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朝夕照例準備便當帶到店裏去,中午她一般不回來吃飯,連波也不回來,兩人各自在外面解決午飯。連波比她先出門,朝夕準備好便當,看時間還早,又洗了個頭,待收拾妥當正準備出門,郵局送包裹的來了。是連波的。連波的包裹和快件很多,一般都是他自己簽收,朝夕從不過問。朝夕這次原本也沒留心,但是她拿着那盒子的時候,還是瞟了下寄件欄,字寫得歪歪扭扭,寄件人是楊霞,朝夕一看這地址就明白了,是楊校長的女兒阿霞寄過來的。
朝夕納悶,連波和阿霞還有往來?
也許是直覺,也許是多心了,她忽然覺得手中的盒子有些異樣,再一看貼在盒面上的寄件單,發現上面寫的是“鞋子”。
鞋子?朝夕腦子裏頓時電石火花,連波的布鞋!連波一直以來穿的布鞋,原來是阿霞納的!這樣的鞋子家裏有很多,連波每穿舊一雙,就會有新的換上。朝夕從來沒留意過他的鞋子是從哪裏來的,想都沒想到阿霞的身上去,是她太疏忽,還是他掩飾得太好?朝夕只覺心裏騰起一股無名火,心緒翻騰起來……
毫無疑問,他就是在掩飾!他從不當她的面拆包裹,也從不在她面前提起過去在G省教書的事情,他這麼忌諱幹什麼?最蹊蹺的是,有一次朝夕在洗衣機裏還發現過一張匯款單的回執,當時她也只是瞟了一眼,好像就是寄往G省的。他給楊霞那邊寄錢?朝夕不想則以,一想就心裏就亂成一團,連店裏都不想去了。
她遲疑了會兒,終於還是決定進書房看看。平素除了做清潔,她很少進連波的書房,而連波只要在家,除了卧室,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書房,不是看書,就是寫字畫畫,那是他一個人獨處的世界,朝夕很少進去打擾。
雖然兩人當初就有口頭協議,未經對方允許,不得碰對方的東西。但是朝夕認為,連波本身就沒有履行協議,沒換房子前就經常賴到她的牀上睡,搬了新房子後乾脆只買了一張牀,他不遵守協議,她為什麼要傻乎乎地遵守?有了這個理由,朝夕就有底氣多了,連波的抽屜都沒上鎖,大約是知道朝夕不會亂翻他的東西,很放心。朝夕拉開一看,也都是一些零零星星的紙和筆,她隨意翻了下,就發現在一個記事本里夾了好些張匯款單的回執,收款人都是楊霞,金額從幾百到上千不等,時間間隔多為一個月到三個月。兩年了,他一直給楊霞寄錢?他並沒有欠她什麼,為什麼給她寄錢?
上午花店的生意一般都很忙,朝夕比平常遲了一個多小時才去,小美早已忙得團團轉,見了她就嚷嚷連早飯都沒吃,嘴巴翹得老高。朝夕一向慣着小美,並沒有把她當店員看,很多時候把她當妹妹了。所以小美在朝夕的面前有點任性,但小丫頭嘴巴甜,一天到晚姐呀姐地喊,朝夕即便有氣都生不起來。這會兒朝夕把一份打包的餛飩放到她面前,敲了下她的頭:“難道我還把你餓死不成?臭丫頭!”
“哎呀,餛飩!我最喜歡吃了!”小美頓時喜笑顏開,剛才還噘着嘴巴的,這會兒又抹了蜜了,“姐,還是你對我最好!”
“行了行了,快吃吧,吃完了還要幹活呢!”朝夕沒理她,自顧忙起來了。可是,她總覺得心神不寧,胸口就像是堵着什麼似的,心氣不順。她竭力不讓自己去想早上的事,越不想心裏越不順,做事也毛毛躁躁的了,不是找錯錢,就是拿錯了花,連小美都看出她情緒反常。
小美很乖巧,稍微空閒點的時候,忙倒杯水給她:“姐,你沒事吧?要是不舒服就歇着吧,我一個人忙得過來。”
“沒事,我就是懷疑自己更年期到了。”朝夕自嘲地笑。
“瞎説什麼啊!”小美被逗樂了。
正説笑着,門簾一響,又進來了客人。只見那人一身淺灰色便裝,儒雅斯文,往門口一站,自有種奇特的氣場,抑或是磁場,很自然地吸引着周遭的目光。立即有選花的客人打量他,一向花痴的小美瞬時眼睛發亮,忙笑着打招呼:“您好,歡迎光臨!”
男子嘴角含笑,目光徑直望向朝夕:“你好,請問有白玫瑰嗎?”朝夕愣了下,認出來了:“是你呀!你好,白玫瑰有的,還是一打嗎?”
“是的。”
“小美,去挑一打白玫瑰,早上剛到的那桶。”朝夕一邊吩咐小美,一邊站着跟那男子説話,“上次的花,您女朋友還喜歡嗎?”
男子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異樣,微笑道:“她會喜歡的。”他看着朝夕,非常感激,“上次真是很謝謝你,沒想到一回來就碰到好人。”
朝夕淺笑道:“先生言重了,一束花而已。”
“不,讓我覺得感激的不僅僅是那束花,你的笑容也打動了我,一個人身心疲憊地飛回來,就有幸見到這麼真誠的笑容,讓我很感動。”男子説話的聲音很好聽,自胸腔內發出來有着美好的共鳴,只是神情難掩落寞,眼神有種奇妙的力量,似能觸動人內心最隱忍的憂傷。
“您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的嗎?”朝夕被他的目光觸動。
“是的,我之前在加拿大,算算有兩年沒回來了。”
“那這次可要長住哦。”朝夕對他露出最由衷的笑,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個人很有親和力,一上午的陰霾頓時煙消雲散,“以後還請多照顧小店的生意。”
“那是一定的。”
這時候小美已經挑好了花,朝夕親自打包,低着頭包得很認真,纖纖細手彷彿舞動的蝶,讓人看着就心情愉悦。這次朝夕附送的花是一支勿忘我,小心地□白玫瑰中,遞給那人:“希望這次您女朋友也能喜歡。”
“謝謝,她會喜歡的。”
“那需不需要再夾張卡片呢?”
“不需要了,我要説的她都明白。”他指了指自己的心。
“真羨慕你們!”朝夕由衷地感嘆。
他捧着花,凝視着朝夕,臉上的笑容讓人如浴春風:“你也讓人羨慕,每天跟這些花打交道,於是連花也變得美麗。”
“先生,您真會説話!”
朝夕不得不承認,這個人身上有種獨特的光芒。那種光芒是內斂的,卻分明存在。一直到他付了賬拿着花離開,除了門簾還在叮叮咚咚地響,店裏沒有其他的人説話。室內突然靜得令人嘆息。過了好半晌,小美的魂才回來,望着門簾外嘖嘖讚個不停:“極品啊,姐,這男人是極品!”
朝夕沒好氣地白她一眼:“你不是已經有男朋友了嗎?吃着碗裏望着鍋裏!”
“哎喲,姐,看看也不行啊?”小美叫屈,“就興男人看女人,女人就不能欣賞欣賞下男人?再説人家這麼帥,怎麼會瞧得上我這種人,我也就是看看而已了!”
“哇,好帥啊!”話音剛落,隔壁的寶芝也撲進門來,“剛才那男的是誰啊?哇噻,迷倒一條街呢!朝夕,快説快説,他是誰……”
連波下班回到家的時候,朝夕正在廚房切菜,切的是洋葱,味道很衝,朝夕一邊切一邊抹眼淚。“我來吧。”連波拿過她手裏的刀。連波切菜的手藝很好,像是經過訓練的廚師,切出來的洋葱就像是用尺子量過的,大小均勻得不可思議。他切洋葱,朝夕就在水槽裏洗菜心,水嘩嘩地流着,兩人背對着背,誰也沒説話。
吃飯的時候更沉默,朝夕低着頭,始終沒有正眼看連波。屋內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連波察覺到了異常。一直到吃完飯收拾好餐廳,朝夕仍沒有説話。
連波這時候看到了茶几上的包裹,一聲不吭地拿進了書房,還關上了門。待他從書房裏出來,朝夕正坐在沙發看電視,是那陣子很火的《還珠格格》,連波一直不大喜歡,覺得太吵,裏面的小燕子瘋瘋癲癲,不知道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喜歡。
“又看這個啊,不能換個台?”連波有意搭話,坐在了朝夕的旁邊。朝夕眼睛沒朝他瞟,像是跟電視在説話:“鞋子還合腳吧?”
空氣瞬時僵住。
連波沉吟片刻,望着朝夕面不改色:“你看過我的包裹?”
朝夕把視線從電視上轉過來。她盯着他,嘴角溢出一絲冷笑:“你覺得我有那個閒心嗎?”説着把手中的水杯頓在茶几上,“不過我提醒你,別把別人當傻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自己心裏清楚就行了。”
“是老楊的女兒寄的。”連波不愧是在官場上混的,練就了處變不驚的本事,只是電視閃動的畫面讓他的臉忽明忽暗,他的眼神也變得深淺莫測,“有時候我也寄些錢給他們,他們生活挺困難的,過去我沒少給他們添麻煩。”
他果然是聰明!猜到朝夕可能會翻他的東西,看他的匯款單,居然自己主動招了,一下從被動變成了主動,倒讓朝夕下不了台了。
但是朝夕也不是吃素的,瞥他一眼:“那怎麼不寄給老楊,寄給楊霞呢?”
“你什麼意思?”他真是沉得住氣,歪頭瞅着她,那樣子倒像是看她的笑話了,“你想説什麼就直接説出來,不必拐彎抹角。”
“我什麼也不想説!”朝夕叫起來,啪的一下關掉電視,“我要睡了,今晚一個人睡!”説着又要去卧室抱被子和枕頭。
“你這是怎麼回事,動不動就一個人睡,我們是夫妻,不睡在一起像什麼話!”一聽她又要一個人睡,他終於按捺不住氣來。
朝夕都到卧室門口了,又轉過身,瞪着他:“我不舒服,行了吧?”
“你哪裏不舒服了?心裏有話就直接説出來,老是慪氣,對身體也不好吧?”連波站在茶几邊很惱火,他真是個奇特的男人,即便是動怒的時候,仍不改一身儒氣,他的那張臉簡直是個奇蹟,柔和的線條讓他無端地罩着一層夢幻般的光芒,深黑的眼眸燈光下彷彿鍍了一層釉,望向她的時候,總讓她莫名地失措。
“連波,我還能説什麼?我不是傻子,我那次去鎮上的時候,就察覺到阿霞對你不是普通的感情。她幫你收拾屋子,幫你洗衣,甚至幫你疊內褲,從那個時候我就很不舒服!我都沒有碰過你的內衣,她憑什麼可以堂而皇之地碰!我以為你回了聿市,跟我結了婚,她會死心,沒想到,沒想到……”朝夕只覺氣喘,很直白的話她説不出口,想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卻總是徒勞,“好吧,她對你怎樣跟你沒有關係,我在意的是你的態度,你跟她一直有聯絡卻瞞着我,你為什麼瞞着我?你心裏沒有鬼,你為什麼不大大方方地當我的面拆包裹,寄錢我就不説了,我不是小器的人,我也沒有管過你的錢,但你為什麼偷偷摸摸地寄?你什麼意思啊?”
“你不要這麼激動好不好,有什麼話慢慢説,你的身體不好……”她歇斯底里的樣子讓連波有些憂心,不由想起樊疏桐説過的話,他走過去試圖拉她。
“別碰我!”朝夕甩開他的手,眼眶轟地一熱,淚水簌簌地滾落下來,她就那麼看着他,直直地看着他,“連波,我以為你多少能明白,我以為日子久了你總能明白,即便你是被迫接受這場婚姻,可我,我……我是自願的!如果不是因為愛,我會嫁給你嗎?如果沒有愛,我會跟你睡一張牀嗎?我恨自己,恨死了自己,這麼沒出息,你撇下我三年不聞不問,我口口聲聲説找你算賬,其實只是藉着這個理由逼迫你跟我結婚,於是就遭了報應,我聽不到你説那三個字就算了,你連起碼的尊重都不屑給我,在你眼裏我連一個漁家丫頭都比不上,我算個什麼東西!”
這麼説着,她號啕大哭起來,步步後退,最後抵到了牆壁,只能緊縮着身體,放肆地大哭。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哭過。跟她小時候一樣,一哭,小小的一張臉就漲得通紅,嘴唇近似發烏。
她拼盡了全部的力氣來愛他。到如今,到如今只是貌合神離地廝守。他不愛她,從來就不曾愛過她,所以他不在意她的感受,也許在牀上擁着她的時候,心裏想着的是那個丫頭。愛一個人何以如此卑微,卑微到塵埃裏……
而他站着她面前,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只是長久地凝視着她,臉上沒有絲毫的歉意,淡定得好像在跟她談天氣:“朝夕,其實你剛才説的話,正是我想説的,我也以為你能明白,日子久了你總該明白,我跟你同牀共枕是因為什麼。對於愛情,對於婚姻,甚至是對於性,我絕對是個理想主義者,在我們沒有解開各自的心結之前,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我以為我有一輩子的時間,早晚你會明白的,沒想到你對我的理解跟我期望的總是背道而馳。我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如果是因為阿霞,那我可以很坦白地跟你説,婚前我跟她有過什麼那是婚前,婚後我自認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
“婚前?你婚前跟她有過什麼?”
“我不想説。”
“好的,我知道了。”她哭得太厲害,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單薄的身子像是不堪重負般微微發顫,她始終靠着牆壁,好像唯有牆壁能給她支撐的力量。而聽到他一句“我不想説”,她反倒不哭了,神情整個兒變了,剛才那麼激動的情緒蕩然無存,她呻吟着吐出一句,“我們分居吧。”
“我不同意。”
“我想一個人過。”
“你的身體這個樣子,怎麼一個人過?”到這個時候,連波才真的有點急了,他掏出手帕替她拭去滿臉的淚水,猶豫着,儘量讓後面的話説得婉轉,“我聯繫了一位醫生,在業內很有名,我過兩天帶你去看,先把身體養好,其他的我們慢慢再溝通……”
“我沒有病,看什麼醫生!”
“可你一直在吃藥。”
“……”
朝夕一愣神,遲鈍的大腦,用了幾秒鐘來反應他説的話,她頓時迷亂了,目光像個酩酊醉漢,她又像從前那樣靈魂出了竅。
“你還知道什麼?”
“我很擔心你,朝夕。如果我有刺激到你,我可以跟你道歉,阿霞的事情是我不對,我不該瞞你,今後不會再這樣了。”
“擔心我?怕我瘋掉?”朝夕嗤的一聲笑,幽幽地看着他,也許是過於疲憊,她的聲音輕輕的,像在自説自話,“那你白擔心了,因為我早就瘋了,在五年前你撇下我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時候,我就瘋了。此後三年,我裝得像個正常人,卻又不得不依賴於藥物控制情緒。我還告訴你,我家族就有精神病遺傳史,我媽媽就不説了,我外婆,我外婆的姐姐,都瘋過,所以我的遺傳基因裏就有瘋狂的因子。是不是很害怕?如果我們將來有了孩子,也是個小瘋子都説不定……”
“夠了!”連波打斷她,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讓她的臉對着他,“朝夕,你聽着,不管你是恨我還是怨我,我都不會讓你一個人過。是我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我理應負責。聽我的,去看醫生,好好治病……”
“我累了,要睡了。”她推開他,踉踉蹌蹌走進卧室,掀開被子躺到了牀上。
連波嘆氣,看着她在黑暗中瞪直了眼睛,仿如死去,他只覺很無力。兩年了,他總不能深入她的內心,很多時候,他只能無奈地看着她從這個世界飄然而走,飛到她自己的世界去尋求解脱,如果她真能解脱的話。
第二天下班回來,連波不見了朝夕。桌上留了一張條,上面草草寫了一行字:
我去香港姑媽家住幾天,讓我一人靜靜。
朝夕四年前在樊世榮的安排下,已經跟生父鄧鈞的家人相認,爺爺奶奶都已退休,在老家安享晚年,鄧鈞的姐姐也就是朝夕的姑媽鄧蓉現在在香港定居。鄧蓉年輕的時候是知名演員,演過不少電影,八十年代初在內地很紅,後來嫁作□就退出了銀幕,不久移民香港,現在在香港和丈夫經營飯店生意,生活富足安逸。四年前,鄧蓉得知英年早逝的弟弟還留有骨肉在人世,悲喜交加,整個鄧家都很激動,見到朝夕時一家人抱着她痛哭。
鄧蓉膝下只有一個兒子,已在美國成家,夫婦倆過不慣美國的生活,執意在香港居住,鄧蓉年輕時就想要個女兒,未能如願,如今突然有了個侄女,自是百般疼愛,看到朝夕就想起過世的弟弟,那份感情不是常人能理解的。朝夕在北京工作的時候,鄧蓉一有空就去北京看朝夕,也經常邀請朝夕到香港小住。朝夕結婚的時候,鄧蓉親自飛到聿市見了侄女婿,還送了一份厚禮。讓朝夕頗為意外的是,鄧蓉在見過侄女婿連波後非常滿意,有一次竟然還説了句莫名其妙的話,説連波很像去世的鄧鈞,都是斯斯文文的樣子,骨子裏像極了。
朝夕當時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莫不是她和母親都喜歡同樣類型的男子?朝夕跟鄧家相認後,有一年春節被爺爺奶奶接到老家過年,朝夕見到了很多父親年輕時候的照片,她莫名傷感,父親年輕時是那般的英俊而富有才氣,性情温和,會寫詩,會作畫,聽説還會彈琴,難怪母親當年會為他動心。
朝夕常常想,如果父親還活着,她一定比現在幸福。她拼命回憶跟父親僅有的一次交集,她被樊疏桐硬塞給父親,哄上火車,父親買了很多玩具哄她,可她對父親沒有絲毫的感覺,不顧一切地大哭,哭着要去找大哥哥。現在想來,她似乎還有些感激樊疏桐,好歹讓她見了一次生父。然而,世事翻雲覆雨,就因為樊疏桐的年輕莽撞,導致她最終失去了父親,後來又失去了母親……
於是朝夕常常覺得很悲傷,多年來化不開的陰霾鬱積在心,讓她沒法好好地善待自己善待身邊的人。好在現在年紀大了,看人看事都成熟了許多,不再似從前那般的極端,所以她才能原諒樊疏桐。她覺得他們是同病相憐的兩個人,一同經歷了那麼多的事,一同墜入黑暗,飽受心靈的傷害和折磨,最後終於迴歸平靜。煙消了,雲散了,他們兩個終於迎來了冰釋前嫌的天光。
可是面對連波,朝夕始終無法平靜,她努力掙扎,拼命向他證明她是因為愛他才跟他步入婚姻,她給他做飯洗衣,跟他同牀共枕,甚至想過為他生兒育女,她是真的想跟他好好過的。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在單方面地遷就他,他不喜歡她上班,她就不上班;他不喜歡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就終日素面朝天;他不喜歡家裏太鬧,她在家就儘量保持安靜,所以他在家時,她從不帶朋友回去;他不喜歡她晚歸,她晚上就很少出門。只要是他不喜歡的事情,她就繞道而行。她自認已經做到了她能做的,甚至於在牀上,他每有需要,她總是配合他,即便有時累了或情緒不佳,只要他想要,她就很少拒絕。她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他稍微臉色不好看,她就忐忑不安,不知道哪裏做錯了惹他不高興,他還要她怎麼樣呢?
讓她絕望的是,他現在竟然把她當病人看了,他怎麼不問問自己,她是怎麼病的啊,陷在這份感情裏這麼多年,兩次被他拋棄,受盡折磨,她沒有跟母親一樣瘋掉已經是奇蹟了。但她常常覺得自己要瘋了,真的要瘋了,在他一次次對她漠然而視的時候,她不停地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靜,不能失控,否則她會住進瘋人院,會再也看不到他了,所以這些年她一直依賴於藥物,已經戒不掉了。她就是怕他把她當病人看,都是趁他不在家偷偷吃的,現在他還是知道了,她就像只被剝了皮的兔子,血肉模糊,再沒辦法偽裝下去了。
在香港機場見到姑媽,朝夕抱着姑媽痛哭,姑媽以為她久別重逢難過得哭,其實她是哭自己,愛一個人愛得沒有了自尊,沒有了退路。在香港的日子裏,姑媽怕她悶出病來,天天帶她到外面遊玩,購物,跟她談心,帶她出席各種場合,介紹很多年輕人給她認識,把她當心肝寶貝地疼。所以朝夕覺得日子並沒有想象中的艱難,白天的時候,逛逛街喝喝下午茶,時間一晃就過了。有些難捱的是晚上,一個人睡在牀上,翻來覆去,思緒萬千,總是難以入眠。
來香港後,朝夕執意不打電話給連波。但連波在朝夕來香港後的當天晚上,就將電話打到了姑媽家,朝夕只跟他説了句,你再打過來我就不回去了,説完就掛了電話。於是連波果然沒有再打電話過來,但是樊疏桐的電話隨後就到,朝夕有理由不接連波的電話,沒有理由不接樊疏桐的電話,她知道,一定是連波授意的。
樊疏桐開始打電話過來只是問她怎麼又吵架了,要不要他過來接她回去,朝夕説想一個人靜靜,樊疏桐勸了她幾句,沒有勉強她。但是他的電話每天還是照打不誤,不單單是問候,也跟她聊天,現在樊疏桐顯得很有涵養了,説話也很逗趣,朝夕在香港並無要好的朋友,所以也愛聽他説話,常常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
到後來,樊疏桐好像忘了跟朝夕打電話的初衷是勸她回去,他慢慢地將每天的通話變成了他對她的傾訴衷腸,很多面對面説不出口的話,他都在電話裏説出來了。而朝夕,也慢慢地學會了傾聽。她不發表任何意見,只是聽他説。於是她懂得了他的很多痛楚,而他的痛楚,常讓她覺得感同身受,她因此對他有了更多的瞭解。
“哥,你説連波到底愛不愛我呢?”這天晚上,朝夕又跟樊疏桐抱怨起來,“我對他付出這麼多,他都不曾對我説過一個‘愛’字,這常讓我覺得迷惑,我在他心裏到底算什麼……”
“每個人的表達方式不同而已。”
“那你説,他是愛我還是不愛我呢?”
樊疏桐明顯有些不悦:“朝夕,這個問題你不該問我,縱然我是你的哥,但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你這麼問我不是讓我很難堪嗎?”
“那你當初為什麼成全我們?”
樊疏桐在電話裏一聲長嘆:“我不成全又能怎樣呢?把你搶過來?還是把連波打一頓?解決得了問題嗎?朝夕,我只想問你,如果沒有連波,你會愛我嗎?就憑我對你的感情,你會愛我嗎?”
“這個問題沒有意義。”朝夕頓了下,思量着説,“因為我從來就不去想沒有連波會是什麼樣子。我的整個世界就是因為他而存在,沒有了他,我還存在嗎?”
“朝夕……”
“哥,對不起。”
一連數天,樊疏桐沒有再打電話給朝夕。
連波問樊疏桐,朝夕什麼時候回來?
樊疏桐反問他,他是你的老婆還是我的老婆?你老婆什麼時候回來,你自己不知道問嗎?
連波囁嚅道,她不接我電話。
當時是在樊疏桐的辦公室,連波抽空過去特意問朝夕的事,因為接連幾天他都沒有從樊疏桐嘴裏聽到朝夕的消息了,以往每天樊疏桐都會跟他“彙報”朝夕在香港的情況,突然幾天沒了信,連波很不安。
樊疏桐似乎成了他和朝夕之間聯絡的紐帶。連波絲毫都沒有想過,樊疏桐心裏好不好過,他甚至忘記了,樊疏桐其實是他最大的情敵。
果然,樊疏桐叼着根煙,瞅了連波半晌,一本正經地跟他説:“連波,你想聽我的真心話嗎?”
“什麼真心話?”連波還沒有反應過來。
樊疏桐冷笑:“很簡單,我現在巴不得你跟朝夕散夥,只要你們散了夥,我就有機會了,當初是我退出給了你機會,但是我現在非常後悔,非常非常的後悔,因為你沒能讓她幸福,違背了我當初退出的初衷!”
連波愣了會神,倒還沉得住氣:“哥,就算沒有我,朝夕也未必選擇你,就算我跟她散夥,她也未必屬於你。”
“……”
樊疏桐直直地看着連波。
半晌,他朝門口一指:“你可以滾了。”
樊疏桐一下午都心浮氣躁,罵哭了秘書,還砸了一個煙灰缸。他沒辦法靜下心來繼續上班,就駕車去湖濱釣魚。
每每狂躁得想殺人的時候,他都會去湖濱逼着自己安靜。只有面對着一湖的水雲天光,他才能慢慢地安靜。
其實他每次釣的魚都很少,一個下午也釣不到幾條。
而寇海每每在打不通樊疏桐電話的時候,就會直接去湖濱找他,因為已經摸清他的性情和喜好,用樊疏桐話説,丫就是一蛔蟲,專往別人肚子裏鑽。其實寇海也很喜歡湖濱,沒事就駕車去晃悠,兩個大男人經常在觀景台上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這天下午,寇海又去湖濱找他,遠遠地就看見他一個人坐在觀景台上釣魚,孤獨的背影襯着波紋漣漣的湖面,遠處是青山連綿,天空有白色的水鳥盤旋,寧靜高遠得仿如世外桃源。寇海坐旁邊看樊疏桐釣魚,跟他提議:“要不,我搬過來跟你一起住?”
“滾!”樊疏桐一點也不領情,“你又不是母的。”
寇海説:“可我也沒見你帶過別的母的來這啊?”
“我帶來還讓你看到?”
“肯定沒有!”
“你就這麼肯定?”
“我到你房間的抽屜裏翻過,沒發現安全套。”
樊疏桐跳起來就要把寇海往湖裏推,寇海也不客氣,自己掉湖裏的時候,順手也扯了樊疏桐一把,結果撲通一聲,兩人一起栽湖裏了。不遠處的湖面上有划船的遊人,又是吹口哨又是鼓掌的,把他們當猴把戲看了。初春的湖水很冷,兩人水淋淋地爬上岸的時候,都凍得直哆嗦,樊疏桐張口就罵:“丫怎麼沒讓水鬼拖走!”
寇海抹了把臉上的水,喘氣道:“估計今天的水鬼是公的。”説着直往後面的屋子裏奔,連連打噴嚏,“我,我凍死了,我要去換衣服……”
兩人回屋各自洗了個熱水澡,換了乾淨的衣服,又開了瓶紅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幾杯紅酒下肚慢慢地才緩過來。寇海穿着樊疏桐的毛衫,又回憶起年少時的光輝事蹟起來:“噯,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南湖的事,天熱得要命,我們幾個人到南湖去洗澡,是細毛出的鬼點子,讓我們裝作被水淹了,把衣服鞋子留在岸邊,然後人藏起來,他就在岸邊喊‘救命啊,有人落水啦’,然後很多人都撲通跳水裏撈我們,剛好那些人裏有我們大院的,馬上給軍部打電話。結果,哎喲我的娘啊,你爹也太誇張了,叫了兩個排的戰士去湖裏撈,再加上後來趕過去的警察,那個壯觀呀,整個南湖都被封鎖了,我們當時都藏在湖邊的樹上,遠遠地就看見湖面上的人跟那螞蟻似的,就差沒把南湖的水抽乾了撈,我們樂壞了,尤其是天黑的時候,整個湖岸都被火把照得通亮,哎喲太好玩了……”
“你還有臉説,就那次,我爸把我捆在院子裏抽,抽得我半個月沒法坐椅子,睡覺也只能趴着睡。”樊疏桐一説起往事氣就不打一處來,不過還是很感慨的樣子,“不過那時候真他媽的快活,就不知道什麼是愁,今天被抽了,明天照舊變着法子搗蛋,怎麼就那麼快活呢?”樊疏桐端着杯紅酒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着落地大窗外面的明眸春光眉心緊縮,“那時候成天盼着自己快點長大,長大了就好跟老子對着幹,可是真的長大了,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總覺得生活沒意思,常常一個人睜眼到天亮,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寇海瞅着他,正色道:“士林,我知道我一説你又要跟我火,可我還是忍不住要説,有些事能放下的就放下吧,朝夕從名分上來説已經是你弟媳了……我知道讓自己死心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可是,不死心就老這麼不快活,何苦來着?”
樊疏桐這次倒沒有火,晃着杯中琥珀色的液體,神色恍惚:“所以,我最嫉妒的人就是連波,偏偏是連波,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從小到大,我都把他當自己的親弟,想都沒想過我們有一天會走到這般境地,可是我奈何他不得,他是我的弟,我的弟啊,我能有什麼辦法……”
説着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哐當”一聲,又將杯子往地上一砸,摔得粉碎。
寇海見狀連忙轉移話題:“得得得,是我不好,不該挑這事來説。換個話題,換個話題好不好?”
“我什麼都不想談!”
“可我今天來還真有正事跟你談,瞧我這記性,都差點忘了。”寇海放下酒杯,拍拍腦門,“是這樣,我們緝私隊最近正在重點瞄一個人,這人外號叫刀疤,想必你是認識他的,英子他們也盯上了。我今天剛剛接到線報,按紀律是不該跟你説的,但我們是兄弟,又跟你有關係,所以不妨給你透個風。”
樊疏桐很無所謂的樣子:“我現在做的是正經生意,我不怕。”
“你聽我把話説完!正因為我相信你做的是正經生意,所以才給你提個醒,以免你被人害了還矇在鼓裏。我們接到線報,説刀疤這幾天剛剛弄了批貨,已經逃過我們的封鎖上了岸,但警方現在追得緊,他們暫時不敢將貨運走,這批貨應該就藏在附近的某個倉庫裏,而我們有人看到,刀疤的手下這幾天跟你公司的員工有密切接觸……”
樊疏桐本來是歪在沙發上躺着的,一聽這話他慢慢地直起身子,眉心蹙起:“我公司的員工?你確定?”
“我確定!所以我才來跟你提個醒,好好檢查下你的倉庫,如果發現異樣立即報警,否則……”寇海拿着打火機敲着茶几,俯身盯着他,“到時候被我們或者被警方搜出了什麼,你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那可是要……”寇海在脖子下做了個比劃,“咔嚓”一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樊疏桐連夜趕去倉庫清查。
沒有通知任何人。
寇海説,如果線報屬實,那很有可能是他公司出了內鬼,所以切不可打草驚蛇。樊疏桐趁黑趕到倉庫的時候,非常巧,員工正在裝貨。他頓覺蹊蹺,一般來説公司完善很少裝貨,除非是很急的業務,否則都是在凌晨或者早上裝好了再發貨。晚上發貨的情況絕無僅有,就是有,他是老闆不可能不知道。
“你們在裝什麼?”樊疏桐突然出現在貨場倉庫,讓裝貨的員工大吃一驚。負責發貨的阿才是樊疏桐過去從老鵰身邊帶過來的,跟着他在碼頭上混了多年,從深圳混到了聿市,一向深得樊疏桐信任。
“樊,樊哥,你怎麼來了?”阿才跟旁邊的人遞了個眼色,忙過來搭汕,興許是燈光太刺眼的原因,樊疏桐覺得他臉上的笑容有些虛。
樊疏桐也很沉得住氣,裝作若無其事地説:“哦,我到碼頭上會個朋友,順便過來看看,這麼晚了,你們還值班嗎?”
“是是是,有批貨急着要發,所以就…… ”阿才遞上煙。
樊疏桐衝阿才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我就是過來隨便看看,不用這麼緊張,我們做的是正經生意,是食用鹽,怕什麼怕。”他踱步到尚未裝完的貨箱邊,貨箱上標明的是食用鹽,包裝並無異樣,樊疏桐看似很隨意地用腳踢踢,用手拍拍,完全是漫不經心、可是旁邊的人都鴉雀無聲,靜得反常。
當樊疏桐轉完整個碼堆的倉庫時,在場的很多人額頭都滲出了汗,樊疏桐揹着手掃視眾人,腳下剛好踩着一個包裝箱,他神色自若地用手指了指:“打開。”
“包裝都是封好了的,貼了防偽標籤,我們不大好拆的,樊哥。”阿才的笑容已經完全僵在臉上。
樊疏恫的臉上平靜得讓人膽寒,盯着阿才:“我要你打開你就打開,我説過的話不會重複第三遍。”
“樊哥,真沒必要… … ”
“一”
“樊哥……”
“二”
“樊哥,你聽我説。”
“三!”樊疏桐不由分説就俯身撕包裝帶。
阿才撲上前,拽着他的胳膊:“使不得啊,樊哥,我們只管把貨發出去就算了,以後再也不會了,樊哥……”
樊疏洞盯沙他: “刀疤給了你多少好處?”
“樊哥,不是你想的那樣。”阿才滿臉委屈,“我一分錢都沒要他的,天地良心,我真沒要他的錢!”
“那你為什麼不開!”樊疏桐低吼。
旁邊的人馬上圍過來,幫阿才求情:“我們都沒要刀疤的錢,樊哥,我們沒有背叛你,真的,我們沒有背叛!”
樊疏桐不再理他們,自顧撕包裝帶,幾下就撕開了。裏面都是整箱的袋裝食用鹽,樊疏桐把鹽一袋袋丟出去,往裏扒拉,當扒到最後一層的時候,他停止了動作,身子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動也不能動了……
阿才咚的了一聲跪在他跟前,嚎啕大哭:我“樊哥,我也是沒有辦法啊,刀疤派人綁架老婆和孩子,威脅我如果不幫他裝貨,他就撕票…… 我真的是沒有辦法,我老婆孩子今年春節才被我接到聿市來,原指望一家人好好過日子的,樊哥,求你網開一面,看在我跟了你這麼多年的分上,給我老婆孩子一條生路吧…… ”
樊疏桐渾身發抖,他臉色鐵青,抬抬手:“你起來!你老婆孩子的生路不是我能給你的,你幫了刀疤這次,難保沒有下次,你老婆孩子的命早晚還是會送他手上!雕哥當初遣散你們的時候是怎麼説的,你投靠我的時候又是怎麼説的,好不容易走上正道,你怎麼走回去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刀疤這個人欺軟怕硬,你越軟弱他越拿你不當人,報警!馬上報警!”
“不行啊,樊哥,刀疤這個人心狠手辣,他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啊!我老婆孩子都還在他手上,使不得啊……”阿才跪在地上,抱着樊疏桐的雙腿求。
旁邊的人也幫着求:“樊哥,不能報警的,碼頭上到處都是他的馬仔,他只要得到信就會撕票。刀疤這個人可是忒狠的!”
“他殺人不眨眼的,去年藍水灣那邊的碎屍案就是他乾的!”
“上個月三號碼頭那邊的倉庫起火,也是他乾的。”
“樊哥,刀疤手裏有槍!”
“是啊,連警察都不敢跟他們硬拼,我們鬥不過他們的。”
“……”
眾人七嘴八舌,樊疏桐心緒煩亂,他望着貨場上空漫天的繁星,突然想起了雕哥當年跟他説過的話,天堂和地獄往往只有一步之差,就看你怎麼選了。不,他不能再走錯路,他嘗過在地獄裏摸爬的日子,他不能回頭,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回頭!他掏出手機……
“樊哥!”阿才死死揪住他的衣袖。
樊疏桐看着他:“你要相信警察,相信正義。難道你想一輩子被刀疤欺負?你被他欺負得還不夠嗎?你老婆和孩子,警察會想出辦法就出來的,你這次順從了刀疤,下次還是會落他手裏,你明不明白?”説着他撥了寇海的電話,“海子,馬上來6號碼頭倉庫,這裏有你們要找的貨,順便通知英子,叫她馬上帶人過來……”
再説朝夕,她在香港很意外的遇見了阮丘雄,是在一個慈善晚宴上遇見的。朝夕對這種上流社會的party本無多大興趣,但姑媽執意要帶她去見識,結果她一步入會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其實相對於其他名媛佳麗們的珠光寶氣,朝夕並沒有刻意打扮,就一件乳白色的露肩小禮服,脖子上光溜溜的,姑媽原本給她戴了鑽石項鍊的,臨出門她偷偷給摘了。朝夕全身上下唯一亮閃閃的,是她別在頭髮上的水晶髮飾,她將一頭烏髮挽成髻,用水晶髮飾固定,髮髻挽得很高,露出她天鵝般優美的脖頸。她臉上略施脂粉,抹胸式的小禮服很好地襯出她雪白的香肩,還有美得不可思議的鎖骨,但是朝夕老是擔心裙子會往下掉,舉止非常侷促,一進場就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
但是朝夕哪裏躲得掉全場的注目,她的美不露聲色,卻又多人呼吸,那些恨不得把全部家當戴身上的闊太太富家千金們,簡直就是給她當陪襯的。不時有人過來跟她搭訕。朝夕聽不懂廣東話,應付得很吃力。所以當她乍然聽到一口字正腔圓的北京話時,她着實嚇了一跳。
“你不用老是扯裙子,你越扯,大家越期待。”阮丘雄端着杯香檳笑吟吟地遞給朝夕,“很久不見了,朝夕。”
“哎呀,你是!阮先生!”朝夕認出了阮丘雄,非常精細。
阮丘雄典型的北方人體格,一身深藍色西服,站在一羣貴賓們中間也是鶴立雞羣,他上下打量朝夕説:“裙子很合身啊,幹嘛老是扯?”
朝夕不好意思地捂住胸口:“我怕它掉。”
阮丘雄大笑:“你知不知道男人的心裏?你越扯,我們就越期待你的裙子掉下來,因為你的動作分明是提醒大家,你的裙子會掉,所以你看……”他指了指周圍不時投來探詢目光的男士,“他們都在期待,包括我。”
“討厭!”朝夕被他逗樂了,“你真是一點都沒變,跟林染秋一個德行。”
“幹嘛提我外甥?他欺負你了?”
“沒有,他前兩個禮拜都去聿市了,説是要結婚了。”
“嗯,沒錯,他總是把自己解決掉了。”阮丘雄將朝夕拉到一個僻靜處,兩人坐在椅上説話,“可是你呢,朝夕,一聲不吭地也把自己解決了,我原本還卯足了勁想跟樊疏桐幹一場的……”
“樊疏桐?你認識他?”
“認識啊,前年在北京的那次展覽上,我們為一個雕塑結下樑子,我外甥沒跟你説過?”阮丘雄把那次和樊疏桐的事大致説了下,笑道,“結果啊,我們兩個都乾瞪眼了,因為你飛快地嫁人了,搞得我都下不了台,因為我跟那幫死黨們誇下了海口的,一定要把你追到手,誰知道娶你的既不是我也不是樊疏桐,讓連波那小子得了便宜了。”
朝夕愣着沒出聲,那個雕塑是樊疏桐打碎的?林染秋可不是這麼説的,他説是工作人員在佈置的時候不小心打碎的,壓根沒提樊疏桐身上去。向來,樊疏桐認出了那個雕塑刻的是誰把……
朝夕頓覺心裏很不好受。
晚宴結束後,阮丘雄送她和姑媽回家,第二天阮丘雄約朝夕吃飯,朝夕猶豫了下還是答應了。她跟阮丘雄談不上很深的交情,但是難得在香港碰上,中呢麼着也不能拂了人家的面子。
在朝夕的感覺裏,阮丘雄這個人很神秘,不時常出現在人前,但總能在各個場合聽到他的名字,人們談論他時不直接稱呼他的名字,好像稱呼他的名字是件不敬的事,坊間認識他的不認識他的,都管他叫“阮少”,剛認識的時候,朝夕覺得他不過就是一個家世顯赫的紈絝而已,但是接觸幾次後,他的學識,他的能耐,讓朝夕覺得他不僅僅是個紈絝這麼簡單。
他年紀輕輕就經營一家知名的跨國企業,在各類財富排行榜上總能看到他的名字或他的企業,不靠前也不居後,卻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他從不接受媒介訪問,卻常在各種財經雜誌上見到他的相關報道,他習慣在人後運籌帷幄,時不時地震動下股市,有人稱他是玩陰謀的高手,也有人稱他是個笑着讓人膽寒的傢伙。朝夕跟他接觸不多,倒沒覺得他有多“陰謀”,她覺得他其實挺隨和的,沒有別人談論的那樣傳奇,至少對朝夕,這個笑着讓人膽寒的傢伙並沒有讓朝夕膽寒,但是在朝夕眼裏,他仍然算得上是個通天的人物。
朝夕自然是個普通人,所以跟阮丘雄一直保持着距離,見了面也就是開開玩笑,説些逗趣的話,從未有深交的打算。
阮丘雄偶爾來聿市,朝夕也沒機會跟他單獨會面,因為他每次來都是前呼後擁的,可能他想要單獨見朝夕都未必抽得出身。但是阮丘雄很喜歡聿市,因為他跟何夕年事多年的摯交,每次來都住在雲夢山莊,也有人説,他有情人在聿市,説得還有板有眼的,是電視台的某個知名主持人,阮丘雄來聿市其實是來會情人的,不過這些從未得到他本人的證實。
阮丘雄當初的確是頂上了朝夕,誓要給樊疏桐點顏色看看,不想朝眨眼功夫就結了婚,讓他措手不及,哭笑不得。他喜歡朝夕不假,不過他可不像很多小説裏描寫的那些富家公子那樣,閒的只能靠追女人打發時間,動不動死纏爛打,不演繹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故事不罷休,其實這都是小説裏瞎掰的,事實上處在他這樣身份和地位的人恰恰是忙得沒有時間追女人,再説不用他追,身邊自有紅顏知己無數,他對朝夕,也就是一笑而過罷了。
但是不能説他對朝夕沒有企圖,沒有到手的,始終是最好的,阮丘雄縱然被神化,他終究是個男人。在香港碰上朝夕,對阮丘雄來説無異於天賜良機。接下來的幾天,他不斷約會朝夕,帶着她到香港各處遊玩。而朝夕又過於單純,以為阮丘雄這樣的公子哥兒大把的美人在懷,不會打她的主意,於是很放心地跟他出去玩,她把阮丘雄當做另一個林染秋了。
阮丘雄可不是林染秋,他的目的太明確了,帶着朝夕玩了幾天後,就跟她攤牌,問她:“朝夕,覺得跟我在一起開心嗎?”
“開心啊,謝謝你,一直陪我玩。”朝夕心無城府。
當時兩人正在太平山上俯瞰香港的夜景,山腳下那密密匝匝的燈海,讓朝夕讚歎不已,在太平山上看夜景跟在維多利亞看夜景感覺是不一樣的,眾生繁華。就在腳下,璀璨如銀河的燈火襯得天上的星辰亦暗淡無光。朝夕迎着風,長髮飄飛,羣裾飄飄,一雙明眸溢滿了星辰般的光芒,彷彿天上的星光變得暗淡是因為都落入她眼眸中的緣故,見慣了美女的阮丘雄瞅着她亦無法不動心。
他一直知道她很美。
但從未留意過,她有這麼美。
“朝夕,做我的女人吧。”阮丘雄如是説。他不是個喜歡拐彎抹角的人,他太忙了,沒時間拐彎抹角。朝夕卻認為他在開玩笑:“瞎扯吧,你的女人還少啊,我可不想當陪襯。”
“錯,你怎麼可能是陪襯呢?就像有些人,天生就是給人當陪襯的,但是也有些人,天生就是讓別人當陪襯的,比如你,朝夕。”阮丘雄目光如炬,盯着朝夕絲毫沒有開玩笑地意思。
“你三宮六院還不滿足啊?”朝夕咯咯地笑。
“我在很認真地跟你説,朝夕!”阮丘雄的臉拉下來了,嘴角沉着,樣子難得的嚴肅,他很少嚴肅,尤其是在朝夕的面前。
朝夕一下就安靜了,愣愣地瞅着他。
“我必須告訴你,我從未有什麼三宮六院,我知道在你眼裏,我們這些人的名聲都不太好,你大概覺得我每天換一個女人一年都換不過來吧?朝夕,我知道讓你改變看法很難,不過事實可以證明,我不是那種人。”阮丘雄説的很認真,一字一句清晰有力,“我喜歡你,因為你美,也因為你真實,不做作。我討厭做作矯情的女人,那種女人上牀可以,但不夠資格談戀愛。老實説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正兒八經地談過戀愛,我沒有三宮六院當然也不缺女人,但她們都不是我戀愛的對象,朝夕,從你進入我的視線開始,我就從來沒有忽略過你,只是因為太忙,還沒來得及好好謀劃怎麼追求你,就被連波那小子搶了先。我是不是就沒有機會了呢?朝夕,今天我很想聽聽你的態度……”
朝夕瞪着他,表情瞬時僵住。
“阮先生,我也必須提醒你,我是個結了婚的人。”
“這很重要嗎?”阮丘雄絲毫沒有把這當做是障礙,“只要你傾心於我,沒有誰可以阻攔不是嗎?”
朝夕瞠目結舌,這個男人的自以為是太讓她驚奇了,她睜着一雙大眼,上下打量阮丘雄,“阮先生,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對你傾心?因為你的身份,你的財富,你的地位,還是你的自信?”她粲然一笑:“我斷定你沒有戀愛過,你從來就沒有戀愛過,因為你根本不懂得何為傾心。就象我很愛我的丈夫,我不説,你也該看得出來,我很愛很愛他,沒有人可以拆撒得了我們。是的,我的丈夫沒有你這麼有身份,也沒有你有這麼多錢,但他身上具備的東西,你恰恰沒有,而我所愛的,恰恰跟身份和地位無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阮丘雄的眉心在聚攏,他沒有動怒,但是他眉心緊蹙的樣子往往比真正的動怒有威懾力:“朝夕,你知道你説這些話的後果嗎?你在跟我挑釁!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就是在跟我挑釁!從來沒有人跟我這麼面對面地挑釁過,這不會讓我打退堂鼓,只會讓我奮勇直追,男人是很怕被激的你有想過後果嗎?”
朝夕頓時來氣了,板着臉説:“阮先生,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我不威脅你,我只是跟你説實話,朝夕,你真的惹着了我!”阮丘雄指着朝夕,怒極反笑,“我今天就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你一定是我的!而且只能是我的!我不會去勉強你,但你肯定會來找我,我確信。”
朝夕只當是聽一個瘋子在説話。
她攏了攏外套,不想繼續這毫無意義的談話:“我要回去了,很晚了。”
“OK,我送你回去。”阮丘雄倒還是很紳士,他這種人是不屑於吃霸王餐的,因為覺得很掉價,他要的是獵物送上門。
回到姑媽家,姑媽盤問她跟阮丘雄是什麼關係,朝夕漫不經心地回答:“他腦子不太好,剛從瘋人院裏出來,我陪他解解悶而已。”
姑媽駭得半天合不上嘴。
朝夕卻自顧奔上樓,關進自己的房間,直奔牀頭的電話。她知道這麼晚了,連波一定睡了,但是她不管,她想他,她非常非常得想他!
電話通了,一直在響。
“喂,哪位?”電話那邊傳來連波清醒的聲音,他似乎並沒睡。
朝夕激動得語無倫次,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是我,連波,我明天回家。”
“哦。”連波絲毫沒有表示意外,他既不責怪她,也不詢問她,就像吵架前兩人通電話那般的隨意,“什麼時候的飛機,我去接你。”
“連波,我想你。”她哽咽。
聽得出來,連波在那邊輕笑了一下,還是不動聲色,回了她一句:“我也想你,早點回來吧。”
“你,你不怪我嗎?”朝夕覺得自己很沒有底氣。
電話那邊短暫的沉默。連波依然是淡淡地語氣:“你能説出這句話,就證明你在香港待的這段日子已經冷靜得很好了,我為什麼怪你?”
“可你沒給我打電話。”朝夕壓根忘了是她先不接連波電話的,事實上,來香港的這些日子裏,她沒有一天不想他,發瘋似的想他,哪怕是他看似有些漠然地表情,被她一想念起來都變得深情款款。
兩人聊了很久才掛電話,朝夕像是下定了決心般,跟他説:“連波,我一定可以等到你説那三個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