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聿市南郊的南山醫院,佔地面積並不大,但環境、設施以及醫療水平卻是聿市乃至全省首屈一指的。醫院的前身是軍區內部醫院,帶半療養性質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轉制後,開始服務地方,聿市著名的醫科大學也掛靠在其名下,後正式改名南山醫院,成為南方聞名遐邇的醫療教學和實驗基地,不僅收費昂貴,而且面向的主要還是高幹,只不過不限於軍區內部了。
樊世榮現在所住的就是這家南山醫院,作為C軍分區前最高首長,享受的自然是醫院最高規格的醫療服務,不僅住着最豪華的套間病房,還設有警衞站崗,保安措施相當嚴密,除了直系家屬及其軍分區高層前去探視不用登記或出示證件,外人要想上樓探視都必須經過警衞的審查,報經樊世榮秘書同意,方可放行。
這兩天的保安情況更是跟以往大不相同,從進醫院大門到各樓層,都增設了很多崗哨,明的暗的便衣那就不算了,每天都有專人到醫院反覆進行安全檢查。醫院上上下下也是如臨大敵戰戰兢兢,根據以往的經驗判斷,這回肯定是有大人物要光臨本醫院,否則不會這麼大動干戈的搞檢查。
果然,這天上午,一個十幾輛高級轎車組成的車隊悄無聲息的駛入醫院,車隊中有數輛是軍分區首長的專座,還有市裏的領導,也都在此行之列。醫院的門診大樓跟住院部大樓,不見了往日的繁忙和人來人往,空曠的有些異常,進進出出的多為醫護人員,走路或説話,都是刻意壓低聲音的。
樊世榮的病房在六樓,入口處和病房門口均站着數名警衞。
大理石鋪就的樓層走廊上靜得令人害怕。
“老樊啊,我真的盡力了。”一名身着黑色便裝的老人此刻就正站在樊世榮的病牀前,滿頭白髮,氣質威嚴,“他不肯來見你,我也沒有辦法,畢竟這件事情很突然,這麼多年來我對他瞞得滴水不漏,前幾天才告訴他的。”
樊世榮半躺在病牀上,虛弱的擺擺頭,嘆道:“唉,算了,算了,不勉強了,他能知道我這個父親的存在我就很滿足了。不怪孩子,確實很突然,要不是我這病拖不得了,進了手術室就不知道出不出得來,我也不會要求見他。”
“你不要這麼悲觀,我給你安排的都是國內外最權威的專家,不過是個心臟搭橋術,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是從戰場上死裏逃生的,當年老美的子彈和炮火都沒能摧垮你,你可不能輸給了自己。”
樊世榮笑道:“我不是怕死,經歷了那麼多的風雨,我能活到現在已經是賺了,我只是有些不放心孩子們,以前忙工作顧不上管他們,到真的想管的時候,他們也都大了,可我終究是不放心他們的。”
“你説的是疏桐吧?”
“唉,就是他了,連波是我的養子,從小就聽話,不用我操心,就是桐桐這孩子,我欠他太多,想彌補都沒有機會了。”
“你放心,有我在,我會保他周全地。聽説我外孫染秋跟他還是好朋友呢,所以説這個世界很小,疏桐既然認識我外孫,就很有可能見過啊雄,他們那一幫年輕人都是玩在一起的。”
樊世榮頓時變得激動起來:“是嗎?你是説,他們有可能見過面?”
“恐怕不只是見過面。”
“老天爺……”
“所以我不得不承認,血緣這個東西是假不了的,冥冥之中上天也會安排他們見面,只是他們自己未必清楚各自的身份而已。”
“你沒有跟阿雄説桐桐是他弟弟的事吧?”
“目前他不知道,但早晚他會知道的,這事瞞不了。”
樊世榮點點頭:“既然他們已經認識,就算他們知道了,我也不擔心了,我原來是很擔心的,所以桐桐逼問我這件事的時候,我只得騙他説不知道孩子的下落,我怕他去找麻煩,這孩子,從小就衝動莽撞。”
“疏桐對這事是什麼態度?”
“恨不得殺了我。本來我們父子關係就緊張,因為這件事,他對我更是沒有了一絲一毫的父子情分。”
“你不用擔心,他現在還年輕,不懂事。到他也為人父的時候,他會明白的,我們不也都從這個年紀過來的嘛。”
“唉,我是看不到他做父親了,都三十出頭的人了連個正式的女朋友都沒有,所以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了。”
“這種事是我們這些老的管不了的,阿雄不也沒成家嘛,成天在外面玩,我也懶得管他,由他去,反正早晚他是要成家的,索性讓他玩個夠。”
“難怪阿雄這麼爭氣,你到底是比我懂教育,我這輩子打了無數勝仗,就是在兒子身上給敗下陣來,唉,敗得顏面無光。”樊世榮長吁一口氣,他是真的老了,臉上每一道曲坎都銘刻着過往歲月的滄桑,他顫動着嘴唇,深陷的眼窩裏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睛此刻迸射出奇異的光芒:
“首長,你是我的老領導,我當年是你帶出來的,雖然因為阿栗的事我怨恨過你,可是後來我還是很感激你的,尤其是你把阿雄培養得如此出色,我真是望塵莫及。因為我教子無方,我教育不出阿雄那麼優秀的兒子。只是首長,我是真的不行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既然阿雄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麼還請首長幫我轉兩句話給他,一是我對不起他,沒能盡到做父親的責任,這個遺憾已經沒辦法彌補,只能是遺憾了,二是……他跟桐桐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只有今生沒有來世,若我不在了,希望他能多少關照下他的這個不爭氣的弟弟,無論他承不承認,當我們這些老的都不在了的時候,他們就是對方唯一的親人了……”
“老樊……”
“拜託了。”
半小時後,車隊緩緩駛離南山醫院。在某輛被嚴密保護的高級專車內,老人跟一個戴着墨鏡的年輕人説:“你不怕將來遺憾嗎?都到門口了,不上去看看他?他是你的親生父親啊。”
那年輕人支着下顎,戴着墨鏡的臉看不出什麼表情,之冷漠地瞟了眼車窗外漸漸往後退的醫院大樓,“我不想見他。”他説。
“唉,都怪我,這個時候才告訴你,讓你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我原本不打算告訴你的,又怕你早晚知道後回記恨我。”
“爸,您真該一輩子不告訴我,很多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現在我知道了,非常難受,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嗎?”年輕人徒然提高了聲音,雖然戴着墨鏡看不到眼睛,但他沉着嘴角,下頜的線條繃得像石膏。
如果是往常,年輕人是斷不敢以這樣的語氣跟父親説話的,但這時候老人並不計較,只是搖頭:“阿雄,我們這輩人經歷過特殊的歷史時代,總有些事情是情非得已的,現在跟你説你也不明白,你們不理解。只是阿雄,我之所以告訴你的身世,是因為你有權利知道這件事,何況你還有個弟弟,當我們老的不在了的時候,你們就是彼此唯一的親人了,這是你親生父親特意要我轉告你的,希望你多多關照下你的這個弟弟。”
“我弟弟?”
“就是你生父的兒子。”
“我不認他!”
“但你可能見過他,他跟染秋是朋友。”
“誰?”
“樊疏桐。”
“……”
同天,寇海以外地在南山醫院遇見了連波,他原本是去探望唐三的,見到連波的時候,連波手裏正抱着個孩子在辦入院手續,身邊跟着一個老漢和一個婦女,像是農村來的,穿的很土。寇海受驚不小,在他的再三追問下,連波説出了事情的大致經過,他大約也是想借寇海之口轉告給樊疏桐,因為自事發後他沒有見過朝夕,他不能確定樊疏桐是否已經知道這事。
現在這種時候,他覺得讓彼此冷靜下比較好,所以他並沒有急着去找朝夕,事情太突然了,他自己也迫切需要冷靜,他要好好想想該怎麼面對和處理這件事情。連波這人是這樣,不似樊疏桐那般衝動魯莽,他做事總是習慣思前顧後,雖然大多數時候他是感性的,但在需要他決斷的關鍵時刻,他會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冷靜和理智,一旦做出了決定,他會義無反顧。
可是這次的情況太特殊了,不是決斷這麼簡單,他所面臨的無異於一場災難,他很清楚這場災難對於他和朝夕之間是種怎樣的毀滅性打擊。然而,麻煩的是,他現在根本無暇顧及朝夕,無論是出於人道還是處於血緣親情,搶救孩子是他目前最先要考慮的事情,畢竟兩個人的感情破裂了還有機會修復,而孩子的生命只有一次。
使得,他對這個孩子還來不及建立感情,只是因為血緣的關係他本能地負擔起責任,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懊悔兩年前他因酒後失控跟阿霞有過的一夜,也許是潛意識裏刻意地去迴避那件事,發生了就發生了,後果也擺在眼前,説什麼想什麼都沒用了。他只記得那時他去楓橋山莊見首長之前發生的,有一次他跟老楊喝酒喝多了,那天也不知道為什麼情緒很不好,阿霞送他回宿舍,他想起從前的種種想起朝夕想起樊疏桐,悲從中來,直至最後徹底失控……那個混亂的夜晚在他後來的回憶裏始終模糊不清,事情怎麼發生的他至今不堪明瞭,是他主動,還是阿霞主動,他一概想不起來。他只知道清晰後他很後悔,恨不得死,反倒是阿霞安慰他,説她是自願的。一直到現在,連波都不敢相信他會對阿霞做出那樣的事情,而事後不久他就回了聿市,可即使離開了他仍不知道怎麼面對阿霞,面對老楊。他很清楚酒只是個誘因,真正的原因還是他對阿霞沒有設防,反而讓自己犯了錯,他到底只是個凡人。
所以之後連波一直默默關照着老楊家,經常給老楊寄錢,而阿霞也時不時地給他做好鞋子寄過來,但僅此而已,他甚至從未跟阿霞通過信,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阿霞會懷孕並瞞着他生下孩子,他不清楚老楊怎麼也幫着女兒瞞着這件事,還瞞的滴水不漏,讓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想來老楊是個硬骨氣的人,他大概是不想讓連波看清他和阿霞,既然孩子生了,他就咬牙好好養活,可是未婚生子這種事在那個保守的小鎮上絕對不是小事,老楊和阿霞勢必為了這個孩子承受了很大的壓力,老楊又是個極要面子的人,他不説,連波想也想得到。所以現在連波面對孤立無援的父女倆一句責怪的話都沒説不出來,他們沒有錯,錯的是他,從頭到尾錯的就是他。
這幾天連波忙着為孩子轉院,請專家,連班都沒上。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他就只能面對。本來他不想轉到南山醫院,因為樊世榮就住在這裏,但沒有辦法,這裏的醫療條件是聿市最好的,他沒得選擇。進院很費了些周折,他試圖低調,沒有驚動樊世榮和軍分區的人,而是找黃市長出面跟醫院打招呼,醫院方面這才在牀位及其緊張的情況下安排了孩子住院。
不想竟然在這裏遇見寇海,他想低調都不行了。
所以説做人千萬不要做虧心事。
寇海聽完連波的敍述,驚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哆哆嗦嗦,他完全不能相信一向老實本分的連波會整出個私生子來,而且還是跟一個土的掉渣皮膚暴黑的漁家女。他偷眼瞟着病房裏配合醫生給孩子做檢查的楊霞,不僅是土,大約是剛生養了孩子,本來就很壯實的身材更是肥碩得沒了形,頭髮蓬亂枯黃,像把稻草困在腦後,眼睛浮腫,五官扁塌,跟眉清目秀的朝夕相比,用寇海的話説,沒得比。
“你腦子沒進水吧?”寇海只覺像是被雷劈了。
連波當時聳拉着腦袋坐在候診室的椅子上,已經不是懊悔那麼簡單,聲音暗啞:“我也沒想到會這樣,如果想到了,怎麼也不會……可是現在,救孩子要緊,不管怎麼説孩子是無辜的,他還小,還不到兩歲。我是他的父親,我不能不負起這個責任……我相等朝夕冷靜後再去跟她解釋,是我錯了,我會跟她請罪的……”
“跟朝夕請罪?”寇海瞅着他直搖頭,“我看你還是想好怎麼跟你哥交代吧,你信不信他會撕碎你?”
果然,當寇海打電話將這事轉述給樊疏桐後,樊疏桐在電話裏半天沒吱聲,寇海以為他已經知道了,勸道:“男人嘛,結婚前總有些荒唐事的,連波這人一向老實本分,不過他到底還是個男人嘛,是男人總有把持不住的時候。”
説這話時他頓了頓,心想為這樣的女人把持不住,大約也就連波這樣的二愣子做得出來,但他不能跟樊疏桐説這話,他只能勸,“別人不説,你説細毛,跟何瓊英結婚之前玩了多少姑娘,恐怕連他自己都數不過來,可是結了婚他就變樣了,把媳婦當心肝寶貝似的疼,連波結婚後對朝夕也是不錯的,連我們都看到了,結婚前的事就算了吧,我説你也不要太往心上去,好好跟朝夕説説,怎麼着那孩子也是連波的種,孩子是無辜的,是吧?眼下先保住孩子……?”
“他在哪裏?”樊疏桐不露聲色地問了句。
“在南山醫院,剛給孩子轉院,聽説情況挺嚴重的。”
“好,我知道了。”樊疏桐的聲音裏的確聽不出端倪,但説出來的話卻透着殺氣,“眼下我要照顧朝夕,顧不上去找他,但我想他會來找朝夕,我等着他!”説完就掛了電話!他沒有説任何狠話,就一句“我等着他”,平靜得好似他説今天天氣不錯一樣,可是寇海卻聽得心驚肉跳。
寇海瞭解他,知道他最狠的時候並不是大吼大叫張牙舞爪,而是表面看不到一絲波瀾,暗地裏可能正醖釀這海嘯,那可是拖刀殺人都不在話下的。寇海躊躇着馬上給黑皮打了個電話,黑皮聽完事情的緣由,嘖嘖直嘆:“我説這連波可比他哥還出席啊,他哥十八歲就開始玩姑娘,還從來沒玩出過事故,連波一個晚上就玩出兒子來了?哎喲,這小子,真是真人不露相……”
“你就甭説風涼話了,趕緊説怎麼辦吧,我聽士林那口氣,連波這會只怕要被活颳了。”寇海憂心忡忡。
黑皮道:“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士林從小就疼連波,為了連波把自己最喜歡的妞都讓出來了,他不會把連波怎麼樣的,頂多打兩拳,傷不到哪裏去,再説這是人家家務事,我們外人不好插手,靜觀其變,靜觀其變吧。”
“可這回的情況特殊,你沒聽他説話的那口氣,我聽着就心裏發毛。”寇海還是放心不下,跟黑皮商量不出個所以然,就思忖着是不是再打個電話過去勸勸樊疏桐,要不親自去趟湖濱也行。剛巧,樊疏桐電話先打過來了,“對了,忘了問你,唐三怎麼了?他怎麼在醫院裏?”
“你還不知道?”
“知道什麼?”
“他肝出了問題,瞞着家裏人呢,不敢再北京住院,躲這來了。”寇海説起唐三就嘆氣,“這小子,成天花天酒地,這下好了,把自己給玩進醫院了,你抽空去看看他吧,怪可憐的,説是中期,要做肝移植。”
“這麼嚴重?”
“可不是,他家就他一個寶貝兒子,父母年紀都大了,如果知道了只怕二老都要進醫院,所以他不敢讓太多人知道,我也是聽黑皮講的。”寇海想起什麼,又説,“對了,你也去看看你爹吧,聽説他老人家馬上要做心臟搭橋手術。就這陣子,説是手術風險很大,你知道不?”
樊疏桐又陷入沉默,沒有吱聲。
寇海繼續説:“還有啊,連波的事情你不要太……”話還沒説完呢,樊疏桐啪的一聲就掛了電話。寇海對着手機哇哇大叫,“喂,喂,喂,有沒有搞錯,你等我把話説完再掛吧,丫也忒不講理了……”
兩天後,孩子的病情趨於穩定,連波終於有時間來找朝夕了,不想樊疏桐打開鐵門,直接將他抵到門柱上掐住他的喉嚨:“你信不信我會捏死你?”
“哥,我要見……見朝夕。”連波的臉上沒有畏懼,只有哀求。
“你還有臉來見她?”樊疏桐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眸中的火苗直往外竄,額上青筋亦一根根暴起,“枉我這麼信任你,寧願自己千刀萬剮,忍着痛把朝夕讓給你,你就是這麼報答我的?你比我還禽獸不如!連兒子都生出來了,你出息啊,你可比我還像樊世榮的兒子,你今天要不給我個説法,我捏碎你的脖子!連波,你不過是仗着我一直疼你,遷就你,你就以為我理所當然應該讓着你。你該知道,朝夕對我來説意味着什麼,若不是念及手足之前,我何以忍受這生不如死的痛苦!手足之情!多麼荒唐!你讀的書比我多,懂得的道理也比我多,你口口聲聲仁義道德,原來揹着老婆在外面生孩子就是你所謂的道德。你不是不清楚,就為着老爺子在外面生的那個野種,我記恨他到現在,他現在要做手術,怕是進得了手術室就出不來,我都不想去看他!可是你,你什麼不好學,偏偏步老頭子的後塵,你真是他的龜兒子啊,連波, 我今天如果不滅了你,我對不起這幾年受的痛,對不起朝夕對你的一往情深,我……”
“放開他。”
身後突然傳來朝夕的輕聲喝止。樊疏桐扭過頭去,朝夕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出了院子,穿着白色的睡裙,披散着頭髮,站在清晨的風裏,潺弱得如一縷青煙。但她表情很平靜,臉上無悲無喜,一雙眼眸亦死氣沉沉,目光是虛的,空茫沒有焦點,哀莫大於心死大約就是她這般樣子。
她紙人似的走過來,那寬大的裙襬長及腳踝,被風撩得如同飛揚的旗,讓人感覺她是“飄”過來的,但見她一雙烏沉沉的眸子直直的看着樊疏桐,並不看連波,當他是空氣抑或透明,她説:“放開他吧,弄死他你也得賠命,為這樣的人搭上命不值得,反正我跟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他是死是火都不關我的事,但我現在就你一個可以依靠的人,我不願意你為他賠命。”
“朝夕……”樊疏桐無法不被這樣的話動容,緩緩鬆開了手,她説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是這麼説的嗎?
重獲自有呼吸的連波脖子已然淤青,他大口喘着氣,躬着身子劇烈的咳嗽,好半天才緩過來。待他抬起頭來時,幾頁打印好的文稿正遞在他面前,他盯着拿文稿的那隻纖纖細手,不明所以,遲鈍的大腦反應不過來這是什麼意思。
“拿着,這是離婚協議書,我簽了字的,你也簽字吧,過兩天我們就去把手續辦了。”朝夕説這話時,目光仍然沒有朝他看,扭着頭瞥向遠處的湖面。
她不想再見他,她真的不要再見他,多看他一眼,她就多一份失控的危險,她很怕自己控制不住會殺死他,兩年前跟他重逢時,她就有這想法,但當時理智最終佔了上風,她逼着他結婚,以為用愛可以撫平彼此的怨恨和創傷,如果早知道是現在這個結果,她當時就該殺了他,不給他一絲一毫生還的餘地,避免讓自己再次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她這一生都被這個男人毀了。
毀得如此徹底!
“朝夕,不,不……”連波拿着那份協議書全身發抖,這不是他要的結果,他沒有想到事情有這麼嚴重,他以為他還有機會挽回,以為她至少應該聽他的解釋,一時間天旋地轉,他踉蹌着去拽朝夕,朝夕卻像避麻風病人一樣地避開了。待他再往前撲時,樊疏桐的手鋼爪一樣又鉗住了他的脖子,“馬上給我滾,別逼這我在朝夕的面前弄死你。”
連波別他鉗得動彈不得,臉色發青,他抓住樊疏桐的手仍然徒勞的抗爭着,“哥,你弄死我吧,我寧願你……你弄死我,可是我跟朝夕之間的事情你不該參與,我是死是活只能交由她來處置……”
這話愈發激怒了樊疏桐,他家大手上的力度,再次把連波抵在了門柱上,“是嗎?你的意思是我還不夠資格來管你?”
“我,我是她的丈夫,我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我的命是她的。”連波完全無懼樊疏桐的發狠,嘴唇都已經發烏了,還不肯示弱。
“好,我成全你。”樊疏桐嘴角往下一沉,使上了另一隻手。
朝夕拉住他:“別在這裏弄死他!別讓他死在我面前!我這一生都被他毀了,我不想他的鬼魂還纏着我。”她雙手抱住他的手臂,凌亂的長髮隨風飛揚,乾涸很久的眼底徒然湧出閃閃的淚光,“所以,士林,你帶我走吧,遠遠地離開這裏,去哪裏都行,無論他是人還是鬼,我都不要他找着我!”
“朝夕……”樊疏桐僵住了,感覺心跳漏了那麼一拍,他扭着頭看向她,像是沒聽懂她的話。
“我説的是真的,這些天我死去活來,什麼都不願意想,就想離開這裏,我痛恨這個地方,這裏的一切我都痛恨!士林……我是第一次這麼叫你吧,以後我都會這麼叫你,士林,無論我們今後以什麼身份相處,我只願意跟你在一起,我直到現在才明白,就算全世界的人拋棄我,你不會,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離開,你不會,你永遠在我看到得着的地方等着,士林,我躲不開你,也不想躲了,帶我走吧,求你。”這麼説着,大顆的淚珠從她的眼中滾落,就像乾涸的河牀湧出翻滾的泉水,她終於又有了活的跡象。
她能哭,就證明她還有感覺。
她還知道傷心,就證明她還沒有死。
樊疏桐放開了連波,顫抖地扶住朝夕瘦削的肩膀,四目相對,千言萬語早已掏空,只剩下生命迸出的最後一星火花,照亮彼此漆黑的瞳人。天知道,他等待跟她兩心相通彼此呼應等待了多麼漫長的歲月,如今徒然面對她敞開的心扉,他緊張而惶恐,完全不知所措,他不明白,這些天來她總將自己關在房內,跟他並不多話,是什麼觸動了她,讓她徒然做出如此驚人的決定?
樊疏桐並不知道就在剛才,朝夕推開了二樓走廊盡頭的那個房間,樊疏桐一直沒讓朝夕進入那個房間,説是堆雜物的,裏面很亂,叫她別進去。可是堆雜物的房間不至於上着鎖,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不能讓人看的呢,朝夕心有疑慮,早上起來她在書房寫離婚協議,樊疏桐可能正待在那個房間裏,聽到樓下門鈴響,於是急着下樓忘了將門鎖上。朝夕聽到急匆匆的腳步聲,連忙也出來看,一眼就看到了走廊盡頭那張虛掩的門,她遲疑着走過去,推開了門……
出乎意料,房間裏並無雜亂感,而是收拾得一塵不染,只是跟整棟房子的奢華相比,這裏佈置得過於簡單而陳舊,就一張小牀,一個櫃子,還有一張小書桌。可是,朝夕不可能不認得這些東西,這套老式傢俱正是從大院裏那棟房子裏搬過來的,她原來住過的那個房間被原原本本地“複製”到了這裏!
淺米色的牆紙連花式都是一模一樣的,碎花窗簾半舊不新,很明顯也是從那邊房子裏拆過來的,清晨的陽光從窗子裏斜斜地照進來,金色的光束打在光亮的烏木地板上,顯出原木的質感,光束裏安靜地浮着低低的塵埃,似提醒着朝夕,這是在現實,而不是夢境。可是朝夕已經恍然,以為又回到了純真的孩童時代,書桌上的陶瓷筆筒和小兔子造型的鬧鐘是她用過的,她幼時玩過的糖果盒和絨布玩具也依次擺在書櫃裏,甚至她水果的牀上鋪着的牀單也是過去她最常用的藍格子,一切都保持着當年她離開時的樣子。
她的心跳驟然加快,像是供氧不足,呼吸有些困難,而當她將目光投向牀頭的牆上時,她緊繃的神經頃刻間就崩潰了,牆上掛着的鏡框裏竟然是她兒時的一幅畫作,兩個少年牽着一個小女孩,都是大大的笑臉,畫得很是童趣可愛,畫的左下角還歪歪扭扭寫着一行字:我們永遠在一起。落款,朝夕。
連波什麼時候黯然離去的,朝夕並不知道,因為她始終背對着他,看着遠處湖面上低低盤旋的白色水鳥,説了很長的一段話:“連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為了堅守對你的這份感情,我不止一次地衝破了自己的底線,而這一次,已經是最後一次,我不明白,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我,憑什麼?不就是因為我愛你嗎?我愛你,也犯了錯嗎?在這麼漫長的歲月裏,我始終捨不得放下這份卑微的愛情,可是當我決定放棄的時候,竟然只用了不到兩分鐘,這就像是一個人,無論生前如何驚天動地轟轟烈烈,死的時候也就是咽口氣而已,然後一切的喧囂都歸於平靜。連波,這麼多年我撐着一口氣沒咽,不過是對你還抱有希望,我以為我可以等得到你説出那三個字,可是現在我明白,那三個字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千言萬語也抵不過一顆真誠的心,你沒有那樣的心對我,那麼我所付出的或者我等待的都沒有意義,現在我終於嚥了這口氣,連波,我們的愛情完了。”
“完了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就是什麼都沒有了,我對你的期待,對你的愛,對你的留戀,通通都沒有了,你做任何解釋都挽回不了什麼,這隻會徒增我對你的厭惡,我們還是好聚好散吧,愛情都死了,再爭取又有什麼用?你走吧,不要再來看我,我真的不想見你,如果你一定要來,那麼下次見到你,我寧願摳出自己的眼睛,從今往後你就是站在我面前,我也看不到你,別逼我這麼做!從十七歲我回到大院,我在你身上已經浪費了我生命中最寶貴的七年光陰,一個女人,沒有幾個這樣的七年可以浪費,所以我現在連多看你一眼都覺得是浪費。手續辦了以後,我們各過各的,我很高興,我終於可以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沒有了那樣的包袱,我會過得很輕鬆,至少比現在輕鬆。”
“真安靜啊,我原以為我會像當初那樣痛苦得死去活來,可是竟然這麼安靜,原來愛情的死亡跟人的死亡是一樣的,就是安靜,聽不到彼此的呼吸,僅此而已。連波,我應該感謝你,讓我明白愛情的生與死原來就是一念之間,而我竟然耗費了這麼漫長的歲月……”
“他走了。”樊疏桐輕聲打斷她。
“……”
“進去吧,這裏風很大,你的傷寒才好,受不住的。”樊疏桐在她背後説。朝夕緩緩轉過身,因為揹着光,她的整張臉都陷在陰影裏,只有眼睛泛出微微的光,依然沒有焦點。
初夏已經來臨,陽光非常耀眼,還不到正午就到處氾濫着刺目的白光,照得湖區的葦叢和樹葉發着亮,空氣中有濃郁的青草的香氣。除了遠去的高速公路傳過來的汽車飛馳的聲音,周圍的一切都很安靜。安靜的像是隔絕了塵世。
朝夕長久的凝視着他,眼中那微微的光亮漸漸瀰漫成霧一樣的東西,愈發讓她的臉模糊不清,像是從某個夢境中走來,什麼都看不真切。
她説:“好安靜。”
樊疏桐伸出手臂將她攬入懷中,輕拍她的背,把她當一個剛從夢魘中掙扎着醒來的嬰孩,“別怕,有我在。”他的臉頰摩挲着她柔軟的髮絲,聲音透着化不開的潮意,“朝夕,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不是等你跟連波分手,而是等你明白我的心,我終於等到了,朝夕,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等到了?”
……
半個月後,朝夕和連波正式簽字離婚。
本來還不至於這麼快,糟就糟在那日朝夕回家去拿東西,終於被逼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她出門的時候什麼都沒帶,換洗的衣服都是樊疏桐安排秘書丁梅臨時給買的。朝夕提出離婚,雖不能説是經過深思熟慮,但也是下了一定決心的,至少她暫時不想跟連波見面,她需要冷靜,所以她必須回去拿些自己的東西出來。她特意挑白天上班的時間去,還順便叫上了寶芝,以免萬一碰到連波,不至於太尷尬。
一進入小區,碰到相熟的鄰居,朝夕就超絕到了異樣的目光,鄰居們跟她打招呼時目光探究,欲言又止的,讓她很不舒服。看來她跟連波的事已經在小區裏傳開了,只是沒料到,事情遠比她想象的難以接受。
她掏出鑰匙打開門時,目瞪口呆。
楊霞也是目瞪口呆,她正拿個拖把在拖地,見到朝夕詫異得一時忘了反應。而朝夕不可能沒有反應,因為朝夕身上穿着的正是她的睡衣,楊霞似乎剛洗過澡,頭髮還是濕的,腳上穿的竟也是朝夕的粉色緞面拖鞋!
有那麼一瞬間,朝夕相撲過去將這女人撕碎。
但她剋制住了,雙手顫抖着捏成拳狀,深呼吸,再呼吸,然後繞過楊霞,徑直走進卧室收拾東西。可是進入卧室看到什麼?牀邊放了張搖籃,那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出院了,正躺在搖籃中睡得香甜。面牀上,凌亂地丟着些衣物,像是剛換下來的,不是她的,是楊霞的。朝夕陡然覺得一陣反胃,因為一條半舊不新的面料起球的女式內褲竟然就丟在枕邊,那也不是她的……朝夕大口吸着氣,頭暈目眩,一步都邁不動了。
寶芝跟着進來的,一看也被這情形嚇住了,她扭頭就朝楊霞大吼:“有沒有搞錯,把內褲丟在枕頭上,真是你的牀嗎?”
楊霞這才回過神,慌忙丟下拖把跑進無視將牀上凌亂的衣物收起來,可是一時不知道放哪兒,抱着衣物窘得滿臉通紅。
“不要臉!把這當自己家了吧,這是你的家嗎?”寶芝氣得不行,對楊霞怒目而視,絲毫不留情面,她拽了把朝夕,“朝夕,收拾你的東西,別理她!”
一面説着,一面去拖牆角的大箱子。
放倒箱子,寶芝幫忙拉開衣櫃,頓時愣住了,因為楊霞把自己的衣服也掛在櫃子裏,還就跟朝夕的衣服掛在一起……
“別收了,阿寶別收了,我不要那些衣服,我不要了……”此時的朝夕像佇立在暴風雨中一樣,渾身篩糠似的抖,她擺着頭,倚着門框就要滑坐到地上,剎那間冷汗就把她全身沁透,她哭着,就那麼哭着,每一次呼吸,心底都隱隱作痛得令人窒息,彷彿有雙手在心上狠狠撕絞般,痛得錐心刺骨,像是即刻就要死去。
終於是完了,她傾注半生的感情付諸東流。
她不是沒有過猶豫,或許可以退一步步,換來虛偽的平靜。不是因為捨不得放下他,而是這混亂的人生已經是千瘡百孔,她經不起折騰了。誰知,誰知到了最後,還要面對這樣的羞辱。真是羞辱!這個女人哪一點比得上她,竟然睡她的牀穿她的衣服,她還沒死,他們就這般急不可耐,她還沒死啊……
“我不行了,阿寶。”朝夕躬着身子,只是不住地哭,胸口處一陣陣往上湧着腥甜,胃裏翻江倒海,她噁心得抽搐。
“朝夕,朝夕,你別這樣。”阿寶扶住她,將她往門外移,“我們走,我們這就走,一刻也不待在這裏,好了,別哭,別哭啊……”
寶芝要朝夕別哭,自己卻哭了出來。
就在這時,客廳的防盜門哐當一響,又進來一人,竟然是連波。他像是剛剛購物回來,提着滿滿一袋子東西,可以清楚地看到裏面有奶粉和尿不濕之類的嬰兒歐諾高頻,他顯然被眼前的狀況嚇到了,手中塑料袋掉到了地上,“朝夕……”他看着我市門口搖搖晃晃臉色煞白的朝夕,哆哆嗦嗦,“你,你怎麼來了?”
“為什麼不能來,這是她的家!”寶芝對連波很不客氣,她攙扶着朝夕準備離開,斥責道,“不要臉,你們真不要臉!就算要一起過,起碼得把婚先離了吧,這麼迫不及待,連波你真讓我噁心!從前算是我看錯了你,走,朝夕我們走!”
朝夕微微呼吸着,半個身子都倚靠在寶芝的身上,弱到不堪一擊。這些日子來,她一直病着,每日都吃很少的東西,有時候乾脆什麼都不吃,樊疏桐想盡辦法都沒能讓她恢復正常的飲食,原本就消瘦,現在愈發單薄得像個紙人了。
“朝夕,你,你怎麼了?”連波欲過來扶她。
可是她的目光拒絕者他的靠近,嘴角發着抖,喉嚨裏乾澀得刺痛,“別過來!”冰冷的眼淚淌下來,她夢魘般低語着,呼吸微不可聞,“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我……我們……”她搖搖晃晃,劇烈的顫抖裹挾着滾滾而下的淚珠,喉部的痙攣讓她吐不出完整的橘子,“我們只能……法院見……”
連波身子一震,剎那間,心像停止了跳動。
“朝夕!”他撲過去,將她的雙肩扳向自己,驚恐萬分的盯着她,“朝夕你聽我説好不好,給我五分鐘,五分鐘行不行?你起碼給我解釋的機會,朝夕,你不能這麼殘忍……是我錯了,我知道是我錯了,可是朝夕,我沒想要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説,你一定要聽我説……”
“放開。”朝夕呻吟着吐出一句,一張臉毫無生氣,漆黑的眼珠呆滯得彷彿死了般,再無昔日的婉轉流光,看着他時,如同看着一堵牆壁。
“朝夕,今天這個局面是我弄成的,請給我時間,給我時間好不好?我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我對你是什麼樣的感情,朝夕你不該不明白的啊,事情已經發生了,讓我們一起面對好不好?別丟下我,朝夕,你不能丟下我……”連波急急地説着,手拽的更緊了,朝夕在他的雙臂間愈發輕飄飄的,彷彿稍微用點勁就可以被捏碎,她放棄了掙扎,只是無力地看着他,搖頭,“別,別讓我死在你面前,放開。”
“你放開她吧,她都這樣了!”寶芝看不下去了,一把推開連波,將朝夕摟在懷裏,瞪視着連波,“你就行行好,給她一條活路吧。你們一家三口好好團圓去,別把朝夕搭上,她快死了,你沒看見她這個樣子啊,她快死了!”
連波本能地倒退兩步,雙手怏怏的垂下,眼睜睜地看着朝夕被寶芝攙扶着走出門,進了電梯,周遭的一切都靜下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全身的神經都像被麻痹了,動彈不得,結束了,都結束了,今生今世,他在也留不住她了。
他恍恍惚惚地朝沙發邊移動腳步,一抬眼,看到傻站在卧室門口 的楊霞,濕漉漉的頭髮披散在肩頭,似乎剛洗完澡,還穿着睡衣,那睡衣好生眼熟,顯然不適合她臃腫的身形,胸口的扣子都快擠爆了……等等,那不是她的睡衣!他驚駭地瞪大眼睛,指着她,“你穿的誰的衣服?”
楊霞羞愧得滿臉通紅……
“我問你穿的誰的衣服!”連波忽然就明白過來,朝夕剛才那般的深受刺激,始作俑者一定是她,和她身上的衣服。
“我,我……”楊霞瑟瑟抖抖,大約從未見連波這麼嚴厲的表情,嚇得面如土色。
然後“哇”的一聲,卧室裏突然傳來孩子的哭聲。
顯然外面的動靜吵醒了睡夢中的孩子。
楊霞本能的奔進卧室去哄孩子,哄了好一會兒,孩子才繼續安睡。正式這段時間讓連波的情緒得以緩衝,楊霞從裏面出來時,他已經坐在了沙發上,表情恢復了平靜,但他的目光沒有朝楊霞看,指了指旁邊 的沙發:“你坐過來, 我跟你説些話。”
楊霞戰戰兢兢地坐到沙發上。
就是剛才幾分鐘的冷靜,連波終於決定跟楊霞攤派了,否則事情只會越變越糟,更加難以收場,他認真地看着楊霞,眼中不是沒有歉意,可更多的是無奈,一步錯,步步錯,他也不知道怎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這些日子一來,他一直迴避跟楊霞的單獨相處,無奈孩子的情況穩定後,老楊就回青州了,那邊學校離不得人,每天進門他面對的除了孩子,就只有楊霞。
孩子是幾天前出院的,因為醫生交代要密切觀察,稍有不妥就必須隨時進院,不得已,連波只得將楊霞和孩子接到家裏暫住,由於只有一張牀,他睡沙發,把牀讓給了楊霞和孩子。可實際上他只在家裏睡過一夜,白天他都在上班,晚上借住在同時的宿舍,剛好同時出差了,宿舍空着。有時候買松溪送回來,他跟楊霞根本沒話説,不僅僅是尷尬,更是一種煎熬,他心裏亂極了,亂刀無法再這麼短的時間內理出頭緒。
可是現在,不能面對也必須要面對了,拖不下去了。
“阿霞,你的心思我懂,我也知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這個孩子,但我已經結婚了,請你體諒我的難處……而且你穿她的衣服也不是她,你明不明白?因為我愛的是她,非常非常愛,這種感情我不知道怎麼跟你形容,我知道我説這些話會傷害你,可是我沒有辦法,她是我的妻子,這輩子我就是來給她還債的,阿霞,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連波一次作為攤派的開頭,表情再平淡不過,可心底卻難過的不行。他真不知道自己做人怎麼這麼失敗,明明誰都不想傷害,卻偏偏上海了所有的人。
連波説:“既然是我犯下的罪過,就該我來承擔責任,孩子我會撫養,這不僅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義務,但是我跟你之間,沒有可能,至少這輩子是沒可能。我記得我答應過你,如果有下輩子,我如果我們還能相遇,我一定會像愛朝夕那樣好好愛你,好好彌補對你的虧欠,但是這輩子一絲一毫的可能都沒有了,任誰都改變不了我愛她的心,所以請你不要再對我抱有幻想,你還年輕,以後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不管你請不情願你都得面對現實。我聽説當初你懷上孩子,老楊要你打掉,是你堅持要生下來,鬧得很兇……當然,孩子是無辜的,畢竟是我的骨肉,我現在看着他也還是很欣慰的,只是阿霞,你逼得我……我沒法面對你,算了,這些都不説了,你放心我不會將你丟下不管,我另外給你安排個住處,寶寶可以放到我這裏,我請保姆照顧,也可以你帶着,自己照顧,你想帶多久都可以,只是我沒辦法跟你一起生活,不管我跟我妻子之間最後是個設麼結果,我都沒法跟你在一起,這一點請你無論如何要聽進去,明白嗎?”
楊霞這個時候已經躬着身子哭作一團,“對不起,我沒想要這樣……”
連波低垂着頭,自責讓他根本沒有勇氣抬頭看她哭泣的樣子,聲音發顫:“阿霞,該説對不起的是我,我同時傷害了你跟朝夕,我才是罪大惡極,我知道老天肯定會懲罰我,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我明明這麼愛她,為什麼會走到這個地步……”他捂住臉,情緒又開始變得激動,“阿霞,你説我該怎麼辦,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我不想離婚,我死都不想,我天天晚上做惡夢,夢見她離開了我,我在夢裏喊破了喉嚨,她都不肯回頭……”
接下來一連數天的拉鋸戰,連波還是拒絕離婚,朝夕立即提請了法律訴訟,要求法院叛離。眼見事情鬧到這步田地,樊疏桐看不下去了,請蔡四平出面,讓蔡四平以律師的身份去跟連波談離婚,簽字的時間和地點都是蔡四平安排的,連波被迫接受。
“不可以,朝夕!”簽字時,連波突然抓住朝夕的手,不讓她簽字,他自知身陷絕境四面楚歌,但仍在做着最後的努力,眼睛似兩把鐵鈎,似垂死的人那樣抓住生的希望,“我們,我們可以不走到這一步步的,朝夕,你再考慮考慮好不好?”
然而,無論連波怎樣哀求,朝夕仍然決絕的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連波捂着臉,剎那有淚洶湧的用處,他顫動着灰白的嘴唇,哆哆嗦嗦,終於失聲痛哭。朝夕看都不朝他看,跟陪同她一起來的寶芝起身徑直離開了,她輕輕來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那張門,被拉開又自動彈上,徹底隔絕了她跟這個男人的一切關聯。
據蔡四平後來説,連波在那裏捱了很久,一直在流淚,就是不願簽字。後來天都黑了,蔡四平也不勸他,陪他在辦公室坐着,聽他自顧自地絮叨。從他年少時期跟朝夕的相識,再到後來的離別,重逢,然後結婚,一點一滴,那些散落在往事中的芬芳記憶,在他的神情訴説下重又變得鮮活起來……目光漸漸從辦公室消退,蔡四平打開燈,繼續聽他訴説,蔡四平知道,這種情況下怎麼勸慰他都毫無意義了,跟他説什麼都像是對牛彈琴,他連基本的人類表情都錯亂了,一會兒發呆一會兒笑,蔡四平越試圖説服他,他離題越遠。
“夫妻是有緣分的,你們的緣分盡了,連波。”蔡四平最後説。
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連波終於停止了絮叨,變得無聲無息了。他呆坐在椅子上,臉龐毫無生氣,眼睛,亦是死的。
“我簽字了,她就自由了是吧?”連波望着蔡四平,那表情就像是做夢一樣。事已至此,他知道他挽回不了什麼了,哪怕是他即可肝腦塗地地死在這裏,她也不會再多看他一眼了。他和她完了。
蔡四平“嗯”了一聲,如實相告:“是的,簽了字,你們就脱離了婚姻關係,你也自由了,不僅僅是她。”
過了很久,連波才低聲説:“可我還愛她。”他咽口唾沫,聲音嘶啞得彷彿破了的通絡,“好,我簽字,給她自由,只是她會後悔的,我那麼愛她……”他抖抖地拿起眼前的筆,一筆一劃,機械的在離婚協議書上籤下自己的名字。連波從小就有練書法,寫得一手好字,可是他當時簽下的名字歪扭得根本無法辨認,還好有摁手印,不然法律上只怕不會承認他籤的這份協議書。
“我這輩子都不會結婚,太殘忍了。”蔡四平將連波簽字的清醒告訴樊疏桐時説,“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可憐的人,真的,沒法形容。”
這時候是在唐三的病房,樊疏桐和寇海,還有黑皮,細毛都在。
樊疏桐説:“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可我看得出來,他是愛朝夕的。”蔡四平仍只是搖頭,唏噓不已,當律師這麼多年,早練就了鐵石心腸,還真沒像現在這般於心不忍。
寇海在旁邊嘆了口氣:“可惜了,他們挺好的一對。”
“還是我這個樣子最好,了無牽掛。”唐三躺在病牀上,除了臉色有些蒼白,精神倒是很不錯,“就是他媽的,我還沒玩夠,閻王老子就要收我走。”
黑皮道:“不是説還可以組手術的嘛,你死不了的,唐三,我找胡瞎子算過,永安園沒你的地兒,你暫時躺不進去。”
“兄弟,我要死了我能躺永安園嗎?我肯定是回八寶山了。”唐三自嘲地笑,“我爹媽都不會把我埋在這裏的。”
樊疏桐皺着眉頭打量他:“我看你一點也不像要死的樣子啊,要死的人都會上相的,我看人很準。”
“那你看我呢?”寇海笑嘻嘻地湊過臉來。
樊疏桐沒好氣地罵過去:“你離死不遠了!”
“曖,你幹嘛這麼咒我,像話嘛你!”寇海瞪視着他,“告訴你,我要死了,做鬼都會纏着你!都怪你,要不是你傷我妹妹的心,她能發瘋嫁給黎偉民嗎?原來你是有預謀的啊,你算好了朝夕會跟連波離婚的對不?丫就等着趁虛而入了吧,忒不地道了你,打字機弟媳的主意。”
樊疏桐的目光錐子似的扎過去,“你再説一遍。”
黑皮就站在寇海邊上,踢了他一腳,連忙打圓場:“開玩笑開玩笑啊,這個夫妻嘛,有合就有散,很正常,不關士林的事。”
“錯,當然關我的事,律師都是我請的,我還就是巴望着他們散夥!”樊疏桐冷笑,“我這輩子最後會的就是當初讓步,就算我娶不了朝夕,我也不該讓連波娶她,他娶了朝夕又不珍惜,如果不是看在手足情分上,現在躺進永安元的就是他!”
蔡四平皺起眉頭:“算了吧,士林,連波已經這樣了,到底是兄弟一場,不要説這樣的話,這樣不好。”
一直沒搭腔的細毛髮話了:“是啊,他們夫妻間的事你就不要摻和了,老師説夫妻是有緣分的,即使現在連波跟朝夕離了婚,但你跟朝夕有沒有夫妻緣分現在還不能下結論,這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至於連波,你還是不能撇下不管的,他也不想弄成這個樣子,坦白説我挺同情他的,是男人誰沒玩過,我們年輕那會兒不也胡作非為過嘛,可連波就倒黴了,玩了一次就引火上身,是很值得同情的。”
唐三笑了起來:“我倒覺得連波很走運,一次就搞齣兒子了,怎麼着都有了後,不像我,玩了這麼多年,就是沒玩出一個兒子來,我要是有個兒子,好歹有個後,我也不至於像現在這麼淒涼了,有後對老人也算是個交代。”
“也是啊,連波還真是……怎麼説來着……”寇海撓着腦袋,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我怎麼就搞不出個兒子呢,我要是有個兒子,我媽也不會成天逼着我相親了。”
“滾,你不結婚哪來的兒子?未婚生子很好看是吧?”樊疏桐罵。
寇海罵回去:“未婚生子怎麼着,只有有子,管他是未婚已婚,你要是跟朝夕也能搞出個兒子來,我也服你!”
“……”
靜默三秒。
眾人轟的一聲爆笑起來。
唐三捶着牀鋪笑得肩膀直抖,一點也不像個病人:“我説士林,你就爭口氣,生個兒子給寇海看看,這小子太渾了。”
“我又不是沒有過孩子,你知道的。”樊疏桐沉下臉,瞪視着寇海。
寇海這才反應過來,頓時沒有聲音,半晌才支支吾吾地 説:“我開玩笑的,不就為逗大家樂嘛,你們不曉得我現在心裏跟貓爪似的,忒難受!英子可把我氣壞了,我沒搞齣兒子,她倒跟黎偉民搞齣兒子了……”
“啥,英子有了?”黑皮嚇一跳。
“別提了!酒都沒擺就懷上了,丟臉丟到姥姥家了,這黎偉民,看上去跟個悶葫蘆似的,這事他倒是積極得很,憑什麼,他憑什麼啊……”
寇海又嚎起來。
早上,寇海就嚎了頓,吃早餐的時候他聽到黎偉民跟常英説案子,説的正是刀疤的案子,常英一聽説打爆現身了,啪的一下就丟下碗筷,“他媽的,終於現身了,老孃要親自將他千刀萬剮!”
黎偉民連忙摁住她:“你小心點,説別這麼大的動靜,現在還不到三個月,很危險的,案子的事我去辦就可以了,你好好在家安胎……”
寇海當時正往嘴裏塞饅頭,差點沒被噎死,他舉着筷子指指常英,又指指黎偉民,“你,你,啥意思啊你們?”
黎偉民笑得特憨厚:“還能啥意思,你當舅舅了唄。”
寇海眼皮一翻,真噎着了,劇烈的咳嗽起來。
“來了,來了!”常慧茹正好端了碗雞湯出來,可能有點燙,擱在桌邊上,寇海被饅頭噎得不行,端起碗就喝,他媽一把奪過碗,“不是給你喝的,真不懂事,一點點當舅舅的樣子都沒有!”説着把碗端到英子的面前,“快趁熱喝了,我做完就要張嬸熬着了,可濃了,骨頭都燉爛了、”
寇海敲着桌子哀嚎:“媽,我的媽呀,你把我燉了吧,我不想活了我,這麼快就搞出崽子了,我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媽,我這輩子翻不了身了……”
“嗯,媽,這湯真好喝。”常英才不管寇海則呢麼嚎,自顧端起碗喝上了,一邊喝一邊拿眼神瞟寇海,極端的藐視。
這會兒,寇海繼續嚎叫,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自打黎偉民進門,我就沒了地位,如果又多個小崽子,我,我相似,我真的想死!士林,你也跟我妹妹睡過,你怎麼就沒跟她搞出個崽呢,要是她肚子裏的是你的種,我死也瞑目了……”
眾人愈發笑癱了。
樊疏桐也哧的一下笑出聲:“丫怎麼就這麼待見我呢?”
“我還不是想借由着英子讓咱哥倆的革命友誼萬古長青嘛,我真是把你當自家人了,恨不得讓我媽再生個妹妹嫁給你……”
“滾!”
樊疏桐從唐三的病房出來,在走廊上轉悠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去看看首長大人,唐三説,老頭子這次手術風險很大,要是真進去沒出來,你會後悔的。樊疏桐思前想後,覺得還是該進去看看,因為總覺得不甘心,他們父子敵對了這麼多年,還沒分出勝負呢,敵方就撤軍了?
樊世榮見到兒子非常興奮,一邊招呼阿珍切哈密瓜,一邊看着兒子説:“桐桐,你終於來看我了,我以為我到死都見不着你了。”
“你不還沒死嘛。”樊疏桐嘴巴上始終不肯佔下風。
“不見到你,我是不會嚥氣的,閻王爺也奈何老子不得。”樊世榮見到兒子頓時精神百倍,滿臉放光。 阿珍很快就將切好的哈密瓜端上來,“快吃,新鮮着呢,今天才送過來的,桐桐啊,可有些日子沒見着你了。”
“去去去,我跟桐桐單獨待會兒,你倒張大夫那裏去問問手術的時間定下來沒有。”樊世榮存心支走阿珍。阿珍一走,他就朝兒子伸出手:“給根煙吧,我快憋死了。”樊疏桐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遞給他,又給他點上火。樊世榮深吸一口,“真他媽的痛快!老子都快死了,他們都不肯給我抽煙。”
“手術時間還沒定嗎?”樊疏桐也點上根煙,看着父親。
“説是還要觀察,如果情況太糟,就不做了。”樊世榮一説到手術就很煩,也難怪,每天接受這樣那樣的檢查,被擺弄來擺弄去的,他真是受夠了,可是見到兒子他就像打了強心針,説不出的欣慰,“手術要是不做了也好,免得臨死還挨一刀,老子這上的傷疤本來就多,桐桐,連波他們還好吧,可有些日子沒見他們來看我了,不會又吵架了吧?”
樊疏桐彈彈煙灰,目光瞟向黑洞洞的窗外,“他們離婚了。”
“……”
樊世榮像是足捱了一槍,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很難過吧?”樊疏桐對着老子吞雲吐霧,嘴角邪邪地笑。
樊世榮轉過臉,只抽煙,不説話。
“是不是覺得很失敗?”
“……”
樊世榮還是不吭聲,直到抽完了最後一口煙,才長嘆一口氣:“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們的事我管不了了。不過你説得很對,爸爸這輩子很失敗,打了那麼多的勝仗,偏偏自己的人生這麼失敗,都怪爸爸過去忙工作忽略了家庭和你們,可是桐桐,哪怕你不認我,你始終還是我的孩子,是我生命的延續,我樊世榮有後,我知足了。”
樊疏桐仰靠在椅背上,揚着頭盯着天花板,兀自發笑:“你何止我一個後。”
“我知道你又要説這是,桐桐,爸爸都到這份上了,很多事倒可以跟你放開了説。”樊世榮消瘦的厲害,頜骨高高突起,可眼中卻閃爍着不滅的依戀,他是如此的依戀兒子,事已至此,他真的沒什麼不恩呢個説的了,“如果,我是説如果,有一天你的哥哥過來找你,你會認他嗎?不管你承不承認,那孩子是你的哥哥,你們是兄弟……”
樊疏桐眸底沒有一絲一毫的通融:“兄弟?我這輩子就敗在兄弟手下!就説連波,我還要怎麼把他當兄弟,可是他又是怎麼對我的?我把朝夕讓給他,像剜了心一樣忍着那樣的痛讓給他,可是結果呢,他枉費我這麼多年對他的付出,枉費朝夕死心塌地地愛他,兄弟,哼,這世上最見鬼的就是兄弟!”
樊世榮説:“連波的事我聽説了,唉,他自己也後悔,他到底還是年輕了誰年輕的時候不犯點事呢,你犯的事還少嗎?再説孩子是無辜的,説到底也還是他們連家的香火,這事你要想開點,至於朝夕,我也很為她心疼,她要離婚是她自己的選擇,她跟連波大概還是沒有到頭的緣分吧。”
“你就會護着他!”樊疏桐沉下臉。
“我不是護着他,這是實話,等你將來做了父親你就會明白,那種骨肉血親是這世上最無可替代的感情,所以桐桐,你跟連波怎樣我是真的管不了了,但是你要記住,我不再了的時候你並不是孤身一人,你還有親人……”
樊疏桐立即變得警覺起來:“什麼意思?你知道那孩子的下落?”
樊世榮頓了頓,搪塞道:“我……不知道,不過我是這麼想的,如果那孩子還在世上,你就還有親人。”
“我不稀罕!”樊疏桐冷哼一聲,“什麼玩意兒,想認我,們都沒有!”
“唉,你怎麼還是這麼不懂事!”樊世榮瞅着兒子嘆氣,“你都多大的人了,性子怎麼一點都沒改呢?桐桐,人要學會包容,你不要像爸爸這樣,到了老了才知道去挽回一些事情,可是卻已經無能為力,爸爸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
“你怎麼這麼羅嗦,再羅嗦我下次就不來了。”樊疏桐煩的不行。
樊世榮慘淡地笑着:“你現在嫌我羅嗦,等我入土了你想聽我羅嗦都聽不到了,每見你一次,我都當做是最後一次,誰知道下次見到你會不會是下輩子呢?”説着他的聲音變得渾濁暗啞起來,似有哽咽,“桐桐,我們父子到今天這份上,我竟然很希望有下輩子,如果你還是我的孩子,我一定捨不得打你,罵你,我會疼你,把這輩子欠你的父愛百倍千倍的還給你,補償給你,只是我看不到下輩子了……”
言罷,一行老淚順着眼角滲出來。
他顫抖着朝兒子伸出手,“孩子,過來,讓爸爸摸摸你的臉,爸爸有預感,這次手術我出不來了,桐桐,我捨不得你。”
樊疏桐坐在沙發椅上紋絲不動。
他默然地看着父親,他也知道,下次見到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也許是一具屍體,他們父子爭鬥到此,終於是有個了結了。
只是,他仍邁不出那一步。
“時間不早了,你也該休息了,手術時間定下來後要珍姨打個電話給我,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會過來的。”樊疏桐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煙灰,神色自若地説,“我走了,朝夕還在家裏等着我,我不放心她。”
樊世榮的形如枯槁的手顫顫地放了下來。
更多的淚水在他眼底翻湧。
樊疏桐立在門口,凝視着父親,思忖了下,淡淡的説:“我可以保證,我不會走到你這步,因為我比你懂得珍惜感情,也懂得去爭取和彌補,我不是沒有作出過努努力,是你親手粉碎了我們的父子情分。首長,説實話,我也很同情你,以旁人的立場。”這麼説着,他的一隻手已經握住了門把手,轉身之際又由於了下,長吁一口氣,“如果,我是説如果,你能活着出手術室,我還是會再叫你一聲‘爸爸’,不是我原諒了你,而是……你是我的父親,僅此而已。”
説完拉開門徑直走了出去。
沒有回頭。
他大步朝走廊盡頭的電梯門走,越走越快,像是有什麼東西追趕着一樣,而他下意識地抹了把臉,竟然滿手都是濕的,他駭住了,不停地用袖口去拭。卻在也不能拭去。他停住腳步,倚靠在拐角處的牆上,有護士經過,他趕緊背轉身用手臂支着牆壁,四面似有風聲從耳畔掠過,他整個人又像是渾渾噩噩的了,彷彿一尾輕飄的羽毛,隨風打着旋兒,不知道要落到哪裏,沒有盡頭,沒有方向。
父子間的這場爭鬥,到底是誰勝誰負,竟然走到這個地步!他不是一個不孝的兒子,從來就不是。他只是被逼到了這個地步,如今面對燈盡油枯的父親,他才是真的無能為力,恨到盡頭,就沒有力氣恨了。
他在走廊盡頭的露台上抽了根煙,這才慢慢平靜,想到朝夕還一個人在家裏,連忙朝電梯走,他今晚有些失常,好在這層樓空寂地彷彿沒有人一樣,沒人看到他異於平常的樣子。剛到了一樓,樊疏桐朝電梯外走,有人往裏走。兩人差點撞上。樊疏桐愣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面前的人是誰。
“怎麼是你?”樊疏桐頗為詫異。
阮丘雄也是一愣,比他還受驚:“樊疏桐?”
“哎喲,可有些日子沒見阮少了,今兒怎麼上這來了?”樊疏桐想想,反應過來,“哦,來看唐三的是吧,”他指了指樓上,“四樓,我剛從他那出來。”
阮丘雄摘下墨鏡,上下打量樊疏桐,目光閃爍不定,但嘴角終究還是旋出一道弧線,語氣平靜:“真巧,在這碰上你了,最近還好吧?”
“還不是老樣子,不能跟阮少比,橫豎是混口飯吃唄。”樊疏桐並不願多談,指了指大門,“我還趕着回去,有空請你吃飯,你可是聿市的稀客,再會啊。”説着朝他抬手做了個揖,大步朝門口走去。
阮丘雄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
嘴角的笑容漸漸隱去。
……
醫院門口,樊疏桐剛上車,手機就急促地響起來,催命似的,倒把他嚇一跳,他一邊倒車,一邊不耐煩地接聽電話,“誰啊?”
“是我。”阿才的聲音,在電話那邊急急的説,“樊哥,刀疤回來了。”
樊疏桐破不以為然:“他回來了好啊,我正等着他!”
“別,樊哥,這次刀疤回來知名要你的人頭,你可千萬要小心,沒事少出門,他這人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難道我還躲着他?”
“不是説你怕他,是這人忒狠了,如果有什麼異常你趕緊報警,讓警察收拾他,好過搭上你自己。”
“警察?阿才,你還相信警察?”
“樊哥,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警察,我只是……”“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樊疏桐心煩意亂,“你自己也小心,我先掛了。”
樊疏桐駕車駛出醫院大門,他確定今天是撞鬼了,恰在大門口他的車跟另一輛白色本田擦身而過。
他當然認得那輛車連波的。
連波也認出了他,剎住,將車往回倒,試圖倒至樊疏桐的車旁。而樊疏桐這是猛踩下油門,呼的一聲,風馳電擎揚長而去。連波放下車窗,看着倒車鏡內漸漸隱沒在黑暗中的尾燈,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