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一道符咒飛閃而過,我只覺左手中指一痛,九滴血珠筆直飛出,分別落進九盞燈裏。
我連忙低頭看自己的手,指尖上卻沒有任何傷口,彷彿剛才那一剎那的疼痛只不過是出於錯覺。
燈火突然躥起,圓心中一面鏡子慢慢浮現,像是糾集了所有的光亮,一時間,只看得見那面鏡子,再也看不到房裏的其他東西。
魔鏡!
十六年後,又見魔鏡!
可它卻不是我記憶裏的那個樣子了。
十六年前初見時,它看上去與一面普通鏡子沒什麼區別,而此刻,卻帶上了很明顯的魔性,散發着似紅非紅、似綠非綠的奇光。
九滴血自燈裏飛出,吸入魔鏡之中。魔鏡強光頓斂,一點點地黯淡下去,在空中繞了三圈,停住不動。
然後我便聽到了一聲呻吟,像是痛苦,又像是解脱。
魔鏡的鏡面翻了過來,面對着我和簡聆溪,鏡裏有個淡淡的白影,輪廓不清,並未成形,但卻感覺得到那白影在注視簡聆溪,一直一直看着他。
她就是一夕嗎?就是當年靈貓用魔力將她留在鏡子裏的最後一個倒影?這個影子長年累月吸收九殿的靈氣,慢慢成形,只需以我靈祭,便能使她復活。
然而我卻沒想到,她竟會有這麼温柔的氣息,這氣息如温暖的水,一波波地在空氣裏散開,讓我的四肢八脈都感到説不出的舒暢。
“十六年了……”那白影道,“你過得好不好?聆溪,你過得好不好?”
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一下子又掉了出來。
與我原先所想的魔族公主該有的冷傲華麗的音質截然不同,她的聲音非常非常淡然,卻能直接印入聽者的心中,還帶了那麼一點點清稚的味道。但凡聽過,就永生都無法忘記,在每個散碎於生命的小間隙裏,翩然而至。
這就是天籟魔音吧?當年的一夕,就是用這樣的聲音哀求簡聆溪救她的吧?
我扭頭看簡聆溪,他的眼中悲涼漸濃,看似比我更加難受。
十六年了,終於再相見。
鏡中的白影再次重複:“你過得好不好?告訴我,你過得好不好?”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你?一夕。”簡聆溪的聲音像在嘆息。
“把這些年來在你身上發生的每件事都告訴我,就像當年我被封入清絕劍裏時一樣。你看,我一直呆在鏡子裏,哪兒也不能去,外面的事情都無從知曉,也沒有人肯説給我聽。這十六年,每天數着日子度過,實在是太寂寞了……告訴我吧,就從我消散的那一天説起,告訴我這些年,你都是怎麼度過的。”
我隱隱覺得有點不太對勁,鏡子裏的那個白影真的是一夕嗎?為什麼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會這麼温柔地説話?難道還有什麼記憶,是被遺漏了、至今都沒有想起來的?
“好。”簡聆溪開口,表情複雜得近乎平靜,“你消失後,詛咒靈驗了,鏡夕湖乾涸了。”
白影哦了一聲。
“於是我離開南冥,到了一處叫做原城的地方,那裏的城主是我曾經的好友,他允諾我在那裏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攪地生活。三個月後,三娘找到了我。”
白影又哦了一聲。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找到我的,要知道除非是有十二季或阿音那樣的靈力,才能突破原城千年以來獨有的結界,可她就是那麼神奇地找到了……我想這也許是天意,天意安排她第一個出現在我的面前。”
“她一定吃了很多苦。”白影不可思議地善解人意。
“她雖然一個字都沒説,但卻病了很久。有一天晚上,她來拍我的房門,説十二季託夢給她,叫我們快去溪邊。我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依言而行,在溪邊我們找到一個女嬰,看見她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她是你的轉世。”
原來我是這樣到了他們身邊的……
白影朝我看了一眼,輕輕道:“十二季不愧是當今世上最神奇的智者,竟然會安排轉世的我成為你的養女。”
“我希望你做個普通快樂的孩子,所以沒有告訴你你的身世;我認為你應該有個母親,所以我娶了三娘。”
我倒抽口冷氣,下意識地伸手捂住嘴巴,萬萬沒想到他娶三娘竟然是為了我!為了我?天啊……我怎麼也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原因和由來啊!
白影卻好像早就猜到了似的,柔聲道:“但當然也因為她是個好女人,而且她的真誠和執著打動了你,所以你才會最終接受她,跟她在一起的,不是麼?”
“我們經營了一家茶寮,我則當了個説書先生,就這樣,一晃十六年。我教你走路,教你認字,教你一切其他女孩兒們都會的東西,你一天比一天地長大,那麼開朗,那麼善良,那麼陽光,我經常想,這才是真正的一夕吧?如果你當初不是出生在魔族而是出生在人間,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吧?”簡聆溪説到這裏,唇角浮起一抹微笑道,“所以,我心裏其實是感激十二季的,他給了我這樣一個寶貴的機會,可以彌補對你曾經的虧欠。”
“虧欠……”白影的聲音低低地縈繞在鏡中。
“所以,”簡聆溪臉上那種恍惚迷茫的表情忽然不見了,瞳目變得異常清明,“我不會讓小溪死的。無論怎麼樣,我都不會讓她死!”
在白影的搖曳中,他的聲音越發堅定,一字一字道:“即使,你因此而不能復活。”
白影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咯咯地笑,越笑越大聲,隨着她的笑,空氣中那股温柔的氣息一下子散掉了,整個房間開始變得説不出的寒冷,如在冰窖裏一樣。
“一夕!”簡聆溪重重喊了一聲。
白影沒有理會,繼續放聲大笑,屋子裏盡是她的迴音,在耳邊盪來盪去,聽得我好生心酸。十六年了,殺你,救你;救你,封你;封你,放你;放你,捉你……那麼多的糾纏牽扯,直至如今,又要再次面對絕裂……
誰能承受得了這樣的折磨?鏡裏的一夕不是在笑,那分明是最最痛苦的哀嚎啊!
有一瞬間,我忽然產生了一種衝動,我很想走過去説沒關係,殺了我吧,用我來讓你復活吧,因為我不要你這麼痛苦!一夕,我不要你這麼這麼痛苦……
你就是我啊,我怎麼捨得讓你這麼難過,這麼這麼難過啊……
“一夕!”簡聆溪忽然上前伸手抓住魔鏡悽聲道,“不要因為我沒有眼淚,就以為我不會哭……”
鏡子裏的笑聲頓止。
一陣寂靜。
許久之後,白影一個字一個字地説:“我明白了。”
簡聆溪的手鬆了開去。
“但是,”白影沉聲道,“我要復活。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復活!”她學簡聆溪先前的口吻停了一下,冷冰冰道:“即使,殺了你。”
四面無窗的房間忽然颳起了狂風,風中一片白羽從魔鏡裏飄了出來。風很急,但白羽卻飄得很慢,看上去沒有絲毫殺傷力,與我原先在第八殿遇到的完全不一樣。但是簡聆溪面色頓變,如臨大敵,飛快將我扯到身後,擋在我前面。
“你以為你能抵擋我?”鏡中的一夕在笑,“別忘了,這裏是魔宮,你的力量發揮不到十分之一。”
簡聆溪手持清絕劍,分明沒怎麼爭鬥,但額頭已開始冒汗,細密的汗珠一點點地凝聚,然後慢慢地流下來。
狂風突停,白羽卻如電般開始閃爍,快得我根本看不清楚,只聽見刺刺刺刺的聲音,到最後,便連這聲音也聽不見了,只知道簡聆溪正帶着我在不停地轉動跳躍。饒是如此,我還是站也站不住。
風再次颳了起來,這一回,比先前更急,而且還非常非常的冷,渾身血液如被凍結,手指一鬆,立刻脱離簡聆溪的保護向後栽倒。
“小溪!”他一個縱身飛過來抓住我,但卻被我拖得也站立不住。我咬住下唇,哽咽道:“先生,放了我吧……”
“説什麼胡話!”手上傳來更大的力度,他將清絕劍往地上一插,藉此定住身形,與強風對抗。
我的眼睛被風吹得睜不開,這一刻,周遭的一切都看不見,只有手上傳來緊緊相握的感覺,炙熱有力。就在不久前,我還以為自己永遠都失去他了……
先生,先生!我不要和你分開!我不想跟你分開啊!
我反身抱住他,像抱住自己最後的生命。
強風忽然消失,我和簡聆溪一起朝前跌倒。身體剛接觸到地面,就感覺地面起了層層波動,越來越劇烈,到最後開始一塊塊地裂開。
一時間,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簡聆溪的聲音異常悲痛地響起:“必須要死一個才能停止麼?”
“是。”魔鏡裏,語音沒有絲毫温度。
簡聆溪忽然笑,笑得異常温暖,我想不到這個時候了他臉上還會有這樣的笑容,只聽他道:“那好,先殺了我。”
他説得很慢,語氣很平靜,我心裏頓時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在那時他忽然抱了我一下,在我耳邊輕聲道:“小溪,再見。”
我一怔,未來得及有任何反應,他已突然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的身子直線向後飛倒,鼻中聞到了血腥味,再定眸看時,簡聆溪已縱身跳進了魔鏡之中!
右手空空,握緊,依舊空空。
這種空洞感像是幻覺,我無法相信,就在前一剎那還緊握着的手,為什麼這一剎那忽然就沒有了。
先生!先生!簡聆溪!簡聆溪!
我飛快跑到魔鏡前,看見鏡中地動山搖、巨石翻滾,簡聆溪在肆虐凌厲的塵沙中筆直而立,手裏的清絕劍散發出濃郁得幾近壓抑的血光,隱隱然有黑色的影子在血光中飛舞。
“清絕,本屬凡鐵。幸得際遇,在鏡夕湖中獨享日月精華、天地靈氣千年餘,得其寒氣;以三十六萬鮮血喂浸,得其煞氣。最後得劍者簡聆溪以奇術鎖江湖高手七十九名魂魄於其中,得其無法輪迴不得自由的怨恨。”他緩緩道,雖然還是同樣的音質,卻已全無那種温潤似水的味道。
雖然我從沒聽見過,但是我就是知道,這才是真正屬於簡聆溪的聲音。獨屬於南冥鏡夕湖邊那個多情的無情的簡聆溪的聲音。
“不……不要……先生不要……”我忽然開始哭,哭得一塌糊塗。剛才的那句話一直在腦海裏迴響個不停——小溪,再見。
——小溪,再見。
再見,即是永訣?
再見,即是永訣!
“千年的日月精華天地靈氣、三十六萬鮮血、七十九名高手,才有這樣一柄劍。我不信它毀滅不了這面魔鏡!”
最後一個字優雅地在簡聆溪唇邊消失,我看見清絕劍上黑色的影子已近狂亂地飛舞,劍的血光與鏡外的天色相連,逐漸模糊起來。
不!不要!不讓你死,不能死,不允許你死!我不允許!!
突然間,我的眉心似乎也有什麼東西爆炸開了,迸發出一片明月般皎潔的清光,清光所到之處,血色頓減,而魔鏡上似綠非綠似紅非紅的奇光,也慢慢地消弭了……
這本是一瞬間所發生的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麼,在我腦海中過程卻絕對漫長,漫長得足夠讓我把另一些事情回想起來——
我被封在清絕劍中,整整九年。那九年裏,與簡聆溪朝夕相對。
他總是靜靜地坐在湖邊,視線投放到很遙遠的地方,而清絕劍就放在他的身邊不到三寸處。我每天都用最最惡毒的話語罵他嘲笑他諷刺他,他從來不回應,彷彿聽不見。
然後有一天,人跡罕至的南冥,來了兩個人。簡聆溪轉身,見到來人顯得有些驚訝。
那是一個很老很老了的老頭,看見他的第一眼,我只在想:這麼老的人類,為什麼他還不死?後來我才知道,那老頭居然就是簡聆溪的師父——無名子。
而跟在他身邊的,卻是個妙齡少女。無名子道:“三娘,過來見過聆溪。”
那少女抬起頭,紅撲撲的臉,一雙眼睛非常非常的靦腆温柔,她看了簡聆溪一眼,立刻又垂下頭去,幾不可聞地行禮道:“見過師兄。”
“她是秦老的獨生女兒,秦老臨終託孤,讓她拜我為師,我有要事在身,所以帶她先來你這兒住幾天,等我回來再決定如何安置她。”
簡聆溪沒説話。於是無名子就飛快地走了,他離去的樣子簡直就像在逃難。就這樣,這個叫三孃的秦氏少女便在南冥住了下來。
簡聆溪幾乎很少跟她説話,她也自得其樂,每天做飯打掃,將所有的家事都往身上攬。簡聆溪雖然不説,但我想這姑娘的廚藝肯定很不錯,因為無論她盛多少飯,他都吃完了。
只有一次,秦三娘問他道:“師父什麼時候回來?”
“他不會回來了。”
“啊?”她很驚訝,而他笑笑,沒再説下去。
在湖邊靜坐時我忍不住道:“你那個老不死的師父其實是把她當個大包袱一樣扔給你吧?”
我沒指望他會回答,誰知他卻點點頭道:“嗯。”
“你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還由着他這麼胡來?”
“無所謂。我跟着他二十年,已經習慣了。”
“不愧是老怪物教出的小怪物!好一對怪物師徒!”我冷哼了一聲,不想卻聽他喚道:“一夕。”
“幹嗎?”
他望着湖那邊的晚霞,表情很和顏悦色:“你不覺得像現在這樣,能夠每天靜靜地看日出日落、朝霞晚霞,是件很幸福的事麼?二十年了,人間終於迎來了太平。”
我呆了一下,復又震怒,尖聲道:“那是以我的自由換來的!見鬼,覺得幸福的只是你一個人吧!如果你和我對換一下,你被封在劍裏試試?還有那樣的閒情逸致看日出日落麼?”
簡聆溪對着劍凝視了許久,最後輕嘆一聲,沒有再説話。
我不安起來,分明很生氣,可在內心深處竟還夾雜着幾許歡喜,像吃了梅子一樣,酸酸甜甜的。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感覺,只是那天的夕陽在我心中已變得全然不同——顏色絢麗的彤雲層層疊疊地鋪在天邊,晚風從湖的那頭吹過來,的確是個很悠閒美麗的黃昏呢……
如此又過了很多很多天。
那天,簡聆溪將劍放在桌上,進內室沐浴。不知是不是因為避諱我的緣故,他沐浴時從不帶劍。我待在桌上正覺無聊,忽見秦三娘拿着一套新衣走了進來,將衣服放在他的枕邊。
平時她放好東西都會很快離開,然而那天她卻鬼使神差般地在房間裏流連不走,最後還從懷裏取出一條編織得非常精緻的腰帶輕輕地放到桌上,她望着那條腰帶,臉紅紅的,又是歡喜又是羞澀。
我心中陡然一震,有種莫名的東西自胸口膨脹升起,很想放聲尖叫,幾乎是一瞬間,我便做了個決定。甚至在事後回想起來時,也不明白為什麼我當時會選擇那樣做。
雖被封在劍裏,但小施法術還是可以的,我讓她在轉身時袖子碰到了桌上的茶杯,茶水頓時流出來,把長劍打濕。
她當然很吃驚,連忙取手帕來擦,但越擦上面的污漬卻越大。我再用法力讓一個念頭跳入她腦中——拿去鏡夕湖邊洗,就可以洗乾淨了。
她果然中計,躡手躡腳地取了劍去鏡夕湖邊洗。
長劍一入水中,我便如獲神力將劍震斷,自斷口處逃了出來,身體重新接觸到空氣,那種重得自由的感覺讓我忍不住放聲哈哈大笑。笑聲傳遍南冥,秦三孃的臉慘白如紙。
看着自屋中匆匆披衣而出的簡聆溪,我冷笑道:“別以為你能永遠關住我,我要走了!簡聆溪,再見了!”
他站在門口出乎意料地沒有追上來,我邊逃邊回頭,只見夕陽映在他身上,周身如鍍金邊。那個場景我永遠不會忘記,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心痛之色。
是的,是心痛。那眼神分明是失去了至愛之物,頓失所依。
簡聆溪,或者你認為把我封在劍裏,從此天下得以太平,而我們又可以永在一起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可你卻不知,儘管我有了人心,人心脆軟,柔腸百折,但我的骨血之中還深深印刻着屬於魔族公主的驕傲。
我要自由!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剝奪我的自由!即使是——
以愛為名。
那一天,劍折斷了,我逃掉了。
誰知剛逃到南冥與人界的邊界處,就碰到了相伴而來的七闋、阿幽和柳恕。
他們先是一怔,繼而很快動手,將我一步步地逼回鏡夕湖邊。為救秦三娘,簡聆溪以身相抵,我的手先我的意識自行停下,阿幽七闋趁機刺我兩劍,我跌落於地,看見自己透明的身體。
想逃的慾望一下子就消失了。我悸顫地看着自己的身體,一股絕望湧上心頭。就算得了自由又如何?我已不再是原來的我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原來我已經回不去了!
天地浩淼,卻為何沒有我的容身之所?我仰天大喊,喊出自己九年的憤怒與委屈,嘶聲道:“我做錯什麼了?為何天要亡我?為何天要亡我——”
從此,灰飛煙滅,萬劫不復。
寒光驅散血霧,吞噬掉腦海中的回憶,將眼前的一切重新映亮。
我緩緩抬起眼瞼。
入目處,是簡聆溪極度震驚的臉,他急聲道:“小溪!小溪!”
“先生……”我抓住他的手,多好,是真的手,温暖的、永遠乾燥的一雙手,他沒有消失在魔鏡之中,他還活着。
“小溪,小溪……”他捧着我的頭,語音喑啞。
我從他肩上往後看,看見徹底碎掉了的魔鏡,我又伸手摸摸自己的眉心,果然,那顆叫做麝月珠的珠子不見了。
“先生,我想跟你,還有三娘永遠在一起,一起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呢……”
“好的,我們在一起,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悽然一笑,異常艱難地發出聲音:“可是……我更想消除一夕的痛苦,我不要她再那麼痛苦。因為如果不能復活的話,她就要永遠待在魔鏡裏面,孤單地過上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甚至更久,永遠都得不到解脱……我不忍心啊,我不忍心啊,先生……”
簡聆溪抱着我,雙手在顫抖。
“我不知道我是從何得知,或許是我的本能告訴我,要想讓一夕解脱,就得砸碎魔鏡……沒想到,連清絕劍也做不到的事情,竟然讓我做到了,那面鏡子碎掉了……”
“是的,它碎掉了,一夕解脱了……”
“可是,我也活不成了吧?”我抬眸凝望着眼前這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這麼熟悉的眉眼,多少年了?遇見他那年,他二十三歲,我二十歲;此後被封在劍中九年,逃出來時,他三十二歲,我二十九歲;一過十六年,如今,他四十八歲,我十六歲……
這麼這麼多年,滄海桑田,世事變遷,可他依舊是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上一世,是敵人,是對手,是愛恨交纏無休無止的劫數和冤孽,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亦是我生平惟一領略的甜蜜;這一世,是慈父,是至親,是相濡以沫生死相伴的温暖和依戀,是我快樂幸福的由來,亦是我永不能圓滿的希望……
永不能圓滿。
我揪住他的袖子,低聲道:“先生,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你説。無論是什麼事,先生都答應你。”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去,回去找三娘,你們不要分開,要好好的,快快樂樂地在一起……”
簡聆溪的聲音幾近哽咽:“我答應你。一定平安地回去。”
“那我就放心了……”我的視線從他的臉移向上方,第九殿的屋子消失了,外面是星羅密佈的夜空,晨曦將至,朝霞將起,曾經無數次,我在劍裏陪着他一同等待這刻的來臨,彼時那麼任性,不知這種幸福何其珍貴,而今,想再擁有卻是已不能夠……
“我好羨慕三娘,我真的真的好羨慕她……”我呢喃着説出最後一句真心話,感覺自己的身體像個杯子一樣哐啷啷地碎了開來。
在消散的最後剎那,一個温熱的吻印到了我的額頭上,模糊一片的視線中,看見簡聆溪的最後一個影像,那黑眸如星,直讓人沉溺其中,寧可永醉不醒!
永醉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