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雨橋駕車回裕山老宅榆園的時候,天已擦黑。山道上的車並不多,路燈一盞接一盞彷彿珠子般被飛快地拋到了身後,車子像在迷離的霧氣中穿越,不停地拐着彎,一直往上駛去。其實根本沒有霧,路兩側都是樹,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車前窗玻璃上,幻化出森森的光影。小時候,費雨橋很怕走這截山路,路兩邊森森的樹木,讓他覺得背心發涼。但是每到週末,爸媽都會帶上他到這邊來跟爺爺奶奶過週末,他哭鬧着不肯來都不行,可是每次來了,他又捨不得回去了,因為山上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説,好玩的東西實在太多。
多年後費雨橋回憶起往事,竟然發現他童年最快樂的時光都是在裕山的榆園度過的,那時候有奶奶做好吃的年糕,有爺爺帶他去山上看風景,還有山下農場裏的小夥伴陪他玩,那時候的費雨橋,不知這世上憂愁為何物。
其實裕山並不能算是多高的山,距離蘇州不過幾十公里,山上空氣很好,風景宜人,很適合頤養天年。所以爺爺在很多年前就買下了山上的一塊地,建了座宅子,退休後搬到了山上過起了閒雲野鶴般悠閒的日子。他很少過問公司的事,放心地把家業交給了費耀程,也就是費雨橋的父親,如果不是後來的變故,爺爺一定是含笑九泉的,可是這世上沒有這麼多“如果”,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一夜之間,費家家破人亡。
那年,費雨橋不過九歲。爸爸跳樓了,爺爺受不住打擊當天晚上突發腦溢血不治而亡,悲痛欲絕的媽媽半年後也病逝。九歲的費雨橋,被當做皮球一樣被費家的親戚踢來踢去,過去熱絡的親戚眨眼工夫就換了面孔,就是一口飯而已,誰都不願意多為他多擺雙筷子。其實費耀程夫婦去世後,還是留有些遺產的,起碼愚園路那邊的檀林公館就價值不菲,那還是民國時期就被爺爺買下來的祖業,光花園草坪就有上千平米,費雨橋就在那個公館出生、長大。不想雙親去世後,公館被費雨橋大伯霸佔,開始還説得很好,説願意撫養費雨橋,可是半年後大伯就以負擔太重,提出要費耀程另外兩個兄弟姊妹共同承擔撫養責任,並將費雨橋強行送到二伯家,二伯又推給小姑。就這樣推來推去,費雨橋成了實質上的孤兒。他才九歲,就過早地體會到了什麼是世態炎涼。
一晃過去好幾年,費雨橋十四歲了。因為沒有錢搭車,每天放學,他只能步行去大伯或者二伯家裏,按費家兄弟姊妹的商議,規定每個月大家輪流來照顧費雨橋,這個月在大伯家,下個月就在二伯家,再下個月就到了小姑家,如此循環。費雨橋必須記清楚每天他該去哪家,如果記錯了,他就可能沒飯吃。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冬天,下着雨,他揹着沉重的書包走到二伯家的時候,身上都淋濕了,可是摁響門鈴,二嬸見到他當即拉下臉,斥責道:“這個月不是去你小姑家嗎?怎麼上這兒來了?”還不容費雨橋反應過來,二嬸砰的一聲就關上了門,當時天都黑了,他只好又步行去小姑家,一邊走一邊哭……他不過記錯了日子,以為那個月只有三十號,不想還有三十一號,於是他只得在冰寒的雨夜又步行三個小時回小姑家。他又累又餓,身上都濕透了,頭髮都滴着水,鞋子裏也進了水,樣子狼狽不堪,結果等他走到的時候,發現小姑他們都不在家,鄰居説是去蘇州遊玩了,要兩天後才回來。
當時已經深夜,費雨橋孤零零地站在小姑家的樓下,連哭都沒力氣了。那一刻,他覺得他被這個世界遺忘了。
鄰居看他可憐,要他先上他們家避避雨,吃點東西。
他拒絕了,那時候的他已經變得倔強,而這倔強後來就慢慢演變成冷酷,十幾歲的費雨橋,就是那一夜後身心都蜕變了。
那晚他無處可去,一個人又慢慢往愚園路那邊的公館走,那是他過去的家,站在鏤花鐵門外,看着屋內温暖的不再屬於他的燈光,他的眼中忽然沒有了眼淚,因為他已經頓悟,眼淚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費雨橋後來想,仇恨的種子大概就是在那天晚上在他心裏埋下的。一個人還沒有學會愛,就學會了恨,該是多麼可悲的事情。多年後在某本書上看到這句話,他久久未能回神,欷歔不已。
費雨橋記得,那晚是大嬸出門買東西看到他在門口淋雨,問明情況後就將他領進了門,當晚他就發高燒,次日天亮時已經燒得神志不清了,大伯一家這才慌慌張張地將他送去醫院。剛好那幾天爸爸過去的老部下陳德忠回國,聞訊趕去醫院看望他,到醫院的時候費家兄弟姊妹正在病房吵架,不為別的,就為醫藥費該誰承擔,當着還在病中的費雨橋大吵。
大伯説小姑沒有盡到照顧的責任,該她家出,小姑説費雨橋去二伯家被關在門外,害雨橋淋雨生病,要二伯出,二伯狡辯説沒輪到他家照顧,他不出……陳德忠一個外人,在門口聽明緣由,當即淚流滿面,他指着費家兄弟説:“你們要遭天譴的!要不得的哩,一個孩子,給他口飯吃而已,就讓你們推來推去,如果讓泉下的老爺子和耀程知道,他們不會原諒你們的。”小姑立即擺出潑婦的架勢,“你是誰啊,我們家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
“是啊,關你什麼事,你又不是費家的什麼人!”二嬸也叉起腰斥責。剛才還吵得面紅耳赤的兩姑嫂瞬間就站成了同盟……
費家的人當然是認識陳德忠的。他是費氏智遠德高望重的元老,跟隨着老爺子多年,對老爺子可謂忠心耿耿。“文革”時老爺子被抄家,如果不是他事先得知風聲後幫助老爺子轉移了公館收藏的古董,公館必將遭到空前洗劫。那些古董有些是費家祖上傳下來的,有些是老爺子半輩子的收藏,陳德忠平民出身並不懂其價值,他只知道老爺子把那些花瓶和字畫看得比命還金貴。一心護主的他不僅挽救了那批古董,當紅衞兵的皮帶揮下來時,是他擋在了老爺子的跟前,被紅衞兵拳打腳踢……
讓老爺子很寒心的是,在那晚抄家的紅衞兵中就有兩個是他的兒子,老大費耀凱和老二費耀築,老幺費蘭欣是個丫頭,當時還小,不諳世事。兩個兒子是造反派的激進分子,逼着老爺子交出公館的古董,皮帶揮下來的時候,除了陳德忠擋在前面,當時還只有十幾歲的三兒子費耀程也撲到了父親身上替父親抵擋皮鞭……就是這件事讓費老爺子看透了老大和老二,所以改革開放後智遠東山再起時,老爺子毫不猶豫地把老三費耀程推到了繼承人的位置上,並公開聲明名下所有的財產都是老三的,為此多年來費耀凱和費耀築與父親關係十分惡劣,幾乎斷了往來。一直到老爺子退休後,心地善良的費耀程為了緩和家庭矛盾,就將大哥和二哥還有妹妹、妹夫都安排進了公司任職。陳德忠當時還在公司,在老爺子的授意下全力輔佐費耀程,深得費耀程敬重。而陳德忠感恩費家對他的照顧,費氏當年瀕臨倒閉時,他是第一個提出不要遣散金的,還把自己的房產抵押了,以讓費氏渡過難關。費耀程因此十分感動,眼見智遠大勢已去,他沒有將妻兒託付給兩個哥哥和妹妹,而是託付給了陳德忠。費耀程去世後,陳德忠曾有意收養費雨橋,但遭到老大費耀凱的拒絕,説是耀程的後代他們會盡心照顧。後來陳德忠才搞明白,費耀凱不過是看在侄子的名下還有一棟公館就假意收養他的,因為那棟公館在智遠搖搖欲墜時,費耀程將產權過户到了兒子名下,以防妻兒將來無棲身之所。因為企業倒閉後法院只會查封夫妻財產,兒子名下的財產銀行和債主動不了。
然而,費耀程大概沒有想到,在他過世不久夫人就追隨他而去,獨子費雨橋會成為孤兒,而讓陳德忠也沒有想到的是,費耀凱在霸佔公館後,竟然將年幼的雨橋當皮球一樣地踢了出去。而後,兄弟姊妹相互推諉,就是多雙筷子而已,竟置親情道義不顧,實在是令人寒心至極。
所以,在費家兄弟姊妹圍攻陳德忠時,他毫無懼色,指着老大説:“你,你現在住的地方就是雨橋的,可你連口飯都不肯給他吃,你對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嗎?當初你跟你父親關係鬧得那麼僵,是耀程從中斡旋安排你在振宇做事。他待你不薄啊,你挪用公款上百萬,不是他瞞着老爺子,你早就被趕出了公司。可是你呢,你就是這麼報答你三弟的嗎?”
然後,陳德忠又指着老二費耀築,“還有你,你在振宇時雖然職位不高,但耀程分給了你不少股權,振宇生死存亡的時候,你是怎麼做的?耀程求你把股權讓出來,以解公司燃眉之急,待公司緩過來後再還你,可是你拒絕不説,竟然轉身就將股權以高價賣給了莫氏盛圖,從而讓振宇徹底失去了翻身的機會。這都不算,還有你弟媳過世的時候,你是第一個跑去公館的,不是去安排後事寬慰侄兒,而是叫上一輛卡車,把公館裏值錢的東西全都拉走。耀程的家底我都知道,光古董字畫都不少,放現在的行情,價值不可估量,可是你,竟然為了一口飯把侄兒關在門外,差點把他凍死,你還是人嗎你?”
“還有你!”最後陳德忠指向費家老幺費蘭欣,“當初也是耀程安排你跟你丈夫在智遠工作,還把公司的財務交予你掌管的,可是在公司最需要錢的時候,賬上數千萬鉅款莫名不知去向。耀程追問你,你説是被競爭公司騙走了,説準備打官司要回來云云。你摸摸你的良心,那錢是被騙走的嗎?是被你捲走的吧!你知不知道,那是你哥哥救命的錢啊!就是因為有了你們這些冷血的親人,他被外人侵吞時又被自己家裏人拆後台,他從那麼高的樓上跳下去,該是多麼的心灰意冷……”
陳德忠當時説到這裏已經泣不成聲,“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啊,你們瓜分他的財產就罷了,連口飯都不肯給他的孩子吃,你們要遭報應的,蒼天有眼,你們不得善終!不得善終!”
病房裏突然就安靜下來……
“雨橋,乖孩子,伯伯來晚了,你願意跟伯伯走嗎?”陳德忠最後走到病牀邊,扶起虛弱的費雨橋,問他,“今後你就跟着伯伯過,好不好?我們去國外,不待在這裏了……”
費雨橋的燒還沒有退,但他意識還是清醒的,他虛弱地點點頭,本能地伸出手勾住了陳德忠的脖子。
費家兄弟姊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吭聲。
陳德忠在把費雨橋扶出病房的時候,指着他們跟費雨橋説:“雨橋,記住他們,記住今天,不是要你記住他們是你的親人,是要你記住是他們奪走了你爸爸的財產,把你趕出了家門。你要爭氣,長大後把屬於你爸爸的財產奪回來,一個子兒都要跟他們算清楚,記住了嗎?”
費雨橋點點頭,本來已經虛弱得連話都説不出來的他,突然抬起手,指着他的伯伯叔叔和小姑,嘶啞着嗓音大聲説:“我要給爸爸報仇!我要報仇!你們等着……”
陳德忠是在費氏倒閉後去德國投靠外甥陳文軒的。陳文軒很有出息,在德國讀完博士留校執教,生活條件優越。陳德忠把情況跟外甥説明,陳文軒當即表示歡迎費雨橋去德國生活,因為陳文軒和妻子結婚多年未育,他們以養父母的名義為費雨橋辦好了簽證。
在離開前,陳德忠帶雨橋到了三個地方“告別”。
第一個地方就是費氏智遠過去的辦公大樓,他將雨橋帶到樓頂,跟他説:“記住這個地方,你爸爸就是多這裏跳下去的,這棟樓現在也不屬於費氏了,你將來一定要回來,好好做翻業績給你爸爸看,讓他泉下暝目。”
“嗯。”費雨橋含淚點頭。
“你不哭,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就是眼淚,眼淚是弱者的武器,你不能做弱者,要做強者。”陳德忠指着遠處林立的高樓説,“只有做強者,站得高,才可以俯視那些落井下石的人,而不是被他們踩在腳下,明白了嗎?”
“明白。”
第二個“告別”的地方是一處宅院,跟費家公館差不多,也是很深的庭院,一棟圓頂的白色洋樓掩映在綠樹叢中,很是氣派。
陳德忠指着裏面説:“記住這家人,他們姓莫,正是他們奪走了港口那個項目,讓智遠背上巨倆從而破產的。這家人是你的殺父仇人,你的爸爸就是死在他們手裏,對待他們就不僅僅是要奪回財產那麼簡單,因為他們不是你的親人。你叔伯他們再怎麼樣對你始終還是你的親人,你多少還是要手下留情。但是這家人不一樣,你跟他們是血海深仇,不僅僅是你爸爸的死在他們手裏,你爺爺和你媽媽都是因為他們而死去,雨橋,這個仇你要了嗎?”
費雨橋怎麼回答的,他已經記不清,他只知道數天後他徘徊在梅苑門外時,遇上從外面回來的莫氏兄弟,其中一個跟他年紀相仿。長得很漂亮,眉目俊秀很像女孩子,問他:“你是誰?怎麼站在我家門外?”
費雨橋貼着圍牆站着,充滿敵意地打量那個漂亮得不可思議的男孩子。他在心裏問:“這個人是莫家的誰?”
另一個年紀稍長的應該是哥哥,也上前問他:“小弟弟,你是在找人嗎?你認識梅花的誰,要不要我帶你進去?”
費雨橋搖搖頭,撒腿就跑了。
“喂喂,你幹嗎跑啊?”他們衝他喊。費雨橋沒有回頭,拼命奔跑,彷彿後面有洪水猛獸追着他趕一樣。梅苑出來就是條長長的林蔭道,他跑得飛快,只聽到風聲在耳畔呼呼地吹,兩邊的行道樹也在疾速往後退,他一邊跑一邊流淚,“爸爸,媽媽,我一定會回來的,我要為你們討回一切,我要那家人為你們陪葬……”
“哎喲”一聲驚叫,費雨橋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在地。他定神一看,是他撞上人了。被他撞倒的是個小女孩,七八歲的樣子,手裏還拿着一把梨花,大概跌得太重,疼得大哭起來。
費雨橋緊張地上前拉她,“對不起,對不起……”
“我的梨花,你把我的梨花撞壞了!”那女孩嗚嗚地哭着,仰起臉,哭得淚水漣漣。
多麼好看的一張小臉啊……
費雨橋有一瞬間的失神,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小女孩的臉,粉白的皮膚紅撲撲的,一雙忽閃的大眼睛因為溢滿淚水而愈發的水汪汪,癟着小嘴哭泣的樣子讓人心生憐愛,費雨橋甚是詫異,這小女孩怎麼連哭起來的樣子都這麼美。“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將小女孩拉起來,捲起她的燈芯絨喇叭褲查看傷勢,發現她的膝蓋都破皮了,滲出鮮紅的血。他頓時有些慌,不知所措,“這,這怎麼辦……”
“嗚嗚嗚……”女孩因為疼痛更大聲地哭起來。
“妹妹你別哭,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
“不不,我要你陪我的梨花!”女孩指着地上散落的花瓣,抽抽搭搭,“我摘了一個下午,全壞了,都怪你,嗚嗚嗚……”原來她哭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摔折了的梨花。費雨橋撓着腦袋,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於是問她:“你在哪裏摘的,我去摘了賠給你好不好?”
女孩往林蔭道那邊一指,“就在那邊的山上。”費雨橋連忙説:“那你在這裏等我,我這就去給你摘。”“不,天快黑了,我一個人怕,嗚嗚嗚……”這小女孩真膽小。
“那……”費雨橋繼續繞着腦袋,只好説,“那我明天去摘了賠你吧,我現在送你回家,可以嗎?”
“我腳痛,走不了。”女孩指着破了皮的膝蓋哭得眼睛都紅了。
“那我揹你。”費雨橋説着就蹲到小女孩的跟前,“來!”
小女孩沒動,似乎在猶豫。
“快上來啊,再晚點天就黑了。”
“哦。”女孩大約也知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就順從地爬上了他的背。她很輕,費雨橋第一次背女孩子,心想女孩子怎麼會這麼輕……她還很香,芬芳的呼吸撲在他的脖頸,讓他感覺是那麼的温暖,他不由得想起了去世的媽媽,媽媽的身上也很香,雖然味道不一樣,可那淡香是他對媽媽最深情的記憶……
他忽然覺得很幸福,揹着那個陌生的小女孩,感覺到了奇異的幸福。好像他們認識很久了似的,絲毫不覺她陌生。雖然路上歇息了幾回,他也不覺得累,反而覺得路程太短,很快就到女孩往的巷子口了。女孩下了地,見他滿頭大汗連忙掏出手絹給他擦汗。她真是個善良的女孩,好像忘了是他把她撞倒在地的。“大哥哥,你明天真的會去給我摘梨花嗎?”因為路上費雨橋再次許諾了給她摘梨花,女孩要確認。
費雨橋説:“是的,明天你在這裏等我,我把梨花送給你,好不好?”
“好。”女孩眨巴着眼睛,點點頭。
當時天已經黑了,巷口的路燈照在女孩的臉上,讓她的緊張臉都在黑暗中煥發着奇異的光彩。她歪着頭,伸出小指頭,“那我們拉鈎吧。”
費雨橋笑了,躬下身子跟她拉了拉鈎。
“一言為定,明天放學的時候我在這裏等你。”
“嗯,一言為定。”
正説着話,巷子裏走出來一大媽,見到小女孩大聲驚呼:“四月,你上哪兒去了,你媽媽到處找你,都快急瘋了。”
女孩這才害怕起來,拔腿就往巷子裏跑。
費雨橋卻突然想起來什麼,衝着她的背影喊:“噯,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四月!”女孩聞聲轉過頭,大聲回答他,“顏四月!”
“四月……”
費雨橋反覆唸叨着這個名字,久久捨不得離去。
可是第二天,費雨橋就要坐飛機走了,中午的時候他就纏着德叔,要去梅苑後山摘梨花。德叔不肯,説怕趕不上飛機。他就拉着德叔的袖子哀求,講明緣由,説無論如何也要去摘了梨花賠給那女孩,不然他沒法安心走。德叔嘆了口氣,“也罷,做人要講信用,讓你現在就學學做人對你將來也是好的。”
於是德叔派人開了車送他去梅苑後山摘梨花,正是四月間,那山上的梨花雪一樣,堆砌在枝頭,迎風搖拽。費雨橋剛摘了兩枝,突然從林中走出來一個少年,大聲喝止他,“喂,你幹嗎摘這些梨花?”
費雨橋一眼就認出那人,正是頭天在梅苑門口遇到的漂亮少年。對方也認出了他,皺起眉頭,“怎麼又是你?”
“我,我……”費雨橋結結巴巴,沒有想到遇上這種狀況。
“男孩子也喜歡花的嗎?女孩子才喜歡花吧……”那少年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他,突然問,“送給女孩子的?”
費雨橋模稜兩可地點點頭。
“嘖嘖嘖……”少年直咋舌,“你還這麼小,就知道送女孩子花,長大了可怎麼得了,你送給誰啊?”
費雨橋瞪着他,不吭聲。
“你不説,我就不准你摘花,這後山可是我們家的。”那少年好像閒得很,斜靠着梨樹擺起了譜。他一身白衣,站在梨花條簌簌飛落的樹下,竟然有種恍然的夢幻感。費雨橋一看時間已經不早,他跟這位大少爺耗不起,只得老實交代,“她叫顏四月,我昨天把她摘的梨花弄壞了,我答應今天摘了賠她的。”
那少年保持着斜靠的姿勢沒有動……
“顏四月?”
“嗯。”
那少年哦了聲,眼底掠過奇異的光彩,馬上變得興奮起來,“是這樣啊,那行,你摘吧。”他指了指身後的梨樹,“想摘多少摘多少……”最後,他還幫着費雨橋摘,“你看夠不夠?”他將一大捧梨花塞到費雨橋手裏,“都給你,夠不夠?”
費雨橋顧不上詫異,捧着梨花就往山下跑。那少年在後面喊:“喂,你連謝謝都不説聲啊,臭小子!”
多年後,在舊金山的辦公室,費雨橋面對助手蒐集的一堆資料,一眼就認出了其中一張青年的照片,眉目清明,漂亮得有些不真實。
費雨橋指着照片問:“他是誰?”
“哦,他是莫敬池的養子莫雲河。”助手回答。
“原來他就是莫雲河,長得像演戲的。”費雨橋拿起照片仔細端詳,嘴角溢出笑,“這麼多年了,他竟然沒變多少。”
助手説:“可是他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幾年前梅苑遭了場大火,四個死者中就有他。”
那一刻,費雨橋的臉上變幻莫測,看不出是何種神情,他放下照片,彷彿是嘆息,只道:“可惜了……”的確可惜了,如果沒有生在這樣一個家庭,那人現在應該安然無恙吧,哪怕過着最平常的生活,但至少他能享受平常人的幸福,這樣的幸福其實也是他自己希冀的。
靜默片刻,他又拿起一張美麗少女的照片,頓時如閃電劈過腦海,他駭然問:“她是誰?她怎麼也是莫家的人?”
“她是莫敬池的私生女,雖然至今沒有被莫家承認,但也應該算莫家的人吧,她身上流着的可是莫家人的血。”
費雨橋端詳着照片,眼神飄忽,“她,叫什麼名字?”
“顏四月。”
費雨橋是多年來,一直記得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他拿着一大捧梨花等候在那個巷弄口的情景。當時天色已經很晚,德叔在路邊的車裏再三催促他,就差沒把他搬了上車了。而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被慢慢拉長,心裏一點點地開始絕望,她會不會來?她會來嗎?如果她不來,他還能見到她嗎?
“雨橋,快點上車,就快要趕不上飛機了!”德叔從車窗裏探出頭喊。
費雨橋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正準備放棄等待時,忽然,一個粉色的小身影蹦蹦跳跳地從馬路的盡頭走過來了。是她!
“哎呀,好漂亮的梨花!”女孩接過費雨橋手中的梨花驚喜地叫起來,她臉蛋紅撲撲的,笑得眉眼彎彎,可愛極了,“謝謝你,大哥哥,沒想到你真的會在這裏等我。今天我補課,放學晚了,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你,你今年幾歲?”費雨橋很唐突地問了句,一顆心怦怦亂跳。女孩脆生生地回答:“我八歲啦,讀小學三年級。”
費雨橋哦了聲:“那,那你以後會一直住在這裏嗎?”
這對他來説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不知道呀,我媽媽經常搬家的,不過暫時肯定是住在這裏。”女孩的臉映在梨花下,粉白粉白的,笑起來的樣子那麼純真無邪,“大哥哥,你住哪裏呀,你會經常來看我嗎?”
“我,我要走了,對不起。”費雨橋心裏難過得不行,艱難地朝街邊走。女孩露出詫異的表情,“大哥哥你要去哪裏,現在就走嗎?”
“我要去很遠的地方,很久以後才能回來。”
“雨橋,快點!”德叔又在喊了。
這時候他知道挨不下去了,眼眶通紅,“小妹妹,我要走了,你會記得我嗎?你一定要記得我,等你長大的時候,我再來看你……”
“好呀好呀,我等你!”女孩跳起來,胸前掛的鑰匙串也跟着跳,發出悦耳的金屬聲。“那再見了,小妹妹,再見了……”費雨橋邊説邊上車,上了車又探出頭,朝女孩揮手,“小妹妹,記住我説的話,再見!”
“大哥哥再見——”女孩也蹦跳着跟他揮手。
車子緩緩啓動了,然後加速,趕往機場。費雨橋看着女孩的身影慢慢變成一個粉色的點,直到最後消失不見,他終於抑制不住淚流滿面……而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恍然想起,他還沒有告訴她名字。她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如何記得他?
“多好看的小姑娘,你很喜歡她是吧?”德叔笑咪咪地搭住費雨橋的肩膀。
費雨橋哽咽着,難過得無以復加。
“好,好……”德叔連説了幾個“好”,當時他還不知道這女孩的身份,只是語重心長地説,“你心裏還懂得愛,還有美好的東西,這讓我很高興。本來就應該如此,這個世界再陰暗,人情再冷漠,始終還是有美好的東西存在的,雨橋,不管你心裏有多少恨,我希望你還是要學會去愛,只有愛,才可以讓你覺得温暖,懂嗎?”
這些話對當時還只有十幾歲的費雨橋來説,無疑太深了,他聽不明白,他只知道他很悲傷,非常的悲傷,“德叔,我還能見到她嗎?”
德叔呵呵一笑,“那要看你們有沒有緣分。”
“那怎麼才能知道我跟她有沒有緣分?”
“這我就不曉得嘍……”
於是費雨橋愈發地悲傷了,未來如此渺茫,他看不到也無法預知。這悲傷很多年後都縈繞在他心頭揮之不去,哪怕他後來站到了萬人景仰的光芒中央,呼風喚雨,殺伐決斷,踏平荊棘一路走到今天,坐擁億萬財富,可是每每夜深人靜時,想起那張純真的小臉和那年梅苑後山如雪如雲堆砌的梨花,他就抑制不住內心的隱痛……
在他的復仇計劃裏,本沒有她,可助手提供的資料裏,她竟然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她的身體裏流着仇人的血,為什麼會這樣?
德叔看透他的心思,當時就跟他説,你可以不必把她列在計劃內,據我所知那對母女並不被莫家承認,反而跟莫家是對立的,放過她是可以的。可是費雨橋恰恰把那女孩當做了回國後的第一個計劃目標,不是因為復仇,而是因為,因為多年的想住讓他對她心生執念。沒有人知道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日子裏,正是這份想念如初春的種子在他心底慢慢生長髮芽,開出了最芬芳的花朵,這是多麼美麗的事情!每每被現實打擊得支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就會被心底那朵芬芳的小花兒喚起人性最初的温暖,於是冰冷的血液開始慢慢回温,以至於他情不自禁地投入更多的想念去澆灌那芬芳的記憶。投入得越多越不甘心。他不甘心跟她的淵源只停留在隔空的想念,他要走近她,大聲告訴她:“我回來了!”
這真是悲哀至極,自成年後他憑藉高智商和不可一世的狠絕,輕易擁有了那麼多別人望塵莫及的東西,他那麼雄心勃勃,運籌帷幄,無數次瀕臨絕境又力挽狂瀾,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讓他遲疑,讓他放不下,仇恨練就了他的鐵石心腸,踩平對手時常常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可偏偏就是她,毫無理由地讓他變得猶豫,並且不顧一切地想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