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茫茫濃霧籠罩着梅苑。推開窗户,大團大團的霧被風裹進來,一股潮濕的寒氣讓莫雲澤不由打了個寒噤。他還穿着睡衣,面容憔悴。又是一夜未睡。在浴室裏,他面對鏡子看了很久,七年了,鏡子裏的那張臉還是讓他覺得如此陌生。肌膚其實是很光潔的,絲毫看不出手術的痕跡。只是膚色過於白淨,很多時候,莫雲澤覺得這張臉像死人。
事實上,這的確是一張死人的臉。
因為進行異體換臉,供體本身就是來源於死人,其原理就是揭下供體(死人)的臉皮,移植到他嚴重毀損的臉上。而為了尋找一張跟他年紀相仿且完美的臉,三叔莫敬添可謂花了大本錢。當時他們已經到了美國,將近一年時間裏,三叔派人從一具具冰冷的屍體中尋找,可以説找遍了大半個美國的醫學院和科研機構。但長期浸泡在福爾馬林液體中的屍體,原本紅色的血管和皮膚附帶的肌肉、脂肪都呈現出青白色,移植後膚色勢必是不自然的。最麻煩的是屍體還必須是東方人,這極大地增加了尋找供體的難度。
拋開供體不説,異體換臉手術本身風險難度相當高,首先,用他人的臉肯定會出現排異,更何況這張新裝上去的臉部還得暴露在空氣之中。因此天然的人體排異反應會讓換臉者術後一生面臨未知考驗,而最大的考驗是,精確到微米的血管和神經接合也許讓微笑變成奸笑,同時嚴格的手術時限也會讓一張人臉在異體復活之前可能遭遇徹底死亡的風險。
其次是倫理問題,因為換臉後,術後外貌將會融合兩個人的外貌,這對換臉者的心理也將是種不可預知的折磨。
但三叔的態度很堅決,必須換臉,不惜一切代價。
莫雲澤當時在加州一所風景優美的農場秘密療養,術前的種種準備事宜他並不知曉,那段時間他基本上是與世隔絕的,雖然每日可以通過看報或者看電視瞭解些時政要聞,但是三叔卻掐斷了他跟外界的一切聯絡,包括電話、網絡等,因此除了莫敬添和極少的幾個長輩,沒有人知道他的確切療養地。
三叔安排了專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其中僅醫護人員就有數十個,他的身邊日日夜夜都不離人的,名義上是照顧他,其實是怕他尋短見。雖然農場裏找不到任何鏡子,連窗户玻璃都貼上了特製的防反光的紙,但是他還有眼睛,有手,伸出手就可以摸到自己的臉上是何其的驚悚可怖。時時刻刻,他都想死。
終於,三叔找到了一張堪稱完美的臉。在法國找到的,死者是東方人,國籍不詳,生前是一名歌劇演員。據説那人是在排練時,被突然倒塌的佈景板砸到後腦的,送往醫院後被臨牀診斷為腦死亡,得到消息的莫敬添連夜將莫雲澤接到巴黎,確認莫雲澤的血型和白細胞跟死者匹配後,迅速安排了手術。
最緊張的時刻終於來臨,由於皮瓣耐缺血時間的極限僅為四個小時,因此死者的臉從剝離下來到縫合到莫雲澤的臉上,全系列過程必須要在四個小時內完成,否則手術就會宣告失敗,可謂是爭分奪秒,緊張至極。
整個手術是在二十倍的顯微鏡下操作的,因為新舊臉的縫合涉及豐富的皮下組織,包括血管、神經、表情肌、骨、軟骨和腮腺組織等,其精確度達到了微米,稍有一點點差池,就會直接影響到術後的臉部表情,所以不僅是參與手術的醫生,手術室外焦急等候的莫敬添也是極其緊張的。手術應該説是非常成功,只是在隨後的半年多時間裏,莫雲澤面對的是一張僵硬的面具臉,因為他要等待面部肌肉裏的神經慢慢恢復和再生。
而且他還要忍受巨大的疼痛,以及一系列的排斥反應,醫生當時説,急性排斥反應問題倒不大,用藥物就可以控制,關鍵是慢性排斥反應,藥物不能非常有效地控制,最嚴重可能會導致皮膚組織壞死和脱落。一旦發生嚴重的排斥反應,手術即宣告失敗。移植上去的新臉必須被剝離下來,而最後彌補的措施,只能是撕下病人自己身體上的皮膚,通過常規整形手術進行填補。莫敬添最擔心的就是這點。
好在莫雲澤終於挺過來了。
經過數年的恢復和靜養,他的臉部表情已跟正常人無異,但他將終身服用免疫抑制藥物,而這種藥物保護了異體組織受到排斥的同時,也降低了人體自身的免疫力,因此長期的免疫抑制狀態會帶來一系列的不良後果,包括感染,高血壓、糖尿病、脂代謝異常、血細胞減少等。也就是説,莫雲澤此生都將飽受身心及病痛的折磨。他每天都要吃很多種藥,從術後到現在的七年時間裏,他吃的藥無從計算。長期的服藥讓他的精神委靡,味覺退化,他現在每天的進食都很少,吃藥或者吃飯,都是為了活下去。
可是,沒有人知道,活着於他而言其實比死去更痛苦。
莫雲澤開車去公司的路上,天空飄起了細雨,風擋玻璃上開始聚積了越來越多的雨點,變得越來越朦朧。路上一如既往地塞車,到達仰擎大廈的時候雨下得大了,莫雲澤站在樓底下仰望四十八層的摩天大廈,只見大片大片的鉛雲正從天空掠過,悄悄聚攏,又無聲無息緩緩退散,更顯得那樓尖像一柄直入雲霄的長劍,氣勢恢弘。
莫雲澤心下有些欷歔,這份家業維持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幾代人的心血。在他執掌盛圖以前,莫氏主要以港口物流稱霸,如果不是那場大火讓莫家遭遇滅頂之災,莫家也不會退出上海商圈將資本轉向海外,四年前莫雲澤正式接管盛圖後,先將總部從舊金山遷至香港,把香港作為東山再起的首戰,並開始涉足金融、地產、酒店、通信多個行業,短短幾年,就在金融界確定了翹楚的地位,實在令業界對這個年輕的後輩刮目相看。
兩年前,莫雲澤逐步將資本轉向內地,上海自然是首選,莫家又回來了!雖然前陣子被境外財團惡意收購很是低迷了一陣,但盛圖畢竟是經歷了大風大浪的,很快就擺脱了陰霾,重整旗鼓。也因此向外界證明了盛圖的實力,盛圖不是那麼容易被打垮的。只是莫雲澤一個人支撐着這份家業,辛苦自不必説,壓力常常大到臨界,而莫家沒有幾個人體諒他。在莫家人看來,他是莫家養大的,這輩子做牛做馬也是理所當然。
上午有一週的例會,莫雲澤抵達公司的時候,剛好離會議時間僅差一分鐘。這是他一貫的風格,時間觀念是衡量一個人工作態度甚至是人品的首要標準,他不喜歡遲到,哪怕他是執掌盛圖的總裁。當然,他也不喜歡遲到的下屬,在他身邊工作的人都深知他的這個脾性,“死人都可以,就是不能遲到。”這是員工們私下開的玩笑。
莫雲澤沒有回辦公室,直接去會議室。
譚小姐在會議室外等他,替他打開雙門,輕聲問:“是要咖啡還是茶?”“咖啡吧。”莫雲澤步履沉穩地走進會議室。
會議一直開到臨近中午才散,主要是討論城東新近開發的一塊地的競標,參與競標的公司達二十餘家,競爭之激烈可以想象。盛圖的規劃是,將那塊地開發成商業廣場,集百貨和休閒娛樂於一體,以此正式進入上海的零售商圈。眾所周知,盛圖是以港口物流起家,現在仍然是主業,但是這幾年隨着大量外資的注入,物流業競爭達到了白熱化,如果死守着這塊蛋糕,早晚會被逼上絕路。這也是盛圖此次大投入參與競標的原因,負責這個項目的相關部門已經籌備數月,近期更是日夜加班,包括莫雲澤在內,每天都是忙到很晚才回家。
走廊的燈光有些刺眼,莫雲澤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只覺頭暈目眩,眼底亦透着青,顯然是長期睡眠不好所致。“莫總,您要多注意休息才是。”阿森在會議時就注意到老闆精神不濟,一直在強撐,不免提醒他。
“沒事,忙過這陣子就好了。”
兩人一起走進總裁辦公室,剛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坐下,秘書譚小姐馬上將咖啡端了過來。阿森開玩笑,“譚小姐真是太周到了。”
“你是沾光。”譚小姐淺笑盈盈,一點也不客氣。
“哇,用不着這麼直接吧?”
譚小姐回頭做了個鬼臉,“好好幹活。”説着輕輕帶上門。阿森跟莫雲澤隨便聊了幾句,忽然想起什麼,“對了,莫總,您要我打聽的事情我已經打聽到了。”
“什麼事?”莫雲澤每天事情扎堆,一時記不起來。
“就是芷園拍賣的事。”
“哦?有眉目了?”
“買主我已經打聽到了,是融臣的老闆費雨橋。”
“費雨橋?”莫雲澤眉心微蹙,努力在腦海中搜索這個人,並不記得跟此人有過什麼交道,但名字聽着有幾分熟。
“沒錯,就是他,人都已經搬進去了。”阿森提醒他,“您應該跟他打過交道的吧,可能您已經不記得了,去年的慈善拍賣會上,你們曾經一起競拍過一個青花瓷,後來是您拍下了,他還上前來跟您握手呢。”
莫雲澤凝神想了會兒,點點頭,“哦,想起來了,原來是他。”旋即吩咐阿森,“馬上給我約他,我要當面跟他談。”
阿森顯得有些遲疑,“我聽説他這人不大好打交道呢,除了生意往來,他甚少跟商業圈的人有來往,他的公司很低調,我特意去查了下他的公司,居然查不到什麼資料,只知道是經營奢侈品代理的,辦公地點就設在老城區的一棟百貨大樓內,連電梯都沒有……”
“哦?”莫雲澤不免表示疑惑,“那他怎麼買得起芷園?根據目前的房價行情,芷園的保守價不會低於兩千萬,還有那次慈善拍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拍了幅張大千的真跡,那也是兩三百萬吧……”
“對,我也覺得很奇怪,我查過,高爾夫俱樂部的白金卡客人中就有他的名字,一張年卡就價值數十萬,他在住進芷園之前一直住在錦江飯店的貴賓套房,每月的房費就達二十幾萬,而他一住就是半年多……”
莫雲澤微微眯起眼睛,頷首道:“那我還真要會會這個人了。”
“好的,我馬上去安排。”
春天的雨水總是特別多,每下一場春雨,校園裏的林蔭道就綠了幾分,光禿禿的枝丫上生出些許黃綠色的芽苞兒,沒幾天又慢慢地變成了草綠,芽苞兒也大了些,在濛濛煙雨中抖落無數晶瑩的水珠。四月每天都要往返於林蔭道,在宿舍、圖書館和教室間奔波。每次看到那些漸漸泛綠的枝丫,她就想起芷園的那棵菩提樹。
她剋制自己不去想。真實的生活擺在面前,她不能總是深陷在那樣的過去裏,因為怎麼想都於事無補。怎麼想,容也活不過來。她必須接受現實,雖然殘酷,但總比人不人鬼不鬼地折磨自己要強。可是,她管得住自己的心,卻管不住自己的腿,中午接到芳菲的電話,説晚上到她這兒來,她忙不迭上街給芳菲買喜歡吃的排骨年糕。這丫頭很挑剔,還就只吃鮮得來的,沒辦法,四月只好繞了一大圈去雲南路的鮮得來。一下巴士,站在那條路的街邊上,她的靈魂又開始出竅,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芷園的門外。
四月頗為詫異,因為院子裏的花木修整一新,樓上的窗户亦是開着的,二樓卧室的淺米色窗簾換成了藍色條紋窗簾,顯然已經住進了新的主人。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到那棵菩提樹上,也發了很多綠芽,在綿綿春雨中迎風擺動着枝丫,似乎在跟門外的四月打招呼。
四月頓覺眼中騰起一陣霧氣。
“四月?”身後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四月正沉浸在遐思中,陡然聽到這麼一聲輕喚,着實駭了一跳,她轉身一看,瞪大了眼睛,“費,費先生……”
“好意外啊,怎麼會在這裏見到你?”費雨橋剛從車上下來,顯然是看到四月才下車的,他驚喜萬分,“好些日子沒見到你了吧,我差點沒認出來,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四月回過神,笑了笑,“是不是像個鬼?”
“那也是個美麗的女鬼。”費雨橋接話很快,他一身淺色便裝,不像是應酬回來。他穿淺色的衣服顯得整個人柔和多了,不似往日那般冷硬得令人生畏,他笑着問,“你怎麼在這裏,今天沒課?”
四月搪塞,“我……我路過。覺得院子裏的花很好看,就多看了兩眼,春天來了呢……”費雨橋呵呵笑,“是啊,春天來了。”他指了指院子,“你喜歡就進去啊,站門口乾嗎?”
“我,我又不認識主人。”
“你怎麼不認識?主人就站你面前。”費雨橋看上去心情不錯,笑起來的樣子很無害,指了指院子,“我就住裏面。”
四月有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
“走,別站這兒淋雨,進去吧,傻丫頭!”這時候鏤花的鐵門已經打開,費雨橋説着就拉起四月往裏走。四月弱弱地掙脱他,“我,我還有事呢。”
“都到門口了不進去,不顯得我怠慢了你?今天是週末,你又沒課,急什麼,進去喝杯熱茶吧。”費雨橋頗自然地捏了捏四月的手,“冰冷的。”
費雨橋換了衣服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四月正站在客廳的落地窗邊看着院子裏的那棵菩提樹發呆。“看什麼呢,這麼入迷。”費雨橋端了杯熱茶給她,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哦,那棵樹啊,我正想找人砍了呢……”
四月驚得差點將茶杯掉地上,“為,為什麼?”
“我找人看了下風水,風水師説這宅子就那棵樹不對勁,説是陰氣太重,砍了比較好,以免擋了財路。”費雨橋這麼説着的時候,絲毫沒有注意到四月眼底的驚懼,自顧説,“我倒不是迷信,是覺得那樹擋了陽光,砍了會有更多陽光照進客廳,你覺得呢?”
“我,沒覺得擋了陽光啊,我覺得那樹很好看……”四月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儘管此刻她緊張得手中的杯子都在抖。
“好看?”費雨橋皺起眉頭重新打量那棵樹,“就是一棵樹而已,哪裏好看了?”
“可是菩提樹是很吉利的樹種哦,跟佛教有很深的淵源呢,傳説釋迦牟尼原是古印度的一個王子,他年輕時為擺脱生老病死輪迴之苦,解救受苦受難的眾生,毅然放棄舒適的王族生活,出家修行。一直修煉了很多年吧,有一次他在菩提樹下靜坐了七天七夜,終於獲得大徹大悟,終成佛陀。所以,後來佛教一直都視菩提樹為聖樹,你沒聽説過嗎?”
費雨橋微微有些發怔,瞅着四月上下打量,不由笑了起來,“四月,你小小年紀怎麼知道這麼多東西?不過是棵樹而已,你就這麼引經據典,你很怕我砍了它?”
這個男人太厲害,眼光像鈎子,想忽悠他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四月深吸一口氣,看着他説:“在我眼裏,這不僅僅是棵樹,而是某種象徵。”
“此話怎講?”
“我,我看過一部愛情小説,寫得很感人,講一個女孩子跟她的戀人在菩提樹下有個約定,如果誰先去世,誰就將對方的骨灰葬在樹下,而去了的人來世一定在那棵樹下等,這是他們間的約定。剛剛在門外看到這棵樹,我一下就想起了那個故事……”完全是胡謅的故事。四月説出來竟是那麼的情真意切。
“哦,原來如此。”費雨橋恍然大悟的樣子,笑得更無害了,“你們女孩子真是太感性了,在我看來就是一棵樹,你卻可以賦予這麼多深意。四月,看來我還非得留着這棵樹不可了。”
“為什麼這麼説?”
“我想你經常來做客啊。有了這棵樹,你會來的吧?”費雨橋湊近她,盯着她的眼睛。四月到底太單純,一聽説會留住這棵樹,馬上喜形於色,“好啊好啊,我會經常過來的,只是會不會打攪到你?”
“哪裏啊,我家的大門二十四小時為你敞開。”費雨橋樂呵呵地笑着,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四月的臉。心想:“丫頭,你太欲蓋彌彰了,這樹能讓你如此緊張,你會只是路過?”恰在此時,客廳的電話響了,“抱歉,我去接個電話。”費雨橋説着就去接電話,表情再自然不過。
“四月……”
一聲輕喚自雨中飄來。
四月一陣心悸,四顧張望,濛濛雨霧裏花草無言,並未見人。
她陡然就明白過來,她知道是誰在喚她,看着那棵在風雨中搖曳着枝丫的菩提樹,眼眶轟的一熱,淚水奪眶而出。
而客廳的沙發邊,費雨橋早已接完了電話。
他意味深長地望着四月偷偷拭淚的樣子,嘴角勾出一抹淡笑。“現編的故事都這麼動人,只有一種可能,你就是那故事裏的女主角。四月,我不會砍了那棵樹的,有了那棵樹,我還怕你不成為芷園的女主人?”
繼而,他又將目光投向那棵菩提樹。“我會讓你見證我跟四月的幸福的,我一定可以讓她幸福。她是我命裏的人,而你,只不過是她生命裏的過客。你不要怨我。”
晚上,四零九寢室鬧得不像樣子。每次芳菲過來,寢室都會鬧得翻天,加上有四月下午從鮮得來買的排骨年糕,大家吃得高興,鬧得也格外歡。芳菲説她昨天在學校門口找人算了一卦,算卦的説她會很快結婚,她樂壞了,十分憧憬未來的主婦生活。姚文夕戳了下她的前額説:“你這花痴,畢業了不好好找工作,就先想着嫁人了,一點出息都沒有。”
“我這人就這樣啊,我沒什麼遠大志向,女人幹好幹壞早晚都要嫁人的,既然如此早點嫁有什麼不好,免得我辛苦地在外面奔波。”
噗的一聲,姚文夕剛入口的年糕全噴了出來,指着芳菲,“你,你想男人想瘋了。”芳菲一點也不害臊,聳聳肩,“我做夢都想着自己結婚,哎呀呀,如果我真的在今年之內嫁出去了,回頭我給校門口那個羅瞎子封個大紅包。”
李夢堯説:“這麼早就結婚,你將來不後悔?”
“我就是不想操心嘛,結了婚什麼都讓老公來安排好了。”芳菲笑嘻嘻的樣子真像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四月正好在陽台上晾完衣服走進來,她放下面盆説:“你們就別指望她能有多大出息了,她就這德行,從小嬌生慣養,温室裏的花朵,她吃不了外面的苦的。”
四月再瞭解芳菲不過,雖然現在從家裏搬出來了,口口聲聲説要獨立,可是她從小就被程雪茹當瓷器一樣地保護着,沒有吃過苦,沒有遇見過真正的風浪,她根本就不具備獨立生活的能力。四月因此每個月都會從自己的生活費中省出些錢來,“支援”被程雪茹掐斷了經濟來源的芳菲,有好吃的總想着給她留點。從香港回來時,她自己一樣東西都沒買,給芳菲倒是買了一堆的禮物。天冷了,會打電話要芳菲多加衣服,每個週末,她都要坐上一兩個鐘頭的巴士去芳菲的學校,幫她洗衣服、曬被子。就連芳菲例假的日子她都記得清清楚楚,一定叮囑她不要吃冷飲,如果有空,她甚至會親自過去給她煮紅糖水,整個就是一小媽。姚文夕説這樣會把芳菲寵壞,四月不以為然,她就這一個妹妹,怎麼寵都心甘情願。
因為是週末,加之臨近畢業,芳菲的宿舍管理沒有從前那麼嚴格,芳菲乾脆賴在姐姐這裏不走了,跟四月擠一張牀睡。
可是這丫頭太好吃了,睡到半夜居然喊餓,明明晚上吃了那麼多排骨年糕的。沒辦法,四月只好起牀,帶着她去校門口的食街上吃烤肉串。夜已經很深了,估計快一點了,可是食街上人頭攢動,比白天熱鬧一百倍都不止,都是F大的學生,三三兩兩地圍坐着,吃吃喝喝,對酒當歌好不快活。F大旁邊的這條食街是出了名的小吃一條街,而最有名的就是烤肉串和雞翅。四月對燒烤一向不感冒,而且她怕辣,於是只能看着芳菲吃。芳菲辣得眼淚汪汪,還只喊不夠辣,四月皺起眉頭:“你不怕臉上長痘啊?”
“沒事沒事,長了再説。”芳菲辣得鼻尖都紅了,一邊吃烤肉一邊大口喝冰鎮的橙汁。這丫頭就是這樣,今朝有酒今朝醉,從來沒有為明天打算的習慣。
其實四月自己都沒認真想過明天怎麼打算。
姚文夕倒是早早就找好了工作,只等畢業就過去上班,是家大廣告公司,不僅業務水準在業內赫赫有名,薪資待遇也是出了名的高。姚文夕的專業課在系裏是頂拔尖的,設計的作品經常獲獎,這次又這麼順利地找了家大公司,着實讓大家羨慕不已。
李夢堯則準備考研,暫時沒有工作的打算,她是出了名的學習狂,聽説她還有出國深造的打算,將來肯定也是有一番作為的。
慘的是四月,因為要經濟獨立,一邊學習一邊還要勤工儉學,她的學習成績一直處於中游水平,所以她對找份好工作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現在的大學生找工作太難了,她去過幾次人才市場,用姚文夕的話形容,跟進屠宰場沒區別,一個文秘的職位往往有好幾百甚至上千的人遞簡歷,學校門口的文印店每到臨近畢業,生意就好得不得了,影印出來的簡歷那個精美,令人咋舌。可是簡歷印得再精美,其命中率往往就跟中彩票一樣,微乎其微。
現實的殘酷,讓四月根本不敢想未來。
“叮咚……”一陣動聽的絃樂,把四月從遐思中拉了回來。是短信提示音。她掏出手機一看,是莫雲澤發的,“四月,後山的梨花開了,明天我在山上等你。不見不散。”
這麼晚了,他還沒睡?四月給他回過去,“過兩天再去看可以嗎?”莫雲澤很快回過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説,就明天。”
“誰發的短信啊?”吃得滿嘴流油的芳菲湊過來。
四月收起手機,嘆口氣,“我哥哥。”
“哦,就是你説的那個莫雲澤,你的堂兄?他給你發短信幹什麼?”
“約我明天去看梨花。”
“啊啊啊,我也要去!姐,我也要去!”芳菲誇張的大嗓門引得路人紛紛側目,程雪茹的淑女教育看來一點效果都沒有,“早就聽説梅苑那邊的梨花很好看,我還一直沒去過呢,姐,帶我去吧,回頭我去宿舍拿上相機……”
四月猶豫了下,潛意識裏覺得有些不妥,但拗不過芳菲撒嬌發嗲,只好點頭,“行,去就去吧,不過你收斂點,別丟我的臉就是。”
莫雲澤有多失望,四月根本沒有想過。但他到底是很有風度的人,還是笑着對芳菲表示了歡迎,只是他的笑容在早春的風裏顯得有些蒼白。他瘦了些,看上去精神不大好,眼底佈滿血絲。不過因為他穿了淺色衣服的緣故,即便臉色是憔悴了些,但絲毫不減他儒雅斯文的風姿,只見他米色條紋襯衣外套了件白色針織背心,下面配着乳白色的休閒褲,操着手站在簌簌如飛雪的梨樹下,真真是翩然如玉!
芳菲突然就安靜了。一路上就她最吵的,她還帶來了一個同學,兩個人吵吵嚷嚷得讓四月直喊頭暈,可是在見到莫雲澤的剎那,芳菲突然就像靈魂出了竅,整個地靜默下來,有些羞澀地看着莫雲澤微笑。此後她一直保持着那樣的微笑,跟隨在莫雲澤和四月的身後走了很遠的一段路,直到同學拉她去拍照,她才戀戀不捨地到一邊去了。“姐,我待會兒就過來哦,你們別走遠了。”説這話時,她的目光分明是瞟着莫雲澤的。
看着兩個女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梨花深處,莫雲澤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他停下腳步,側過身子站到四月的跟前,“四月,我明明約的是你一個人。”
四月也早就察覺到了莫雲澤的不快,有些尷尬,“我,我妹妹週末過來了,她想過來看梨花,我就……”
“她想看下次什麼時候看都可以的。”莫雲澤冷着臉,黑澄靜明的眸子,涼涼的,直涼到人的心底去。
“她是我妹妹。”四月頓時也不快起來。
“我知道,我沒有不歡迎你妹妹的意思,可我今天約你來是……是有些事情想跟你説的……”
“什麼事情,現在也可以説啊。”
莫雲澤盯了她數秒,緩緩背轉身,陷入沉默。
他的雙肩有些微微發抖。
“到底什麼事?”四月也覺得自己帶妹妹過來有些唐突。
莫雲澤一聲長嘆,“唉,算了,不説了吧,我什麼都説不出來了,打了一晚上的腹稿,現在……”他彷彿不堪重負般,斜着身子倚靠在了梨樹下,無力地看着四月,“我不知道以後我還有沒有勇氣再説,但今天,我説不了了。”
他的樣子像是久病不愈,渾身沒有一點精神氣,那種無力透着絕望,讓四月的心底沒來由地牽起一陣隱痛。
四月不知道,莫雲澤今日約她是因為之前跟沈端端吵了一架。起因是沈端端從泰國回來得知莫雲澤帶四月到梅苑吃過飯,語氣很不客氣地質問他:“雲澤,你這是什麼意思,趁我不在的時候帶四月過來,你那麼忌諱我嗎?我又不是洪水猛獸,會吃了四月,你這個樣子,是不是防範得過了點?”
莫雲澤當時剛剛下班回來,面對沈端端咄咄逼人的質問,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端姐,你想多了。”
“是我想多了,還是你想多了?”沈端端雖然一直是個冷冷的女人,但對莫雲澤很少用這種語氣説話,顯然她對這件事是頗為介意的,“雲澤,你心裏想什麼我都明白,只是我必須提醒你,她是你妹妹,你們沒有可能的,一點點的可能都沒有,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免得將來痛苦,怪我沒有提醒你!”
莫雲澤像陡然嗆了口水,頓時也頗為不快,“不過是帶四月回來吃了頓飯,端姐,你反應太過激了吧。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未必事事要經過你們的報備。”
沈端端臉色沒有絲毫的緩和,“你明知道這不是一頓飯的問題。”
“那又怎樣?”莫雲澤火了,陡然提高了聲調,“別把我逼瘋了,我瘋了對你們沒有任何好處!我是欠莫家的,我認還,但我個人的私事你們無權干涉,我把四月當妹妹當什麼是我自己的事情!”
偌大的客廳有一瞬間的靜默。
沈端端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莫雲澤,那眼光像是在瞅着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嘴角分明還溢着冷冷的笑意,“雲澤,我想你到現在都沒搞明白,別説是你,就是你父親和你兩個叔叔,他們都沒有私事的説法,包括婚姻,他們身為你的父輩都做不了主,你覺得你能做主嗎?”
“什麼意思?難不成你們還給我來安排婚姻?”莫雲澤捏緊了拳頭。
沈端端説:“這正是我想跟你説的,你的年紀不小了,該成家了,你三叔這次特意交代我給你物色個好姑娘……”
莫雲澤只覺胸口氣血翻騰,有那麼一剎那,他很怕自己失控,他就要失控,忍得太辛苦,嘴唇顫動得愈發厲害了,“如果,我不答應呢?”
沈端端昂起高貴的下頜,“由不得你。”
“哥,你怎麼了,生病了嗎,你的氣色看上去很差。”四月全然不知莫雲澤所經歷的抗爭,只當他是身體不舒服。莫雲澤嘴角微微上揚,彷彿是想笑,卻終究沒有笑出來,“還好,暫時死不了,儘管我很想死。”四月一聽就急了,“到底什麼事,你……你説啊!怎麼會讓你想死呢?你還這麼年輕,有什麼事情想不開的!”
莫雲澤抬頭凝視着她,只是不語。
微風拂過,梨花自他頭頂簌簌飛落,他的頭上和肩上瞬時落滿了粉白的花瓣,風輕輕拂動着他的衣角,而他宛如一尊雕像,一動不動,彷彿這樣就可以一直站到地老天荒……除了耳畔的風聲,他再也聽不到其它的聲響,靜靜地立在那裏,就在滿天滿地的梨花影底,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似乎在她臉上探尋着什麼……
四月只覺神思變得縹緲起來,有那麼一剎那,她看到他眸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仿如隔世的璀璨,瞬間點亮了她記憶深處沉寂已久的黑暗。
他的眼睛,他站在梨樹下迎風而立的身姿,莫名跟記憶中那個久遠的梨花淡白的影像重疊,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突突的心跳,像是全身的血液頃刻間沸騰起來,腦子裏昏昏乎乎的,是時光倒流了,還是記憶錯亂了,她分辨不清。
她只是迷迷濛濛地看着他,似在低低呢喃:“雲河……”
只這麼婉轉一句,他眼中驟然明亮,向前一步,“四月,你説什麼?”四月打了個寒噤,倏地瞪大眼睛,陡然就清醒了。她慌亂地往後退了下,“沒,沒什麼。”她攏了攏藕色的毛衣外套,自知失態,掩飾道,“風有點大。”
他好像也鬆懈下來似的,方才還明亮的眸子慢慢灰下去,暗下去,又恢復了之前的黯淡無光。但他的語氣仍是慣有的温和,帶着一點點悵然的無奈,“四月,你做夢的嗎?我經常做夢,夢見的是你。這些年來,我總是想象着你長大後的樣子,想多了,就在夢裏見到你,雖然樣子始終模糊不清,但你一直在我的夢裏慢慢長大。而每次夢見你,好像總是在這後山上,梨花飛雪,我們都好奇地打量對方,有時候是你對我笑,有時候是我對你笑,但我們從來沒有説過話,就像現在這樣只是靜靜地看着對方……”
四月緩緩抬起頭,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目光,她不能答話,心跳紊亂,明明春寒料峭,偏偏背心沁出了微微的汗。
他,他説這些話什麼意思?
“四月,你比我夢見的樣子還好看,你真是很美。”他伸手替她拂去頭上的花瓣,不知是梨花的淡香,還是她身上的香氣,讓他覺得這一刻很不真實。他細細地打量她,只見她烏黑的頭髮披散着,襯得她的臉格外白皙通透,在陽光下顯出幾分温玉的質感來,烏沉沉的眸子忽閃間仿如神光離合,幾乎令人無法直視,他一時看得呆了……
“真希望這一刻永遠靜止。”他笑起來,又拂去她肩頭的落花,“四月,你相信緣分嗎?我相信,此時此刻更是深信不疑,很多事情我沒法即刻告訴你,但我想我們總還是有時間的,我會慢慢地,將我們之間的淵源一點點地説給你聽。四月,請給我時間,就在剛才我下定了決心,我不會繼續做沒有靈魂、沒有心的偶人,我既然活着,就應該努力去爭取。就為了你,我也不能輕言放棄。”説着他將她的一雙手抬起來合在掌心,“你要等我。”
而此時的四月反倒像個失了靈魂的偶人,她聽不懂他的話,卻莫名陷入一種迷戀,她忽然很迷戀這一刻的悸動。又或者,是迷戀眼前的這個人。跟他是她的哥哥無關。跟所有的人無關。頓時漫天漫地的梨花以傾灑之勢撲湧下來,天地間一片靜謐無聲,只有耳畔風聲輕微,而陽光透過灼灼花枝漏下來,映照着滿地的落花和疏影橫斜,一時間寒香浸骨,彷彿漫天漫地只剩了梨花。還有他們。
“姐,姐,你們在哪裏?”芳菲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一陣驚懼,四月猛地甩開他的手,臉都白了。她剛才在做什麼,她瘋了嗎?他們在做什麼……
而他對芳菲由遠而近的腳步聲置若罔聞,直視着她,“四月,你要等我。”
“我不明白你在説什麼,我們,我們是兄妹……”四月搖着頭,連連往後退,剎那有淚洶湧而瀉,她不是難過,而是憤怒,對自己不可饒恕的憤怒!怎麼可以這樣,她糊塗了嗎?他們這是……這是在幹什麼!
他並不急於解釋,目光閃爍,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你早晚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