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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樊疏桐趕到醫院的時候,朝夕剛剛做完手術,正在監護室接受觀察。是常英和黎偉民將朝夕送到醫院的,早上常英接到連波的電話,説他出遠門了,要常英過去看看朝夕,他放心不下朝夕,因為這次出遠門他沒跟朝夕打招呼。常英問他去哪裏了,為什麼不打招呼,連波含糊支吾了幾句就匆忙掛斷了電話。常英以為兩個人可能吵了架,她知道朝夕的性子烈,怕這丫頭做出什麼極端的事情來,就坐了黎偉民的車去連波的公寓看看情況,結果怎麼敲門都沒人應,憑着警察的本能,她意識到可能出事了,連忙叫來樓下等候的黎偉民,一起撞開了門。見到朝夕時,他們都嚇一跳,滿牀都是血,朝夕已經昏迷,血還在不斷順着她的小腿流下來,他們當時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連忙將渾身浸透鮮血的朝夕送到醫院。

樊疏桐良久地趴在監護室外的玻璃隔窗上,看着病牀上臉色蒼白如紙的朝夕,虛弱得幾乎無法呼吸。

“士林……”寇海搭住他的肩膀。

樊疏桐用力閉上眼睛,艱難地轉過身,扶着牆坐到挨牆的椅子上。他自己也生着病,不停的喘氣,突如其來的狀況讓他頭暈目眩,他瞪着一雙血紅的眼睛,嘶啞着嗓音問常英:“她怎麼了,為什麼會做手術?”

常英的表情有些怪,望望旁邊的黎偉民,大約希望黎偉民來説,可是黎偉民別過臉四顧張望顯然也不願意説。

樊疏桐把目光投向寇海。

寇海連忙擺手:“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是接了英子的電話趕過來的,光顧着聯繫你了,而且我來的時候朝夕已經進了手術室……”“士林哥。”常英看着樊疏桐,嘆口氣:“你還是問醫生吧,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説。”

正巧有醫生過來,是個四十多歲的女醫生,腳步急匆匆的,面無表情地掃視眾人:“誰是病人的家屬?”

樊疏桐掙扎着站起來:“是我!”可能是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過於沙啞渾濁,怕醫生沒聽清,又道,“我是她哥哥,請問我妹妹為什麼會做手術,她怎麼了?”

醫生頓時詫異地打量他:“你是她的哥哥,你會不知道她為什麼動手術?她腹部長了個那麼大的惡性腫瘤,你們到現在才來,腫瘤引發經期血崩,血都快從她身上流乾了!雖然手術後暫時保住了子宮,但她今後不大可能會懷上了,除非出現奇蹟,你們家屬得有心理準備。”

“什……什麼意思啊,醫生?”樊疏桐身子搖搖晃晃,似乎沒聽明白,“她長腫瘤跟她生不生孩子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她刮過毛毛,腫瘤很有可能是當時流產沒有處理乾淨而形成的,這種情況不是沒有過……”

樊疏桐結結巴巴:“你説什麼,刮……刮毛毛?”

“可不是!按理她這麼年輕不應該得這種病的,雖然不是直接原因,但不排除這種可能,現在的年輕人太不自愛了,動不動就刮,到年紀大了想要的時候就沒了。”醫生喋喋不休,全然不顧樊疏桐灰白的臉,“雖然腫瘤切除暫時可以保住子宮,但是創傷面太大,明説吧,她沒有生育能力了。”説着嘆口氣,搖着頭説,“她肯定是在那些黑診所裏刮的,又沒刮乾淨,才搞成今天這個樣子……”

“多久了?”樊疏桐走到女醫生面前,驀地站住,樣子很駭人,嚇得女醫生本能地倒退幾步,“我問她颳了多久了,你沒聽到嗎?”

樊疏桐的聲音不高,卻透着可怖的殺氣。

女醫生警惕地看着他,撇撇嘴:“起……起碼也有三四年了。”説完轉身就進了監護室,“哐當”一聲帶上門。

樊疏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彷彿失了靈魂的空殼,目光呆滯。寇海見狀搭住他的肩膀,試圖安慰他,可他甩開寇海的手,突然就朝牆上撞去。“咚咚”連着幾聲悶響,他的額頭頓時紫紅一片。

“士林——”

四年前。

朝夕發現自己兩個月沒來例假時,陷入極大的恐慌,雖然從前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的,但她到底學過生理衞生常識,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不僅例假沒有來,她還經常嘔吐,反酸,人也憔悴得不像樣子,她剛開始還安慰自己是得了胃病,因為長期飲食沒有規律,她的胃一直不好,經常自己買胃藥吃。可是這次她怎麼吃藥都不管用了,她想拖,看能不能拖得過去,結果又拖了一個多月,她發現腹部已經微微隆起,這時候她知道拖不過去了,只得硬着頭皮在一家黑糊糊的巷子裏找了家診所。

那個診所的廣告是她在學校門口的電線杆上看到的,那種廣告隨處可見,車站、圍牆上到處貼着是,有辦黑證的,有找保姆的,有清理下水道的,有賣壯陽藥的,當然也有“主治淋病、梅毒”或者“早孕檢測,無痛人流”之類醫療廣告。朝夕就是按着廣告上提供的電話和地址找到那家診所的,非常狹小,總共就二三十平米,被一張木板一分為二,外面是看診的,裏面做檢查,看診的醫生是個一臉橫肉的中年婦女,穿了件髒兮兮的白大褂,一看朝夕畏畏縮縮的樣子就明白了幾分。

“幾個月沒來了?”醫生態度還算和藹,並沒有問東問西,可能是見怪不怪了,但她臉上難掩鄙夷的神色,一邊問相關的情況,一邊按朝夕的肚子,乾乾脆脆一句話,“都快四個月了,不能吃藥了,只能刮。”

接着朝夕被帶到裏間做檢查。

就在她在窄窄的小牀上躺下的時候,樓上傳來一陣“哎喲”的慘叫聲,她嚇得一下就從牀上溜下來。“慌什麼慌,樓上在做手術。”醫生見她的樣子還很不耐煩,“跟你一樣大,也是學生。”

朝夕這才注意到,在旁邊的角落裏有扇不起眼的小門,門是虛掩着的,有張木梯露出半截,應該是升到樓上去的。稍頃,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孩子從小門裏走出來,她瞥了眼朝夕,低着頭側身走了出去,顯然不想讓朝夕看清她。朝夕別過臉,淚水嘩啦啦地湧出眼眶,醫生正在給她做檢查,見狀語氣緩和了許多:“沒事,不要半個小時就能解決問題,不會影響生育。”

三天後,朝夕被醫生帶到樓上做了手術。果然是沒超過半個小時,但卻給她帶來毀滅性的災難,因為就在她手術後的當天晚上,一中的老師將全校的女生都集中到一間大教室做檢查,起因是他們學校女廁所的化糞池裏居然發現了一個剛出生的女嬰,早上被掏糞工人發現的。校長勃然大怒,隨即召開緊急會議,一中一直以校風嚴謹著稱,這件事如果傳出去,後果不堪設想。朝夕當即意識到她的死期到了!她祈禱在她的前面發現生下女嬰的學生,這樣就不用檢查她了。她有這麼幸運嗎?

一晃四年過去了,朝夕經常夢到那樣的場景,她被人五花大綁地押上台,台下黑壓壓的人都衝她吐口水扔雞蛋,用最不堪入耳的話辱罵她,詛咒她……雖然事實上沒有這麼嚴重,一中最終以秘密處理的方式跟朝夕談了話,隨即就放了她,對外聲稱是外面的人混進學校生下的孩子,為的是保住一中的名聲。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朝夕從此在學校沒有了好日子過,從老師到學生無不和她疏遠距離,她成了學校最不歡迎的人,原本她獲得了保送進大學的資格,隨即也被取消。

這些統統都還不算,包括手術給身體帶來的創傷,比起她精神上受到的折磨,真的不算什麼。因為長得漂亮,學校一直有男生明的暗的追求她,這件事後,竟然有無恥的男生明目張膽地要她開價。“説個價嘛,多少錢都不是問題。”“你又不是沒做過,跩個屁啊,連孩子都生了。”“喲,還裝清高呢,你以為還是黃花閨女,你跟外面那些小姐沒區別!”“五十塊做不做?要不一百塊?”諸如此類的話她聽得太多了,從最初的羞辱難過到後來慢慢變得麻木,沒有人知道她的靈魂經歷了怎樣的撕裂,她之所以這麼恨樊疏桐,很大程度上就是源於此,而這一切又都是她自找的。如果她不把自己賣給樊疏桐,以達到報復他的目的,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嗎?這都是她應得的報應,她打落牙齒往肚裏吞,只能認了。

然而,時至今日,朝夕忽然意識到,她真正的報應還在後面,連波就是她此生最大的報應,因為就在她回聿市的第二天,連波失蹤了!

那天中午他們還在一起吃了飯,朝夕有午休的習慣,連波安頓她睡下,説報社有事叫他過去,隨即就出了門。朝夕當了真,很安心地睡了一覺,待醒來時發現已是下午三點多。連波説了晚飯前回來的,可是她一直等到傍晚還不見連波回來,她打連波的傳呼,一連打了好幾個,始終沒有回話。這時候她的心開始突突地跳,滿屋子亂轉,轉到書房時在書桌上發現了連波留給她的一張便箋,以及一個文件袋。拆開文件袋,裏面是一份翻譯過來的病歷,是樊疏桐的,還有一份文件是鄧鈞也就是她生父的檔案。朝夕不明所以,又仔細看便箋,可是隻有寥寥數語:

朝夕,對不起,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事實。是我錯了,我該承擔一切。不求你原諒,只求你好好生活。就當我已經死了吧,對“死者”最好的禮物就是忘記,你忘了我吧,就當從來不曾認識我。早晚,你會明白這一切的。連波字。

“連波——”朝夕尖叫,衝進卧室拉開衣櫃,裏面空空如也,連波的衣服全都不在了,那個他出差經常用的大行李箱也不見了。

朝夕穿着拖鞋狂奔下樓,滿大街是陌生的人羣和車流,她不知道上哪兒找連波,她只覺頭暈,非常的暈,一路跌跌撞撞,最後發現自己到了晚報社的辦公大樓下,她沒有出入證進不去,就攔住出來的報社工作人員打聽連波是不是出差了,結果得到的答覆是,連波兩天前就已經辭職。

朝夕站在街邊喘息,突然想到了什麼,她的神經陡然豎起,深層的恐怖剎那間使她手腳冰冷。天已經黑了,她茫然四顧,懷着最後一線希望回到公寓。連波還是沒有回來。朝夕不死心,又下樓攔了輛出租車直奔湖濱,她聽連波説過,説他在茫然失落的時候經常在湖濱待到天亮,朝夕期望在那裏見到連波。

可是天那麼黑,她一個人在葦叢中尋了很久都沒有見到連波,出租車司機是個好心的大哥,怕她出事就一直停在路邊等她,最後她終於絕望了,只能哭着上車,她一路哭,哭到胃部痙攣,回到公寓的時候她已經連哭都沒有力氣了,因為她沒有吃晚飯,而牆上的掛鐘正指着凌晨四點。

也不知道是胃痛引發了腹痛,還是生理週期導致腹痛發作,那種疼痛跟以往大不相同,只覺腹部像是有無數雙手在撕絞一樣,最後“轟”的一下,朝夕感覺身體某個部位決了口,血嘩啦啦地從身體裏湧出來。牀上的被褥很快被血浸透,她開始還能在牀上翻滾,慢慢地,她就動不了了,感覺生命的熱能一點點消失,但她的意識很清楚,知道醫生的警告終於應驗,腹部的那個腫瘤來索她的命了。這倒讓她釋然了,這樣也好,她已經沒有什麼理由還能繼續活下去。

騙子,徹頭徹尾的騙子!她那麼相信他,放棄了做蠍子的想法,他竟然還是騙了她。他心虛,知道什麼解釋都是枉然,於是就用一句“對不起”打發了她,三個字而已,她付出的如海深情就值這三個字!他比樊疏桐不知道要壞多少倍,樊疏桐至少沒有騙過她,愛她,或者恨她,都明明白白地説出來,而連波卻用偽裝的仁慈輕易就騙了她,毀掉了她對這整個世界的信任和夢想!

可恥!真是可恥!朝夕從心底詛咒這個人的名字,在最後的意識消失前,彷彿是奇蹟,她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張臉,目光哀慼地看着她,什麼話都不説,就那麼看着她……朝夕從來沒覺得他這麼可憐過,感覺他的眼神中有些濕漉漉的東西,像一種温暖的召喚,抑或是自我的憐憫,慢慢的,讓她的心底變得柔軟起來,曾有的抵抗和尖鋭的對立不復存在了,有的只是從心底滲出的泛濫不止的悲傷。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深刻意識到自己是個罪人,當初是她拽着他墜入黑暗的,雖然彼此傷害,彼此憎恨到現在,但她心裏很清楚,是自己虧欠了他!佛説有因就有果,原來這都是她種的果,包括連波的背叛,都是她應得的惡果,惡果啊……

是夢嗎?當朝夕醒來時,見到的第一張臉是樊疏桐。

她發現他瘦多了,整張臉刀劈斧削一樣,像一尊飽經風霜的雕像。她已經很久沒有去M學院上雕塑課了,此刻油然而生雕塑的慾望,只不過用的不是手,而是她的目光。她長久地凝視着他,用目光默默塑着這具孤獨的雕像,他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包含着她對過往的全部記憶,憂傷多過歡喜。如果可以,她想把自己的生命賦予給他,讓他獲得新生,她自己是這樣了,至少他應該好好地活着。

“朝夕!朝夕!是我害的你……”樊疏桐趴在她身上戰慄着,又抓住她的手抽自己的臉,“你殺了我吧,我該死!我真的該死……”

朝夕虛弱地端詳着他,想起了那份病歷,心底一陣戰慄,終於也哭了起來。沒有愛,也沒有了恨,於是越發的痛徹心扉。這個人啊,根本不把性命放在眼裏,發生了這麼多事,她當然知道他是愛她的,而且愛得毫無理智,不管這愛會給別人和他自己帶來多大的傷害,他通通都不管,他説什麼,做什麼,都是聽命於自己的執念,朝夕一直抗拒他的原因就在這裏。

可是現在,朝夕覺得真正趕盡殺絕的恰恰是連波,他看上去那麼温善的一個人,那麼的疼惜她,結果卻是傷她最深,不管他有什麼理由,他都不能這麼褻瀆她對他的信任!原以為回到聿市,往後的歲月會像十三歲前一般,甚至比過去更美更好,至少比在鎮上被罵作“小婊子”的時候境遇要好,哪知道她還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可憐蟲,誰都可以踩上一腳,衝她吐口水,踐踏她欺騙她,她究竟算個什麼東西!

眼淚滾滾地落下來,她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落淚了,她曾以為自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從四年前母親去世,她自己把自己賣了,她就失去了一切,她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可是連波,在帶給她短暫的希望後,轉身就踹開了她,奪走了她對這世界僅存的信任和夢想,這一次他是真的甩開了她,她亦是真的什麼都沒了。

此刻她淚眼滂沱地看着樊疏桐,只覺胸中翻滾的氣血捲起無邊無際的屈辱和哀涼,讓她的身體從輕微的戰慄變成劇烈的抽搐,她喘着氣,每吐出一個字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你別這樣,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不怪你。對不起,現在我知道自己錯了,真的錯了,對不起……”

“朝夕……”他抓着她的手,只是擺頭。

她虛弱地看着他,透過模糊的淚眼,她只覺淒涼,一直以為他是個魔鬼,其實他也不過是隻假扮魔鬼的青蛙,而她是蠍子啊,貨真價實的蠍子,結果不僅蜇了他還蜇了自己,蠍子和青蛙的宿命本身就是同歸於盡,她掙扎到死也擺脱不了這宿命。她不由越發的悲傷,抖抖地伸出手撫上他的臉:“別這樣,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我都説了對不起了,過去的事你就不要再想了吧。”

“朝夕——”他將她的手更緊地貼着自己的臉頰,千言萬語,竟然一個字都説不出來。他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也不知道如何面對她的表達。也許是在黑暗中掙扎得太久,當陡然的光亮照進心田時,他百感交集,彷彿不能適應。

她的話就是這世間最明媚的光亮,終於是照進了他的心,雖然是遲了些,到底是讓他看見了光明。

“朝夕,你真的原諒我了嗎?這是真的嗎?”他掙扎着抬起頭,目光像是難以置信,這一切來的太突然了,他很怕只是自己的幻覺。

“是的,我已經原諒你了。”她很肯定地給予他回答,“雖然我因為你而吃了很多苦,可相對於連波的欺騙,我更願意原諒你,何況本就是我害了你。至於你過去對我做過什麼,我想那是你太年輕的緣故,因為年輕我們總會做些錯得離譜的事情,卻還以為那樣做是對的,以為自己是真理的化身。我們都錯了,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吧。”

她呻吟着吐出每一個字,另一隻手輕輕按在他的額上,一動不動地看着他,唯恐一不留神,他就會死,陣陣無法化解的哀傷,在她心裏瀰漫着,“我想我可以跟你説實話,我從來沒有把我們的事跟連波講過,幾次要講都沒有講出來,因為我覺得那是我們的事,是我們的秘密。而且我不想讓你們兄弟因此反目,雖然我曾經想過讓你們反目,但現在我知道這是不對的,即便我恨連波,我還是不希望毀掉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讓我們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吧,永遠永遠不要跟第三個人説出來。”

“朝夕!”樊疏桐俯身抱着她的頭,將自己的臉頰貼着她冰冷的額,忽然失聲慟哭起來,“我可能比你要先進墳墓,我很清楚,我腦子裏的淤血隨時會要了我的命,大夫對我隱瞞了病情,我不是傻子!可是朝夕,能獲得你的原諒,我就是即刻死去也心安了,我不後悔認識你,因為我愛你,自始至終愛着你,因了這份愛,我明白了很多事情。雖然經歷了這麼多,但我們都還年輕,讓我照顧你吧,不是贖罪,也不是彌補,而是因為我愛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今生今世,都要在一起……”

“傻瓜,蠍子和青蛙怎麼可能在一起呢?”她慘白的臉露出一絲笑容。

“我不管!我就要和你在一起,連波逃跑了我來守着你,你本來就是我的!從來就是的!”他嘴角上揚,不知道是想笑,還是因為頭又開始疼了,他抓着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開,“朝夕,我們不要再信那個寓言了吧,現實不是寓言,也不是童話,但我會給你一個比童話更美好的世界,我會給你在湖濱蓋一棟房子,院子裏種滿你喜歡的紫藤蘿……朝夕,朝夕,聽明白了嗎?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連波對你許下的諾言,我會一一實現……”

“不——”她淒厲地叫起來,像突然被人掐住了喉嚨,又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倏地瞪大眼睛,“不要提到那個人的名字!我不要聽!這輩子都不要聽——”她拼命擺着頭,更多的淚水湧出眼眶,渾身失了控地戰慄起來。

“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永遠都不再提。你別這樣,朝夕你別這樣……好了,沒事了,什麼都過去了……”

他哄着她,親吻着她,更緊地抱着她,就讓一切塵埃落定吧,他太累了,一顆心漂泊得太久太久,而且他頭部還有這麼重的傷,只要是一個歸宿,就算是躺進墳墓又如何呢,活着宛如死去,沒有什麼不同。她就是他的歸宿啊!他靜靜地擁着她,無論是她的聲音還是她的肉體,她的冷漠還是她的哀怨,她的笑容還是她的眼淚,對他來説都是一樣的,一樣的甜蜜温暖,滲透到他的全身。他閉上眼睛,感覺着她淡泊的香氣,正在他心裏化成一片春意融融的陽光,照着那片冰冷荒蕪的土地。

這一刻,頭突然不疼了,是幻覺也是嚮往,他彷彿看見一片紫色的海洋,大院的紫藤蘿又盛開了,一串串,一簾簾,瀑布般地自花架垂下……他想起了母親跟他説過的話,當你思念着什麼的時候,只要意念堅定,就一定可以看到你想看的東西。無數次紫藤蘿盛開在夢境裏,母親一次次翩然消失在夢境,讓他從夢境追到現實,而朝夕,無疑也是他多年來追逐的一個夢,每次都在他就要握緊的時候,她就會消失不見,這次他無論如何不會再放手了,怎麼都不會再放手,哪怕她真的是一個夢。

然而,樊疏桐忽略了,既然是夢,就沒有辦法握緊,醒來仍然是一場空。當數天後,朝夕突然在醫院走掉後,他再次和她失之交臂。沒有人知道朝夕去了哪裏,她一個字都沒留下,連句暗示的話都沒有。

也許她是去找連波了,也許她是去找自己的親人了,她的爺爺奶奶都還在世,很多人都這麼猜想。

樊疏桐當天就直飛北京,明知道春節將近,各大學校都在放寒假,他仍然固執地找到校方打聽朝夕的消息,結果被告知,朝夕已經辦理了退學手續,顯然她已經沒打算再回學校。樊疏桐一個人從Z大走出來的時候,下起了大雪,當時正是黃昏,高樓間夾着暗紫色的天光,路燈依次亮了,北風捲着雪花抽在臉上刀割似的疼。

當他發現自己走到長安街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漫天漫地的雪花讓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渾噩,街邊林立的高樓上霓虹閃爍,那光彷彿也是冷的,映得街頭的行人面目模糊不清,誰也看不清楚誰。被幽禁在心底的往事,她的,別人的,一股腦兒撲擁過來。看似淡然的面目之下,其實是一些落寞的無人問津的心靈。就如他自己。

他的頭又開始疼了,卻固執地不肯吃藥,好像唯有藉着身體的疼痛才能麻痹心靈的疼痛。雪越下越大,他穿着厚厚的大衣,裹着圍巾,手腳還是凍得麻木。最後實在累了,他在路邊的一張長椅上坐下,一坐下就動不了了。不時有路人好奇地打量他,如果是流浪漢不會穿得這麼體面,應該是受了什麼打擊吧,他的臉上分明寫着萬念俱灰,有路過的好心的大爺提醒他:“小夥子,趕緊回家吧,你會凍壞的。”

家?哪裏還有他的家?

他雕塑似的坐在那裏,腦子也被凍住了似的,什麼都不願去想。夜越來越深,路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少,他不知道坐了多久,頭疼得讓意識模糊起來,心跳紊亂,連呼吸都快接不上,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呻吟的聲音。他知道,他可能挨不過今天晚上了,他會凍死在街頭。

他的手原本是縮在衣袖裏的,都凍僵了,費了老大的勁才僵硬地將手伸進大衣口袋,結果摸到了一盒火柴。

他頓時變得激動起來。

火柴!他掏出那盒火柴,笨拙地打開來,還有滿滿一盒!突然又想起那個童話,雖然他打心眼裏不信童話,可是這一刻他寧願相信童話的存在,當一個人什麼都沒有了的時候,也許只有童話能給予他卑微可憐的慰藉。他,他想見到朝夕!這樣的念頭,隨着澎湃的血脈,在胸口氣海中翻滾,如同洶湧的潮頭,一波高過一波,驚濤駭浪般撞向岩石,再也無法壓制。

“哧”的一下,他抖抖地劃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光在漫天雪花的夜色裏搖曳着,多麼可憐的温暖,他貪婪地感受着那温暖,淚水奪眶而出:“朝夕,讓我看看你吧,我知道我不行了,讓我再看看你,好不好?”

他吸着鼻子,將火焰舉到眼前,一陣風吹來,火焰瞬間熄滅。他不甘心,又劃亮一根,這次燃得久些,火柴梗都燃到頭了才熄滅。可他還是沒有見到朝夕。滾滾的淚水從他眼中湧出來,凝成了冰:“朝夕,你不是原諒我了嗎?為什麼不讓我看看你,朝夕,我快要死了,你還不來看看我嗎?”

“哧”的一聲,又是一根火柴被劃亮。

“我們都已經不再怨恨了,都過去了,讓我再看看你吧,讓我記住你的樣子,餘生好慢慢回憶……很多人都説活在回憶中的人是不幸福的,可我不這麼認為,如果沒有對你的回憶,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哪怕是痛苦的記憶,也表明我曾擁有過你,朝夕!”

這麼説着,他的心智漸漸清明,眼中也漸漸有了神采,彷彿流星劃過夜空時擦亮的那抹璀璨光火,凝聚着他生命全部的熱力。

可是火柴還是熄滅了。

他看着那根熄了的火柴梗,就像看着朝夕,心裏的話緩緩流淌出來:“朝夕,今生我們已經是這樣了,那麼你相信來世嗎?我原來不信,可是現在我寧願有來世,今生我做了這麼多傷害你的事,我希望來世可以彌補,只是我們還能認得出彼此嗎?朝夕,你會認得我嗎?”

火柴騰起一縷微弱的煙,又滅了。

他不甘心,又劃燃一根。

“朝夕,你永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來世那麼遠,我是不敢想了,我只想在這一刻看看你,我能遇見奇蹟嗎?哪怕只是幾秒鐘的心靈相通,也不可以嗎?朝夕,我想看看你的臉……我忽然記不起你的樣子了,越是努力地去想,越是模糊,我真是害怕極了,朝夕,朝夕,讓我看看你啊……”

又滅了。

一根又一根。

他腳下的雪地已經扔了很多的火柴梗。

而漫天的雪花,直如扯絮般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他一顆心跳得極快,臉上冰冷,心裏卻是暖的,因為他知道她會來,她一定會來!

最後他幾乎是呻吟着在乞求:“就把這些話當做我今生最後的遺言吧,你能聽到嗎?朝夕,你能聽到嗎?來吧,來吧,朝夕,讓我看看你,就一會兒,一會兒!朝夕,我的餘生就剩下這一盒火柴了,你還不來看我嗎?朝夕,朝夕……”

突然,樊疏桐手中的光亮熾烈地燃燒起來,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沉寂,周圍的樹木、行人、高樓、車輛通通隱去,只剩了那光亮,越來越亮,一剎那刺目的白光後,他恍然看到了一個綠草茵茵的山坡,各色野花點綴在綠草叢中,背景是澄淨的高天和流雲,雲朵飄過山麓的時候,投下一朵朵陰影,不由得讓人想起徐志摩的那首詩……樊疏桐激動異常,他怕這景象消失,趕緊又擦亮一根火柴,哦,多麼美麗的山坡!他清楚地看到山坡上豎着一塊灰白色的碑,看不清上面刻着的字,只看到墳頭盛開着野花,叫不出名字,爛漫得炫目……他趕緊連着擦亮數根火柴,他的眼中驟然明亮,看到了!朝夕,朝夕她就站在那墓碑邊,熟悉的背影依然纖瘦,身上穿着那件她最喜歡的白色荷葉邊連衣裙,黑亮的長髮在風中輕輕翻飛。

朝夕彷彿感應到了他的目光,竟然轉過身,她也看見了他……她烏沉沉的眸子凝視着他,竟然平靜如水,就那麼靜靜地立在那裏,天地間一片沉寂,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在她的背後緩緩透出明亮的霞光來。

“朝夕!”他呻吟着叫了起來,就像童話裏那個可憐的小女孩一樣,他倒出剩下的全部火柴,“哧”的一聲,轟然的光亮裏,朝夕對他露出久違的笑容,笑得那麼純真,一如十六歲那年的模樣。她的目光那樣温軟,帶着他夢寐已久的幸福與希望,讓他不顧一切仰起臉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笑,還是在哭,含着淚光的笑意靜靜地淌了他一臉,這一刻他是多麼的幸福啊!他幾乎窮盡二十餘年才見到的幸福,以為已經失卻,不想還是回來了,這讓他越發的悲喜交加,錐心刺骨。

她終於還是感應到了他的心底的呼喚……雖然遲了些,到底還是等到了。他淚如泉湧,知道來不及了,沒有辦法,已經來不及了,他哆哆嗦嗦,每吐出一個字都那麼艱難而吃力:“朝夕,你終於感應到了我的心聲,我以為我等不到了的……我知道我這輩子是不行了,我沒有力氣再去找你,再等你,能等你的就只有那塊墓碑了。謝謝你,朝夕,我知道你會去看我的……”

世界依然靜止。慢慢地,慢慢地,那光亮逐漸暗淡,直至最後熄滅。樊疏桐疲憊地靠在椅背上,他的頭上和身上已經落滿雪花,遠遠地看就像一個雪人,一動不動,彷彿生命已經靜止,而銘刻在他心間的愛情,已然不朽。

遠處有巡防隊員朝他奔過來。

他歪着頭,像是進入夢鄉,嘴角溢着笑,看上去非常的滿足。

因為他已經見到了她,記住了她的模樣,甚至記住了她身上的衣服,素白的裙子,站在繁花爛漫的山坡上衝他揮着手。

背景是碧藍的天空,風很大,她的裙邊被風吹得張揚而起,在碧藍的天幕下如白色的蝶,展開輕盈的雙翼。

她的長髮亦被吹得絲絲飛舞,臉微微仰着,越發顯得那雙舉世無雙的璀璨眸子水光盈盈,攝魂奪魄,彷彿有星芒正在飛濺而出。她笑起來的樣子實在是美,露出兩頰淺淺的酒窩,那麼天真那麼無邪,一如當年的她,活潑輕盈得像個精靈,翩然墜落在雲端,俗世的紛爭和喧囂都與她不相干,所以她的眼眸才那麼清澈明亮。他不由得凝神屏息,像看着天上的月亮一樣的看着她,帶着此生全部的眷戀和愛,帶着餘生全部的希冀和夢想,久久地凝望,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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