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曼終於還是決定去離城看看,既然是林希邀請她去學校執教的,她如果再推辭,似乎有些不給林希面子。而且副校長韋明倫也親自給她打了電話,誠邀她加盟,雖然還沒有見面,不過聽那人説話的聲音,非常和氣,應該是個好相處的人。其實她是很忌諱去離城的,每年除非是某個特殊的日子,或者哥哥和妹妹打電話要她過去,否則她不輕易踏足那座城市。
因為她很清楚,對於舒林兩家來説,她是一個不祥的人。這是眾叛親離的代價,她避無可避,就只好儘量不去那裏。
從桐城去離城有兩個小時的火車車程。出門的時候,天空陰沉沉的。舒曼下了火車,在林希給她預定的酒店放下行李,步行去鋼琴學校。離城現在已經是個繁華的大都市,高樓聳立,商鋪滿街,酒樓娛樂城比比皆是,跟十幾年前那個寧靜的小城相比,多了很多令人陌生的浮華。紙醉金迷、腐朽奢靡的生活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嚮往。
但漫步到離城著名的桃李街和紫藤路上時,除了街道兩邊的香樟樹更高大了些,她沒有感覺到太過明顯的變化,似乎外界的燈紅酒綠還沒有蔓延到這裏來,一切還是老樣子。桃李街和紫藤路均以城市中央公園為起點,是離城最具象徵意義的街道,因為過去是租界,遺留下來很多的洋房和老宅,“文革”期間雖然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壞,但大部分還是被完好地保存下來了。
這裏沒有柏油馬路,仍然是老舊的水泥路,行人道則保持了原有的青石板,盡顯歲月的滄桑。最具特色的就是這裏的樹木,多是南方特有的香樟樹和榕樹,遮天蔽日,鬱鬱葱葱,站在外面的鬧市往這邊看,只看到一團團的碧綠,隱約露出屋頂。一棟棟歷史悠久的深宅大院掩隱在綠樹叢中。很多的悲歡離合就在那些宅院裏一幕幕地上演。
此刻,舒曼出了中央公園,遠遠地望見一大片的白色樓羣掩隱在綠樹叢中,最高的那棟樓上大大的紅“十”字似乎在提醒過往的人們,這就是享譽江南的離城仁愛醫院。她眯起了眼睛,明明是陰天沒有太陽,卻被什麼刺得睜不開眼,眼底泛起朦朧的水霧。
一輛救護車經過公園門口疾速駛向醫院。刺耳的鳴笛聲漸漸遠去。
她終於還是閉上了眼睛,隱忍已久的淚水洶湧而出,毫無阻礙地順着臉頰滾落……耳畔有樹葉落地的聲音,除此以外她什麼都聽不到了,只聞到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明明閉着眼睛,卻看到滿眼都是刺目的雪白色……時光交錯了嗎?她感覺自己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個下午,那個末日般的下午,對於她,對於舒、林兩家來説都無疑是一場噩夢……
那天,舒曼趕到醫院的時候,林然已經不行了。因為中毒太深,迴天無力,醫生已停止搶救。他靜靜地躺在病牀上,嘴唇烏紫。他的家人守候在牀邊,個個哭成了淚人。林父不在場,據説一聽到噩耗就直接被抬進了搶救室。
林然已經不能説話了,眼睛微睜着,已是彌留之態。舒曼撲到他的牀頭,握住他的手,不住地親吻他的臉和唇,壓抑着哭聲,一遍遍地喚他:“然,是我,睜開眼睛看看我,是我,是我……”
可是無論舒曼怎麼呼喚,林然始終沒有回答。但他肯定是聽到了的,因為他的嘴唇在輕微地顫抖,兩顆渾濁的淚,緩緩地,緩緩地,自他的眼角流出來……
然後,他的眼睛漸漸閉上了。牀頭的心電監測儀上,原本微弱的曲線最後拉成了一道直線。
病房裏頓時被排山倒海的哭聲掀翻。
舒曼緊握着他的手,感覺着他的體温逐漸變涼,直至僵硬。混亂中,舒曼被架出了病房,眼睜睜地看着醫生將白色被單拉過他的頭……她尖叫着撲過去扯下被單,赫然發現他額頭的那道傷疤已經淺得看不見了,她一遍遍地吻着他的額頭,不放過一寸肌膚,可是傷疤,真的像隱去了般蹤跡全無。她知道那道疤的來歷,跟他愛過的一個女孩有關,後來那個女孩死了,臨終時撫摸着那道傷疤,要他別讓這傷疤長在心裏。不曾想,他為此疼痛了一輩子的傷疤竟然在他的生命終結時消失了。難道愛情的傷,非要到生命終結時才可以痊癒?
兩小時後,無論舒曼怎麼哭喊,林然還是被推進了太平間,早上還鮮活的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他走得這麼匆忙,連句交代的話都沒有,他甚至還沒有給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字,他説過,他要親自給這個孩子取名的。舒曼斷不能承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和折磨,彷彿是自己親手替他挖掘的墳墓,撕裂的痛苦,無邊無際的黑暗,淚水和哭聲,像洪水決堤火山爆發般,剎那間就徹底將她摧毀……
她毀了,支離破碎。從此只剩下個空無的軀殼。
她的靈魂面對他冰冷的身體再次出竅,她不知道她要去哪裏,一定是去追他了,也許追到了,他們在自己獨有的空間裏終於結合,一起彈琴,共奏出很多美妙的樂曲;也許沒有追到,那她肯定找不到回來的路,從此她的魂魄遊蕩在外,沒有了靈魂的肉體更趨於麻痹,這似乎成為她日後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曼曼,你……你要堅強!”林然的弟弟林希自己哭得接不上氣,卻還要舒曼堅強。
而事情的經過,也是林希哭着斷斷續續講給舒曼聽的。舒秦約了林然見面,説是簽字。她的確是簽了字,簽完字最後要求林然吻她一次。林然滿足了她的要求,可是她卻趁機將一顆事先包了毒藥的膠囊送入林然的喉嚨,林然來不及反應,就吞下了那顆劇毒的膠囊,隨即倒地。
舒秦則不慌不忙地到派出所去自首。
“我們去晚了,警察趕到現場的時候,我哥已經不行了,我親自參與的搶救,早十分鐘説不定都還有救……”林希哭得像個孩子,抵着走廊牆壁拼命揪自己的頭髮,他説他真沒用,自己是醫生,卻救不了哥哥。這家醫院就是林家開的,可是林然卻死在自家的醫院裏。林希從此拒絕行醫,只在醫院擔任管理和科研工作,他説他這輩子都無法再上手術枱。
當時的舒曼,已經聽不見任何人的言語,茫然四顧,覺得一切都像在夢裏一樣,那麼可怕。她寧願相信這只是個夢,是夢,終會醒的。夢醒了,林然會好好的,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不曾發生。哪怕他們從不相識……
數天後,林然的葬禮,舒曼被林家親友趕出了靈堂。
“是你害死了我兒子,你這不要臉的狐狸精,如果不是你,我兒子怎麼會被你姐姐下毒手,滾——你給我滾——”林然的母親劉燕聲嘶力竭地衝她咆哮。
兩個月後,法院宣判了舒秦死刑,當日執行。囚車從舒家門口經過,舒伯蕭夫婦呼天搶地,舒秦表情木然,臉上看不到絲毫悔意。舒曼挺着大肚子站在人羣中,囚車在她面前駛過的剎那,舒秦看到了她,迅速掃了她一眼,嘴角往上一揚,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
舒曼頃刻間淚雨滂沱。因為舒秦的笑容分明在説,她贏了!哪怕贏得的是一具屍體,她也覺得自己贏了!她用一個劇毒的吻帶走了林然,就像當初把舒曼從林然身邊踢開一樣,她不會讓妹妹有任何機會跟林然廝守。
五年了,舒秦淒厲的尖叫一直是舒曼揮之不去的噩夢。本來她還有個孩子可以作為寄託,卻因悲傷過度不幸流產,她失去了和林然在這世上僅存的維繫。命運趕盡殺絕,沒有給她一絲一毫的念想。而且,厄運並沒有因為林然的去世和孩子的夭折而終止,不久,在一次大型演出中,舒曼出現嚴重失誤,加上負面新聞不斷,從此沒有人再敢邀請她演出。恰在這時,經紀人趁她精神崩潰之際捲款潛逃,舒曼全部的積蓄和財產頃刻化為烏有,幾乎是一夜之間,她失去了所有。離城自然是待不下去了,舒曼搬到了毗鄰離城的桐城。舒曼常想,若當年沒有認識林然,沒有經歷那一切,她現在是什麼樣?可能還是那個風華正茂、驕傲的舒曼吧。
然而,她現在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窮困潦倒,一貧如洗。即便如此,她始終認為經歷了這麼多苦難,生活應該可以繼續。無論多麼潦倒,哪怕外面狂風暴雨,她別無去處只能縮在屋子裏發抖,看着窗外樹葉簌簌地落,心裏總還是希冀着春天的來臨。
可是為什麼她常常覺得很無力?就如此刻,她站在中央公園的門口,適才排山倒海的回憶令她有些發怔,一時間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她茫然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街道,努力地在想,我這是在哪裏,我要去哪裏,哦,要去見韋明倫,韋明倫在哪裏,在哪裏……想起來了,他説是櫻花大道28號,櫻花大道……是不是就是紫藤路附近的那條大道……
舒曼沒有想到鼎鼎大名的林然國際鋼琴學校真的就坐落在紫藤路旁邊,剛好和紫藤路呈“7”字形,連接着中央公園。而此刻她就正站在中央公園門口,往左走就是紫藤路,往右拐就是桃李街,過一個路口直走就是櫻花大道,非常微妙的佈局。天空越發的陰沉了,寒風蕭蕭,舒曼只覺背脊出汗,人一陣陣的發虛,只好在公園門口的長椅上坐下,緩了好一會兒才步行過馬路。
顧名思義,櫻花大道兩側清一色全是櫻花樹,從中央公園一直延伸至大道盡頭的人民劇院,每年四月間,滿大街都是紛飛的花雨,遊人如織,是離城著名的旅遊景點。林然生前很喜歡櫻花,他的家人把鋼琴學校選在這裏,應該也是對他的懷念吧。不過學校設在櫻花大道也是有道理的,因為這條大道是出了名的文化區,音樂廳、美術展覽館、話劇中心、作協文聯、電視台和報業大廈都設在這條道上,文化氣息非常濃郁。
只是現在正是秋天,櫻花樹的葉子都掉光了,盡顯蕭瑟。鋼琴學校就掩隱在一片櫻樹林中,從大道的一個路口拐進去,避開了大道的車流,算是鬧中取靜,只見林中坐落着一片非常藝術的白色建築,遠遠地就聽見隱約的琴聲從裏面傳出。而門口站着一位着西裝的男子,大老遠的就衝舒曼微笑,他應該就是韋明倫了,竟然親自到門口迎接,讓舒曼很不好意思。
“舒老師!”韋明倫握住她的手,笑容温暖如春風,“久仰大名啊,終於把你盼來了!”舒曼打量着他,三十四五的年紀,戴副眼鏡,氣質儒雅,身上有種由內而散發出來的文化氣息,應該跟他從事的工作很有關係。
韋明倫非常和善,引着舒曼進入大門,一進去舒曼就怔住了,正對着大門的花圃中豎着一尊銅像,正是林然!
完全是真人般的大小,坐着的,雙手交握,微微俯身望着前方。而目光剛好對着舒曼,面帶微笑,栩栩如生……舒曼捂住嘴,淚水奪眶而出,渾身抑制不住地戰慄,五年了啊,除了夢裏偶爾相見,除了他留下的那架琴,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跟他有關的人或物。
“這是林然去世三週年時專門請人雕刻的。”韋明倫揹着手站在舒曼旁邊,低聲跟她介紹。
舒曼壓抑着哭音:“對不起,我想一個人待會兒,好嗎?”
“可以,我在那邊樓上的辦公室等你。”韋明倫很善解人意,臨走還拍拍她的肩膀。
就剩她一個人了。她慢慢走近銅像,一步步,伸着手,就像無數次在夢裏想觸摸他一樣。因為銅像是連接在一個半米高的大理石台上,舒曼必須仰視,她踮起腳,顫抖地撫摸他的臉,冰冷的,沒有一絲熱度,一如當年。
“林然——”舒曼將頭伏在銅像的膝上,頃刻間情緒崩潰。
從來不知道,愛一個人會有這般的剜心之痛,那痛楚從胸腔裏驟然迸發,令她無法呼吸,就像有人拿着刀子將心生生挖去了一塊,血流如注,什麼樣的希冀也是枉然;從來也不曾想過,失去一個人會這麼絕望,彷彿生命中那最重要的一部分,已隨着靈魂徹底死去,苟延殘喘,垂死掙扎到今天還是毫無辦法,只能任由着它千刀萬剮。
五年了,她仍是走不出來。
“林然,林然,你一直在這裏嗎?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正是上課時間,花園中沒有人,她抱着銅像喃喃説了些什麼,沒有人會聽到。但她的出現還是引起了遠處教室裏學生的側目,甚至已經有人趴在窗户上看她了,指指點點。她可能也意識到這種場合不適合哭,終於哽咽着掩面而去。
韋明倫已經泡好茶在辦公室等着她了。
“請坐。”他招呼她在沙發上坐下。
韋明倫很善於處理這種情況,他微笑着,隨意地跟舒曼聊了起來,開頭竟然説:“十年了,你還是沒有多大變化,還是這麼漂亮。”
舒曼疑惑地抬眼看他:“十年?”
“是,舒老師,我認識你至少有十年了。”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聳聳肩,“當然,你不認識我。十年前,你還在日本留學,我剛好也在日本,看過你的演出,是你的崇拜者呢。”
舒曼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她睫毛輕輕揚起,淡淡地説:“哦,你認識的是那個時候的舒曼,很可惜,那個舒曼已經死了,現在你看到的舒曼,早已不記得從前的那些事了。”
韋明倫連忙説:“你也快別這麼説,人這輩子哪有不走彎路的,人生總是要面臨這樣或那樣的打擊和傷害,過去了就過去了,不能老陷在裏面出不來。活着,是對死者最大的尊重,而且還要好好地活着,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見舒曼沉吟不語,又道,“舒老師,突然請你來,是有些冒昧,不過大家總還算是有緣分,雖然你並不認識我,但我一直在關注你,前陣子跟林希偶然談到你,他就建議把你請來當老師,而這正合我意,希望你可以慎重地考慮,你不知道,學生們得知要請你來執教,已經熱鬧很多天了,都在期盼着你來……”
“可是……”
“別可是了,我知道你的顧慮,沒有關係的,這所鋼琴學校林家只佔了少量的股份,真正的投資人是Sam。”
“山……山姆?”舒曼不知道有沒有聽錯發音。
“對,他是這所學校的校長,不過因為他事務繁忙,很少來。學校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我在打理,這傢伙,當初連哄帶騙地把我拉來,自己完全不管事,我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韋明倫一説起Sam就滔滔不絕,攤着手説,“你可能還不瞭解他,他這人有些……哎,該這麼説,就是有些怪,不大好相處,但是他本人很歡迎你來,託我向你表示問候。”
舒曼微微蹙起眉頭:“他是外國人?”
“外國人?”韋明倫一愣,知道她誤會了,連忙搖頭,“不,不,他不是外國人,他是地道的中國人,中文名字叫杜長風,英文名字叫Sam Lin,最近他要在離城舉辦國內首場演出,很忙。”
“他就是拉小提琴的那個Sam Lin?”舒曼還真是意外,在音樂界誰不知道Sam Lin的名字!舒曼雖然彈的是鋼琴,但老早就有耳聞,有個華人小提琴演奏家很有名,不過這人比較神秘,從不在公眾前露面。
韋明倫笑着説:“Sam這傢伙一直不肯露面,哪怕他的音樂專輯暢銷這麼多年,他就是不喜歡被別人議論,也不喜見生人。你不知道,為了説服他舉辦這次音樂會,我可是費了兩年的口舌呢。”
舒曼很好奇:“為什麼不肯露面呢?”
“這個……”韋明倫尷尬起來,支支吾吾,“主要是他個性使然,加上一些……個人經歷,讓他變得有些孤僻。”韋明倫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舒老師如果來我們這裏執教,待遇是沒問題的,我們可以給你配個助理,因為你是大腕嘛……”
“別,我不是什麼腕兒。”舒曼隱居多年,很不適應被人這麼誇讚,“我只要有個臨時的住處就好了。”
“這沒問題,我們已經給你安排好了,你要是今天有空,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去參觀,很近的,就在仁愛醫院的對面。”
一聽到仁愛醫院,舒曼心裏很不是滋味,但一想自己如果真來這執教,初來乍到,似乎沒有理由挑三揀四的。桐城的那個院子馬上就要拆,她如果不趕快找個容身之地,肯定要露宿街頭。
見她遲疑,韋明倫有些着急,怕她拒絕,就説:“這樣吧,我先帶你參觀一下學校,然後再去看看你住的房子,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我們一一照辦。”説着就起身引舒曼往外走。
舒曼只得跟在後面。
學校的環境非常美,有兩棟教學樓,根據年齡段分成三個少兒班、兩個青年班以及一個特殊班。舒曼問什麼是特殊班,韋明倫介紹説,是針對特別優秀的學生設立的,是一對一的培訓,能進入這個班學習的,每年不會超過三人。如果表現優秀,可推薦至法國及日本的音樂學院繼續深造,這個名額,每年只限定一人。韋明倫説:“我們學校跟巴黎音樂學院有着密切的教育合作關係,我們輸送過去的人才,已經有好幾個在國際上拿大獎了,像最近剛剛獲得李斯特鋼琴大賽冠軍的張灝,就是從我們學校出去的。”
説話間,韋明倫已經領舒曼走進一間寬敞明亮的教室,整個教室不過十來個學生,跟傳統的音樂學院教學完全不一樣。韋明倫給老師做了個手勢,站到一羣十幾歲的孩子面前,笑容可掬地説:“來,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就是你們非常喜歡的著名鋼琴家舒曼老師,她即將來我們學校執教,大家歡迎!”説着帶頭鼓掌,孩子們也跟着熱烈鼓起掌來,“哇,太好了!”“呀,她是舒曼啊,好漂亮!”“好年輕啊!”“她真的來我們學校呀?”……孩子們一邊鼓掌一邊抑制不住興奮的表情,以最誠摯的目光注視着舒曼。
舒曼已經很多年沒有面對過掌聲以及人羣,顯得很不適應,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她像是連笑都不會了,完全不知道怎麼面對孩子們的熱情。韋明倫見好就收,因為這已經達到了他要的效果,把舒曼領出教室後跟她説道:“你都看到了吧,他們都盼着你來。”
舒曼剛好站在一個迴廊上,目光又落在了庭院中的那尊銅像上,漆黑的眼眸瞬間蒙上淚影。
韋明倫沒有説話,觀察她的反應。
她穿了件黑色毛衣外套,下面配了條長長的格子薄呢裙,圍巾剛好也是咖啡色格子的,雖然是很隨意的裝束,卻仍掩蓋不住她清冷的美麗。她的確是美麗的,長髮零亂地在腦後綰了個髻,光潔的臉龐宛如一朵白蓮,渾身有股仙氣兒似的,纖塵不染。她目光眺望遠處時,睫毛像兩把小刷子似的忽上忽下,風吹動着她額角的碎髮,迎風而立,站在她身邊隱約有茉莉的香氣。
這樣一個女子,對於任何男人來説應該是沒有多少抵抗力的。她絕對是值得男人粉身碎骨的那類女人。比如林然。
“好吧,我留下來試試。”她終於點了頭。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尊銅像,好像是對銅像説話一樣。
韋明倫才不管這麼多,忙對舒曼伸出手,難掩激動之情:“舒老師,我代表我們全校師生歡迎你的加盟,歡迎!”
舒曼卻完全無動於衷,依然望着林然的銅像,像是自言自語:“他一個人在這裏,該有多冷,多寂寞,每天盯着大門口……我想陪他,不能陪伴在他的墓前,陪着他的銅像也是可以的。”
這,這個……韋明倫尷尬不已,悻悻地縮回手,他也望向那尊銅像,苦笑着搖搖頭,轉過臉對舒曼説:“我們去公寓看看吧。”
他想轉移她的注意力。
舒曼這才三步一回頭地跟隨着韋明倫走出庭院。
韋明倫給舒曼安排的住處雖然是跟仁愛醫院隔街相望,但其實隔得很遠,因為小區沒在路邊,車子開進去頗有些路程,似乎是個樹林,非常幽靜。小區就掩隱在樹林中,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海棠曉月”,面積不大,但是一看就是非常人能入住的高級公寓,戒備森嚴,裏面的設施也很齊全,泳池、球場、葡萄架長廊,非常漂亮。
當然,既然是海棠曉月,肯定少不了海棠,錯落的公寓樓羣間種着很多海棠樹,因為是秋天,跟櫻花大道上的櫻花樹一樣,海棠樹的葉子都掉光了。不過這麼大片的海棠樹林,如果到了春天,必是花蔭遍地,蜜蜂嗡嗡,站在露台上賞月看花,真是難得的勝景。
韋明倫領舒曼進了一棟小高層公寓,複式結構,三居室,裝修非常奢華,一切生活設施齊備。
舒曼目瞪口呆,連連擺頭:“不,不,我哪需要住這麼好的地方,隨便有間宿舍就可以了。”
“舒老師——”韋明倫笑容温和,彬彬有禮,“別忘了我們是林然鋼琴國際學校!學生住的宿舍都是高級公寓樓,何況是你這樣的大腕老師,如果讓你住普通的宿舍,傳出去會被同行笑話的。再説林希已經打了招呼,務必安排好你的生活,他是大老闆呢,我們可不敢得罪……”
舒曼仍覺侷促:“我一個人也不用住這麼大的房子吧。”
“這沒辦法,房子有這麼大嘛。每天學校都會派專車來接送你,還有保姆,待你搬過來後,會照顧你的起居……”
“韋先生!”舒曼叫道。
韋明倫舉起手做投降狀:“別,舒老師,你就依了吧,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你能來我們學校,是我們的無上榮耀,這點小事算不了什麼。”他笑了笑,聳肩道,“其實我們已經是很儉樸的了,去年我們請了個日本的鋼琴老師來授課,還是臨時的呢,安排的可是城東的別墅,委屈你住在這,我們已經很過意不去,因為林希特別交代過,説你不喜歡奢華,喜歡安靜,而且特別低調……”
其實林希壓根就沒説過這話。韋明倫覺得自己撒謊的本事是越來越高明瞭。
但是舒曼卻信以為真:“我確實……不喜歡張揚。”
“我能看出來!你放心,這裏的保安措施非常嚴密,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證你的私生活不被打攪。”
這話説得有點……舒曼倒笑了,她很少笑,一笑就有種隔世的恍惚:“我只是希望安靜點就可以了。”
韋明倫也自知説錯了話,連忙打圓場:“不好意思,我這人很隨性的,尤其在國外待的時間長,都不大習慣中文的咬文嚼字了,有時候説話不經大腦,你別見怪。”
“哪裏啊,我覺得韋先生很有頭腦。”舒曼不動聲色。
“何以見得?”
舒曼看他一眼,微笑道:“你很善於利用外界的因素,比如剛才在孩子們面前,呵呵,您真是費心了。”
韋明倫暗驚,原來她都知道啊。好聰明的女人!可見她外表疏離冷漠,內心卻是極其細膩敏感的,她是個很智慧的女人。韋明倫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雖然接觸短短一個小時,他已經被她的氣場折服,甚為欣賞地説:“看來我以後要學着誠實點了,尤其是對舒老師這樣的大智之人。希望你別見怪,我是太想把你留下來了,之前又沒跟你接觸過,摸不準你是個什麼樣的人,現在看來你也是個性情中人,哈哈哈……”韋明倫一下就放鬆了,大笑起來,“這就好説話了嘛,我就是個性情中人,其實最不喜歡拘禮,我覺得人與人最好都像朋友,比如我跟學生們,都處得像朋友,希望能跟舒老師……”
“那你就不要再叫我舒老師,就叫我的名字吧,這樣自然些。”舒曼笑着説。韋明倫忙不迭地點頭,換了種語氣説話:“沒錯啊,我其實一直就想叫你的名字,又怕對你不敬,舒曼,我覺得你是個很可愛的人呢。”
舒曼顯然被逗樂了:“從來沒有人説過我可愛,而且我又不是菩薩,你要那麼敬我幹什麼?”
“哎喲喂,我原來還真是想把你當個菩薩供起來哩,全校師生必將頂禮膜拜,而且你看上去就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不是菩薩,也是菩薩下凡。”韋明倫收起了一本正經,盡顯幽默本色,開玩笑一套一套,逗得舒曼笑個不停,這是很難得的,舒曼已經記不起自己多久沒這麼開懷地大笑過啦。
兩人聊了會兒,韋明倫邀舒曼吃晚飯,舒曼説跟哥哥約好了,韋明倫只得作罷,順便説了句:“替我向舒隸問好。”
舒曼詫異:“你認識我哥哥?”
韋明倫又是聳聳肩:“舒曼,離城很小的,都是一個圈子裏的人,怎麼不認識?你哥哥跟林希經常在一起切磋刀子功夫,我又常跟林希混在一起,不認識才怪,只是我不太理解,他們談論手術刀運用的時候,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舒曼説:“他們都是很優秀的大夫。”
雖然舒、林兩家長輩斷絕往來多年,但是孩子們一直有來往,大人們也是睜隻眼閉隻眼,畢竟上輩人的恩怨沒有必要延續到下一代,恩怨這個東西是最傷人的,這一點林仕延和舒伯蕭難得地達成了默契。
清晨,舒曼被小棠的電話吵醒時,天已經大亮,酒店房間的窗簾縫隙間透出刺眼的白光,隱約聽見窗外車水馬龍的聲音。
小棠在電話裏顯得很急:“你在哪呢?”
舒曼説:“我在離城,過來和韋先生見面。”
“你快點回來!小區已經在拆了,你的東西還沒搬出來呢……”小棠一句話就把舒曼的瞌睡嚇醒了,她噌的一下從牀上坐起來:“什麼,已經在拆了?”
“是的,一大早推土機就開進了院子,各家各户都在忙着搬東西,政府已經出面了,説是暫時安頓到郊區的一個安居工程。我和我老公現在都在外地,一時沒法趕回去,剛給葛雯打了電話,看她能不能幫忙去搬東西出來……”
舒曼首先想到的是林然的那架琴!她翻身下牀,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狂奔出酒店。還好,趕上了最早的一趟火車。
一到桐城就下大雨。
舒曼沒有帶傘,差點暈倒在小區門口。這還是人住的地方嗎?狹小的院子裏堆滿了傢俱、箱子、蛇皮袋和鍋碗瓢盆,家家户户都在冒雨往樓下搬東西,老的少的,忙得不亦樂乎,而門口停着好幾輛貨車,走了一輛,馬上又來一輛,顯然都是在為住户搬家。
不是説不搬的嗎?怎麼一夜功夫就投降了呢?
“舒老師,你怎麼還在這啊?”鄰居馬大嬸抱着一牀被褥剛下樓就跟舒曼撞了個正着,“快點把你的東西搬出來,房子要拆了,明天施工隊就要進場了!政府出面了,幫我們大夥找了地方安置,是剛建的安居工程,樓層任選,誰先搬過去誰就搶到好的樓層……”快人快語的馬大嬸抱着被褥邊走邊衝院子裏吆喝,“喂,有哪個男勞力去幫舒老師把東西搬下樓?”
眾人各自忙着,都似沒聽見。突然,雜亂的貨堆裏伸出一個頭,回道:“舒老師的東西已經搬出來了,她同學叫人搬的,大部分都拉走了,就只舒老師的琴還有幾箱子書在這,説是待會兒再過來搬……”
琴!琴!舒曼四處張望,尋找她的琴,東西太多,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她艱難地在那些舊傢俱、舊電器間穿梭,衣服很快被雨淋透,手和腳也被鐵釘刮傷,她也顧不上。她什麼都可以不要,什麼都可以丟掉,就是那琴,比她的命還重要!那是林然給她留下的唯一的紀念,她和他的愛情,現在只剩這架琴,它是她今生僅有的高山流水的知音。
終於,她在一個大衣櫃後面發現了那架琴。上面竟有被人踩過的泥濘的腳印,不知道誰家的高壓鍋和一罈子泡菜放在琴蓋上,還有,一條小孩的髒兮兮的褲子搭在琴上。她尖叫着,將那些東西全都掃到了地上,林然一生愛整潔,惜琴如命,如何能忍受這樣的玷污?
林然……她哭泣着,脱下風衣,就着雨水擦拭琴上的污垢。來來往往的人中,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在哭泣,都在各自忙着快點把東西搬下樓,裝上車,好去新小區搶個好樓層。他們都有地方去。她呢,哪裏都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哪裏都可以成為她的墓地。唯一伴着她的,只有這架琴。
雨越下越大。
院子裏漸漸空曠起來。
只有少數幾户還在搬僅剩的幾樣傢俱。
舒曼將鋼琴擦拭得光亮似鏡,坐到了琴邊演奏,沒有人再來打攪了,她可以好好地彈上一曲,獻給自己吧。她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也許推土機從自己身上碾過去也説不定。
依然是那首《秋天奏鳴曲》。
此時此地,她想不到還有什麼比這更恰當的曲子。琴聲伴隨着風聲和雨聲在空蕩蕩的院子裏迴旋,每一個音符都彷彿滲透了雨意,濕濕冷冷的,那麼的空茫無助,恍然奏出了塵世的味道。
有人在朝她走來!她沒有轉過頭,餘光看到一個打着雨傘的男人走向她,穿了件米色風衣,踩過滿地的垃圾,一步步,站到了她身後。她確定身後站着一個人,可是她連回頭看的力氣都沒有了,視線一片模糊,琴聲戛然而止,她搖晃了幾下,從琴凳上滑坐在地上。
恍惚中,感覺那個人站到了她面前。她想睜開眼睛,可很無力,虛弱得連呼吸都接不上。只覺那人俯下身,探她的鼻息還有脈搏……接着又拍她的臉,使勁搖她:“喂,你要死了嗎?”
舒曼耷拉着頭,沒有反應。
“你真的要死了?”那人丟下傘,扶住她,語氣中露出一絲驚慌。舒曼已經呼吸不上來了,努力抬起眼皮,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眼前一片模糊,“看清了嗎?”那人的嘴角分明含着笑意。
“你……你是誰?”她虛弱地問。
“你命裏的人。”那人雙眼如暗夜寒星,目光森冷,冷得生了刺,直刺到人心底去。舒曼本能地打了個寒噤,半睜着眼睛看着他,模糊的視線中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是真的似曾相識,那眉眼,那目光,分明在哪裏見過。在哪裏見過呢?為什麼一點都想不起來。她喘着氣,掙扎着,努力搜索記憶:“我……我不認識你……”
他露齒一笑,一口整齊的白牙:“可我認識你,我是你命裏的人!”那笑透着邪氣,只有魔鬼才有這樣的笑。
“怎麼樣,想起來了嗎?”他湊近臉龐,眼中似燃着兩簇幽暗的火苗,在陰暗裏也似有火星飛濺開來,濺到她的臉上,“十三年了呢,我都惦記你十三年了。我要看看,你究竟有什麼能耐讓林然去死,別以為你活着就行,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是生不如死,活着給他陪葬,你覺得怎麼樣?你這麼愛他,一定很樂意吧?”
她已經説不出話。最後看了他一眼,猝然歪在了他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