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下了好多天的雨。
每年春天的梅雨期總讓人精神頹靡。
林希站在公寓的窗前,雨細細綿綿地下着,像一張銀絲巨網,將天地間的一切盡籠其中。濕漉漉的城市,鉛雲沉沉的天空,一棟棟建築在濛濛細雨中閃爍着昏黃的燈光,明明是清晨,看起來卻像黃昏。
昨晚又是一夜未眠。總是不停地做夢,夢見一片黑色的海洋,無聲起伏的黑色巨浪,帶着沉默的力量自天邊滾滾而來。他無處可逃,一點一點地被那黑暗湮沒。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八方灌進他的身體,侵入他的血液,他幾乎能聽到肉體腐爛的聲音,從五臟六腑到大腦,從靈魂到心,慢慢地腐爛,滲出黑色而黏稠的膿水。最後只剩一具腐爛殆盡的軀殼,浮在黑暗的海面,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沒有恨,也沒有愛,就那麼隨波漂浮着,一直漂着……
醒來時已經是早上六點。他從牀上爬起來,試圖吃點東西,卻什麼都吃不下。一想到黑暗的夢境,他就極度地疲憊厭惡。他從沒像現在這樣厭惡自己。很多天沒有回家了,當然,那裏從來就沒有給過他“家”的感覺。那裏,還有人厭惡他。他不想看到那個人,那個人也不想看到他。隔絕在父子之間的彼此厭惡和憎恨,已經在彼此間劃下深深的溝渠,下過雨,變成河,就再也沒有辦法渡過去。
所以,他有好幾套公寓,離城、桐城都有。從前為了維持一個家的形象,他大多數時候是回去的,縱然外面的生活再不堪,總還有人在家裏等着他回去,他的妻子文婉清,在等他回去。可是現在,沒人等他了,連這世上最後一個他想依偎的人都拋棄了他。其實他一直就懷疑她的身份,卻從不願去證實。因為他自認沒有什麼東西是屬於自己,她又能從他這裏拿走什麼?沒錯,他是坐擁數十億家產的富家貴公子,只不過他只有有限的使用權,卻沒有所有權。他名下的財產都屬於林氏,凡數目超過五十萬的花費,都得董事長林仕延簽字。林仕延對他的解釋是,年輕人管不住自己,創業容易,守業難,等你真正學會了用錢我再給你權限。至於他名下30%的林氏股權,完全是空頭賬户,因為林仕延早早就留了一手,未經他本人簽字,股權不得轉讓給任何人。即便林仕延簽了字,林氏律師團十幾個律師沒簽字,股權仍無法外流。
騙子!從一開始林希就知道那個人在騙他,從那年無意中聽到他和伯伯在書房的談話,他就知道自己只是個被利用的工具。但他佯裝不知,很多事情他都裝作不知,包括文婉清嫁給他的企圖,他都裝糊塗。還有葛雯,他當然知道那個女人跟他上牀不會是因為喜歡他或是愛他,他從不會有那樣的奢望。愛?多麼幼稚可笑!葛雯跟那些眼裏只盯着錢的女人沒有任何區別,逢場作戲而已,斷沒想到她也是個被魔鬼佔據了靈魂的人。因為還有人給她更多的錢,以讓他的婚姻觸礁翻船。一切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某人設好的騙局。騙吧,你們都來騙吧,我什麼都沒有,你們能從我這裏騙走什麼?
“林先生,都準備好了。”
林氏首席律師鍾桐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手裏提着公文包。林希盯着那公文包愣了會神,那裏面裝着的,是他和文婉清的離婚協議。這才想起,約好了今天簽字。他淡淡地跟鍾桐説:“你先下樓吧,我換件衣服。”
“是,我在車上等你。”鍾桐點頭,退出了房間。
豪華奔馳房車平穩地行駛在大街小巷,彷彿行進在無邊無際的雨簾中,車窗外的一切都那麼模糊,什麼都看不真切。
是啊,什麼都看不真切,包括他糟糕的婚姻。
當初娶她時是因為父命,父親希望他儘快成家,好生兒育女給外界一個家業興旺的假象。認識她時,他有女友,同居數年,但父親反對,説那女孩家裏兄弟姊妹太多,養老婆可以,怎麼能養那一大家子人。文婉清父母雙亡,一直生活在美國,由舅舅撫養大,名牌大學畢業,背景單純。當然,這都是假的。最主要的是,林希喜歡她楚楚動人的樣子,偶然的一次驚鴻一瞥,他就怔住了,這就是他要找的人。沒有事先跟父親通氣,在美國註冊直接帶回了家。出乎意料,父親沒説什麼,表面上很客氣,但他看文婉清的眼神,總帶着那麼一絲挑釁,似乎有“看你能怎麼樣”的意味。林希不是瞎子,他只是裝瞎。
文婉清身上有他迷戀的東西。説不清是什麼,但他肯定是有什麼。有時候他對她激情似火,有時候又冷漠似堅冰,因為他拿不準,他該怎麼對待這個女人。她的身體屬於他,她的靈魂呢?
他一直很好奇,她把她的靈魂交給了誰。
想過很多種可能,就是沒想過是葉冠語,這一着他確實算漏了。不過也沒什麼,橫豎都是被人算計,被誰算計已經不重要了。
兩人約在一間咖啡廳見面。除了鍾桐,沒有別的人在場。
林希看着即將成為前妻的文婉清,表情平靜,簽字的時候也隨意得很,就像往常他在公司處理簽呈一樣,乾淨利落,沒有任何的拖泥帶水。倒是文婉清猶豫了下,目光始終不敢跟林希對視,默默地在離婚協議上籤下自己的名字,林希不忘提醒她:“想好了喔,是籤文婉清,還是籤李彩英,可別弄錯了。”
文婉清的手微微抖了下。
想了想,沒有理會他,埋頭把字簽完。
林希微笑着説:“沒想到吧,我一半的財產居然只有這麼多,存款十八萬,房產就是翠荷街那棟即將拆遷的舊樓,再加上為數不多的股票和基金,真是寒酸得很。一定讓你很失望吧,陪我睡了這麼幾年,只拿到這麼多……”
文婉清的臉白一陣紅一陣,秀氣的下頜輕微地在抖。林希最喜歡看她的下頜,弧線優美得不可思議。每次親吻她,必會吻她的下頜。她的五官也生得極精緻,一雙大眼盈盈如星,即便是生氣的時候,也是楚楚動人。
此刻,林希輕佻地打量她,一寸一寸地用目光丈量,撫摸。他在想,那個獲取她靈魂的人是不是也喜歡吻她的下頜。
文婉清被他看得極不自在,只覺周身發冷,冷到了骨子裏。彷彿是整個人浸在雪地的冰水裏,血液一點點地凝固,凝固,所有的思維和感覺都在剎那間凍結,即便過上千年,也無復甦的可能。
落到這個地步,算是咎由自取吧。
當初是她主動要求演的這場戲,偶然認識林希,偶然得知他的身份,想起姐姐鬱鬱而終的遭遇,她決定復仇。
葉冠語還提醒過她:“小心入戲太深,出不來。”
她當時回答:“我不會假戲真做,我就是為姐姐報仇,也要為大哥討回你應得的。”她一直叫他大哥,雖然他們的關係遠比兄妹複雜。
她伴他多年,被他照顧,也付出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她覺得還不夠,還要為他付出,唯有如此才能回報他對她的恩。但興許是小説看多了,又被葉冠語一直保護在童話世界裏,她把什麼都想得很簡單,以為復仇是件壯烈而美麗的事,就跟很多電影裏演的那樣,驚險刺激。其實當初跟林希交往時,葉冠語是反對的,他説那家人沒有人性,吃人不吐骨頭,嫁過去很可能萬劫不復。
但她被寵壞了,性子很拗,葉冠語拿她也沒轍。但話先點明:“你要那麼做,我也攔不住你,但你要想清楚,你嫁到那邊了就不再是我的女人,即便將來回頭,我頂多照顧你,但不會再碰你,你該明白我的意思。”
她當然明白。他恨林家入骨,斷不會再接受被林希碰過的女人。但她沒有選擇,認定了的路,就沒想過要回頭。
結果到底是道行不深,她輸得一敗塗地。葉冠語在得知她要跟林希離婚,還要分林希一半的財產時就潑她冷水:“你太小看那家人了吧,你拔得了他們一根毛,我都算你狠。既然已經假戲真做,就跟他好好過日子……”
她反駁:“我沒有假戲真做。”
葉冠語反問:“那他和別的女人上牀,你為什麼生氣?你應該視若無睹才是,怎麼還鬧到要離婚?你無非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如果一個女人不是在乎一個男人,她有必要這麼做嗎?”
然而,晚了,意識到這點時,她已經沒有了退路。硬着頭皮來簽字,雖然已經預料到了種種難堪,卻沒想到比想象中的還要難堪。
因為林希竟然忍不住笑出了聲:“這麼虧待你,我真是很過意不去,平常我花在別的女人身上的錢,哪次不是數十萬百萬的,你是我的太太,我卻沒有更多的錢給你,真是對不住你,哈哈哈……”
文婉清什麼都不想説,抓起手袋起身就走。都到門口了,想了想,又轉身坐下,直直地看着他説:“你怎麼嘲笑我都可以,只是林希,我很可憐你,你大概從來沒被人愛過,所以就不懂得怎麼去愛別人,即便是你的妻子,你也不敢交出自己的真心。我不否認嫁給你最初是想為姐姐報仇,但是愛情的力量到底大於仇恨,我用心地對你好,以為是演戲,到最後才知道付出的是真心。可惜你體會不到,你從來沒有嘗試着去愛一個人,當然也不會相信有人會愛你,外面那麼多女人,你都不相信有人愛你,你也不愛她們。你真可憐,每次看到你被父親訓斥,我就覺得你可憐,如果不是你對我這麼絕情,我會留在你的身邊忘記仇恨,讓你體會愛,也教你去愛,可惜……我們沒有這個緣分……”
説完,她再次站起身,娉婷婀娜地站在他面前,猶豫了下,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繼續説:“最後告訴你一件事,我懷孕了。我會把孩子生下來,但不會讓他姓林,因為這個姓氏現在對我而言是種恥辱。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愛愛,我要他從小就懂得愛,學會愛,接受愛,絕不會讓他像他父親一樣,冷血無情,最後只能被愛拋棄。我説完了,我走了。保重。”
一個優雅的轉身。
她走出了他的視線,也走出了他的世界。
鍾桐大概覺得繼續留下來只會尷尬,默默收拾桌上的文書準備離開。林希坐在沙發上紋絲不動,表情一貫的無動於衷,他抬頭看着鍾桐,目光有一瞬間的失神,喃喃地問了句:“你覺得我可憐嗎?”
早上,離城所有報紙都在財經版最顯著的位置登載了頭條新聞:“振亞(林氏)集團昨天上午宣佈召開董事會特別會議,隨後集團公關部宣佈了一項驚人的消息,董事會將新增一名執行董事葉冠語,這是振亞集團創業至今,首開的由非家族成員出任執行董事的先例……”
次日,葉冠語準時出現在振亞(林氏)集團的臨時董事會上,他進去的時候,裏面正在激烈地爭論着什麼,門一推開,立即鴉雀無聲。按慣例,新任執行董事會提出相應的人事任免,再由董事會成員討論決定。每一個人都在揣測,葉董事上任之初的第一項人事任免會選擇誰。
林仕延是董事長,依然穩坐頭把交椅。
他左邊的總經理位置卻是空的,誰也聯繫不上林希,已經連續幾天打不通他的手機。
葉冠語在董事長右邊坐下,目光瞟了瞟總經理的空位,甚是好奇:“怎麼,我們的總經理別來無恙吧?”
“他身體有些不舒服,今天請假。”林仕延倒還平靜,直視葉冠語,等着他的第一支箭。已經是這樣了,他不想在對手面前表現自己的懦弱。“對手”……他在心裏掂量着這兩個字,真沒想到,這個當年在翠荷街連鞋子都沒得穿的赤足小子有朝一日會成為林氏的對手。那時候林家也住在翠荷街,每次林仕延下班,總看見葉冠語帶着弟弟在自家院子裏幫父親葉大龍卸煤球,只有七八歲的年紀,手臉漆黑,母親梁喜珍的一碗桂花糊就能讓兄弟倆滿足地大笑。林仕延記得有時候忍不住誇獎那小兄弟倆,葉大龍還不好意思地説,唉,窮人家的娃能有什麼出息,將來有口飯吃就不錯了。
現在,那個小時候揹着書包光着腳丫,總是一陣風似的在衚衕裏飛奔的葉冠語竟然就坐到了他的旁邊,一身合身的淺灰色西裝,表情淡然,神色間卻自有一股肅殺之氣,目光落在哪裏,哪裏似乎都能凝結成冰。
他,真的是葉家的孩子嗎?他體內應該流淌着狼的血液才是,他將兇殘狠毒的本性收藏得那麼好,當你為他的不動聲色所迷惑時,他也許正喝着你的血,啃碎你的骨頭,好像除了當年的林伯翰,已經很多年未曾見過這樣的氣勢。連林仕延自己,生意場上拼殺多年,仍脱不了一身儒雅的書卷氣。
葉冠語的餘光察覺到林仕延在打量他,側過臉,微微眯起眼,嘴角弧線一揚,露出他的招牌笑容:“董事長,我們可以開始了。”
林仕延怔了下,點頭:“開始吧。”
其實就是簡單的公事程序而已,董事長介紹新任執行董事,新董事作簡單發言,全體董事鼓掌歡迎,然後切入正題,葉冠語的助理宣佈人事任免:“鑑於集團股票近期暴跌,為穩定股民情緒,對外保持團結一致的良好企業形象,集團內部現任各高職暫不作調整……”
眾人總算鬆了口氣。
林仕延有些詫異地望着葉冠語,但見他氣定神閒,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反倒朝林仕延微微頷首,笑了一笑。那笑容仿如撒旦的眷顧,平靜無波的背後不知道湧動着怎樣的驚濤駭浪。越危險的人,越不顯山露水。林仕延只覺心底一凜,一種不祥的預感讓他再也聽不進一個字。
果然,散會後回到辦公室,首席律師鍾桐已在沙發上等候他。鍾桐在律師界德高望重,見慣了大風大浪,一直以冷靜犀利著稱。可是他臉上分明露出驚慌的神色,林仕延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但聽鍾桐説:“董事長,剛剛從法院傳來消息,葉冠語已經提請上訴,要求重審十七年前的那樁舊案……”
林希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露面。
他衣冠不整,踉踉蹌蹌地晃進林家大宅的時候,林仕延剛跟老梁通完電話,他問老梁杜長風去了哪,老梁支支吾吾,講了半天才説杜長風和韋明倫,還有舒曼幾天前一起去了上海,説是參加一個什麼音樂節。
林仕延氣得大罵:“不知死活的東西!人家已經磨好了刀,他還優哉遊哉地到處跑,只怕脖子被人砍了還以為是做夢吧!馬上叫他們回來!法院已經受理了葉冠語的訴訟,看你到時候怎麼交得出人!”
“電……電話打不通……”老梁説話的聲音像是要哭。
“打不通就給我派人去上海,捆都給我把他捆回來!”林仕延説着“啪”的一下掛掉電話,一抬頭,正看見林希搖搖晃晃地穿過客廳上樓,看都不朝他看,全然當他是透明。林仕延立即呵斥:“你還知道回來!”
林希哧地笑出聲,背對着父親,一邊解領帶一邊邁上樓梯:“你大概希望我死在外面吧。”
“你!……”林仕延霍地站起身,愕然地看着一夜之間變得陌生的兒子,他竟然敢頂撞父親?他,他什麼意思?
林希終於轉過身,居然還在笑:“看着我幹什麼?是不是覺得我沒你帥?不像你的兒子?要不要做個親子鑑定,很方便的……”
林仕延指着兒子罵:“孽子——”
林希顯然喝了不少酒,隔着幾米的距離都覺得酒氣沖天,他揚眉道:“不妥吧,你我不曾有過父子情分,何來的‘子’?你何時把我當過‘子’?用詞不當,用詞不當……”他連連擺手,搖搖晃晃地走到父親的跟前,眼睛通紅,鬍子拉碴,完全不是過去那個衣冠楚楚的林希。
林仕延看住他:“你想跟我宣戰是吧?”
林希反唇相譏:“我們不是一直在戰鬥嗎?都鬥了二十幾年了,我肯定是贏不了的,放棄了,你老人家繼續鬥吧,我不玩了,哈哈哈……”
“林希……”
“別這麼叫我,我姓不姓林,還是個未知數呢!”林希肆意地笑,笑得肩膀直抖,眼中一團霧氣,“在你眼裏我不就是個野種嗎?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伯伯死了,就能把秘密帶進墳墓?我早就知道了!而你呢,恐怕很多事情你倒還矇在鼓裏吧,我不説,我什麼都不説,現在林氏搖搖欲墜,你要是進了棺材,誰撐門面哪,哈哈哈……”
林仕延一巴掌揮過去,林希連退幾步,差點就跌倒在地。林希捂住臉,還是呵呵地笑:“你打我沒用的,又不是我要整垮林氏,是你造的孽,要遭報應的是你……等着吧,葉冠語會一點一點地撕下你的皮,不要喊疼哦,你凌遲別人的時候從不顧及別人的疼,現在也該你體會疼的滋味了……老爸,我疼了二十多年,從四歲開始疼到現在,終於輪到你被千刀萬剮了,報應啊,媽媽説得對,世間事皆有因果,哈哈哈,因果……”
林仕延又掄起了巴掌,卻僵在了半空。兒子眼中潮湧的霧氣最終化成滾滾的淚水,無聲地淌了下來……
“打啊!狠狠地打!這樣我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有感覺。”林希把臉伸過去,任憑淚水奔流,“我麻木了,真的麻木了,求求你把我打醒,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活着,在這個家生活了這麼多年,暗無天日,我是活着的嗎?”説着一把抓住林仕延的手,往自己的臉上摑。
林仕延掙脱他,倒退幾步:“林希,你不可以這樣對我!”
“那你要我怎麼對你?嗯?”林希逼近父親,“這麼多年,你沒把我當兒子就算了,你還從沒把我當過人!我一心一意地為林家做事,放棄自己的理想,付出這麼多,你何嘗正眼看過我?我的待遇還不及你養的那條哈士奇,你心情好的時候還會伸手摸摸它的頭,它是個畜生呢,我在你眼裏連畜生都不如啊,林仕延……”他第一次對父親直呼其名,指着父親發出壓抑了二十多年的嘶吼,“林仕延!你給我聽好了,你既然沒有把我當做人,我就索性當畜生,從今往後休想我再叫你一聲‘父親’,你不配!你就等着孤老到死吧!我比你強,至少我已經有了自己的骨肉,婉清懷了我的孩子,我有骨肉!你呢,你什麼都沒有,林然死了,伯伯死了,媽媽不理你,你活該!你沒有用心地去愛過身邊的人,所以才會落得今天這個下場,伯伯都比你強,即便他不在了,可他心裏有愛,他至少得到了媽媽的愛,他……”
林希戛然而止。
林仕延慢慢地,慢慢地瞪大眼睛。
彷彿是一道閃電劈開沉寂的夜空,電閃雷鳴中,父子僵直着,隔得那麼近,近得能清晰看到彼此眼中的自己。
林仕延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你——剛——才説什麼?”
上海國際音樂文化周盛況空前。
杜長風、舒曼和韋明倫在上海停留的幾天裏,談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國際著名古典唱片公司——JPY決定簽下杜長風和舒曼,為兩人錄製合奏唱片。JPY的老闆泰迪先生為此還專門在上海召開了一個新聞發佈會,消息一經公佈,立即引起音樂界的廣泛關注。新聞發佈會後是個豪華酒會,馳名樂團多年的小提琴演奏家Sam Lin第一次出現在公眾面前。
但是,為了説服杜長風露面,韋明倫和舒曼仍然費盡了口舌。其實這次來上海,杜長風就一百個不願意,韋明倫原本也放棄了,打電話跟耿墨池説Sam可能去不了上海,因為基本上舒曼在哪裏,他就在哪裏。耿墨池就説,那就把舒曼弄過來吧,或者乾脆,讓他們兩人一起籤也行,因為JPY的老闆泰迪先生多年前就提到過舒曼,對她的演奏甚為欣賞。耿墨池也曾牽過線,無奈當時林然剛去世,舒曼拒絕跟外界的一切合作,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韋明倫把耿墨池的意思轉達給舒曼後,出乎意料,舒曼很贊同,她跟韋明倫説:“原來我以為林然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天才,可是現在,我覺得山姆是天才之上的天才,他隨便在紙上畫下一串音符,就美妙得不行。我們應該讓他走出二院,他不應該被困在這裏……”
舒曼總喜歡叫杜長風“山姆”。
杜長風每次聽了就火大,別叫我山姆,叫我大叔都行。山姆大叔一聽説要他去上海,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堅決不去。
韋明倫問他:“你真不去?”
“不去!”
“舒曼會去呢。”
“她去我也不去!”
“可是……”韋明倫知道這傢伙的軟肋在哪,“是耿墨池邀請她去的哦,你也知道的,耿帥單身很久了,跟舒曼一直兄妹情深……”
如韋明倫所願,山姆大叔的眼睛鼓得跟個銅鈴似的,嘴裏咕嚕着什麼,在屋子裏轉了兩圈,就把韋明倫往門外推。
韋明倫大叫:“幹嗎?”
“還能幹嗎,去訂機票!”
這事就這麼搞定了。在去上海的飛機上,杜長風枕了舒曼的肩膀呼呼大睡,睡得還理所當然,韋明倫笑着跟舒曼説:“其實他很多時候像個孩子,你不能用對待成人的方式去對待他,在二院關了這麼多年,遠離世俗,他的精神世界太乾淨。在他的世界裏,你就是他的公主,他看你的眼神就跟山莊前面那個湖一樣,一眼到底,純淨得透明。”
舒曼哽咽:“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韋明倫沒有問舒曼知道什麼。
舒曼其實什麼都知道,她只是不説。這個男人對愛情的執念,很多時候像極了她自己,十七年前的那個月夜,她遇到林然,認定了他,在愛情的路上就那樣絕望地走着,縱然前方霧靄沉沉,什麼都看不真切,她還是一意孤行地勇往直前。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沒有出路,擺脱不了的宿命,逃不開的束縛,誰又能説誰錯了呢?或許錯的只是彼此不該相遇。舒曼在心裏喟然長嘆,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要相遇?
到了上海,行程安排得很緊湊,每天都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杜長風和舒曼獨處的時間並不多。杜長風很不習慣面對閃光燈,就像韋明倫説的,他的世界太純淨,世俗的很多東西讓他覺得迷茫,手足無措,懊惱又無可奈何,於是痛苦不堪,韋明倫住在他隔壁,半夜聽到他在房間裏砸東西。因為白天在新聞發佈會上,有個記者問他,有沒有和隱居瑞士山林的同性伴侶一起來,杜長風擱在膝上的拳頭捏得骨節直響,他側臉跟韋明倫説:“我想砸了他的腦袋。”韋明倫嚇得臉都白了,舒曼見狀連忙伸出手温柔地握住他的拳頭,一邊笑着跟記者説:“我想我有必要給各位澄清一下,和Sam Lin一起隱居的不是什麼同性伴侶,是我,而且我們隱居的地方也不是瑞士……”
台下頓時一片譁然。韋明倫和杜長風齊齊把目光投向她。
舒曼説:“長久以來,外界對Sam Lin先生一直都有各種的誤解,今天我們召開這個記者會,就是想做個澄清。我和Sam Lin相識多年,對音樂有着共同的理解,我們走到一起是上天最美好的眷顧,但我們不是戀人,我們精神世界的交流又遠比戀人更有默契,能認識Sam Lin先生是我今生最大的幸運。”
杜長風的臉色一直很難看。
就因為舒曼後面的那句話,“我們不是戀人”。
晚上他在酒店房間砸得一片響,韋明倫趕緊找舒曼:“去勸勸他吧,我怕他會瘋掉,白天你説的那話對他的刺激可不小。”
舒曼去敲他的門:“小白兔乖乖,把門開開,我要進來……”
韋明倫一把拉過她:“你怎麼這麼叫他?”
舒曼反問:“不是你説,要我以對待孩子的方式對待他嗎?”
韋明倫哭笑不得。
正説着,門呼嘯着開了,杜長風紅着眼睛吼:“幹什麼?!”
“我想跟你談談。”舒曼説。
“我跟你沒什麼好談的!”杜長風板着臉的樣子實在駭人,“還上天最美好的眷顧呢,我呸!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不幸!這不幸困擾我十幾年,我恨不得殺了自己!你們這兩個騙子,為什麼把我騙來……”
舒曼走進房間,把韋明倫關外面。整個房間像遭了地震般,桌椅被踢得東倒西歪,牀上的被子也被拖到了地上,還有各色水果和鮮花也撒了一地,舒曼指着狗窩似的牀問:“你晚上怎麼睡啊?”
“你管我怎麼睡!出去!”杜長風説着就要把她往門口推。
舒曼掙脱他的手:“拜託你有點風度好不好!美女送上門,你就是拒絕,也不應該這種態度吧?!”
杜長風眼一橫:“美女?”
舒曼知道他就這臭脾氣,笑道:“難道我不是?”
都説伸手不打笑臉人,舒曼平常很少笑,笑起來的樣子純真動人,杜長風無法抗拒這笑容,腦子暈乎得厲害,火氣倒消了不少。他一屁股坐到牀墊上抽煙,不理她。
韋明倫站在門外,貼着耳朵聽,無奈這酒店隔音效果特別好,什麼也聽不清。正着急呢,肩上搭過來一雙手:“我説老弟,你原來還有這愛好?”韋明倫回頭一看,頓時紅了臉:“沒,沒有,我……我……”
“甭解釋,我啥也沒看見。”耿墨池笑嘻嘻地舉起手,轉過頭又問旁邊的女伴,“你看到沒有?”
那女子二十七八,説不上是美貌驚人,但氣質非凡,一身黑色天鵝絨小禮服襯得皮膚通透如玉,她挽着耿墨池,小鳥依人般“咯咯”地笑:“我也沒看到,嗯,什麼都沒看到……”
韋明倫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房間門:“還不是Sam,在裏面發脾氣,舒曼進去勸他,我怕舒曼會吃虧,你不知道這傢伙發起火來可以吃人。”
耿墨池説:“這你放心,無論多麼火大的男人,只要是喜歡的女人進了房間,鐵石心腸也會化成繞指柔。”説着曖昧地摟住身邊女伴,“是吧,考兒?”
韋明倫只覺這女子眼生,“這位是……”
耿墨池大方地介紹:“我的女人,白考兒。”
他沒有説“女友”,而是説“女人”,可見他對這女子的眷顧,韋明倫早就聽説耿墨池這兩年一直在戀愛中,還愛得驚天動地,原來就是這女子。他們也住在同一家酒店,只不過這兩天雙方都有各自的社交活動,除了電話聯絡,並沒有碰上面。耿墨池告訴韋明倫,JPY的老闆泰迪先生已經到了上海,明天可否見個面談談,韋明倫指了指房間門:“估計沒戲,這傢伙正在氣頭上。”
耿墨池笑笑,敲了敲門:“我説Sam,我們就不打攪你了,你們好好盡興,完了上天台的FLY酒吧找我們,我們在那等你。”
韋明倫一直好奇舒曼跟杜長風説了什麼,不僅讓他消了怒火,還很配合地跟JPY簽約,對記者也沒那麼排斥了。接下來的幾天,一行人都在耿墨池位於上海市郊的私人別墅玩,男人們自有男人的話題,舒曼和耿墨池的女友白考兒也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大有相見恨晚之感,男人們在樓下喝酒時,白考兒就拉了舒曼躲到房間聊天。到了晚上,吃過晚飯,耿墨池在別墅的二樓跟杜長風切磋,杜長風破天荒地拿出他那把全世界僅存六把的“史特拉底瓦里”古董小提琴和耿墨池合奏,那樣的天籟之音,真是世間罕有,舒曼聽得都痴了。
白考兒忽然有些情緒失控,躲到屋外花園掩面而泣。舒曼跟過去,問她怎麼了,白考兒這才道出原委,雖然耿墨池看上去神采奕奕,其實他的心臟病已經到了無藥可治的地步,醫生已經宣判了他死刑,活不過兩年。
舒曼愕然,她一直知道耿墨池有心臟病,但他是個樂觀的人,極少顧慮自己的病情,哪怕每天大把吃藥,仍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享受愛情。舒曼有近兩年時間沒見他了,只覺他瘦了很多,精神倒還好,這麼好的一個人,才華橫溢,意志堅強,竟然活不過兩年?舒曼當即哽咽,不僅是為相同的命運,更為這世間有太多眷戀的東西,無須割捨,卻又必然會失去。
白考兒抽泣道:“我原來不知道他有病,老跟他吵,現在想起來真是好傻,能愛的時候為什麼不能好好愛,到最後才知道自己錯過的是什麼……”
舒曼若有所思地説:“也許到了這個時候,才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吧,只是無能為力了,什麼都無能為力了。”
白考兒對舒曼的情況有所瞭解,知道她有跟耿墨池相同的病情,也知道她心裏的顧慮,於是勸她:“舒曼,你千萬不要灰心,能愛的時候就要好好地愛,不要給自己的人生留下遺憾,我看得出來,Sam很愛你,儘管他説話的語氣有些衝,可那樣的愛藏也藏不住。”
舒曼低下頭,沉默不語。
“好好珍惜吧,愛情一定要付諸實踐才有意義,明知是愛,也想愛,就是不肯踏出那一步,那是懦弱!墨池就是這點好,無論經歷什麼樣的打擊和挫敗,他始終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想要就會去爭取,我們認識也好幾年了,其間分分合合也很多次,每次我灰心到頂點的時候,都是他拽住我不肯撒手。他跟我説,活到這一步,什麼都抓不住,金錢、名利、地位,通通都帶不走,唯有愛情相伴永生,哪怕是躺到墳墓,人生也沒有遺憾……”
“真的嗎?”舒曼抬頭看着她。
“當然是真的!就比如我,即便將來他真的離開這世上,我也不會遺憾,因為心裏有着對他的愛,我無論醒着還是睡着,無論身處何地,我都不會寂寞,我會感覺他就在身邊,一直就在身邊……”
在耿墨池家逗留到深夜,韋明倫一行才回到酒店。
韋明倫先進房間睡了,舒曼敲開了杜長風的門。杜長風開了門見是舒曼,很意外,也掩飾不住驚喜。
“怎麼,讓我站門口?”舒曼笑道。
杜長風也笑,牽她進來。
“想喝點什麼?”杜長風為掩飾自己的激動,拉開冰箱。舒曼卻在房間尋找什麼,“你的那把琴呢,可不可以給我看看?”
杜長風連忙從櫃子裏拿出那把罕有的“史特拉底瓦里”古董琴,舒曼小心翼翼地接過琴仔細端詳,驚歎不已,據知只有像蒂博、海菲茲、米爾斯坦等國際大師才有實力擁有這樣的小提琴,杜長風怎麼得到的啊,這不光是有錢就能買到的。燈光下,小提琴煥發着歲月沉澱的光芒,小提琴的頂部由兩片赤松組成,兩片木頭的紋路一直延伸到小提琴的側腰,小提琴的背部則是由楓木所組成,真正是巧奪天工。杜長風介紹説,這把琴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是很多年前養父林仕延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的,他一般很少用,只有在重要的場合,或者是錄音的時候才拿出來。這無疑讓舒曼很感動,做父母的,總會給子女最好的東西,但非親生父母也能做到這一步,就不容易了。
杜長風説:“是啊,老頭子對我很好的。”
“那你就應該好好孝順他。”
杜長風探究地打量她,“你深更半夜跑我房間來,不會就是想説要我當孝子吧?”
“不是,我就是很感動,你跟耿墨池合奏得太好了!”
“是嗎?”杜長風拉舒曼坐到落地窗邊的沙發上,看住她,“其實,我最想的還是跟你合奏,所以才答應跟JPY簽約,我想我們合奏的曲子必是這世間最美妙的音樂……”
“嗯,我也想跟你合奏,我知道我沒什麼可以留下,唯一可以讓朋友們記住我的也許就只有音樂了。”
杜長風的臉立即就垮下來:“你胡説八道什麼……”
“山姆……”
“叫我大叔!”
“是,大叔,我真是……真是很高興可以認識你。”
杜長風深邃如海洋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他湊近舒曼,鼻尖都要碰到鼻尖,舒曼卻沒有退縮,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自己。明明是咫尺,為什麼要將彼此推到無法逾越的天涯?近一點,感受彼此的温暖,有什麼不好?他的氣息帶着淡淡的薄荷香氣,可能是剛洗漱過。那氣息竟是這般令人着迷,舒曼直覺心跳驟然加快,臉上也火燒似的滾燙……這倒讓杜長風愣住了,幾乎呼吸困難,他有些心虛地問:“舒曼,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舒曼哧地笑出了聲:“你大概是壞事做多了吧。”
“閉上眼睛,好嗎?”杜長風抬起她的下顎,目光灼灼,“我可能真是壞事做多了,你這樣瞪着我,讓我很心虛……”
舒曼看着他,眼底突然泛起淚意,聲音也開始不爭氣地發顫:“我知道你對我的好,真的知道……我也想,就是……”她説不出口,再也承受不了他眼底的自己。她真的閉上了眼睛,隱忍已久的淚水洶湧而出,毫無阻礙地順着臉頰滾落。她聽到他問:“你哭什麼?”
她説不出話來,是的是的,她棄甲投降了。在經歷了過去的種種苦難之後,在埋葬自己這麼多年之後,她不得不正視眼前的這份感情,放棄自欺欺人的一切藉口,她嗚咽着,內心混亂不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不想……但我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好了,別説了。什麼來不來得及,我十幾年都等了,不在乎繼續等,無論你跑到多遠,我一定還在原地等你……”他雙手捧起她的臉,吻幹她的淚,吻着她的唇,在她耳邊低聲地説,“噓,別哭了,別哭了。”他抱住她哄,舒曼反而大哭起來,除了林然,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她,除了小時候的外婆,即便是父母,也從來沒有人這樣哄過她,把她當成一個孩子,無微不至地、温柔地抱着她,如同抱着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
她緊緊地靠在他的懷中。他開始吻她,細細碎碎的吻烙在她頸上,彷彿是最温存的呢喃,她腦中一片空白,不想任何事情,她只想這麼靠着他,就這樣永遠地靠着……而他由隱忍到爆發,只不過是瞬間的事,他難以置信,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嗎?這麼多年,幾乎斷了念,不能想,不敢想,就覺得她是天上最遙遠的那顆星,他即便在二院的塔樓上從今生站到來世,也未必等得到她眷顧的目光……可是現在,她就在他的懷中,像只瘦弱的鳥,戰慄着,温軟得不可思議……
意識完全模糊,他怎麼把她放倒在沙發上的,怎麼脱去她的衣衫,怎麼呼嘯着將她淹沒在他的喘息裏,她已記不清楚,只覺得臉上滾燙,身上也像燃着一把火,她慢慢地伸出手,回抱住他的身軀。自始至終,她都閉着眼睛,彷彿有輕微的風聲在耳畔,她想起了春天山莊裏的桃樹,堆積如雲霞的花枝在湖岸綻放,無數的花瓣紛紛落下,落在碧波盪漾的湖面上,像是一場最絢爛最綺麗的花雨。“小曼,小曼……”隱約聽見他在呢喃輕喚,夾雜呼呼的喘息,是喜悦,也是痛苦……
早上,韋明倫照常敲門喊杜長風起來用早餐,出人意料,已經梳洗整齊的杜長風一點也沒磨蹭,大方地打開門。韋明倫正要表揚他幾句,猛地看到舒曼穿着睡袍從浴室裏出來,嚇了一跳,舒曼也被嚇到,臉刷地一下就紅了。
“你,你們……”韋明倫瞪着兩人,成了結巴。
杜長風一把箍住他,拽他往露台上去,回頭又衝舒曼説,“你先回房間吧,我們在樓下餐廳等你。”
門被輕輕帶上。
韋明倫這才驚魂未定地回頭張望。
“看什麼看!沒見過啊!”杜長風沒好氣地説。
韋明倫看着晨曦下神采奕奕的杜長風,總算魂魄回了身:“你小子,出息了啊,一聲不吭就把事辦了……”
“老頭子送我那把琴多少年了?”杜長風問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韋明倫沒聽明白,“什麼?”
“有十七年了吧,你説我這是幹嗎,怎麼不早把琴拿出來呢?害我白等了十七年,蠢啊,真是蠢!”杜長風捶着露台鏤花欄杆“痛心疾首”,韋明倫還是一頭霧水,杜長風問他:“現在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