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們曾經有過什麼,
此刻什麼都沒有了。
佛説,隨風而至,
隨風而逝。
杜長風下落不明。自舒曼失蹤後,他也失蹤了。就是在庭審當天失蹤的,確切地説,是走失的。因為他是個精神病人。但是有人看到在庭審那天,法院門口的榕樹下有個年輕人站着抽了很久的煙,相貌特徵及所穿衣服的描述跟杜長風十分相似,隨後負責法院門口保潔的環衞工人也證實了這一點,當時她還説了那個人幾句,叫他不要把煙頭丟地上。
而且,環衞工人還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説那個人手裏拎着個黑色的怪模怪樣的盒子,長形的,一頭大一頭小。韋明倫當即斷定,那是琴盒,裏面裝着的正是那把價值連城的“史特拉底瓦里”小提琴!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電視台、報紙連續幾天播發和刊載尋人啓事,派出所民警也在機場、車站、碼頭搜尋,均沒有消息。
而他走前留下的紙條就五個字:我不是瘋子。
“你覺得他會去哪裏?”歐陽昭在和葉冠語喝茶的時候,不由談到了杜長風的失蹤。
葉冠語道:“他不是瘋子。”
“不是瘋子?”
“他能拎着那把琴走,就證明他不是瘋子……”
葉冠語的猜測似乎有些根據,因為就在杜長風失蹤後,家人在他的房間搜出一紙盒的藥,舒隸認得那些藥,正是林希給杜長風開的能致人精神錯亂的違禁藥物。他竟然沒吃?那他……
“裝瘋。”葉冠語笑着答。
歐陽昭一時想不過來:“他為什麼裝瘋?”
葉冠語道:“他不裝瘋怎麼辦呢?不裝瘋,他就得指證林希殺人,説到底,他是個有感情的人啊,哪怕是自己背黑鍋也不願看兄弟受審。不像林希,為了洗脱罪名不惜向兄弟下手……”
“禽獸!”
“連禽獸都不如。”
葉冠語説着站起身,踱到沙發背後的落地窗前。茂業大廈的確佔據着離城最顯貴的黃金地段,5A智能化寫字樓,站在玻璃幕牆前,可以俯瞰車流如織的紫藤路和桃李街,這般高處望下去,萬丈紅塵,彷彿只是繁華一夢。真的是夢啊,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你現在心裏還有恨嗎?”歐陽昭問。
葉冠語望着遠處的暮雲山出神,眼裏有一抹不可捉摸的恍惚:“有恨。”
“為什麼?官司你已經贏了,雖然還沒有宣判,但林希死定了,就算這件案子定不了他死罪,他牽涉幾宗命案,又涉嫌研究和製造違禁藥物,也足夠讓他死好幾回的。”
葉冠語仰起臉,唇際浮出一縷冷笑:“是他自己挖的墳墓,跟我沒有關係。”
玻璃幕牆仿如一面鏡子,照出他消瘦的面容,即便如此,他仍然是那樣的光彩照人、意氣風發,走到哪裏都有大批的隨從人員和下屬簇擁着,不苟言笑,一派商界貴胄的架子。他知道這樣的生活很疲倦,但是沒得選擇,他的世界已經是這個樣子,哪怕脱下這身西服,他亦回不到過去。萬人中央,人來人往,他一定是最孤獨的那個。沒有什麼屬於他了,親情、友情、愛情,沒有一樣屬於他。他在心裏安慰自己,這樣也好,從此了無牽掛。
“那你還恨什麼?”歐陽昭不無憂慮地看着他。
已經黃昏了,斜陽一寸一寸地正從天邊墜下去,葉冠語一動不動,呆呆地瞧着那一分一分移過來的餘暉,遠處的暮雲山因為隔着墨河,看不真切,只有一抹淡灰色的影子映在天邊。又是一年深秋時,山上的葉子該紅了吧,很多年沒去山上看過紅葉了,他依稀記得那樹葉的清香,彷彿過往的青春,在陌生的熟悉中透出久遠的芬芳來。他其實很少回憶過去,不敢想,一想心就沉到黑不見底的深淵,掙扎着,浮不上來。他恨,他的確是恨的。
歐陽昭看着他的背影,只是搖頭:“該放下的就放下吧,雖然我不知道你恨什麼,但老讓自己這麼恨着,自己也不開心啊。”
他的身子有些輕微的戰慄,隱忍的悲傷翻湧而上,讓他再也無法佯裝堅強,只有他自己知道,看似冷酷決然的他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他囁嚅着嘴唇,聲音輕得像是夢囈,但歐陽昭還是聽清了。他説的是:“她不愛我……”
“我昨晚夢見回家了。”舒曼跟耿墨池説。
當時是在落日山莊的院子裏,舒曼躺在躺椅上曬太陽,膝上搭着毛毯,耿墨池坐在旁邊跟她講他在西雅圖的趣事。院子裏有株巨大的銀杏樹,落了一地金黃的小扇子,彷彿整個院子都鋪着金黃色的地毯,舒曼就在那一地金黃中央,和耿墨池説笑逗趣,看着日頭漸漸西沉。
沒錯,舒曼躲到了湖南,在耿墨池的安排下住在落日山莊。耿墨池年初做了心臟移植手術,一直在山莊靜養,女友白考兒誕下的麟兒,已經滿百日了,一週前剛送去湘北的父母家。因為耿墨池需要清靜,孩子整天哭鬧,考兒怕影響他休息就暫時回孃家住一陣,等他身體狀況穩定了再帶着孩子回來。
山莊裏有專門從長沙湘雅醫院請來的醫護人員,隨時觀察耿墨池的身體情況,耿墨池倒還好,手術後恢復得不錯。倒是舒曼狀況很不穩定,身體非常虛弱,耿墨池再三問她要不要去住院,她始終不答應,説不喜歡醫院裏的氣味,山莊地處長沙郊外,青山綠水很適合調養。
舒曼不敢告訴他實情。一個字兒都不敢透露,否則耿墨池肯定會通知她的家人,那她肚子裏的孩子就保不住了。已經七個多月了,胎兒越大,她心臟的負荷就越重,常覺呼吸困難,她真怕一口氣沒接上來,她就去了。不,不,無論如何要撐到孩子出生,那是她生命的延續,是她給他的一個最彌足珍貴的紀念!
她欠他那麼多,十幾年的深情,她沒什麼可以還,替他生下這個孩子吧,她心裏也會好受點。她不是不怕死,相反,她很怕很怕,每天早上醒來總要確認自己是否還活着,然後本能地摸摸肚子,看小傢伙是不是還在動。只要一會兒察覺不到動靜,她就會很緊張,問醫生孩子怎麼不動了,醫生笑着説,大人要睡覺,胎兒也要睡的,不可能一天到晚在肚子裏手舞足蹈。她這才稍稍放下心……
耿墨池像照顧妹妹一樣照顧她,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蒼白,似乎還是察覺到了什麼,問她:“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話別硬撐,自己的身體要緊,孩子嘛……”
“沒事,我感覺挺好的。”舒曼摸着自己的臉,笑道,“是不是覺得我的臉色很蒼白?那是因為我整天待在屋子裏沒有曬太陽的緣故吧,捂了幾個月,不白才怪。”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告訴Sam你在這裏呢?”
“我們之間有些誤會,一言難盡,説了你也不明白,但孩子是無辜的,我得把他生下來。”每每被問到這個問題,舒曼總是閃爍其詞。
耿墨池端着杯茉莉花茶坐在藤椅上,剛剃過須,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他看着舒曼,意味深長地説:“好好珍惜,男女相處,只要不是原則上的矛盾,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感情是經不起傷害的。”
舒曼“嗯”了聲,神情恍惚地看着耿墨池,男人剃過須後下巴仍會留着隱約的青根,一個晚上又會冒出胡楂。杜長風的胡楂就冒得格外快,每天早上醒來,他就在她耳根摩挲,他知道她最怕癢。她走了有多久,四個多月了吧,誰給他刮鬍須?老梁?還是瘋人院專門給病人刮臉的師傅?
“你怎麼了?”耿墨池發覺她神思不對。
而此時的天際佈滿光彩流離的晚霞,彷彿正月裏的煙火,無聲地漾開在半空裏,炫目得令人無法直視。暮色漸漸滲起黑,遠處有歸巢的鳥,唧的一聲,掠過被霞光染成暗紅的樹梢,扎進了樹林深處。
起風了,更多的金色葉子自頭頂散落。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想起來了,原來桃李街自家的後院裏,也有這樣一株蒼老繁茂的銀杏樹,樹幹要四個人才能勉強圍抱得起,夏天她最喜歡在樹下乘涼,一邊吃着阿姨冰的甜瓜一邊看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書皮都翻爛了,就覺得她應該就是白流蘇,那她的範柳原又在哪裏呢?少女時期的懵懵懂懂,現在想來,比童話裏的王子公主還幼稚。然後到了深秋,金燦燦的葉子緩緩飄落,她手上也許換了別的書,也許還是那本《傾城之戀》,看書的時候,總有小葉子飄落在書頁上,她總喜歡撿起那些小葉子,夾在書裏做成標本。那個時候,真是覺得什麼都是美好的,彷彿人生的疾苦永遠不會靠近自己,書裏的悲歡離合也跟自己沒關係。
昨夜,她夢見自己回了家,她又回到了那個情竇初開的年紀,杜長風過來找她,在爬滿藤蔓的牆外喚她,一聲一聲,輕輕的,好像生怕吵醒她。她不記得自己應沒有,她卧室的露台正好對着銀杏樹後的那堵牆,金色的小扇子嘩嘩的滿天飛,她幾乎沒看清,他矯捷的身影一躍,就翻過牆來了。
“曼,我來了。”他仰着臉,笑呵呵地跟她説。漫天的小扇子在他頭頂旋轉着飄落,他揹着個綠色軍用挎包,輕快地朝她走來。他的身影在恍惚的日光裏,彷彿一道青春最美好的剪影,深深刻在她的心上,她仍是不記得,她有沒有跟他説話,只痴了一樣地看着他,彷彿不曾見過他。
傍晚的風很涼,她的身子開始發冷,眼底也浮起霧氣。耿墨池過來扶她:“走,我們進屋去,天快黑了。”
她躺着沒動,彷彿被夢魘住了,連動個小指頭都不能。今生今世,她都見不到那樣的身影了,其實在她十六七歲的時候,從未正面撞見過他,她也從未見他翻過她家院子裏的圍牆。可是為何他突然出現在她十六七歲的夢境中,就像是羅密歐,站在朱麗葉的露台下,仰着臉深情地凝望着她,衝她微笑……夢境太真實,她可以清晰地看見他雪白的牙,還有碎金子般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像蝴蝶般輕盈地落在他的臉頰上,他的笑容在斑駁的日影裏那麼遙遠,她俯身想觸摸他的臉,卻怎麼也夠不着。
多麼悲傷,他曾經那麼近地徘徊在她的周圍,十多年如一日地遙望着她,到他終於出現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的人生卻已經走到黃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演着離別。只是沒有想到離別的方式會有這麼痛,現在一想到他,胸口就會覺得發緊,透不出氣來,怎麼會這麼痛!
自林然去世,她知道她的世界有一部分東西已經永遠死去,再也活不過來。而現在唯一活着的,是她對杜長風眷戀的心,還有對腹中新生命的希冀。他真的就像是一陣風,初見時是微風,那麼輕柔,以至於她沒有記住那張臉他就消失了;再見時是寒冬的風,他挾着風暴而來,毫無徵兆地將她席捲其中,到了此刻,他已然是呼嘯的狂風,掠過她生命的荒原,留給她的只是一個蒼涼哀絕的尾音。
她想抓住他,已經沒有可能了。可是終有一日,他會明白,她逃跑並非是她要放棄,不,她從未想過放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想用一生來回報他對她的愛。一生多麼漫長,而她的餘生僅剩一首奏鳴曲,她的生命即將由腹中的骨肉延續,而她的靈魂——正在動情地為他奏響那支《秋天奏鳴曲》,那是他寫的曲子啊,無論他身處何時何地,他都一定可以聽得到……
桐城。清水塘公館。
林希推門而入的時候,文婉清剛給孩子餵過奶,交給保姆抱樓上去睡了。“你來了。”文婉清淡淡地衝他笑,“剛給愛愛喂完奶,這孩子,好能吃,兩百毫升的牛奶喝個精光。”
婉清現在更美了,雖然身材不似做姑娘時那麼窈窕,但她臉上洋溢着母愛的光華讓她更顯風韻。
林希很久沒有過來了,一進門就給她一個擁抱:“婉清……”
婉清有些意外,因為她幾乎記不起,他最後一次擁抱她是在什麼時候。平常他過來,只是坐會兒就走,看看孩子,跟她説些閒話,從未有親密的舉止,連手都不曾碰過她一下。他抱了足有五分鐘,婉清也沒有推開他,怔怔地看着他背後的院子,滿庭茉莉,雖未有花,卻恍然有淡淡的花香襲來。最近氣候有些反常,非常温暖,茉莉的葉間竟然長出了零星的花蕾。
“茉莉要開了。”她依偎在他懷裏説。
“早該開了。”他回答。
晚飯是兩人一起吃的。長長的餐桌上擺着怒放的白玫瑰,頭頂的枝狀水晶吊燈將整個餐廳照得華麗無比,全進口的銀質刀叉和純白的英國骨瓷餐盤盡顯奢華,只是這樣的奢華因為整間屋子的空寂顯得有些沉悶。愛愛喝過奶就睡了,剛出生的孩子除了吃就是睡,最容易滿足。不像成人,即便是夢境也不踏實,因為摻雜了太多的慾望。
林希脱了西裝,親熱地坐在了婉清身邊,一直體貼地照顧着婉清,給她盛了滿滿一碗湯:“多喝點湯,補身體。”
婉清笑着,眼底卻不爭氣地浮出水汽:“你今天是怎麼了,讓我覺得……好不習慣……”
“對不起,過去對你太冷漠,所以你才不習慣。”林希一邊説着,一邊給她斟上紅酒,餐廳的燈光華麗過頭,不知怎麼有些泛黃,讓他看上去好似眉目清明,但眼底分明有什麼在閃光,“婉清,希望你別恨我。”他這麼説着,端着杯子的手有些發抖,“來,我們碰杯,哪怕只是一晚,你也別恨我,好嗎?”
婉清哽咽:“林希,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從來沒有。”
“……謝謝。”他一飲而盡。然後,他在黃澄澄的燈影裏,跟她説了很長的一段話,他説:“婉清,這世上恨我的人很多,親人、仇人,都恨着我。可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是否——恨我。對不起,明明可以給你一個安定温暖的家,最後卻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但我沒有辦法,我從小就被父親冷落,沒有愛,得不到愛。我拼命去爭取,其實並不是想得到林家的萬貫家財,我只是想要——愛!可是事與願違,我什麼也沒得到,他們不肯給,把我當做狼,將槍口對準了我。是,我是狼,沒有人性的狼,但卻是他們將我從羊變成狼的……我不會為自己開脱,我犯下那些罪的時候,其實已經預見了結果,所以我並不怕……我只是捨不得你和孩子,我的女兒愛愛。這真是個美麗的名字!婉清,謝謝你給了我這份今生最彌足珍貴的禮物,我的生命可以在愛愛的身上得以延續。拜託你,一定要給她很多很多的愛,將你的愛再加上我的愛,千倍百倍地給她,不要吝惜,全給她!不僅如此,你還要教她怎麼去愛別人,怎麼去回報別人的愛,讓她清清白白做人,做一個——善良的人!”
“林希——”一瞬間,婉清什麼都明白了,他是來跟她告別的!她隱約知道他犯了些什麼事,葉冠青的案子馬上就要宣判,還有另外幾樁案子也在查,她縱然是聾子,聽不到外面的風言風語,也可以想到他已時日無多,她只是不願去想。每次他來,她從不提案子的事,只是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跟他説笑聊天,跟他一起給女兒洗澡,逗女兒玩。他很愛孩子,每次抱着親了又親,彷彿抱着世間最珍貴的一切,他捨不得放手……
晚餐後,她在他懷裏抽泣,他摟着她,拍着她的肩背:“別哭了,我會好好的,別擔心。”
她哭得更傷心了。明知道他不可能會“好好”的。
“我給愛愛成立了一個基金會,是以你的名義成立的,以供她以後的教育之用,我希望我的女兒將來有出息。至於你,我在香港淺水灣置了一處房產,也給你辦妥了入境手續,你帶着愛愛到那裏生活吧,這個公館是葉冠語的,我以後來看你,不方便。”
説着這些話的時候,他一臉的平靜,彷彿他真的明天還會來一樣。婉清信以為真,仰着臉看他:“你真的會來看我們?”
他掐了把她的臉:“傻瓜,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説着又温柔地在她額頭一吻,附在她耳根呢喃,“婉清,在我心裏,你一直是我的妻子。”聲音明顯有些發顫,又補充一句,“永遠都是。”
她吻他!第一次主動吻他。他熱烈地回應,他的唇微涼,帶着清爽的氣息,她顧不上絞心斷腸般的痛楚,只想沉醉於此刻的唇齒交纏。她在心裏哀絕地想,為何偏要到這個時刻了彼此才道出心聲,如果可以,她寧可在這一剎那死去,也不願面對明天的離別。可是她沒有辦法,她胡亂地吻着他的唇、他的下巴,聲音發顫:“林希……我是真的愛你,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你,我以為你會明白,所以從不曾表白,我對不起你……”她艱難地開口,眼裏飽含着熱淚,只要一觸,就要滾落下來,“我一直以為我可以不在乎你愛不愛我,可是現在我知道我比在乎自己還在乎你的愛……可是林希,為什麼你到現在才讓我有機會説出來,我們沒有時間了,你騙不了我,我們沒時間了,為什麼會這樣啊,林希——”
林希緊緊地摟着文婉清,心跳在這一刻非常緩慢,非常沉重,一下一下,在胸腔內似有迴音。他將她從懷裏拉開,茫然地看着她,就像不認識她,甚至從不曾見過她。要不然這就是個夢,只要醒來,一切都安然無恙,他還可以是她的丈夫,他們一家三口相親相愛,再也不分開。可是沒有辦法再自欺欺人,陸華坤已經給他透了信,最遲在明天就會下逮捕令。他知道自己犯下的是什麼罪,死十回都不足惜,這樣的結局其實早就預料到,但真的面臨時,他才知道什麼是痛徹心扉。他這一生的悲劇從他出生時就已註定,那麼他還希冀着什麼?
只可憐了妻女,他再無法和她們相守,過去他不懂得去愛,現在他想給予她們愛,都無能為力了。此刻,他擁着婉清,臉上繃得發疼,眼中溢滿淚幾乎睜不開,窗外是沉沉的黑夜,而他陷在九重地獄裏,永世不得超生。
兩個人都在哭,汗淚交織地在牀上糾纏,林希每吻着她的肌膚,她就渾身戰慄,彷彿滿身都是傷口,他的吻只會讓她疼痛。她低聲飲泣着,身體的疼痛遠不及內心的疼痛……疼得讓人沒辦法呼吸,疼得讓人沒辦法思考,她箍住他的肩背,指甲摳進他的皮肉,彷彿那痛從五臟六腑裏透出來,她幾乎要抽搐……最後是怎麼結束的她全記不起來了,她嗚咽着把自己縮起來,蜷成一團縮在他懷裏,很冷,她冷得發抖,可是沒有辦法,除了哭她沒有別的辦法。“乖,我會來看你的。”林希輕拍着她裸露的背,親吻她的耳垂。他一直在哄她,在她脖頸間呼吸,她真實地感覺到他的存在,漸漸安心,最後終於昏昏睡去。
“婉清,對不起,我到現在才知道自己原來錯了。”
“我犧牲一切去追求的愛其實就在身邊,而我竟然視若無睹。”
“現在我唯一可以給你的是我的真心話,我其實一直——愛着你。”
“很可惜,已經來不及。”
……
他在她耳畔説了很多的話。那樣多的話,文婉清後來能記起來的竟然只有寥寥數語。清晨,她被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吵醒。矇矇矓矓睜開眼,林希背對着她睡在一邊。一動不動,似乎睡得正沉。婉清怕驚擾他,輕手輕腳地披起睡衣下樓去。
“誰呀?”婉清急急地穿過茉莉園去開大門。
吱呀一聲,門開了——
數名警察一字排開,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請問林希在這裏嗎?”為首的一個警察非常高大,站在嬌小的文婉清面前宛如天神,他見開門的是個女子,還算客氣地出示了證件,“我們是離城公安局的……”
婉清什麼也沒問,她知道時候到了,終於是到了,她裹緊睡衣戰慄着説:“他在樓上睡……你們在這等等,我去叫他……”
她差不多是逃回了屋,狂奔上樓。
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漏在園子裏,有些薄薄的霧籠罩在林間,公館牆上的爬山虎葉子已經黃了,而庭院中的茉莉葉子彷彿糅進了翡翠,綠得發亮,綠得要滲出水。非常奇怪,一夜之間那些碧綠的葉子間竟然綻開了零星的小白花,起風了,陣陣清淡清冽的芬芳瀰漫在園間,那些皎潔的小白花迎風搖曳,靜靜地傾吐芬芳。彷彿在憑弔着誰,一朵一朵地綻開,綻開……
“要不要上樓去?”
“就在這等吧,他還能跑了不成?”
“我們已經包圍了整座公館,他跑不了的。”
話音剛落,樓上屋內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林希——”
數小時後,中毒身亡的林希被推入醫院太平間。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徵,嘴唇烏紫,身體也已僵硬。下午屍檢報告就出來了,林希是服用劇毒藥物身亡的,死亡時間為凌晨。
當天晚上,下雨了,雨下得不大,沙沙地敲着窗子。一下雨,就覺得秋天的確是來了,涼意一點一點,滲到人的心裏去。
林家大宅空寂如墳墓。林仕延有吩咐,晚上所有房間的燈都得開着,客廳、餐廳、樓上卧室、書房,皆是通亮。連花園的雕花路燈都亮着,照得園子裏雨霧朦朧,滿地都是枯敗的落葉,只有滿庭茉莉依然青翠,非常奇怪的一天,早上那些零星開了的茉莉,還沒到晚上就凋零了。主要是氣候太反常,連日來的和煦陽光宛如小陽春,茉莉竟然開花了,可是下午突然降温,茉莉受不了凍,不過幾個時辰花朵就蔫了,再經雨水一淋,滿地都是凋零的花瓣。
林仕延坐在落地窗邊,膝蓋上搭着毛毯,一動不動,就那麼望着滿園茉莉,已經大半天了,誰叫他都沒反應。
客廳華麗的水晶吊燈將屋子裏照得亮如白晝,除了牆角的那座古董西洋自鳴鐘發出的咔嚓聲,還有窗外簌簌的雨聲,整間屋子裏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響。燈光照不到的暗影中,已經作古的林伯翰的畫像依然靜靜地懸掛在牆上,目光依舊威嚴,只是眉頭緊蹙,彷彿他也在為幾代榮華的沒落而傷感。
傍晚的時候,有警察上門來,將林希的死亡報告呈給林仕延,同時還有一份從林希身上搜出來的遺書,正是寫給林仕延的。
父親大人:
抱歉,我還這麼無恥地叫您“父親”,不過已經是最後一次了,看在多年的父子情分上,您就容我再這麼叫您一次吧。很遺憾,我比您先進棺材,我輸了,您是不是該慶幸?
為什麼走到這個地步?我常常在想這個問題。是您的冷酷,還是我的無情,抑或是我們都太自以為是,總認為自己是對的,然後就一路錯下去?但是我還是要向您懺悔,現在追究誰對誰錯都沒有意義了,因為我們都已經錯了,錯得離譜。知道我要向您懺悔什麼嗎?不是懺悔我研製違禁藥物,也不是懺悔我對Sam做了什麼,我做過很多荒唐的事,懺悔都懺悔不過來,但唯有一件事,是我至今都無法原諒自己的。跟大哥林然有關。
我知道我本不該在這個時候揭您的傷疤,但是如果我不説出來,這個秘密就要被我帶進墳墓了,我怕自己在墳墓中輾轉難眠,那樣的感覺太難受。今生我已經受夠了這樣的折磨,我想安安靜靜地入睡,就像初生的嬰兒,無牽無掛地入睡。那麼現在,請您睜大眼睛,看清我寫的每一個字——大哥是被我間接殺死的!別激動,請聽我先把話説完,説完您怎麼詛咒我都可以,反正我已經入了十八層地獄,永世都不求超生了。
還記得當年林然和舒秦鬧離婚的事嗎?林然當時鐵了心要離,舒秦使出渾身解數也挽回不了他們的婚姻,最後終於絕望。人一旦被逼急,什麼事情都會做得出來。我那時候不理解舒秦的瘋狂,但是現在,我理解了。那天舒秦來找我,問我什麼樣的藥可以一吃就死。我説是氰化鉀,劇毒,服藥就致命。她説可不可以給她一點。我當時嚇壞了,問她要這藥幹什麼,千萬別想不開。舒秦説,如果能想開她早就想開了,她就是想不開。我還是勸她,結果她説:“我想解脱,同時也幫你解決掉麻煩。”我問她是什麼意思,她説:“難道你不知道嗎?爸爸將會把所有的遺產都給林然繼承,他一分錢都不會留給你,誰讓你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呢?”
我當時很震驚,也很生氣,罵她胡説八道。她説她也是聽來的,至於從哪裏聽的,她沒有説。我當然不肯給她藥,她就一直糾纏我,因為她知道我在醫院,只有通過我她才能搞到氰化鉀。直到我出國深造前夕,父親大人您還記得嗎,您給我舉辦一個盛大的歡送Party,我很感動,結果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偷聽到了您和伯伯在書房裏的談話,於是我什麼都知道了,舒秦説的原來是真的!不久,舒秦又來找我,説她已經答應了跟林然離婚,她不想活了。這次我沒有勸她,只説我沒有那種藥,那天她剛好感冒了,她説就給她點感冒藥吧。我想了下,要她第二天再來。第二天她來了,我非常鎮定地給了她“感冒藥”,什麼也沒多説。她也什麼都沒問,拿着藥就走了。
一直到現在,我仍很難形容當時到底是出於什麼心態給她藥的。我知道那藥會要人的命,但到底是要誰的命,我並不敢深想。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安慰自己,我當初的本意是希望舒秦解脱,看她那麼痛苦地活着,死也許是種解脱。但我沒有想到她會把藥給林然吃……我是真的沒有想到嗎?不,不,我不是想不到,而是不去想而已。哥哥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正好我值班,我參與了搶救,看着他的身體漸漸變冷,而我無能為力,我從未如此恐懼和絕望過。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從羊變成狼的,父親大人,您一定想不到吧?我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我此刻就站在您面前,您手裏有一把槍,您一定想都不想就會射殺我。
可是我提醒您,在射殺我後,您最好再給自己補一槍。因為這都是您造的孽,如果不是您把我踩在腳下這麼多年,我也不會被逼到這一步。您那麼愛林然,那麼那麼地愛,那愛是我這輩子都希冀不到的,我如何能不恨?既然您那麼愛他,那我就奪去你的愛吧,我也要讓您嚐嚐失去至愛的滋味。因為從我四歲開始,我就失去了您的愛,在您眼裏我就是個跟您沒有血緣關係的野種,我有多痛,我就要將這痛百倍千倍地還給你!
哦,説到血緣,我又要告訴您另一個真相了。不知道您的心臟能不能承受,我真是很替您擔心。那個真相就附在信後面的鑑定報告上。您一定要挺住。
Bye,父親大人,我考慮了很久,最終還是選擇以林然死的方式向這個世界告別,我知道您不會難過,誰讓你一直覺得我是多餘的呢?我們好歹父子一場,我已經向您懺悔完了,接下來就輪到您懺悔了吧。不知道您的餘生還有多久,希望您長壽點,這樣可以懺悔得久點,為來生減輕點罪孽。我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是Sam,他的病情讓我很憂心,那天我去山莊其實是想去醫治他的,結果被舒曼拒絕。連舒曼都不信任我了,也難怪您嘲笑我。至於婉清和我的女兒愛愛,我想您看了後面的鑑定書後,您不會虧待她們的,我很放心。
就此一別,希望我們來生不要再遇見。
下地獄,也不要再遇見。
林希10月26日於深夜
附在遺書後面的是一份親子鑑定報告。被鑑定人正是林希和林仕延。鑑定的結果是:親子相似度為99.9998%。
換句話説,林希是林仕延的親生子!
原來,數月前林希抽取了自己的血液,又趁林仕延在仁愛醫院檢查身體時,指使護士提取了他的血液樣本,然後林希將這兩份血液樣本送到北京最權威的鑑定機構,秘密鑑定。
如果不是林希從林仕延口中證實林維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他也不會去查閲林維被刺身亡時的病歷資料,從而發現他和林維的血型完全不同。而母親劉燕的血型也和他不同,他到底是誰的兒子?於是他翻出他四歲治療胸膜炎時的病歷,赫然發現他的血型被鑑定錯誤,他本是O型,結果被鑑定成AB型,當時醫院還有一個做手術的小孩跟他同時驗的血,他和那個小孩的血型被實習醫生弄混了,結果導致那個小孩輸血後死亡,釀成了一起不小的醫療事故。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犯下這個低級錯誤的,可能是忙中出的錯。雖然事後做過調查,但不知為什麼沒有查出林希的血型也被鑑定錯誤,也許查出了,下面的人不敢上報吧,把院長的兒子血型弄錯了,誰也別想在醫院待下去。然而,就是這個低級得不能再低級的錯誤,讓林希的人生急轉直下,林仕延為此視他為眼中釘,不曾再正眼看過他。至於劉燕知不知道這個真相,已經無法追問,因為她已經在地下和林維團聚了。她縱然知道真相,大概也沒想到這出空前絕後的荒誕劇,會以如此荒誕的結局落幕,誰能想到呢?連上帝也想不到吧。
夜已經很深了,林仕延依然坐在落地窗邊紋絲不動。而他的腳邊,扔着的幾張紙正是林希的遺書和親子鑑定報告。
雨比傍晚時下得更大,四下裏只聽見一片“嘩嘩”的水聲。花園中一片疾雨飛泄,極為壯觀。那雨勢急促,隔了十數步遠便只見一團團水汽,氣派華麗的林家大院盡掩在迷濛的大雨中。
“林先生,夜深了,該歇息了。”管家老張走過來附在林仕延耳根説。林仕延的眼珠動了動,嘴唇囁嚅着,喉嚨裏發出幾個字節,渾濁沙啞:“……茉莉開了……他們都不在了……”
“茉莉明年還會開的,林先生。”
“死了,連根都死了……開不了了……”
“不會的,一到春天就會發芽,您就等着吧。”老張説着朝廚房喊,“四嬸,快過來,把林先生送進卧室歇息,這手都冰冷的。”
林仕延被老張推着走,輪椅轉了個彎,推向一樓的卧室。厚厚的地毯,人走在上面寂靜無聲。在經過壁爐時,林仕延叫老張停下來,他仰起臉看着牆上懸掛着的林伯翰的畫像,哆哆嗦嗦,順手操起茶几上的一個煙灰缸砸向畫像,噼裏啪啦一頓響,畫像掉下來,帶倒了壁爐上的花瓶,碎了一地。
那是林仕延最喜歡的青花瓷,價值連城。也不過瞬間,就碎了。
“林先生——”管家和四嬸按住激動異常的林仕延。林仕延彷彿陷入一種席捲一切的狂潮,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悲慟,捶着輪椅的扶手,一任淚水洶湧而泄:“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啊——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他嚎哭着,嘶啞渾濁的嗓音在空闊似殿堂的屋子裏迴盪,從未如此淒厲絕望,“燕,林然——林希,你們回來——回來——”
舒曼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葉冠語的私人直升機正在離城騰空而起。他並不是第一個得知舒曼下落的人,韋明倫是第一個接到耿墨池電話的,隨即轉告舒家,但是他們的速度顯然趕不上葉冠語,因為葉冠語的直升機比航空公司的航班早起飛兩個小時。舒家人登機的時候,他已經在長沙降落了。
耿墨池發現舒曼狀況急劇惡化時本來是打給杜長風的,結果不通。打給韋明倫後他才知道,杜長風已經失蹤數月,而且舒曼根本不是因為和杜長風鬧矛盾才去湖南找他的,她是逃跑,因為她不能生孩子。耿墨池嚇壞了,當晚就將半昏迷的舒曼送到長沙最好的醫院。
但是已經晚了,生不生下孩子,舒曼的心臟都已經瀕臨崩潰。醫生當機立斷,給舒曼做剖腹產手術。
葉冠語趕到醫院的時候,舒曼剛從手術室被推入重症監護室。孩子倒是平安生下來了,但因不足月,一生下來就被直接送進保温箱。據醫生説,生命體徵非常弱,能不能存活就看他的造化了。而舒曼已然進入彌留狀態,神志不清,呼吸微弱,耿墨池和女友白考兒守候在監護室外,焦急地等待舒家人的到來,至少應該讓她和家人見上最後一面啊。
耿墨池很自責,如果他早些送舒曼來醫院,情況或許有轉機。白考兒只能安慰他,説些寬慰的話,但仍不能讓耿墨池輕鬆起來,他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雙手捂臉,表情極為痛苦,哽咽道:“他們都那麼有才華……”
“他們”指的是舒曼和已經去世多年的林然。白考兒正勸着,走廊盡頭快步走來兩人,正是葉冠語和助理呂耀輝。葉冠語的到來讓耿墨池很詫異,他不認識葉冠語,上下打量他:“你是誰?”
“我們是舒曼的朋友。”呂總管説。
“她的家人怎麼沒來?”
“哦,那可能要晚點,我們比他們先到。”
耿墨池和白考兒對視一下,沒有再吭聲。
葉冠語因為走得匆忙,沒有穿西裝,淺灰色開司米毛衫外隨便套了件薄呢大衣,神色恓惶,眼眶通紅。
“她生了個兒子。”考兒説。
而他像是沒聽到,眼睛痴痴地望着重症監護室緊閉的門。他知道,離別的時刻到了。不,他不要這樣的結局,這不是他應該有的結局!十餘年的守望,一顆心碎了又裂,他究竟做錯了什麼,要承受這樣的痛,這樣的傷!
終於,主治醫生出來了,問誰是舒曼的家屬。耿墨池當即意識到情況不妙,臉色發白:“怎……怎麼了?”
醫生直搖頭:“她不行了,你們去見她最後一面吧。”
醫生的話還沒説完,葉冠語就第一個衝進監護室,撲到舒曼的牀沿,“曼,我來了,我來了……”
舒曼靜靜地躺在病牀上,見到葉冠語,她竟然笑了,靜靜的笑淌了一臉,在那樣蒼白羸弱的面孔上,彷彿暮色蒼茫中最後的那一抹霞光。顯然,她是歡喜見到他的。畢竟他是她生命中不可忽略的一個人,和杜長風一樣,曾經那麼近距離地徘徊在她身邊。到了這個時候,無論是親人還是仇人,愛她的人,還是她愛的人,每一張面孔她都那麼捨不得,真的真的捨不得……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唯願來生她還認得他們。而今生,她已經是這樣了。只能這樣了。
葉冠語完全失了常態,整個人顫顫巍巍,握着她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臉,一句話也説不上來。
“……你來了。”她倒先開口了,聲音輕得彷彿一縷微風。每吐出一個字都很艱難,要耗上很大的力氣。她的長髮凌亂地散陳於枕上,她的眼睛,再也沒有了靈動的流光,有的只是無底深淵一樣的絕望,還有不可言喻的痛楚,看着他時,只是深深的嘆息。
“小曼,你要撐住……”葉冠語半跪在牀沿,胸腔裏像是有柄最尖利的尖刀在那裏緩緩剜着,汩汩流出滾燙的血,他痛到要吸氣才能讓自己有力氣跟她説話,“就算你不在我身邊,也請讓我看到你……一定要讓我看到你……就像過去十幾年我那麼看着你一樣。曼,請你相信我!曾經,我以為是恨讓我活到現在,可是到今天我才明白,是愛讓我活下來的,是我對你的愛給了我生活的希望——曼,你明不明白啊……”
“我,我明白……”舒曼微微點頭,她的呼吸已經微不可聞,嘴角含着笑,一分一分地抽出手撫摸他的頭髮,“答應我,原諒他……”她極吃力地吐出每一個字,“好——嗎?”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伏在牀邊,任憑淚水淌進她的手心:“我早就原諒了他,曼,我們三個人都是這場悲劇的犧牲品,我沒有力氣再恨,恨到了盡頭,什麼都是枉然,我還是留不住你,曼,我如何才能……留住你……”
“我累了,好睏啊。”舒曼疲憊地閉上眼睛。
“不,不,你不能睡!小曼,你睜開眼睛,看着我——”葉冠語驚慌失措,起身坐到牀邊,輕輕搖着她的肩,“我跟你説話,你就聽我説話,好不好?別睡,夢裏太冷,你一個人走會害怕的。”
舒曼恍恍惚惚又睜開眼睛,她掙扎着大口喘着氣,嘴角劇烈地顫抖着,他急切地低下頭,她的聲音微弱而戰慄:“跟我説説你小時候的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樣那麼……那麼開心過……”
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利的尖刀,刺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為了不讓她睡過去他將她整個地扶着坐起,他握着她的肩膀,她的頭無力地微仰着,他看着她笑,他堅持讓自己笑着面對她:“好,我跟你講……我小時候,是個不太聽話的孩子,因為家裏窮,弟弟又小,我不能有太多不切實際的想法。可是,偏偏我愛幻想,每天都在幻想,幻想什麼時候我們家才可以搬出翠荷街,什麼時候我爸爸才不用去拉煤,什麼時候我媽媽才可以不去小作坊彈棉花,什麼時候弟弟才可以穿上新球鞋……
“我每天都在想啊想啊,如果沒有那些幻想,我可能會變得意志消沉,不,我不能消沉,我要好好地活着,為了自己的家人過上好日子我一定要爭氣,多學點知識,長大了才可以賺到更多的錢……我是個非常非常固執的人,認準了什麼,就會不顧一切。那個時候,我們家在巷子口擺夜攤,我每天晚上都要跟爸爸和媽媽出攤,幫他們做春捲、磨豆花,只有這樣我才能有錢去交學費。有時候週末不上課,我也幫着爸爸媽媽出攤,我記得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有兩個漂亮的小女孩到我們的攤上買春捲吃,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兩姐妹,大的非常漂亮,小的非常可愛,尤其是那個小點兒的女孩,八九歲的樣子,拿着一把零錢遞給我,跟我説‘哥哥,我要春捲,多放點葱’。她説話的聲音可好聽了,我一下就記住了她……
“後來那兩姐妹經常上翠荷街來買春捲,有時候是姐妹倆一起來,有時候是那個小點兒的女孩一個人來,而每次她們都是被轎車送來的,於是我就知道,她們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我非常自卑,每次那女孩來,我都低着頭不敢看她,覺得自己配不上看她,因為那張小臉兒彷彿是三月裏的桃花,粉粉的,我這輩子都只可遠望,我和她永無可能有交集……直到好幾年後,我家破人亡,我在窺視杜長風的時候,無意中發現杜長風每天都在跟蹤一個女孩子,我順着他的視線一下就認出了你……
“曼,在林然家院子裏我看到你的時候,我終於認定,你是我今生不能錯過的人。我失去那樣多,一無所有,我只剩了你。雖然你從未察覺到我的存在,可遠遠地看着你,我都覺得好幸福,因為這世上終於有一個可以讓我牽掛惦念的人,我是真的覺得幸福!愛一個人,是不能求回報的……愛,就是心甘情願地付出,我和杜長風都對你付出了十餘年的思念和等待,愛到最後,不用説回報,對方能好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就很滿足了。
“曼,你能瞭解我的這份感情嗎?你知道你的存在對於我,對於杜長風是多麼重要嗎?因為你,我和他對立這麼多年,現在因為你,我可以和他握手言和,只要他能給你幸福安寧的生活……
“曼,你相信這就是愛嗎?
“曼,你信嗎?”
彷彿暮春裏最後一點殘紅,舒曼竟然是在微笑着,拼盡了全部的力氣:“謝謝你……”她的身子有些輕微的抽搐,她還在用力,用盡全身的力氣跟他説,“來生,我們再……再……遇見……”然後一口氣接不上來,頭微微一垂,再無聲息。
“舒曼!”“妹妹——”
耿墨池和白考兒撲向牀邊。
“噓——”葉冠語對他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睡了,讓她睡吧,讓她好好地睡,別吵醒她……”
考兒捂着嘴,死死拽住耿墨池的衣襟,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耿墨池摟住考兒,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前,不讓她看舒曼。
葉冠語輕輕地將舒曼放回到牀上,為她拉好被子,將她的頭髮一縷一縷地整理好,手觸到她的臉,那麼冰涼。可是她的樣子真像睡着了似的,那麼純真,那麼甜美,彷彿進入一個鮮花盛開的夢鄉。那裏沒有傷痛,沒有怨恨,沒有離別,那是一個多麼美的世界!
“丫頭……”葉冠語俯身在她額頭輕輕一吻,滿眼都是洶湧的淚,可是他卻笑着跟她説,“乖,好好睡,來世我們再見。”
做完這一切,他深吸一口氣。
彷彿用了很大的力氣,他才讓自己轉身,門在哪兒,哦,門在那兒,他要出去。一步、兩步……他只覺腿發麻,那種麻帶着隱隱的刺痛,順着血管蔓延到心臟的時候,已經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機械地挪動着腳步,彷彿行進在無邊的沼澤地,他不知道哪一步就會陷落。
丫頭,我好痛。他在心裏跟她説。
從牀邊到門口,只有幾步距離,可他覺得是那麼遙遠,走也走不完,比天堂到人間的距離還遙遠。等他出得門來,已經出了一身的虛汗。靜候在門外的呂總管本來想説什麼,看到他的樣子,嘴唇動了動,終於什麼都沒説。
靜靜的走廊盡頭,隱約有逆光。他的手按在胸口上,因為那裏的一顆心跳得那樣急,那樣快,就像是什麼東西要迸發出來。明明是在寂靜的走廊,卻恍然置身於狂風呼嘯的山谷,而他是風中的一片枯葉,失去了所有的水分,那樣身不由己,那樣被席捲入呼嘯的旋渦。他在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可是四下裏那麼安靜,他的影子印在地板上,彷彿電影裏憂傷的長鏡頭,而他只是靜靜地佇立在那裏,痴了一樣站在那裏。
他迎着那逆光走過去,進了電梯,數字在一分一秒地減少,如同他絕望的心跳,葉冠語只覺自己正懸浮在一個黑洞洞的空間,沒有燈,也沒有人,他無法控制自己墜落,無窮無盡,一直墜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醫院大門的,路兩側都是高大的樹木,秋日晴好湛藍的天空下,陽光射下來,竟沒有一絲暖意。滿地都是枯黃的落葉,隨風打着旋兒。
葉冠語仰起臉孔,站在蕭瑟的秋色中不知道要去向哪裏,好像已經到黃昏了,舉目望去,四下裏的景色就像是一幅畫,將他整個人卡進去。他迎着那風,大衣的邊角被風高高撩起,而他動彈不得。
呂總管在他耳邊説着什麼,他什麼都聽不到。
也許是幻覺,也許是真的,他看到遠處有人朝他狂奔過來。高大的個頭襯在輝煌的落日背景下,身影如剪。葉冠語吃力地辨認着那人,似曾相識,又似陌生,只覺像一場夢。他真希望是一場夢,醒來什麼也不曾發生。
而對方顯然也認出他,漸漸放慢腳步。
葉冠語微微眯起眼睛,透過樹木可以看到一點淡淡的晚霞,很淺的緋紅色,隱隱透着紫色的天光。而那人已經走到葉冠語的跟前,他的眼睛,彷彿倒映着寒夜星光,浮着碎的影,那麼憂傷。大約是跑得太急,他的頭髮有些零亂,喘着氣,急切地問:“她,她怎麼樣了……”
葉冠語看着他那雙海一樣深邃的眼睛,很輕很輕地告訴他:“她睡了,睡得很香,你別去打攪她。”
説完這句話,葉冠語靜默數秒,拍了拍他的肩膀。落葉紛飛的長長林蔭道上,他們擦肩而過。
如果他們曾經有過什麼,此刻什麼都沒有了。佛説,隨風而至,隨風而逝。葉冠語在心裏想,來世,如果有來世,他們誰會先遇見她呢?今生繁花如夢,他們以傾城之勢成就了一段傳奇,此情未央,此意難忘,弦雖斷,曲猶揚,今生他們已原諒彼此,來世他們不會再針鋒相對了吧。
只是,此後寂寞的夜,誰來聆聽他孤獨的吟唱?
曾經徘徊夢裏的清香,今生也許都會縈繞不去,他無法忍受醒來後沉默的淒涼,他做不到一筆一筆地勾銷記憶,他真的真的害怕無期的守望,從今生到來世,日月星辰,千山萬水,該有多長……
全書完2008年11月18日凌晨定稿於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