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曼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一隻天鵝,揮舞着潔白的翅膀,在二院的上空飛翔盤旋。她流淚了,説不清為什麼會流淚,只覺眼前看到的一切彷彿就要離她遠去似的,她很悲傷,捨不得……醒來還在流淚,模糊的視線裏湊過來一張臉:“你醒了,小曼。”
但舒曼很虛弱,一直戴着氧氣罩,呼吸困難。時而清醒,時而昏迷。那天醒來,也分不清白天還是晚上,窗簾是拉着的,她親耳聽見葉冠語和醫生在外間會客室的對話,醫生説:“她活不過三年。”
“……她不是做了手術嗎?”
“手術能讓她的生命延續三年,已經是奇蹟了。”
“我必須要她活着!”
“沒有辦法,有的心臟病人做移植還有生存的機會,她的身體已沒有這個條件,尤其是她現在懷孕,情況更危險了。”
“你説什麼,她懷孕了?”
“這個……您還不知道嗎?她已經懷孕三個多月了,非常危險!她這種狀況怎麼能懷孕呢,那簡直是自殺,必須馬上做手術。”
“如果不做呢?”
“會死。”
……
兩天後舒曼失蹤了。因為葉冠語通知了她的家人,要給她安排手術。她不肯,怎麼都不肯,她跟葉冠語哭訴着説:“我橫豎只有三年活了,我怎麼可以為了讓自己多活三年,而殺死腹中的這個孩子?我做不到!任何一個母親都做不到!長風已經是這個樣子,我哥哥也成了殘疾人,太慘了啊,自從舒秦和林然去世,我們兩家人都陷在那樣的悲劇中沒法走出來,現在有了新生命,我怎麼忍心殺死他……”
當時舒曼的父母和妹妹剛剛走,勸了一個下午都沒用。葉冠語始終一語不發,他知道,他沒有決定權。
“舒曼,我從來不敢想你不在了會怎樣……”葉冠語側身坐在牀沿,低着頭,哽咽着搖頭,“我不能想象,沒法想象,舒曼,你不可以不在,哪怕你不屬於我,只要你活着……我能遠遠地看着你,也比失去你要好……”
此時的葉冠語已然沒有了商場上的決斷與冷酷,接二連三的打擊,哪怕再強大的一個人,也會被殘酷的現實打擊得身心俱碎。他那麼自信,無數次絕境逢生,力挽狂瀾,可是現在……他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跟命運抵抗,曾經以為自己運籌帷幄無所不能,現在才明白那都只是命運玩的花樣,命運設的賭局,誘惑他賭上全部,結果還沒到最後他就已經輸得精光。
這是一場沒有生還者的競技場。
對手是他血脈相連的親人,正拿着劍指着他,隨時準備一劍封喉。他不是殺不了,而是無法下手,因為那是他的親人,他的兄弟,他們身體內流着相同的血液,骨肉相殘,誰會是最後的贏家?
上午,呂總管電話通知他,劉燕已經停止呼吸,問他要不要出席葬禮。他啪的一聲掛斷電話,好半天都需要扶着牆才能站穩,當時是在醫院的走廊上,他很怕自己倒下去。又去了一個親人。不管他與她相不相認,那個女人終歸是他的親人,雖然他一點也不感激她將他帶到這世上。而現在——
那個連禽獸都不如的弟弟,竟然就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命運已經擺下了這盤棋,怎麼進退,都是一局死棋。
舒曼也已經知道他和林希的血緣關係,嘆息説:“你真可憐,有那樣一個弟弟……”説着就要坐起來,葉冠語連忙過去將她的枕頭墊高。經過幾天的保守治療,舒曼今天的病情有所好轉,已經撤掉了氧氣罩,可以自主呼吸了。
葉冠語扶住她瘦弱的肩膀,自己是千瘡百孔,仍給她活下去的勇氣:“小曼,無論如何你都要活下去,你不可以放棄,想想你的父母還有哥哥,如果你離去,你讓他們怎麼活下去。也許你有你的立場,可是相對於你腹中這個我們未曾謀面的生命,我們更希望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你——能活下來!”
舒曼一聽就哭了起來:“不,你不是母親,你不瞭解做母親的心,當年我失去林然的孩子,至今仍是我的心頭之痛,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個孩子生下來了,那麼林然的生命就會延續,一代代地延續。現在又要我失去自己的孩子,我做不到!我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我的孩子可以幫我延續,我身邊這些愛我的人,包括你,看着我的孩子……就會像看着我一樣……”
“不——”葉冠語大叫一聲,猛地將舒曼擁入懷裏,他已經失去一切,如何還能再失去她!“舒曼,你不是我,你也不瞭解我的心,我愛你不會比你的家人,比杜長風少一分一毫,十四年了啊,我望着你望了十四年,你理解我的這份感情嗎?不,你不理解——”他只覺有柄尖刀在他的心上橫七豎八地割裂,他什麼也看不到了,什麼也聽不到了,胸腔內發出沉悶的咆哮:
“我不會讓你離開的,小曼!哪怕讓我再望你十年二十年,直至一輩子,也比你消失在我眼前好啊,曼——這麼多年,哪怕你不知道我的存在,但即便是這樣,因為有你的存在,我也才覺得這世上好歹有份牽掛,不然我還能希冀着什麼!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曼——”
他抱着她,不承認自己在哭,可是分明有淚水浸濕她的衣衫。舒曼緩緩伸出手臂,給這個絕境中的可憐男人最後的温暖,她沒有什麼可以給予他的,只能是一個擁抱。他戰慄得厲害,彷彿她隨時都會化成煙消散似的,長這麼大,經歷了那樣多的苦難,他也從未如此恐懼過,從未如此絕望過。他已經這樣了,只能是這樣了,為什麼他還是沒有辦法留住她?
“我一定要讓你活下來,哪怕是拿我的命去換!”他這麼跟她説。
第二天,舒曼的狀況又好了很多,可以下牀走動了。一家人都來看她。母親做了她最愛吃的粥,一口口地喂她。可憐的母親,整個瘦了一圈,眼底佈滿血絲,長子被截肢,女兒又病重,而她竟然還可以堅強地為孩子煨粥。舒曼想,這就是母親啊。因沒有住在同一家醫院,她很掛念舒隸:“哥哥怎麼樣?”
舒伯蕭安慰她:“沒事,傷口癒合得很好,精神也不錯,再過半個多月就可以出院了。你趕緊好起來,去看看你哥。”
“嗯。”舒曼點點頭。又拉住妹妹的手説,“小睿,你要聽爸媽的話,別再讓他們操心了,趕緊成個家吧。”
舒睿可能這兩天哭得厲害,眼睛腫得像桃子,嘴上卻使勁笑:“姐,你放心,我已經有了男朋友,年底就結婚。”
“這就好,這就好……”舒曼也想笑,可是淚水奪眶而出的速度遠快過笑容綻開的速度,她撫摸着妹妹齊耳的短髮,想起小時候和舒秦爭着幫她梳頭的情景,那個時候她們多小啊,還有哥哥,總是很懂事地照顧她們。這才過了幾年,舒秦不在了,哥哥截肢了,她自己也……
但她不能表露得太明顯,儘管眼中淚水氾濫,笑容始終燦爛。她跟父親説:“下午我想去看看長風,爸,我想去看他。”
“可你的身體才剛有好轉,而且……”舒伯蕭馬上住嘴,不敢説出“手術”兩個字。
舒曼一臉輕鬆:“讓我去看看他吧,放下心,我也才好安心做手術。”
舒伯蕭和妻子相視一望,詫異而驚喜,忙不迭地點頭:“好,好,我親自送你去。”舒曼連忙擺手:“不了,讓小睿開車送我去吧,你和媽多看着點哥哥,嫂子一個人太累了。”
吃過午飯,舒睿開車送舒曼去二院。一路上舒曼都有説有笑,跟妹妹拉家常,問她的戀愛和生活。
每多看妹妹一眼,她都覺得是奢侈。因為她不敢想象最後一眼。
而且她特意要妹妹繞着離城轉了一圈再去二院,車子駛上櫻花大道時,她下了車,步行到鋼琴學校門口,隔着鐵門遠望林然的銅像。在她心裏,那從來就不是一尊銅像,那就是林然!學生們正在上課,此起彼伏的琴聲在綠樹葱蘢的校園中流淌,濃蔭滿地,空氣中瀰漫着清淡的花香。連陽光也似慵懶的,照耀着同樣慵懶但温和的“林然”,他的笑綻放在唇邊,永恆不變。就如他對她的愛,永恆不變。她亦是。
她在心裏跟他説:再見了,我很快就可以見到你,但不是在這裏。
這一次她沒有流淚。相反,她臉上洋溢着不可名狀的幸福,因為激動,原本蒼白的臉頰竟浮現出淡淡的紅暈。彷彿晚春殘紅落盡的桃花,盡情綻放着最後的嫵媚。舒睿怕她在太陽底下曬得太久中暑,將她拉上了車。本來她還想去看看哥哥,但是她沒有,怕情緒失控露出破綻。
韋明倫在山莊門口遠遠地迎出來,雖然依然是儀表堂堂,臉色卻很憔悴,可見他這些日子為杜長風操勞很多。
“達爾文,你瘦多了。”舒曼和他擁抱。
韋明倫聲音沙沙的,也擁抱她:“可把你等來了,想去看你,又走不開。”説着將她們姐妹倆迎進院子。
一切還是從前的樣子。天井邊的石榴和海棠早過了花期,在陽光的照耀下,葉子綠得像要滴出水。舒曼看着那些綠葉的脈絡,只覺心底翻湧着難捨的情緒,那些葉子凋零了,來年春天還可以再發芽,她連葉子都不如啊。韋明倫顯得心事重重,揹着手邊走邊跟舒曼説:“這兩天的情況好多了,沒有再發作,我就把他接回了山莊,西樓那裏……”後面的話他不知道怎麼説,頓了頓,“這裏條件好點,羅媽照顧得細緻些,我來看他也方便。”
“學校那邊……”
“我已經做了安排,不會影響教學。”
“那就好,我剛去了那邊,看上去挺好的。”舒曼由衷地感激着他,“多虧你,達爾文,不然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韋明倫沒有吭聲,仰起臉孔望着湛藍的天空,目光中有不可捉摸的恍惚,半晌他才説了句:“我只想他好。”
是的,都只想他好。
只要他好,在這麼多的不幸裏至少還能得到點慰藉。也許是知道舒曼今天要來,杜長風出人意料的安靜。非常的安靜。他見到舒曼,顯然還是有印象的,對她呵呵笑了笑。但他不認得舒睿。
舒曼打來水,牽他到院子裏,給他洗頭。她洗得很慢,洗得格外細心,一邊洗一邊跟他説話:“你要做爸爸了,傻瓜,以後我就不能幫你洗了哦,我要給寶寶洗。我現在每天都吃很多東西,我吃得多,寶寶才有得吃,我想讓他長得壯壯的,跟你一樣,長成一個山樣的男子漢……如果是個女兒,你希望她像誰呢?”説着她有些神思恍惚,嘆了口氣,“還是別像我吧,病痛纏身,還這麼不幸……”她揉着泡泡的手有些顫抖,手一晃,泡泡飛進了他的眼睛,杜長風嗯了幾聲,她趕緊拿過乾毛巾給他擦眼睛。
“你長得真好看,像明星。”舒曼蹲着,仰起臉伸手撫摸他的眉眼,他的鼻樑,他的嘴唇,“你是我見過的輪廓長得最好的男人,比林然還帥,你們都是我值得用生命去愛的人,長風,你聽到了嗎?”
杜長風頂着滿頭泡泡,安靜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臉上搜尋,那眼神無辜得彷彿待宰的羔羊。只是,他不會知道對他下手的人是他的兄弟。
她永遠不會讓他知道。
他的世界已經太不幸,她想給他保留最後一點温情。“長風——”她喚着他的名字,半弓着身子抱住了他,“你一定要好起來,快點好起來,你要做爸爸了啊,寶寶需要你,我相信你會是個好爸爸!”
而他彷彿有些聽懂他的話,也抱住她,嘴裏含糊不清地念着:“寶寶,寶寶……”
“是的,你有寶寶了!”她站起身,拉起他的手撫摸她的腹部,雖然仍是平坦的,但裏面正孕育着一個新生命啊,那是他們的果實。哪怕是捨棄性命,她也要保護好這個果實,任誰都不能奪了去!
洗完頭,她牽他去後山的竹林散步。正值盛夏,竹林裏非常陰涼,一路走上去都有颯颯的風。在那兩根刻着字的竹子面前,舒曼停住了腳步。多少年了,“丫頭”和“葉冠青”已經長成粗壯的老竹子,字跡也似生了鏽,不似當年那般清晰。杜長風顯然記得這兩根竹子,伸手撫摸着,若有所思,轉過頭又望向她,他眼神仍舊鋭利,看着她的時候,她就覺得他的眼神像是刀,似乎要將什麼刻在自己身上。
她亦看着他,唇含着笑。
“……丫頭。”他喃喃的,喉結裏發出兩個含糊不清的字節。她恍惚着點頭,走了一段路,身體有些虛弱,靠着旁邊的一根竹子歇息。他走上前幾步,突然將她攬在懷裏,貼着她的臉,摩挲着,吻着她的耳垂:“丫頭……”他呼吸的氣息全噴在她的耳畔,拂動她的鬢髮,她只覺有一種遙遠而親切的酥麻,從耳畔一直麻到頸上,麻到胸口。他的懷抱那樣暖,暖得令她覺得心裏發酸,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又一次支離破碎。
他呢喃地喚着她的名字,吻她,急切而熱烈,只覺來不及,就怕來不及,他在極度的恐懼中悱惻纏綿,彷彿是偷歡。這讓她疑惑,方才在山莊給他洗頭時他都不是這個樣子,他怎麼了,他,他……可是容不得她多想,他的唇如同火苗,似要將她焚為灰燼。彷彿已經與她分別一個世紀那麼久,他是如此思念她,渴望她……他的熱情瞬間湮沒了她,彷彿奔騰的河流,將她整個地托起,“我要你,曼,我要你……”他喘息着,有淚清晰地蹭在她臉上,她亦覺得唇齒間夾雜着淡淡的鹹,是他哭了,還是她哭了,她不能肯定。
但她真是哭了,箍着他,放聲地大哭起來,那哭聲如撕裂的帛,嘩啦一聲刺破寂寥的山谷:“長風……”一口氣沒接上來,她幾乎背過氣去,“我不能沒有你,也不能沒有孩子,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他漸漸鬆開她,猶猶豫豫地看着她,目光散落在她臉上,似乎在猜測她話裏的意思。“長風,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我們的寶寶需要你——”她抓着他的衣襟,她知道她和他共處的時間已經以秒在計算,從來不知道離別是如此鋒利的刀,殘忍地割捨着她對他的眷戀,一點點的,全部割捨掉。
“你怎麼了?”杜長風惶恐地拽起她不斷向下滑的身子,“曼,別哭,我不要你哭……”
舒曼一下被定住了,動彈不得。
他怎麼這麼清醒?
劉燕的葬禮非常冷清。
除了家族成員和一些走得較近的世交至親,就只有一些例行公事的政府官員到場弔唁,幾個多年的商界合作伙伴也出席了。林仕延倒是很坦然,橫豎已經沒落,他不指望誰會在雪中給他捎上虛情假意的問候。舒家只有秦香蘭攜女兒舒睿出席,舒伯蕭沒有露面,好不容易重修舊好的兩家關係,又因舒隸的突遭不測降至冰點。如果不是礙於亡人為大,香蘭和劉燕又私交幾十年,可能舒家一個人都不會出席。舒伯蕭一口咬定跟林希脱不了干係。因為就在舒隸出車禍的當天晚上,舒隸的辦公室被盜……
林仕延跟舒伯蕭在電話裏説:“你們收拾他吧,我老了,都癱了,我苟延殘喘留着最後一口氣,就是希望看到有人收拾他。”
“他不是我的兒子。”
“從來就不是。”
葉冠語差不多是最後一個到場弔唁的。想來他猶豫了很久。
當他眾星捧月般走進靈堂時,在場的人無不對其行注目禮,只見他一身筆挺的黑西裝,那麼多人走在一起,他一言不發,仍是氣勢逼人。待他在靈柩前停住腳步,他身邊的那些人也都畢恭畢敬陪他停下腳步,非凡的地位彰顯無疑。而他偏生得高大挺拔,不由讓人想到一個詞——“鶴立雞羣”。只是他的臉冷得像從雪山上鑿下來的冰,眼神凌厲如刀片,彷彿目光落在哪裏,哪裏就會劃下裂痕一樣。落在林仕延的臉上,林仕延只覺心中割裂般的疼,虛弱地看着他,沉默不語。落在林希的臉上呢?
“哥,節哀。”林希無辜地看着他。
葉冠語一震,他説什麼?他叫他“哥”?還叫他節哀?!
林希非常恭敬地深深一鞠躬,算是作為家屬答禮。
葉冠語的臉上形容不出什麼表情。他瞥了林希一眼,然後微微眯起眼睛,彷彿大理石地面反射的日光太刺目,有那麼一剎那,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林希抬起頭,倒坦坦蕩蕩地迎接他的目光,四目相對,一時間刀光劍影,看誰比誰沉得住氣。
林希太小瞧葉冠語了,葉冠語是什麼人,他伸出手向林希表示“慰問”,林希當然也不失風度地跟他握手。葉冠語握着林希的手,身體向前傾,附在林希耳畔低聲耳語道:“你要敢再叫一個‘哥’字,我會殺了你!”
眾目睽睽,林希居然面不改色,也附在葉冠語的耳畔低聲回道:“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
説罷還拍拍和葉冠語交握的手,大意是對他的安慰表示感謝。在外人看來,都以為是兩人在禮貌地寒暄。殊不知兩個人都不是善類,彼此都已朝對方拉開了弓,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讓葉冠語意外的是,文婉清也來到現場,挺着個大肚子,大約是要生了。文婉清顯然沒想到葉冠語也在場,當下嚇得臉都白了,本能地護住腹部。不過雖然葉冠語臉色不大好看,但文婉清來弔唁劉燕情理上是説得通的,畢竟婆媳一場。林希見狀連忙過去攙扶住文婉清,“説了叫你別來嘛,還真來了。”“沒事,我來送阿姨最後一程,也是應該的。”文婉清胖了很多,原來尖尖的下巴都圓了,大約是營養很好,臉上白裏透紅,很自然地顯出母性的美。
文婉清肚子太大,沒辦法鞠躬,只好對着劉燕的靈柩稍稍欠下身子,淚水説來就來,捂着嘴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文婉清一直覺得婆婆是個很不幸的女人,鬱鬱寡歡半生,死也死得這麼慘烈。林仕延顯然很感激文婉清來送劉燕,對她點點頭,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上,眼神極其複雜,説不出是什麼感覺。
“去裏間休息吧。”林仕延坐在輪椅上,示意文婉清去側門那邊的貴賓休息室,聲音不高不低,“你媽會很高興的,到底有了新生命。”
林希攙扶着文婉清去貴賓室。經過父親身邊時,完全是刻意,林希俯身在林仕延耳邊不痛不癢地説了句:“我不會讓他姓林的。”
林仕延還來不及反應,林希已經扶着文婉清走進了貴賓室的門,留給他一個冷漠的背影。林仕延氣得渾身發抖,如果不是癱瘓,他真會給林希兩巴掌。而這一切,都被不遠處的葉冠語看在眼裏。
“林老頭子估計也不遠了。”呂總管在旁邊低聲説。葉冠語長長地舒口氣,嘴角微抿,唇線清晰分明:“真是不幸。”
是的,很不幸。
當劉燕的骨灰下葬在林維的墓側時,林仕延泣不成聲。他坐着輪椅本不方便送葬,但他執意要送。天空陰霾沉沉,細雨斜風,墓地周圍樹木森森,一片肅殺之氣。老管家為林仕延撐着傘,勸他節哀,林仕延捂着臉只是擺頭:“我真後悔,如果早給她自由,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三個人,愛,或者不愛,糾結了三十多年。到頭來,誰也沒得到誰,愛情和親情孰輕孰重,又有誰能説得清?劉燕的墓碑上嵌着的是一張她二十來歲的照片,亦是她生前最喜歡的照片,短髮的她淺笑盈盈,隔了這麼久照片都有些泛黃,仍可窺見其眉目間逼人的風華。那個時候的她,正是美得驚心!而她身邊的那塊墓碑上嵌着林維的一張生活照,應是四十開外照的,眉眼深邃,一貫的嚴肅,刀片般薄薄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彷彿還在守着他心底的秘密。守了三十多年,該有多麼不易,他和她,終於是解脱了。他們可以解脱了,活着的人呢?
陰沉沉的天空滾過隆隆的雷聲,預示着將有更大的風雨到來。在通往墓地的一個岔路口,一輛黑色轎車掩隱在樹林中。葉冠語坐在車內靜靜地望着送葬的車隊依次駛離墓地,抽着煙,一言不發。
最近他一直很沉默,極少説話。真正是惜字如金。即便是開會,他也甚少發言,經理秘書們一個個誠惶誠恐,沒事亦不敢在他面前多説一個字。老闆一向嚴厲到近乎苛刻,尤其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那臉色陰沉得人見人怕。即便是接電話,葉冠語也只不過“嗯嗯”兩聲,一樣的帶着倦怠與不耐煩,似乎什麼事都引不起他的興趣了,他連敷衍都覺得很費力。
除了老友歐陽昭,呂總管大約是唯一一個可以跟葉冠語近距離説話的人,見他抽煙抽得愈發愁眉不展,甚是憂心:“都到這了,剛才怎麼不上去呢?”葉冠語別過臉,遠望山坡上的墓地,密密匝匝的墓碑在烏雲滾滾的天空下,尤顯得壓抑,他呼出一個大大的煙圈:“有什麼意思,爭來爭去,最後都進了墳墓。我一點也不感激他們把我帶到這世上……”
呂總管搖下車窗,讓車內的空氣流通,煙霧實在太重,他都忍不住咳嗽了,一邊咳一邊説:“冠語啊,我們來到這世上就是受苦來着,你也別太往心裏去,還有很多事等着你處理呢,你這個樣子下去會垮的。”
葉冠語答:“我已經垮了,舒曼音信全無,我做什麼都沒有意義了。即便贏了官司又如何,冠青仍是活不過來……”
“舒小姐那邊,我已經派人四處打聽尋找了,她的家人也在找,應該很快會有消息的。”
“只怕等到有消息,她的孩子都要生了。”
“估計她已經離開離城了。”呂總管嘆着氣搖頭,“如果她存心不讓我們找着,我們也沒有辦法。”
一聽到這話,葉冠語夾煙的手就微微顫抖起來:“那我怎麼辦?我已經失去了這麼多……我得不到她,連看着她都不行嗎?我前世究竟造了什麼孽,讓老天這麼追着我討……”煙灰抖落在他身上,他亦顧不上,突然就情緒失控,將頭抵在前排椅背上,“曼,如果早知道你要走,我一刻也不會離開你的,你這麼吝嗇,連個道別都不肯給我……”
呂總管見狀連忙拿掉他手裏的煙,扔出了窗外,只能勸他:“冠語,凡事皆有天意,這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説着示意司機開車,又説,“我們回去吧,歐陽律師還在等着我們呢,關於第二次庭審的事情,還需要跟你進一步商議對策,吳明倒是答應了出庭,可誰知道他到時候又會不會變卦。”
車子緩緩駛出樹林。葉冠語彷彿聽不到呂總管的話,仍自顧言説:“我該怎麼辦?她就這麼走了,我找不到她,怎麼辦——她會死的,只怕孩子還沒來到世上她就死了,不,不,呂叔,她不可以這樣……”
“咦,你看那是誰,不是杜長風嗎?”車子繞過一片竹林的時候,呂總管發現路邊上徘徊着的杜長風,他居然穿了件睡衣,趿着拖鞋,低着頭在路邊找來找去,像是丟了什麼東西。
“停車。”呂總管吩咐。
葉冠語別過臉,看着車窗外那個神態完全異於常人的假瘋子,暫時將注意力從舒曼的身上轉移了過來:“他在那裏做什麼?”
“不知道,像是在找東西吧。”呂總管張望着,突然嘆口氣,“唉,這小子也是個可憐人哪,聽説林希在他身上做了手腳,讓他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神志很不清醒,怕是成了真瘋子。”
“做手腳?什麼意思?”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聽到傳聞,林希好像給他吃了什麼藥,要不然怎麼會成這個樣子。聽説還砍人,不是關起來了嗎,怎麼又讓他跑出來了?”呂總管欷歔不已。
“下車。”葉冠語淡淡説了句。
穿過竹林就是卧虎山莊,杜長風顯然是從山莊跑出來的,見到葉冠語走向他,眯起眼睛,似乎在確定這個人自己是否認得。他應該跑出來有一會兒了,頭髮和衣服都淋濕了,鬍子拉碴的,一臉茫然,他問葉冠語:“你見過一個女孩子嗎?”他用手比畫着,表情認真,“十六七歲,扎着兩條小辮,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皮膚很白……”
呂總管愕然,他真是神經錯亂了,竟以為舒曼還只有十六七歲。可能他的記憶又回到了過去吧,他的精神已經整個地從現實世界遊離了。葉冠語也有些微微的驚異,但沒有顯露出來,反倒跟他套話:“是叫舒曼嗎?”
“對,對,就是她!”杜長風忙不迭地點頭,大步走到葉冠語跟前,興奮得眼睛發亮,“你認識她,是吧?那你趕緊告訴我,她去哪裏了,這麼多天不來看我,我問達爾文,他説舒曼不見了……”
“她是不見了。”葉冠語憂鬱地看着他。
“那你知道她去哪了嗎?”杜長風很着急的樣子,很深邃的一雙眼睛,彷彿暗夜下的大海一樣,這麼望着葉冠語,眸中竟似有星光閃爍。他是英俊的,即便落魄成這樣,連神志都不清醒,仍然散發着隱隱的光芒。
葉冠語一點脾氣都沒有,非常温和地跟他繼續聊,當他是個正常人:“她走的時候沒有跟你打招呼嗎?”
“沒有,沒有,她走的時候我正在睡覺,醒來她就不見了。她只跟我説,要我給她種根竹子……”
“種竹子?”
“是啊,她知道我給‘丫頭’和‘葉冠青’種了竹子,也要我給她種。”
葉冠語的眼睛又眯起來了:“葉冠青,丫頭?”
“哦,你沒見過那兩根竹子,我帶你去看——”杜長風説着反身往竹林裏走,走出幾步,見葉冠語沒動,連忙招手,“來啊,就在裏面,我帶你去看‘葉冠青’和‘丫頭’,不遠的,十分鐘就到了。”
葉冠語跟呂總管對視一下,跟隨他走了進去。
竹林裏濕漉漉的,不時有雨水滴答下來,但空氣格外清冽,竹香四溢。杜長風引着葉冠語和呂總管走在一條蜿蜒的小徑上,林中似有冷冷的薄霧,間或有清脆的鳥鳴。葉冠語還是頭一次走進這片竹林,不由得四處張望。呂總管卻很謹慎,四處張望,留意林中是否有異常動靜,可是除了颯颯的風聲,並不見生人出入。
“到了!就是這——”杜長風停在兩根格外粗壯的竹子前,那竹子上隱約刻着字,葉冠語湊近一看,果然是“丫頭”,而另一根竹子上刻着的正是弟弟葉冠青的名字!顯然刻了很久,字跡已經扭曲變形,很模糊。雖然只是一個名字,但那名字彷彿撞進他胸口,“什麼意思?”他只覺心底一陣刺痛。
“哦,你還不知道葉冠青是誰吧?”杜長風撫摸着竹幹,歪着頭想了想,“我也記不太清了,只知道這竹子底下埋着一隻天鵝,那隻天鵝是我養的,當時養了兩隻,一隻被我叫做‘葉冠青’,一隻被我叫做‘丫頭’,它們形影不離。我每天都看着它們在湖裏游來游去,‘葉冠青’特別好動,喜歡飛;‘丫頭’呢,就特別愛吃,成天在水草裏找小蟲子啊小魚吃,吃得多長得也壯,抱着可沉了……”杜長風説着突然打住了,愣愣地看着葉冠語,“你哭什麼,怎麼了?”
“沒,沒什麼,你接着講。”葉冠語雙手緊握成拳,身子戰慄,呂總管連忙扶住他,他卻擺擺手,“我沒事,讓他繼續説。”
又是一陣雷聲滾過,雨嘩嘩地落下來。
杜長風似乎沒察覺下雨了,繼續繪聲繪色地説道:“其實我養着它們是想讓它們生下小天鵝的,可是我沒照顧好它們,‘葉冠青’先病,不吃,也不飛,等我找來醫生給它看病時已經晚了,我抱了它一宿,早上天還沒亮它就不動了,我怎麼叫都叫不醒……不久‘丫頭’也生了病,那麼多人圍着它,給它治病,它還是沒能活下來,我記得很清楚,它嚥氣的時候,眼睛裏流出了淚水……”
“……‘丫頭’是誰?”葉冠語聲音發顫,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杜長風解釋道:“‘丫頭’就是舒曼啊,我剛認識她的時候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就只好叫她‘丫頭’,把‘丫頭’這個名字給了那隻雌天鵝。”
葉冠語哽咽:“……你埋了它們多少年?”
“讓我想想——”杜長風仰起頭,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有十幾年了吧,你看這竹子都老了,不過這竹子不是我種的,是我哥種的,它怕時間久了我找不到‘丫頭’和‘葉冠青’埋哪……可是舒曼為什麼要我給她種竹子呢,她活得好好的,種什麼竹子!哎呀,我真是擔心死她了……”
杜長風又着急起來,圍着竹子轉圈,直跺腳。他身上的睡衣已經濕透,卻渾然不覺似的,葉冠語知道,這個人的世界已經遠離現實,是一種逃避,抑或是一種迴歸。在杜長風的記憶裏,那段逝去的青春無疑最美,值得他用一生去回憶,於是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回到過去,彷彿倦了的鳥,終於找到了久別的巢。
葉冠語脱下西裝,披在杜長風的身上,吩咐呂總管:“送他回去。”
“那你……”
“我在這待會兒。”
“是。”呂總管的聲音也有些發澀,“那我打電話叫阿來撐傘過來。”説着掏出手機吩咐司機阿來趕緊送傘來,然後又和顏悦色地拉過杜長風,“小杜,我送你回家吧,説不定舒曼已經回來了呢。”
“她回來了?”杜長風明亮的眸子望着呂總管,雖然他臉上鬍子拉碴的,但表情純真,像個迷路的大男孩。那樣善良無助的目光,任誰都無法硬起心腸,呂總管於是也真像哄孩子似地哄杜長風:
“可能哦,她或許只是出去玩了幾天,你快回去看看吧。”
杜長風猶猶豫豫的,最後終於還是點了頭。
目送呂總管攙扶着杜長風消失在小徑深處,葉冠語終於失控,抱着“葉冠青”的竹子,將臉貼着冰涼的竹竿,“冠青……我們原諒他吧,我恨不下去了,怎麼辦,你説我怎麼辦……”他瑟瑟地發抖,淚水流了一臉,但仍壓抑着哭聲,一字一句地吐出,彷彿尖刀剜着心。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如颯颯的風聲,近在耳畔,卻那麼遙遠:“我原以為我報仇可以奪回我們失去的東西,可是到頭來我失去得更多,連舒曼都不見了,冠青,你説我還有沒有力氣恨——我如何還能再恨——”
雨越下越大,葉冠語的襯衣已經濕透了,他反倒覺得舒暢,只願這雨下得更大些,洗去他滿身的污濁和倦怠。他靠着兩根竹子坐在地上,仰起臉,閉上眼睛,深重的倦意讓他動彈不得,縱然三十餘年來屹立不倒,這一刻他已經潰敗如泥,心口的疼痛越來越強烈,思維漸漸模糊,整個世界在眼前分崩離析,一切都漸漸遠去。他只能聽到林中的風聲雨聲,彷彿挾着雷霆萬鈞,向自己席捲而來,將自己吞噬其中。
當呂總管將他從地上攙扶起來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像是從水裏撈起來似的,阿來為他撐着傘,兩人合力要帶他離開,他仍是捨不得,痴痴地看着那兩根竹子,顫抖着跟呂總管説:“呂叔,我原諒他了,我、我原諒他了。”
呂總管“嗯嗯”着點頭,拉他走。
他站着不動,全身都在發抖:“但我不會原諒林希!”他咬牙切齒,説得極慢,可是一字一句,極是清晰,“你給我聽好,哪怕是把吳明的屍體給我抬上法庭,我也要他血債血償,他造的孽太多了,連他的兄弟都不放過,我斷不會放過他!我不收他,天也要收他——”
雨下小些的時候,杜長風站在窗前看雨。老梁剛給他換了乾淨的睡袍,幫他吹了頭髮,颳了鬍子,人頓時精神了很多。
韋明倫剛好趕過來,接到老梁電話,説杜長風走失,他急壞了。還好,有好心人把杜長風送回來了,韋明倫看到他安然無恙,這才放下心。韋明倫問老梁:“誰送他回來的?”
“不認識,不過蠻和氣的,一看就是體面人。”老梁一邊説一邊端着洗臉水出去了。
杜長風還站在卧室的窗前,像棵迎着風的樹。
“看什麼呢,Sam。”韋明倫走過去,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杜長風一動不動,眼神很空,彷彿靈魂已經出竅,剩下的只是一具軀殼。窗口正對着後山的竹林,雨後的竹林像是一片波動的綠,連綿起伏着,盯得久了很容易出現幻覺,彷彿李慕白和玉嬌龍正凌空飛過,站在竹林之巔舉着劍隨風而舞……
“曼,我想飛。”他很輕很輕地説出她的名字。無論是清醒,還是渾渾噩噩,每次他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都輕得彷彿不想讓這世上任何人聽見。那是他今生今世唯一的瑰寶,他曾經擁有過的最好的東西。
韋明倫按緊他的肩頭:“她一定會回來的,你不要太憂心,也不要到處亂跑,否則她回來了上哪找你?”
現在所有人跟他説話都是這種語氣,像哄一個孩子。這陣子不斷有醫生來給他做檢查,醫生説,他痊癒的幾率非常非常渺茫。
然而,他此時的神志彷彿有些清醒:“不要再叫人來給我看病,我沒有病,我不是瘋子,從來就不是。這地獄一般的生活,我接受是詛咒,不接受也是詛咒,就算我犯了錯,我已經被詛咒了十幾年,為什麼還要這樣待我?那些人呢,他們更應該被詛咒,他們才是瘋子,一羣瘋子……”
一個月後。
第二次庭審在幾次改期後,終於開庭。出人意料,葉冠語出席了庭審。勝負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必須出席,哪怕杜長風再次被鑑定為精神病人,哪怕唯一的證人吳明因為經濟問題突然上吊自殺,哪怕……他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當年那致命的一刀是林希捅的,他也必須要出席。
聞知吳明自殺的消息時,葉冠語當時正在穿衣鏡前扣襯衣的扣子,他也就是頓了下,又繼續扣扣子,然後系領帶,仰着脖子跟呂總管説:“如果林希讓這個冤死鬼如常出庭作證,那他就不是林希了。”
顯然,他早料到吳明會遭不測。
“那我們怎麼辦,現在一個證人都沒了。”呂總管誠惶誠恐。
葉冠語嘴角勾起笑:“天會收他的。”
法庭上,兩邊的律師都是鼎鼎大名,歐陽昭沉穩有氣勢,被告律師陸華坤咄咄逼人,雙方好一番唇槍舌劍,場面扣人心絃。被告律師一口咬定杜長風是個精神病人,當年因病發失控捅死葉冠青,雖説後來痊癒了,但時隔多年又再次病發,第三次司法鑑定的結果也出來了,足以證明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精神病人。精神病人殺了人,憑什麼要一個正常人承擔刑事責任,被告林希完全是清白的。再説到目擊證人蹊蹺自殺的事,陸華坤根本不屑一顧:“吳明自殺跟本案沒有任何關聯,他是因為涉嫌挪用公款被有關部門調查,畏罪自殺的,他未能出庭作證,我們也很遺憾。”
説完還真是一臉遺憾的樣子。
林希端坐在被告席上,不時對葉冠語報以微笑,極有風度。葉冠語當然也不能失了風度,回報對方以微笑。
看誰笑到最後!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激烈辯駁,庭審終於接近尾聲,歐陽昭雖然已盡全力,但因證據不足明顯處在了下風,陸華坤説來説去就一句話:“誰能證明是我的當事人捅死了葉冠青?沒人證明,那他就是無辜的……”要麼就是:“請原告方拿出證據來,人證物證均可,口説無憑。”
“我能證明——”最後關頭,審判庭的大門“哐當”一聲被推開了,眾人尋聲望去,只見舒隸坐着輪椅被家人推進來,他目光如炬,大聲對法官説,“我是原告的目擊證人,對不起,我來晚了。”
現場一片譁然。
被告律師像是捱了一記悶棍,半晌沒有反應過來。林希的臉色慘白,怔怔地看着舒隸被推上證人席。千算萬算,居然把他給算漏了!當年參與鬥毆的,他不也是其中一個嗎?!
舒隸狠狠瞪着林希,目光彷彿能燃成火,轉過臉對庭審法官説:“我不僅能證明當年是林希捅了葉冠青胸口一刀,還能證明是他——”舒隸指着林希,“讓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是因為掌握了他謀害杜長風的重要證據,被他製造車禍差點送命的。而他收買的那個肇事司機就在今天早上投案自首,有關此次車禍以及他涉嫌給杜長風服用違禁藥物,導致杜長風神經錯亂的事情,公安機關已經介入調查,現在,我只證明他——”舒隸再次指着林希,彷彿一柄劍,直指他的死穴,“是他,就是他!十八年前親手捅死了葉冠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