我兩回了。”

雲簡卻似不曾聽見,一直靜靜地看着扶蘇,那人似是有些感應,茫然抬起空洞的眼眶,許久,才沙啞道:“東佾主帥何人?”

“你是何人?”東佾八皇子在馬背上彎了彎腰,眯眼瞧着這隨軍冒出來的古怪少年。

“扶蘇。”少年抬起了臉,“我叫扶蘇,是方才那人的兄長。”

“你們家人都愛半路躥出來當英雄?”聞聆一笑。

“非吾弟愛當出頭鳥,奈何世人都愛指望別人。”扶蘇慢慢摸索着站起身,拱手疲憊地朝着聲音的方向行禮,“殿下行個方便,就此去了吧。”

聞聆啼笑皆非,“咄,小兒,我不與你説!教大昭明珠出來應戰!”

成覺揚眉,笑了笑,手握金弓,無一語。

“小兒,你説你叫什麼?”硃紅簾中的少年一直沉默着,卻忽然開了口,目光從簾中透出,審視着貌不出眾的少年。

扶蘇,公子扶蘇,他……不是被穆王世子刺殺了嗎?

“上九殿下。”扶蘇道,“你我幼時,曾有一面之緣。”

齊明三年,大昭秦將軍大敗東佾,逼得當時的東佾上皇不得不進貢歲拜,當時,同行的便是上皇九子。聞爽當年雖然亦是不大年紀,但是對坐在大昭陛下身旁的玄衣小兒的印象,近十年依舊無法褪色。

他捧着一盒珍寶,對着那比他還小的孩子,一路三跪九叩,那孩子卻一直未説話,直到他跪倒在他腳下,那孩子才問道:“九殿下,東佾在東海之上?”

他點頭稱是,那孩子卻道:“你可曾見過夜叉?我聽聞東海之上多有夜叉,貌似人形,卻殊不通人性。”

大昭朝堂一片笑聲,父皇的臉幾乎被氣得發紫,他心中覺得屈辱,抬起頭,那孩子正透過額上的珠簾,眼珠黑黑地俯視着他,高貴而冷淡。

那時他的腿還是一雙好腿。

硃紅色的皮套漸漸縮緊,聞爽的心被恨意蹭得癢痛難耐,最後,卻壓住沸騰,開口笑道:“原是大昭的太子殿下。改時易世,一向可好?”

他掀開了簾,亦是個秀美端方的少年,瞧着不遠處滿身血污的少年和空蕩蕩的眼眶,聞爽便忽而笑了,“啊,這樣瞧起來,太子並不怎麼好呢。”

扶蘇緩緩道:“時運不濟,晦氣連連也是有的。只是,我這太子過得都這樣潦倒,大昭還有何可圖謀的呢?”

聞爽哈哈大笑,像是吐出了許久未能吐出的一口惡氣,“爽自昭返佾,途中遭遇山賊,自此傷了雙腿。我於榻上一十三年,曾立下宏願,此生若不能殺進大昭太平都,寧可自裁於東海。”

扶蘇苦笑,“殿下傷了雙腿,便要殺我昭人兩萬。我昭人枉死兩萬,又該回報東佾多少呢?”

聞爽眉眼帶了殺氣,寒氣逼人,伸出雙臂大笑道:“公子扶蘇若有能,殺盡我東佾又何妨?”

八皇子提錘,冷笑道:“無能太子,睜眼好好瞧着,大昭之民,如何因你父子,慘死殆盡!”

長袖在風中陣陣作響,聞爽舉起了令旗,十萬兵士齊齊震天呼喊起來。

扶蘇手握成拳,慘然笑了,“我聞陽關有笳樂,又聞東海有夜叉,笳樂似如山間雪,皚皚不聞人間怨,奈何夜叉出東海,張牙舞爪皆是君。”

“你!”八皇子聞聆大手一撈,銀球捶向扶蘇。那少年垂着頭,左手卻牢牢握住了他的腕,“八殿下,我今日來到此處,若不使君等有生之年不敢再犯大昭,又豈肯自認扶蘇,斷了自己這一點生機!”

聞聆一愣,似乎未曾想到眼前的瞎子還能接他一錘。他朝前再揮,卻使不上力,低頭瞧左臂,卻一陣劇痛,額上登時浮了一層薄薄的汗,手中的錘也咣噹一聲,落入黃泥水中。

而後,扶蘇鬆開了手。

聞爽卻怒道:“殺了他!取大昭太子首級者,賞金千兩,晉三級!”

聞聆痛呼一聲,成覺卻忽而朗聲笑道:“前方瞎子冒充我大昭文和武肅聖德明遠皇太子,我軍將士凡取這冒認者首級者,賞珠萬粒,晉五級,配郡主!”

大昭天子日日思念早夭的太子,每年祭天,便多封一個字,思念愈增,封號愈多也愈美。而這樣多的封號,究竟是想要平吉殿中腐朽的太子復活,還是,讓羣臣心知肚明逃亡在外的公子扶蘇萬劫不復永世不得超生?

白袍少年雲簡握緊了雙手,忽而從馬上翻下,呼出一口寒氣,在雨中磕頭三呼道:“臣雲簡向太子請安,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一身紅衣的章鹹之在雨簾中瞧着那個單薄的背影,終於哽咽,從馬上而下,跪倒道:“罪臣之女章氏鹹之叩見太子殿下,殿下平安千歲,德馨萬年!”

三軍皆寂,好似這世間本就這樣寂寞。

扶蘇卻沒有轉身,許久,才澀然道:“眾卿同安。”

他從胸口掏出一個醜娃娃,醜娃娃的發上彆着一支通體透潤的玉簪。

那簪子被少年牢牢地豎立在手心。

緩緩地,白皙的掌心被刺破,鮮紅的血液噴湧而出。玉簪像不知饜足的嬰兒,不停地貪婪地吸噬着鮮血,一截一截髮亮起來,變成了血玉之豔色。

章鹹之愣愣地瞧着簪子,許久才悽楚道:“臣女叩啓殿下,敢問殿下,臣女隨身之簪為何在殿下手中?”

天上的烏雲瞬間匯聚。

雷霆大作。

黑色的霧縈繞在天邊,風捲起了泥土。

扶蘇用手摩挲着通體血紅的簪子,淡道:“此非姑娘之簪,而是我母親的遺物。姑娘只是代為保管,何來疑問?”

暴雨不過是一瞬間,再一次從天而降,毫無徵兆。

此非上天之意,而是人力。

遠方的泥土震動起來。

每一寸黃色的泥土如同龍背上的鱗片一般,裂開了。

章戟的手背在顫抖。他張張嘴,還沒説出些什麼,那每一寸裂開的泥土中,如春雨之後爭先湧出的春筍一般,黑霧環繞中,緩緩浮現出一個個黑甲黑麪、手握重甲的戰士。巍峨如山,器重千斤。每一個人都閉着雙目,面無表情。可是雙手握着的千斤重的刀槍劍戟,卻指向了東佾人所在的方向。

密密麻麻的,足有二十萬之眾。

“陰兵,是陰兵!”章戟的嗓音幾乎變了。他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還能見到陰兵。三十年前的他,不過十八歲,卻親眼瞧着這二十萬人如何撕碎敵人的鐵喉長城。那一次,鬼蜮的兵卒嚇破了膽,可是,大昭的軍士經此一役,也幾乎全軍解甲,永不入軍門。

那不是人所能承受的東西。鮮血、殺戮、屠城、死亡,沒有任何一個詞能將戰爭詮釋得如同“陰兵”二字這樣清晰。“陰兵”便足夠了。

適用於任何一場戰爭。

在場所有的人瞧着這密密麻麻的陰兵,雖茫然究竟會發生些什麼,但腿腳終究發起了抖,心神欲碎。

他們都安靜了。無論是昭人還是東佾人。

帳內人咬牙切齒,“昭太子,好手段!”

扶蘇冷道:“我要爾等承諾,有生之年,絕不犯昭!”

聞爽握緊了皮套,臉氣得發青,“若我不肯呢?”

瞎子無眼,垂頭平淡道:“那便俱投東海,做一池夜叉,依君宏願又何妨?”

額戴明珠,一身棗色鎧甲的殿下成覺卻忽而拊掌,笑了起來,“佑吾太子華蓋天下,運道無雙,天助也!”

靠着一支簪,拾了天大的功勞。

“孤無天助,倘使此簪歸爾,不過廢物。”

沒用的,沒有人能得到這個令符,包括他的父皇。只有流着秦家血的扶蘇才能驅使秦門祖輩相傳的陰兵。每一代秦家人與鬼王訂下盟誓,死後不入地府,不慕輪迴,但成陰兵,魂碎沙場,忠君報國。

扶蘇撫摸着簪,低頭問道:“大昭主帥何在?”

章戟跪倒在地,啞聲道:“罪臣在。”

“傳孤旨意,修書東佾上皇,若不賠我大昭枉死兩萬餘人性命,安頓三關百姓損耗,十萬佾人同兩位殿下,俱填東海。”

“是。”

“傳孤旨意,將軍章戟私慾燻心,遲不發兵,貽誤戰機,禍害蒼生,罪孽深重,然存一念向善,能迷途知返,猶有可姑息之處。孤命爾為枉死軍民修萬民祠,跪六十年兩萬日,謝罪萬民,此生壽盡便下一世償還,你可願意?”

“老臣……遵旨。”

扶蘇摸索着,把紅得發亮的玉簪又重新插入了醜娃娃髮髻,隨後,沉默良久,才道:“傳孤旨意,行軍陰符者,先後秦族遺。孤及冠娶妻,令符為聘。”

雨中,身着白色鎧甲的小將軍依舊靜靜地看着他,温柔不語。

這劊子手啊。

成覺陰冷帶怒,用金弓對準了白衣的雲簡,昔日的黃四。

他卻看也未看一眼,白袖化去了厲箭,遙遙伸出如玉一般的右手,微微一笑:“殿下,拿來吧。”

成覺不怒反笑,打量雲簡許久,才道:“瞧你形容,並非凡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雲簡不答,走到瞎子面前,握住他的手,輕聲問他:“大哥,我殺你,你可恨?”

扶蘇幾乎捏碎他的骨頭。

雲簡便笑了,“這就好。若無愛的女人、恨的男人,活在人世還有什麼生趣呢?”

他伸出手,輕輕一招,成覺囊中的木盒就到了手中。黃衣少年從中掏出兩粒眼珠,雙手冰涼,緩緩放入了扶蘇空蕩蕩的眼眶中。

“莫要再做睜眼瞎了,相公。”

扶蘇睜開眼,少年一手抹面,已變成了那癆病鬼。

是奚山君。

布偶變成了碎屑,隨同簪子從他胸口飛出,繼而沒入奚山君袖中。

她伸手摸索他眉眼,“我知你恨我入骨,可瞧着這事實,你還是要謝我。我殺你,你方有活路。”

她握着那簪子,垂目道:“你的聘禮,我先收下。”

扶蘇面無表情,一雙明亮的眼睛卻不知為何,不停地掉着眼淚,他捂着胸口,與她一指之距,面面相望。

奚山君轉目,遠遠看着臉色已然灰白的章大姑娘,突地笑了,彎着眼道:“你害他無妻無子,歸根結底,不過是不願與他終生為伴。姑娘莫怪本君心計,映得你是蠢了些,只是我亦在此局中,人生長短,須得試一試,才不後悔。”

東佾退兵了,至聞聆繼位,終此一生,未曾來犯。東佾答應賠償兩萬被坑殺的將士家屬,每人十兩銀。

這場戰爭結束了。在史冊上長久記載着,並被史官不斷諷刺着的“乙申之變”,濃墨重彩的只有兩樁事:一是賢武天子素愛罰人跪祠堂的癖好由此而生;二是一條人命值十兩。

扶蘇沉睡了幾日,做了許多夢。可是,那些夢如走馬燈一般,過去了,便什麼都沒留下了。

他醒來的時候,奚山君已不在,章鹹之坐在他的牀畔哭泣。他不明白她為何而哭泣,可是,他在最需要她那些深刻而真誠的眼淚時,她不在。

二弟還沒有醒來,但是保住了一條命。

大夫説等到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二弟的傷口就會痊癒了,雖然會留下傷疤,可是行走、奔跑、歡喜、痛苦,都無礙。

扶蘇離開將軍府的這一日,下起了茫茫大雪。

章鹹之赤着腳跑進了雪中,她認真而帶着歇斯底里地問簪子為何在他手中。

他掏出了那支簪子,有了胸口的熨帖,暖得潤手。他回答眼前的心上人,也或者是曾經的心上人:“章姑娘,這世上,厭惡我、憎恨我、想讓我死的人有很多,只因為我是百國的太子,你又何須為此耿耿於懷?可是,愛我的人,卻要費盡心機,保全我的性命。雖然,這個世界,這種人寥若星辰,不,或許,只有一二人罷了。

“賣夢者要靠龍鳳之氣續命。我母親未死之時,把所有的鳳氣給了賣夢者。從此,那些船屬於我。

“母親用命為我換了一條洞察先機的金船,外祖秦氏用歷代忠魂換了我一條命。”

所以,他知道他的心上人不肯嫁給他,不肯當皇后,寧願讓他無妻無子,也要做大昭唯一的女將軍。

章戟大將軍老淚縱橫,問道:“殿下,您當日求娶鹹之,時至今日,可還願娶她?”

章鹹之眉眼呈現出絕望,眼淚像是恐懼到極端,又像是痛苦到極端。

他瞧着她眼中的淚水,想着,三弟生得可真好看。興許,先前讓他對她那樣瘋狂喜歡着的緣故,也只是少年時那份乾淨的關雎之夢。這樣一個窈窕淑女,不入帝王家,也入別人家。

只是,再不與他相干。

遠在千里之外的奉娘遣族中麻雀找到了將軍府邸。雀鳥從天扔下一封信,來自已回了金烏的平王世子,信中寥寥數字如斯言道——三皇子數月前從酆都行至平國途中失蹤,兄防之。

他想説,那日求娶章鹹之的另有其人,並不是他。他若有喜歡的女子,求娶時怎捨得要她保命的東西,只會把全世界能保住她性命的東西給她。

夢中與嬰孩時期的喬植再見,他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永遠不失去自己想要的東西、想要的人。後來,臨死之時,真真讓他想出一個好法子。他讓她們住在他的心上,走到哪裏便帶到哪裏,記憶有多長,她們便有多麼長壽。

那麼那麼喜歡章鹹之,許是也因一雙眼。她長了一雙和喬植一模一樣的眼睛。可如今再看,似是自己的錯覺。

她是喬植的轉世又如何?

“齊大非偶,姑娘志向遠大,非吾所能良配。”

穆王世子整兵歸國,向將軍章戟辭行。花廳的角落,那幅畫還靜靜地待着。他蹲下身,拾起來,再展開,也只是這世間無數個一瞬。

然後,瞧着這皺巴巴的白紙上黃衣的姑娘,許久,才穩住身形。

貼着胸口的那裏,也有一幅畫。幾乎要了他命的畫。

畫中也有一個黃衣的姑娘。

她們生得一般模樣。

又月餘,三皇子返太平都,求旨天子,聘娶金烏太守之女恆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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