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帶着血腥的殺戮席捲而來。
漫天烏雲,不見天日,
一切腐朽的黑暗的已為人知的和不為人知的
全都被連根拔起,
掀開來,轟然倒地。
幾乎是一夜之間,振亞集團的二公子被檢察院調查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一時間流言四起,説什麼的都有,甚至有傳二公子涉嫌經濟犯罪,結果當天振亞(林氏)的股指就跌停。振亞大廈門前從早到晚聚集了大批記者,振亞首席發言人出面闢謠,稱杜長風只是去配合調查,涉嫌經濟案件的事純屬子虛烏有。
林仕延連續幾天都沒上班,這是他接管振亞集團三十多年以來少有的。振亞律師團的諸多元老齊聚紫藤路林宅,還有家族成員,紛紛商議對策,杜長風被檢察院請去做精神病司法鑑定的事情看來已經包不住了。林仕延沒有任何表態,他一直沉默。他早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來了就來了,他還能怎麼樣,自己種下的惡果只能是自己嘗。
鍾桐是首席律師,問林仕延:“董事長,您看這……事情已經這樣了,您打算怎麼辦?”
林仕延坐在沙發上,背後是落地窗,窗外庭院中樹木葱蘢,陽光照在院子裏,連樹葉都閃閃發亮。茉莉花也開了,微風過處,花香襲人。可是這一切好像都跟林仕延無關,往年茉莉花開,他是最喜歡的,每天都在院子裏流連,迷戀那淡淡的花香。而今年,他視若無睹,就如此刻,他半邊臉掩隱在暗影中,半邊臉沐浴在陽光下,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淡淡地説了句:“你們都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林仕延的一個堂叔發話了:“仕延,你可要想清楚,如果讓原告翻案,我們林家可就完了,幾代人的清譽會在你手裏毀於一旦,希望你三思而後行。”
鍾桐説:“這次很難説啊,葉冠語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窮小子,他既然提起訴訟就是有備而來的,他翻案的可能性很大。況且奇奇現在還在檢察院接受鑑定,裏面是個什麼情況,我們一無所知。”
“聽説這次是從北京請來的一個專家組。”林家的一個表舅説。
“鐘律師,你在司法界有很廣的人脈,你可以打聽到具體情況嗎?”堂叔憂心忡忡地問。
“很難,我試着跟中院的人聯絡過,他們概不理會,還警告我不要干預司法公正。”鍾桐推推眼鏡,顯得一籌莫展,“其實專家們怎麼鑑定是其次,關鍵是奇奇怎麼應對,如果他一口咬定當年他就是個精神病人,只不過現在痊癒了,那些專家也沒有辦法的。因為我們保留了奇奇全套的病歷,包括治療過程中的一些原始數據和資料,都是能證明奇奇當年的精神狀況的,怕就怕這小子死活不認賬,拒不承認自己有過精神病史,那就麻煩了。”
“他不會承認的。”林仕延突然插話。
眾人望向他,氣氛瞬時僵住。
林仕延目光虛空,神思有些恍惚:“就為當年我把他關進瘋人院,他恨我到現在,他巴不得有人來鑑定他,這樣他就可以還自己的清白。”
堂叔一聽就急了:“這可怎麼辦?他要一翻供,法院的人肯定要來查了。”
鍾桐説:“已經來查了!昨天法院派人提取了奇奇當年的病歷資料,當然,我們給的是複印件,原件還在我們手裏。”
“那小子不會這麼犯傻吧,一旦翻案,他可是要坐牢的。”
林仕延閉上眼睛,像是自語:“他巴不得坐牢,這樣他才能贖罪,我也巴不得坐牢,我也想贖罪,這是我們犯下的罪,逃不掉的。”
“是啊,這些年奇奇心裏很不好過,我知道。”鍾桐説。
“鐘律師,難道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表舅臉色大變。
“你們都回去吧,聽天由命,這世上從來就沒有永遠的秘密,當年我一時糊塗,釀下這樣的惡果,連累大家我很過意不去。你們放心,不管官司怎麼打,我可以保證你們的利益都不會受損失。”
説完,林仕延起身上樓,佝僂着背腳步蹣跚。一夜之間,他老了十歲都不止。自從數天前去翠荷街見過劉燕,他就處於精神遊離的狀態,對什麼都漠不關心,他也管不了了。
客人都走後,他對管家老張説:“我累了。”
翠荷街已經全面待拆。
很多居民都搬到了政府安置的新居,也有的拿了錢沒要新居。本來就逼仄的街道因為堆滿各家廢棄的傢俱,擁堵得連車輛都無法通過了。垃圾遍地,臭氣熏天,已經有部分建築開始拆遷或爆破,整條街都是瓦礫塵埃,連天空都灰濛濛的。林家的那棟舊樓更顯孤立了,雖然圍牆上已經刷上大大的“拆”字,但居住者卻無動於衷。
劉燕還是整日燒香誦經,房間內依然是青煙繚繞,一塵不染,外面污濁的世界絲毫影響不了她。除了林仕延派過來的四嫂,極少有其他的人進出。林希偶爾過來看看母親。林仕延不常來,來了,劉燕也跟他沒話説。
三十多年的夫妻,早已形同陌路。
那日,下着大雨,林仕延一人驅車前來,他很少自己駕車。他的樣子差點把四嫂嚇到,半邊身子都淋濕了,臉色寡白,眼神駭人。劉燕正在躺椅上午休,抬眼看了看他,一眼,真的只一眼,她就知道三十年的秘密,終於是守不住了。但她出人意料的平靜,要四嫂拿了毛巾給他,又親自沏了杯他最愛的龍井端到他面前,已記不起有多少年了,她沒有給他沏過茶。
他開始以為她是心虛,但很快發現判斷錯誤,她只是解脱,她看他時的眼神有一種釋然的解脱,這反倒讓他心虛起來。囚了她三十多年,她鬱鬱寡歡,愁苦半生,他是不是也應該負責任?他原不知道她愁苦什麼,林夫人的頭銜該有多少女人嚮往啊,她偏偏不待見。但是,他現在什麼都明白了,只因她不愛他,她心裏的人不是他!
夫妻倆已經很久沒有面對面地坐着了,每次林仕延來,只在房間門口站一會兒就走了。劉燕始終不曾正眼看看他。
現在,她就正看着他……
他在心裏嘆息,到底是聰明的女人,她竟然知道他因為什麼來找她。只是歲月不饒人,她到底是老了,一日蒼老過一日,鬢間白髮叢生,臉色晦暗無光,眼角的皺紋觸目驚心。他暗暗地心悸,他很久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端詳過她,她竟然有這麼老了,曾經的傾城之貌,何以枯萎得這般徹底……
“小寶……”他心裏嘆息她的老去,臉上卻冰冷似鐵,“我是不是該這麼叫你,嗯?”
她倒一笑:“隨你。”
“……你還笑得出來?”她的態度激怒了他。
“因為我的眼淚已經流乾了。”
“我做錯了什麼讓你流淚,讓你三十多年都不待見我!”
“你沒有做錯什麼,錯的是我……”
“我最愛的人和我最親的人一起背叛我,你覺得僅僅是個‘錯’字就能撫平一切?”
“撫平?誰説可以撫平?我三十多年言不由衷地生活,埋葬自己的青春和愛情,丟失自己的孩子,這樣的創傷豈能撫平?”她的語調突然就激烈起來,隱忍的悲傷在眼中氾濫,原本乾涸的眼睛瞬間騰起霧氣,“仕延,我知道我欠你,但我真的……真的已經盡力了,我想你該明白,我不僅僅是因為家族的聲譽才瞞你這麼多年,當然我也知道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你早晚還是會知道,我只是不想讓你受傷害……”
“難道我現在知道,就沒有受傷害?”林仕延怒極道。
“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沒有選擇,他也沒有選擇。”
“他——”林仕延忍無可忍,霍地站起身,“劉燕,你還有沒有廉恥!跟夫兄偷情,竟然還言之有理一樣,你也出身名門,你父親當年是赫赫有名的戰將,他沒有教你‘廉恥’二字怎麼寫嗎?”
“不要把我父母抬出來,他們已經作古!”
“那你憑什麼還這樣理直氣壯?”
“我沒有理直氣壯,我只是跟你講道理。”
“你給我戴了三十多年的‘綠帽子’,你還可以跟我講道理?”
“林仕延,如果你今天是來跟我吵架的,你現在就可以走!”劉燕別過臉,不願再看他。那種厭惡和冷漠更加刺激到林仕延,他胸口劇烈地起伏着,頭暈目眩,虛弱得幾乎無力站穩:“你,你真的好狠……你做了這樣的事,以為天天吃齋唸佛就可以贖罪?劉燕,你贖不了的,今生、來世你都贖不了!三十多年,我對你掏心挖肺,如果不是因為愛你,我早就放棄,我捨不得,一直捨不得,總想着哪天你會回心轉意,結果……結果是這般慘境……你説你埋葬三十多年的青春,我賠上的也是三十多年的歲月啊!劉燕,你怎麼可以這樣待我?”
“如果你早些放棄,也許你我都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晚了,説什麼都晚了,耗盡半生,我們誰也沒有得到誰……”
“是啊,誰也沒有得到誰!那你是不是很想他?他死了都讓你這麼想,我一個大活人,你卻不肯多看一眼,你多愚蠢,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愚蠢?觸手可及的幸福不要,總以為得不到的就是好的……”
“林仕延!你我之間已無情分,你還説這些有什麼意義?我承認我利用了你,我當初嫁給你,就是因為……因為你是他弟弟,我嫁到你們家來就可以更近地靠近他,哪怕他是別人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
“你説什麼?你嫁給我是因為我是他弟弟?”
“是的,這也是我最歉疚的地方,我帶着對他的愛嫁給你,這才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愚蠢的事,所以這些年無論你怎麼待我,我都沒有抱怨,因為這是我該得的,我必須承受……”
林仕延跌坐在沙發上,徹底被擊垮。一時間彷彿魂飛魄散,就剩了具風化的軀殼。原來什麼都不是他的,一開始就不是。
劉燕見他這樣也很不忍,哽咽道:“仕延,你放棄吧,我們已經賠上了半生。找個真心愛你的女人陪你過下半生吧,畢竟還有幾十年的路要走,我橫豎已經死了心斷了唸了,你還可以過好一點……”
“孩子呢?你跟他的那個孩子呢?”林仕延失魂落魄地望向她,像是不認識她似的,“你們不是有個孩子嗎?”
劉燕刷的一下就湧出滿眶的淚:“沒了,不見了,這就是我最大的報應,當年被我父親的部下送了人,至今下落不明……”
“那麼,林希呢?”
“什麼?”
“林希是誰的孩子?”
“……”
四目相對,看誰比誰狠。
三十多年的較量到此刻終於兵刃相見。她知道他要什麼,也許只是個毫無意義的答案。他那麼聰明的人,他會不知道?而她,連這樣的答案也不願給他。她恍惚着搖頭,只是搖頭。
林仕延不甘心:“説,他是誰的孩子?”
劉燕瞪着他,莞爾一笑:“你猜?”
林仕延咬牙切齒,胸腔裏就像是騰起烈焰,噼裏啪啦肆意焚燒着,五臟六腑都似要焚為灰燼。如果殺人不用償命,如果此刻他手裏有把槍,他一定會瞄準她。但是,他知道這世上還有比子彈更尖鋭的武器,他凝視她半晌,嘴角忽地浮出一絲冷笑:“那你知道林維是誰殺死的嗎?”
劉燕驚得一跳,像是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瞳孔劇烈地收縮……就是那麼一瞬間,她彷彿被抽乾了所有的血,臉色白得像折皺的紙。她顫抖地張了張嘴,顫顫巍巍,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林仕延笑問:“你想知道是誰?”
她哆嗦着點點頭。
林仕延學她的,莞爾一笑:“你猜?”
“你的姓名。”
“問我嗎?”
“難道我還在問別人?”
“那你問我哪個名字,我有很多個名字呢。”
“你最常用的。”
“禽獸。”
“你説什麼?”
“禽獸啊,我的朋友都這麼叫我。”杜長風咧嘴一笑,笑得還真像個禽獸,在這麼嚴肅的場合下,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啪”的一下,坐在最中間的雷組長放下手中的茶杯,兩道濃眉拉起,目光像刀子似地剜向杜長風。恨不能將他的腦袋瓜子剖開,看看這傢伙到底是正常人,還是個神經病。
杜長風迎着他的目光,毫無畏懼。
談話一開始就陷入僵局。鑑定室內,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窗簾緊閉,燈光不是很亮,明明外面陽光明媚,非常和煦的小陽春,可是室內彷彿絲絲兒冒冷氣,寒意沁骨。五個專程從北京飛來的精神病司法鑑定專家依次而坐,在他們背後的上方有一扇玻璃隔窗,室內看不到外面,但玻璃隔窗那邊卻可以清楚地望見裏面。杜長風剛好是面對專家組坐着的,他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哪怕是皺一下眉頭,一聲輕微的嘆息,外面更多的專家都可以窺見得一清二楚。
杜長風坐在一羣正襟危坐的專家教授們面前,他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或者説,沒有表情。他穿了件米色套頭毛衫,配了條咖啡色的燈芯絨休閒褲,蹺着腿,坐姿慵懶閒適。有一束燈光剛好自他頭頂打下來,顯出他眉目俊朗的模樣,但仔細看,他的眼神深不可測,嘴角分明浮現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好像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從外表上看,他的精神狀況沒有任何異樣。風度翩翩,渾身上下散發着濃郁的藝術氣息,這跟他的職業有關係,他被請進鑑定室之前的身份是某鋼琴學校的校長,從事藝術教育工作。至於從鑑定室走出去後是什麼身份,是瘋子,還是正常人,有待專家組進一步研究論證。
但,鋼琴學校校長只是他的公眾身份。
他還有一個身份鮮為人知。
你聽説過Sam Lin嗎?就是那個神秘的小提琴演奏家,以小提琴融合自然的聲音聞名於世,他的音樂中常能聽見流水聲、鳥語聲、風聲和雨聲,甚至是雷聲。此人才華橫溢,不僅小提琴演奏爐火純青,還是著名的作曲家,曾經給多部知名電影作曲配樂。但因他極少公開亮相,從不登台演出,人們對他的瞭解僅限於他是華裔血統,九十年代回國,曾經留學日本,因給某部奧斯卡獲獎電影配樂在海外成名。至於他的家庭背景、成長經歷、婚否、年齡、現居地,各種各樣的流言和猜測都有,但Sam Lin本人從未出面澄清或者解釋。每有對外發言或媒體專訪,都是通過唱片公司的經紀人,他本人從不接受採訪。而他的唱片上也從未有過他的照片,於是連他是男是女至今都沒有一個準確的定論,曾有不少人猜測他是個女性,取了個男性名字混淆視聽。
沒錯,杜長風就是Sam Lin,除了唱片公司,以及他身邊最親近的人,沒有人知道他的這個身份。
即便此刻他就出現你面前,你也不會認得他,哪怕你聽過他的音樂,看過他配樂的電影。
如果十七年前的鑑定結果沒有被推翻的話,他還是個殺人犯、精神病患者……而如果翻案,那麼他很有可能面臨牢獄之災,他又將失去自由,不過不是關在瘋人院,而是直接關進監獄。所以從理論上講,他應該拒絕承認自己偽裝過精神病人,他應該説他就是一個精神病人,只不過現在已經痊癒了。
另類的Sam Lin微微歪着頭,雙手抱臂,聲情並茂地發表感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精神病學的聲名在美國人的想象裏達到了巔峯,精神病醫院成了烏托邦式的豐碑,精神病醫生則成了救世主。但是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精神病醫生和精神病院自身成了魔鬼,曾受訓於布達佩斯的精神病學家托馬斯·薩茲在其《精神病的秘密》一書中,聲稱精神疾病的説法不僅沒有科學價值,而且有害於社會;米歇爾·福科的《瘋癲與文明》一書則記錄了精神病院的誕生,認為瘋癲的現代概念就是一種實施控制的文化發明,於是瘋子們被視為一種威脅,他們被隔離到了精神病院裏,變得悄無聲息;社會學家歐文·高夫曼的《瘋人院》一書則將精神病院形容成建立在某種權力機制上的機構,在這種機制中病人被貶低,並非為了治癒疾病,而是為了維護精神病治療專家的權利和威信……這些著作將精神病學和精神疾病視為在科學的面具掩蓋之下的社會淨化的工具,幾乎沒有診斷和治療的價值。”
“哦,NO,NO,請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因為這些話都不是我説的,是那部著名的奧斯卡獲獎電影《飛越瘋人院》的小説原著的序言,我只不過是借用了序言中開頭的一段話,因為我也確信,精神病的存在根本就沒有診斷和治療的價值,精神病人的存在是為了維護精神病治療專家的權利和威信。比如在座的各位,你們説我是瘋子,我就是瘋子,你們説我是偽裝的,我就是偽裝的,十七年前給我鑑定的是你們的同行,我倒很想知道,你們是否定他們呢,還是肯定他們?一個錯誤存在了十多年才被重新正視,你們不覺得很可笑嗎?”
“杜長風,聽你的意思,你也覺得十多年前的那次司法鑑定是錯誤的?”雷組長很敏鋭地捕捉到了他話語中的關鍵字眼,“那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承認當年鑑定時你不是精神病人?”
杜長風冷笑:“我什麼時候承認過自己是精神病人?你們給過我辯白的機會嗎?現在官司要重審,你們又想起我了,把我拎回來重新鑑定,我説的話能改變得了你們的論證嗎?你們是上帝?是神?”
雷組長一點也不介意他語氣中的嘲諷,反而眯起眼睛,微笑道:“那你的意思是十多年前的那樁案子,你偽裝過精神病人,從而逃避了法律制裁?”
“我沒有這麼説,我只是説我不是瘋子。”
“瘋子從來不説自己是瘋子。”
“那就要看你們了,你們是專家,我是被鑑定者,你們認為我是瘋子我能有什麼辦法?當然,如果你們認定我是瘋子,估計你們也是瘋人院出來的。”説着,杜長風仰起臉,目光如炬地盯着雷組長後面牆上的那道玻璃隔窗,“如果可以,我真想像《飛越瘋人院》中的邁克·墨非那樣,砸碎那塊將他隔離在精神病院的玻璃,雖然名義上我是自由的,但我揹負了十七年的精神病人的枷鎖,而給我套上枷鎖的,就是你們——”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大聲吼了起來,“你們都是一羣——瘋子!”
“杜長風!”雷組長拍案而起。
“你看,你看,”杜長風指着衣冠楚楚的專家們,“瘋子從來不承認自己是瘋子,對吧?”杜長風以牙還牙,露出魔鬼似的笑容。
可是在他的心裏,淚水已經淌成了河。
十七年,他囚在精神的牢籠裏不得解脱,明明生活在陽光下,靈魂卻在地獄裏。他恨這些人,一羣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他們才是殺人犯,胡言亂語可以成為呈堂證供,信口雌黃也能把人打入地獄。十七年了,他被烙上精神病人的烙印,今生今世都洗刷不清。正像他剛才説的那樣,他恨不得即刻就拿把椅子砸碎他面前的那塊玻璃,他恨他們!
一連數天,杜長風都在接受精神病司法鑑定,進展非常緩慢。他暫時被隔離,無法與外界聯絡。林仕延知道,這回誰也幫不了他了,一切只能看他的造化了。在家休養了幾天,林仕延不得不打起精神去上班,結果一進電梯,就碰到了衣冠楚楚的林希,如果是往常,林仕延理都不會理他,但這次他放下了架子,跟兒子説:“給你媽準備棺材吧,她活不了了。”
林希被好幾個助理簇擁着,衣線筆挺,腕上金錶熠熠閃光,一副貴胄公子的派頭。事實上,現在集團上下都視他為未來接班人,走到哪裏都是眾星捧月,春風得意得很,但再得意在父親面前他還是刻意收斂了一下,極有風度地跟父親欠欠身子,嘴上卻來了句:“你呢,要不要?”
父子。
夫妻。
就這樣了!
已經是這樣了,只能是這樣了。
林仕延盯着林希:“小子,你得意不了多久了,奇奇一翻案,你就等着上刑場吧,人是你殺的,你逃不了的。當年我為了保你,不惜違背良心讓奇奇背黑鍋,做你的替罪羊,可是你竟然這樣報答我,好吧,我倒要看看是你先進棺材,還是我先進棺材。”
林希哧的一下笑出了聲:“我們早就進棺材了!林家大院就是口活棺材,媽媽已經從棺材裏爬出去了,她恨死了這口棺材,要死也會死在外面,咱爺倆……這輩子估計是出不去了。”這時電梯門叮的一聲開了,林希大步走出去,回頭又衝老子笑了笑,“緣分啊,我們到底是父子一場,死活都在一起了,哈哈哈……”
林仕延胸口一陣割裂般的絞痛。
他捂住胸口,臉色死灰一樣的慘白。鍾桐剛好在旁邊,趕緊扶住他,“董事長,您沒事吧,要不要送您去醫院?”
旁邊跟隨他多年的秘書也趕緊扶住他。
林仕延擺擺手:“我沒事。”鍾桐和秘書將他扶進辦公室,給他服了藥,慢慢地他才緩過勁。林仕延看着鍾桐,囁嚅着嘴唇,淚水滾滾而下,半晌他才説:“馬上給我聯絡司法部門,我,我要自首……”
林希上午在集團開完會,下午就一直待在仁愛醫院。舒曼病發入院已經幾天了,人是暫時搶救過來了,可情況仍很危險。舒隸這幾天也一直待在這邊,密切關注妹妹的病情。因為舒曼的情況實在是糟糕,心跳紊亂,呼吸衰竭,所有的數據顯示,她的生命隨時都會戛然而止。昨晚,舒曼病情突然惡化,舒伯蕭夫婦趕到醫院時,搶救剛剛結束,舒曼被推入重症監護室,戴着面罩,身上插着各種儀器管子。夫婦倆這才知道女兒的病情已經無藥可醫。舒睿當晚也從北京趕了回來,伏着監護室的玻璃痛哭。
舒伯蕭問林希:“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又問兒子舒隸:“她是你妹妹,你也救不了嗎?”
林希和舒隸均保持沉默。
“你們不是最有名的心臟病大夫嗎?你們救過那麼多人,為什麼救不了自己的親人?”舒伯蕭老淚縱橫。
林希猶豫着:“倒是可以動手術試一下,但我已多年沒有上過手術枱,而且手術本身成功的比率就很低……”
舒伯蕭不由分説一把拽住林希:“你是醫生,只要有一線的希望就不能放棄是不是?”林希底氣不足:“但我沒把握,一旦失敗……”
“説吧,你想要什麼條件?”一聲冷冷的質問。
眾人尋聲望去,那人揹着手站在走廊盡頭,孤傲挺立,猶如一株屹立千年的雪松。他顯然已經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一動不動地望住林希,那眼神,即使不説話也彷彿挾着雷霆萬鈞的氣勢,但他還是開口了,語調客氣得近乎冰冷:“想要什麼就開口,只要你肯動手術,我就滿足你的一切要求。”
林希道:“這不是交易,葉董事。”
“你就當是交易吧。”
“我不會拿舒曼的命跟你交易。”
“你都拿靈魂跟魔鬼交易了,還怕拿舒曼的命交易嗎?”
“拿靈魂跟魔鬼交易的是你吧,葉董事。”
“我們誰都不要説誰,半斤八兩,現在也不是説這些的時候。”葉冠語説。他今天沒穿西裝,似乎是急急出門,沒來得及換上,這倒使他多了份平日裏難得一見的瀟灑閒適,還有幾分不羈。他踱着步子走過來,走廊天花上剛好有燈光打在他肩頭,温和的光圈中,顯得他臉部輪廓格外鋭利,神情裏有種彷彿與生俱來的威嚴,逼得人無法直視。他倨傲地昂着頭:“我只要舒曼活着,怎麼着都可以,哪怕是把我自己的心掏出來給她……”
明明是很動情的話,由他説出來,倒成了跟對手談判一樣。但他眼底泛起的潮意,無疑暴露了他深藏於心的痛楚,跟他冷漠的表情形成強烈反差,頗令人震撼。
舒隸怔住。
舒伯蕭夫婦也難以置信。
林希恍惚着一笑,他不由得對這個男人刮目相看,不是因為他有多麼不擇手段,而是因為他可以如此坦然表露自己的感情,這也是林希唯一覺得自己不如他的地方。因為林希從骨子裏就看不起他,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很多地方都相似,一樣的疏離冷漠,一樣的善於偽裝,一樣的心機重重,但林希覺得他身上始終脱不了翠荷街的貧賤味,只不過他擁有一顆魔鬼的心,具備了當魔鬼的一切資質,他才可以步步為營,成為林氏望而生畏的煞星。
但就是這樣一個煞星,在商場披荊斬棘、置對手於死地時眼都不眨一下的魔鬼,居然會為一個女人低下自己高昂的頭顱。
林希確實很意外。
他倒是實話實説:“你這麼愛她,倒也難得,不過即便救活了她,她也不會屬於你。”
葉冠語道:“愛一個人,是沒有道理可言的,如果可以選擇,我當然願意看着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堆黃土一塊墓碑,這跟得不得到她沒有關係。這世間,也只有她能讓我這般犯傻了……”
是啊,是很傻,他也搞不清自己為什麼這麼傻。但是沒有辦法,當呂叔告訴他她住院的消息時,他原本以為死了心斷了念,他會無動於衷,可是十幾年的痴戀到底難以一朝忘卻,他只覺心上被狠狠撕出一道口子,痛不可抑,他只能繳械投降。
愛就愛了。
甘願為她投降。
他並沒有覺得這是恥辱。
一旁的舒隸眼神複雜,他看了看葉冠語,又看了看林希,一直以為葉冠語和杜長風是死對頭,不想他們才是真的死對頭。如果不是因為妹妹舒曼,他會安安靜靜的當他的旁觀者,但妹妹現在命懸一線,他做不到置身事外,哪怕是把自己交給魔鬼,他也要妹妹活下來。他遲疑着問林希:“能試試嗎?”
林希還是猶豫。他在權衡,這個交易值得冒險嗎?
一個早已被魔鬼佔據靈魂的人。
也許只剩下交易了吧。
手術很成功。
葉冠語返還了林維生前12%的股權,退出了林氏董事會。
為一個女人,到手的江山都拱手相讓。
大約也只有他做得到了。
只是這12%的股權並沒有返還給林氏,而是直接劃到了林希名下。這是私下交易的,舒家人並不知情。也許知道也裝作不知道吧,舒曼畢竟是被林希救過來的,哪怕是暫時的,哪怕是被當做交易的籌碼。女兒活着就是萬幸,至於別人怎麼交易,舒家管不着。
但是舒伯蕭還是跟舒隸交代了句:“以後跟林希保持點距離,我們跟他不是一路人,今非昔比,舒家和林家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這句話真是意味深長。
而林仕延見了林希,説不上是誇獎還是諷刺,也説得意味深長:“你果然是繼承了林家的優良品質,不愧是姓林。”
很難得,他第一次將林希列入林家。但他沒有説明,林希是繼承了林家哪個人的優良品質,他不想説。什麼都不想説。
歷經數代的榮華顯赫,終於在他這一代徹底走向沒落。但他真的盡力了,悲劇的陰影太深重,他救贖不了自己,也救贖不了整個林氏家族。沒落吧,沒落吧,已經是這樣了。那就這樣吧。
林希完全不懂父親心裏想什麼,彬彬有禮地笑道:“董事長過獎了,本來就屬於我的,我當然會拿過來,至於通過什麼手段,那就是我的問題了,與你無關,與林氏無關。”
他真的再也沒有叫過他“父親”。
林仕延悲極反笑:“你覺得你還可以拿到什麼?”
林希面不改色心不跳:“你覺得我可以拿到什麼?”
“大可以拿我的命去,我不在意。”林仕延恩斷義絕。
林希上下打量父親,又是一笑:“你的命有這麼值錢嗎?都這麼大歲數了,還以為是當年啊,不服老是不行的。縱然我什麼都比不上你,什麼都沒有,但我年輕,這就是我的本錢,懂嗎?”
林仕延怔怔地看着養育了三十年的兒子,只覺周身發冷,已經入夏,他卻覺比隆冬還冷。
“早晚你會走到我這一步的。”他淡淡地説了句。
林希又説了什麼,他沒有聽見,當做沒有聽見。一個人出了公司大廈,吩咐司機:“去二院。”
除了二院,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
林希看着父親遠去的背影,臉上的神情非常耐人尋味。他知道父親是去看杜長風,他也知道父親在預謀着什麼,他還知道,走到這一步他已經沒有回頭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丟失了自己,尋不回來了,再也尋不回來了。而林仕延哪裏知道,林希早早地就見過杜長風……
杜長風是在舒曼手術後的第六天結束鑑定回來的,雖然司法鑑定的結果還沒有出來,但他總體還算配合,因為他是發自內心地希望這次鑑定能洗刷他揹負了十七年的屈辱。至於鑑定的結果會給他以後帶來什麼後果,他懶得去想。一回來,他就直接去醫院找舒曼,他趴在監護室的玻璃隔窗上,看着渾身插滿管子的舒曼,整日不眠不休。林希剛好過來查房,看到杜長風,安慰他:“不用擔心,手術很成功,正在慢慢恢復呢。”
“謝謝你。”杜長風將頭抵着玻璃窗,他知道是林希救了舒曼,雖然是兄弟,他還是第一次跟弟弟説謝謝。
林希拍拍他的肩膀:“我們是一家人,還説這麼見外的話幹什麼。到我辦公室來休息一下吧,這個樣子你會撐不住的。”見杜長風不肯動,又説,“舒曼醒來後還要你照顧呢,你得養好精神。”
杜長風這才戀戀不捨地看了看舒曼,跟隨林希去辦公室。林希不僅在振亞大廈有自己的辦公室,在仁愛醫院也有辦公室,甚至還有自己的實驗室,他非常勤奮,雖然身居集團高職,但從未停止過科研,這也是他在仁愛醫院乃至整個企業贏得尊重的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他以一個個突破性科研成果證明他是憑藉自身能力而爬到今天的位置,而不是仰仗董事長父親。
“到這兒躺會兒,你看你,臉色這麼不好。”林希要杜長風躺到沙發上。杜長風也確實疲憊了,歪倒在柔軟的布沙發上,“我是很想睡,可是總也睡不着,鑑定那幾天,我每晚都是睜眼到天亮。”
“哦?”林希眼底閃過一絲異樣的神采,“他們沒虐待你吧?”
“那倒沒有,對我還挺客氣的,就是讓我住在一個裝滿攝像頭的房間裏,把我當動物似的觀察着,看我有沒有反常的舉止。”杜長風一説到煉獄般的那幾天,神色灰暗到極點,“我跟他們説,我不是精神病人,我正常得很,他們不信,又是觀察又是審……我惦記着舒曼,想出來,他們不肯……這幫禽獸,他們比我還不是人!”
林希説:“我知道,他們是想通過觀察你的舉止收集新的證據,以推翻你當年的病歷,從而證明你是偽裝的精神病人,這樣就可以給你定罪了。因為在病歷上他們找不到破綻,只能重新鑑定。”
杜長風無助地看着林希:“我的病歷都是老頭子弄的吧。”
“是,都是爸當年找人做的。包括你以治病為由去日本留學期間,你的治療過程都有詳細的記載,絲毫沒有破綻。”
“這不是害我嘛!”杜長風捶着沙發,一腳踹在茶几上。
“哥,你不能這麼説。當年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爸也是為了救你,否則你就被拉去打靶了。”
可是杜長風絲毫不領情:“你覺得我應該感激他嗎?十多年了,我每天都在地獄裏煎熬,明明殺了人,卻苟且偷生;明明是個正常人,偏説我是瘋子,讓我這麼多年抬不起頭,一見到陌生人就恐懼,你覺得我會感激他嗎?”
“哥……”
“哎呀不説了!”杜長風煩躁地擺擺手,摸着自己的下巴説,“你這有沒有剃鬚刀,我這樣子都成乞丐了,舒曼醒來怕要嚇着。”
林希笑笑,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電動剃鬚刀遞給他:“要不要洗個澡,我這裏有浴室,還有我的一些衣服,你要不將就將就?”
“也行,我都聞到臭味了。”杜長風一邊剃鬚,一邊聞了聞自己的身上,“難怪達爾文説要回去洗澡……”
韋明倫數日來往返於醫院和學校,人也累得脱了形,關鍵是着急,杜長風被法院的人帶走後,他心裏一點底都沒有,偏偏舒曼又病發入院。每天他都要問林希無數遍,“舒曼會醒來吧?”
這會兒杜長風也問林希:“你確定舒曼會醒來嗎?”
“哥,我是醫生,我不會騙人。”林希望着杜長風只是笑。説着起身從櫃子裏拿出兩片藥,“你晚上老睡不着,可以吃吃這個,對改善睡眠很有效果。但不是安眠藥,這是我新研發的生物藥劑,純天然的。”
杜長風忙不迭地抓過藥片,直接往口裏塞,就着唾沫就吞下去了,“我就想找你要藥呢,這麼多天沒睡個好覺,我都快瘋了!”
林希的手僵在空氣中,顯然他沒有料到杜長風會這麼快就把藥吃了,不由得有些發愣:“你不是最不愛吃藥的嗎?”
“唉,都熬了這麼多天,就是毒藥我也吃了。”
林希蹙起眉頭,鏡片後的目光深不可測:“哥,我給你毒藥你也吃?”
“吃啊,幹嗎不吃。”杜長風剃完鬍子,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漫不經心地説,“這世上有兩個人的毒藥我是非吃不可的,一個是舒曼的,一個是你的,因為你們一個是我最愛的人,一個是我最親的人,我不吃誰吃?”
林希別過臉,揹着手站到窗户前,聲音清晰而遙遠:“哥,如果我哪天給你毒藥,一定是我比你先中毒,無藥可醫了才給你。如果不是萬不得已,誰會給自己的兄弟下毒,你説呢?”
“是是是,你怎麼比老頭子還囉唆,浴室在哪?我要洗澡了!”杜長風根本聽不進林希的話,在屋裏轉着圈子找浴室。
林希朝書櫃旁邊的一扇門指了指:“裏面是間休息室,有浴室和洗手間,還有衣櫥,你自己挑衣服吧……”
話還沒説完,杜長風就晃悠着開門進去了。
林希怔怔地看着那扇門,陽光自窗外照進來,他的半邊臉沐浴在陽光裏,半邊臉罩着陰影,就如他的靈魂,一半活在陽光下,一半活在地獄裏。他失神地喃喃自語:“哥,我是被逼的……”
林仕延終於決定向檢察院自首了,他將十七年前作偽證的事實經過以書面材料的形式遞交給檢察院,當然,遞交之前還跟當時的見證人之一舒伯蕭打電話通了氣,出人意料,舒伯蕭很支持他的舉動,一句怨言也沒有,只説:“這麼多年了,我們大家沒有一天輕鬆過,早該這樣了……”
“可是,有可能連累到你,伯蕭。”
“我沒關係,反正也退休了,就是去坐牢也沒什麼,我給你做個伴。”舒伯蕭居然還在電話裏開起了玩笑。可是林仕延卻一度哽咽,“伯蕭,我好後悔啊……”舒伯蕭沒有看到他的人,也可以想象得到他一定是老淚縱橫。
舒伯蕭也是哽咽:“仕延,這個錯誤現在改正還來得及的,雖然遲了些,但終歸我們還有機會改正。”
“我也是為了奇奇,我對不起那孩子。”
“我們都對不起他……”
第二天,離城所有的報紙都在頭版登載了大慈善家林仕延先生為十幾年前的舊案自首的消息,同時還刊載了林仕延的一份致公眾的道歉信,不僅陳述了當年做偽證的事實經過,還向受害者葉冠青及其親屬致以最誠懇的歉意,為警示後人告慰亡者,林仕延表示如果葉冠青親屬同意,他將捐出一億個人財產成立一個貧困學生助學基金會,該基金將以“葉冠青”的名字命名。
輿論一片譁然……
從早到晚,林氏振亞大廈的樓下聚集了大批的媒體記者和看熱鬧的市民,大廈保安不得不全員出動維持秩序,公司上下班的員工也成為媒體圍追堵截的對象,好在公司上層下了封口令,沒人敢在媒體面前透露有關林董事長的半個字,包括他現時的下落。緊接着,網絡上的一番口水大戰拉開序幕,質疑、抨擊、唾罵、聲討的聲音鋪天蓋地,當然也有一部分聲音是對林仕延表示理解和支持,説雖然自首遲了些,但是好過永遠緘默,人都會犯錯,難能可貴的是時隔十七八年,當事人還能告知公眾真相,沒有非凡的勇氣是做不到的,何況他還以受害者的名字成立基金會,一億啊,對大多數人來説這不亞於是天文數字……
“你怎麼看?”歐陽昭將一疊報紙推到葉冠語的面前。
葉冠語根本睬都不睬,雕像似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坐在茶几前的沙發上,手裏把玩着一隻ZP打火機,機身泛着幽暗的金屬銀光,他“啪”的一下按燃打火機,那簇幽藍的小火苗搖曳幾下,又被他熄掉,再按燃,又熄掉……“我倒想知道你怎麼看,歐陽大律師。”良久,他才説出這麼一句。
歐陽昭挪了挪肥碩的身軀,端起最愛的咖啡,笑了笑:“那你是想聽我作為律師的意見,還是我個人的意見呢?”
葉冠語抬眼看他,唇邊漾起笑意:“願聞其詳。”
“好,我先説我作為律師的意見。”歐陽昭推推寬大的黑框眼鏡,“很簡單,也毋庸置疑,不放棄!費了這麼多年的勁兒,不能因為林老頭子的一個煙幕彈而半途而廢,這在兵家是大忌。但是……”他話鋒一轉,目光深邃,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冠語,如果我作為個人,意見可能剛好相反,我想還是算了吧,都鬥了這麼多年,他們沒有過過一天安穩日子,我們何嘗又不是心力交瘁,我們努力這麼多年無非是討回一個公道,現在公道回來了,林老頭子自首就是還了我們一個公道。説實話,我不太明白你心裏的想法,也不知道你還想要什麼,而無論再怎麼對林家窮追猛打,冠青都活不過來了,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雖然很殘酷……林仕延這次不僅承認了做偽證的事實,還供出了自己的親兒子,可謂是大義滅親,你想想這個後果,他是公眾人物,是名人,這次可算是身敗名裂了。而且還可能面臨牢獄之災,包括他的兒子,一旦被定罪,可能會處以極刑……所以我想問你,冠語,你到底還想要什麼,如果你真的把他們林氏整得破產,可能會有數千無辜的人失業啊……”
“你剛才説什麼?林希會被處以極刑?”葉冠語敏感地捕捉到了最關鍵的字眼。歐陽昭點點頭:“沒錯,如果定罪,他就必須承擔刑事責任。”
“那杜長風呢?”
“他也一樣,但頂多只是關個幾年,林希就不一樣了,故意殺人罪啊,他能洗得掉嗎?”
葉冠語搖搖頭:“他肯定不會承認,會狡辯,説是正當防衞,或者過失殺人。”
“當然,他不會束手就擒。”歐陽昭放下咖啡杯,揚揚眉説,“但是我有個重要證人,可以讓他原形畢露。”
“哦?”葉冠語來了興致。
“我之前不是跟你説過嘛,我的調查有了重大突破,當年參與行兇的除了林家兄弟和舒家的長子舒隸,還有一些是他們的同學,出事後那些人大多被林家重金封了口,其中有個叫吳明的,不僅被重金封口,還被林仕延以資助其上大學為名遣到了外地,直到前兩年才調回來。”
“為什麼把他遣到外地?”
“因為當初只有他一個人拒絕做偽證,這個人算是有點良心,林仕延花了很多錢收買他的家人,讓家人做他的工作,當時他也就十七八歲,大人説怎樣他也就只好聽命。林仕延擔心他日後翻供,就以資助的名義讓他去外地讀大學了,他的家人當然求之不得。但是現在他的年紀不小了,我找他談這件事的時候,他眼眶都紅了,説這些年心裏一直不好過……”
“這個人現在在哪?”
“就在離城東城區税務局工作,好像是當個什麼小官。他是當年那件血案的直接目擊人,他説他親眼看到林希把刀捅進冠青的胸口,像發了瘋似的,就是那一刀讓冠青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畜生!”葉冠語夾着煙的手顫抖不已,一提到弟弟的慘死,他就無法控制情緒,那已然是他不可觸碰的傷疤,一觸及就鮮血淋漓。他揚起手,發着抖,一字一句,透着殺氣:“不惜一切代價,給我穩住那個證人,一定要讓他出庭作證,哪怕是傾家蕩產,我也要那個畜生血債血償!”
歐陽昭點頭:“你放心,這件事我會辦妥的,吳明已經答應作證,就看他到時候變不變卦了,因為一旦確定他出庭,難保林家不會背後運作。林仕延是不會了,他已經自首,我擔心的是林希,他可比他老子狠毒百倍都不止。”
葉冠語眯起眼睛:“沒錯,他才是我真正要對付的人。”
“那杜長風呢?”
“他?”葉冠語呼出一口煙,嘆口氣,“説實話,我都不敢動他了,舒曼住院就是因為他,舒曼的病情……”
“你還真是個情種。”歐陽昭不無調侃。
“沒辦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肋,哪怕是刀槍不入的金剛之身,都有軟肋,舒曼——就是我的軟肋。”
“不過説實話,我對杜長風這人的印象不錯。”歐陽昭又端起咖啡,看着葉冠語説,“林家的人,我還只待見他,因為他不虛偽。聽説這次鑑定,他死活不肯承認自己有過精神病史,還要專家組還他清白,你説有這樣的傻子嗎?一旦確定他沒有精神病史,不就證明他當年是偽裝精神病人嗎?”
“他真這麼説?”
“沒錯,他就是這麼跟專家組説的。但是他説的話不能作為直接證據,因為瘋子從來不會説自己是瘋子,得根據他的舉止和思維從醫學的角度來分析論證,法院調取的病歷是根本沒有突破口的,林家不會讓我們在病歷上尋找到破綻,哪怕林仕延現在自首,其他人不承認也沒有辦法,必須有確切的證據……”
“那鑑定的結果什麼時候出來?”
“可能還要過陣子。”
葉冠語正要説什麼,門外傳來呂總管的輕叩:“董事長,我可以進來嗎?”聽聲音似乎很急。“進來吧。”葉冠語答。呂總管推門而入,拿着一個文件袋,直接放到葉冠語跟前:“剛剛送來的,您的身世有眉目了。”
“什麼?”葉冠語一時沒反應過來。
呂總管答:“我是説,您的親生母親有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