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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行路難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該怎麼接話。

然後就聽到一聲輕笑,很詭異的笑聲,不知從何處傳來,入耳卻極為清晰——

“如果簡聆溪不是簡聆溪,又會是誰?”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那你就不知道了吧?此人叫陳非,四十八歲,是個説書的。”另一個聲音卻清脆響亮,如稚齡童子。

我睜大眼睛想看清説話者究竟身在何處,但是四下觀望,卻不見人影。

“四十八歲?那麼老了?那看來真的不是簡聆溪了。”

“這你又不知道了,簡聆溪也是人,是人就會老,即使有四十八歲也不奇怪嘛。”

“有道理。但還是要弄清楚,否則搞錯對象辦錯了事,會砸了我們的金字招牌,是吧?”

“沒錯,這個一定要弄清楚!”

“那——上去看看?”

“得令!”清脆的童音輕喝,尾音未絕,一道白光已飛般滑了過來,一張嫩生生的小臉在我眼前閃了一下,白光滑着弧線又飛了回去,消失不見。

“呀!又矮又醜,還是個女人,肯定不是簡聆溪!”

我聽得一愕,又矮又醜!難道……説的是……我?

那個懶洋洋的聲音則道:“阿言寶貝,你看錯了,右邊那人才是……”

“哦?”白光再度回來,停在陳非面前。我這才看清原來真的是個童子,卻有着最最輕盈的身子,不但停在空中腳不沾地,而且雨水落到他身旁半尺處,會自動避開。

白衣童子阿言的眼睛眨了又眨,將陳非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那眼神絕對不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該有的,反而像久經情場的老手瞧見了新的獵豔對象,透出暗暗的慾望。

我頓覺肌膚起了一陣寒慄,那樣的目光,令人莫名的恐懼。

“漂亮。”阿言嘖嘖點頭,“極品的美色,果然不愧是簡聆溪!聽説你以前行走江湖時不知俘獲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你的未婚妻七闋就不必説了,三界六道公認的第一美人;碧落仙姝阿幽則是你的紅顏知己,為了你終身未嫁;就連魔界公主一夕對你……”

我的心突然提起,聽他的意思難道一夕和簡聆溪之間還有什麼感情瓜葛不成?誰知他咳嗽了幾聲,避開這個話題道:“但誰也沒想到,你後來竟然娶了一個那麼平凡的秦三娘為妻,還安安分分地當起説書先生。世事果然難料啊……”

“廢話那麼多幹嗎,我們今天可不是為他來的。辦正事要緊。”懶洋洋的聲音不再懶洋洋,一人穿透雨簾走了過來。

只見他一身黑衣,長髮披肩,聽聲音應該是個男人,但長相卻異常清秀。與阿言不同,雨水遇他不避,反而被他盡數吸進了身體裏,吸得越多,他的肌膚就越白,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滑嫩。

看他們的樣子都非人類,那麼他們又是誰?難道也是魔族中人?

黑衣人走到我面前,目光充滿失望與不屑:“沒想到不可一世的一夕,這一世竟然如此差勁……算啦,跟我走吧。”

“去哪兒?”

“奉聖者十二季之託,留你在風邊渡小住。”

陳非開口道:“為什麼?”

阿言嫵媚一笑,黑衣人則什麼話也沒有説,只是把手伸展出來,用手指輕輕劃了道圓弧。

手,絕美,而手中的東西更是在那一瞬間擦亮了我的眼睛——

白羽。


“你究竟知不知道一夕是個怎麼樣的人物……六歲時就用一片白羽擊退了人族十萬精兵……”阿幽的話再度在我耳邊響起,我呆呆地盯着黑衣人手上的白羽,目光像被它吸住了一般,再也轉移不開。

那是一夕的東西嗎?那是我前世用過的東西嗎?六歲,不可一世的一夕……她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是善良,還是邪惡?是可憐,還是活該?

陳非忽然道:“我不相信!”

黑衣人與阿言一起問道:“你不相信什麼?”

“我不相信是他,他為什麼不自己來?”陳非的灰袍在雨幕裏如水一樣地波動着,不知是因為風,還是其他。

黑衣人悠悠一笑:“我們接了這筆生意,只負責將人帶去,至於原因還有什麼他不他的,你們到了風邊渡後,自己直接問十二季。”

陳非的聲音聽起來像漂浮在空中:“如果我們不去呢?”

阿言勾起唇角,笑道:“那最好不過,我很想見識一下人類第一高手簡聆溪的武功,究竟如何出神入化。”

我看見陳非的手在身側慢慢握緊,過了好一會兒才一字一字道:“如果我要見他,也絕對不是以這種方式。”

突然就出手!

長袖向黑衣人與阿言直揮過去,其速如電,捲起一片水簾,水簾稠處,三道碧線一閃即逝。

“糟——”阿言一把抱住黑衣人,疾向後退,幾個翻騰,黑衣人撲倒在地。當他一接觸到地面時,整個人就完全變了,身軀與四肢都變得極其柔軟,以肌膚貼地而行,像蛇一樣滑得飛快。而阿言的白衣晃了晃,就那樣憑空消失。

碧線忽又亮起,飛回陳非手中。陳非一擊不中不再出手,只是靜靜地站着,目光多悲哀。

白衣重新顯現,阿言出現在黑衣人身邊,黑衣人喘氣道:“怎麼辦?好像滿棘手的……”

阿言撅撅鼻子,像聞到什麼一樣嗅了嗅,然後驚喜地叫道:“鮮血!!他流血了!”

我大驚失色地奔到陳非身邊,看向他的手,緊握成拳的指縫間有絲絲鮮血滲漏出來,凝聚成珠,一滴滴地落到地上。

桃葉噬主!真的是桃葉噬主!

難道、難道他的武功退步了,已不能駕馭它了嗎?

忽然間,我好像明白了陳非的眼神為什麼會那麼痛——那是一種致命的失去。

失去了最引以為傲的資本,失去了保護自己的能力,這麼多年的平凡生活不但讓雄心衰竭,亦使神力隨之消弭……

陳非陳非,果真是往事成非,再不復如昔!

“先生……”我抬眼看他,聲音連自己聽起來都可憐兮兮的。

黑衣人咯咯地詭笑道:“既然如此,我們還等什麼?”

阿言也咧着嘴直笑:“太好了,我最喜歡鮮血……尤其是美人的鮮血……”話音未落,人閃了一閃,前一瞬還在黑衣人身側,後一剎已到了陳非面前,如鬼火一樣圍着他旋轉。

“小心!”我嘶聲尖叫,忽覺雙腿一沉,低頭看去,那黑衣人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我的腳下,雙臂緊緊將我纏住,我拼命掙扎,卻根本動彈不了,只一瞬間,全身衣衫都被冷汗浸透。

巨大的擠壓感隨着他如蛇般的身軀向我施壓過來,縮緊,縮緊,每一次短暫的掙扎,都會被更強勁的力量制伏。那種力量幾乎使我窒息。

“救——”我剛張開嘴巴,一樣東西就探了進來,舌上似被鋭物刺了一下,緊接着血腥味就溢滿了咽喉,血液一個勁地朝舌上的傷口湧去,又很快地被吸乾。

先生……先生……先生……

思維像跳躍的火焰以錯雜繁複的顏色不停幻變,全身的力氣都彷彿隨着血液源源不斷地從體內流了出去,腦海裏三個字不停地重複閃爍——

簡聆溪……簡聆溪……簡聆溪……

***

那是一方無聲之地,湖水湛藍,與天空同色,一眼望去,只覺漫無邊際。

那女子伸手入湖,掬水而飲,回眸時,看見一人站在一株婆娑梅下看她,丰姿雋爽,湛然若裨。

她笑,問:“這裏是你的住處嗎?”

那人只是看着她,靜默不語。

女子偏偏腦袋,盈盈站起道:“我是追着一顆流星到此的,並非有意冒昧打攪,如果主人不歡迎,我這就離開。”

那人還是不説話,一雙眼睛寂寂,像沉澱了千年的時光。

真古怪。

這個人,真古怪。

女子轉身,準備離開,誰知腳才邁出一步,整個人驟然一震。那種感覺奇怪極了,像有一把刀,硬生生地將身體分成兩份,痛意頓時瀰漫全身。

女子摔倒在地,蜷縮成一團,親眼看着自己的手腳慢慢變淡,最後變成了透明色。在那樣的掙扎狂亂中她抬起頭,看見梅樹下那人的臉,有着熟悉的慈悲。

那種慈悲,近似於無動於衷。

她頓時明白過來,暴怒,朝他撲過去:“是你!你在湖水裏放了什麼?為什麼要害我?為什麼!”

還沒撲到他身前,人已再度跌落,滿地打滾、痛不欲生。

她掙扎着爬到他面前,抓住他的長袍下襬,仰起頭道:“不要……求你,救我……救救我……”

那一眼,看定他的心中,淺褐瞳仁裏映出她充滿渴望與哀求的眼睛。女子知道,她贏了。

在生死一線的最後一刻,她用她的眼睛打動了他。

“你是誰?”她靠在他懷裏,睜着一雙霧濛濛的眼睛問他。

他的回答像是在嘆息:“簡聆溪。”

簡聆溪……嗎?從今天起,我與你誓不兩立!

女子心中將那名字詛咒了千百次,臉上卻笑容更盛,喃喃道:“簡聆溪,謝謝你……”


簡聆溪……簡聆溪……簡聆溪……

電光石火間,那一幕劃過我的腦際,彷彿是一段相逢,發生在千年之前。

那女子唇角豔麗笑容嫵媚,但最特別的是她的眼睛,幽眸深深,卻綻放出很絢爛的感情,像掩在冰下的火,讓人覺得無論什麼樣的要求只要是她提出來的,就絕對不會過分。

她就是一夕嗎?那就是一夕和簡聆溪之間一切故事的由起嗎?後來呢?後來呢?

容不得我再想,我的視線一片模糊,胸腔間的空氣似乎隨着血液一起被人吸走,我快死了吧?這就死了嗎?不知道我的來世又會是什麼樣子……

我閉起了眼睛。

等着。等着過程結束。等着死亡來臨。

然而,世事總在最無可能時突起變化——

就在我閉目的那一剎那,耳邊聽得一聲鳥鳴長長地從天際劃過……

聽得一聲鳥鳴長長地從天際劃過,然後身上一鬆,緊纏着我的黑衣人忽然掉了下去,在地上不住地蜷縮打滾,似乎極為痛苦。

阿言立刻放過陳非撲到了黑衣人身上,淒厲驚恐地叫道:“阿諾,你怎麼了?阿諾!哪個該死的把這隻鳥放出來的?哪個該死的……”話未説完,一道紅絲突然出現,“呲呲”兩聲後,阿言白玉般的臉上頓時出現了兩道口子,血絲慢慢地流到唇邊,他伸出舌頭舔了一舔,“哇”地哭了起來:“誰?誰……血、血……是血……”

他平生吸人血無數,卻是第一次嚐到自己的血。

一駕華蓋輕車遠遠出現,竟不見馬匹,獨見車輪轉動,飛速間到了近前。

“上來!”一聲女子的輕叱,車門開了。

我連忙跑過去抓住車轅,剛要上車,背上驀地一涼,像是被冰劃了一下,但感覺卻如火般燙痛。接着那女音又叱道:“去——”

幾道紅絲挨着我的腦袋飛出去,一聲慘叫從身後傳來,我回頭去看,只見阿言的身子向後直飛十幾丈,重重地摔到地上。

“快!”一隻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進了車內,車門立刻閉起。

我驚呼:“先生還在外面!”

那隻手輕輕一抖,紅絲從車窗飛了出去,女子叫道:“抓住——”再抖一下,就見陳非從窗口滑了進來,把繞在腰間的紅絲解開,長嘆道:“紅絲園主,這個時候能遇到你真是我的福氣。”

五指輕彈,紅絲嗖地飛回她手中,然後消失不見。那隻手攏上鬢旁的秀髮,紅衣女子笑了一笑,“聆溪,好久不見啊。”

聆溪,她叫他聆溪。

又是一位故人。

我不自覺地有些黯然:這些不斷湧現的神奇人物,也是一夕的故人吧?可紅塵遮住了我的眼睛,此時的他們於我而言,偏偏都是陌生人。

那女子將一碟果子遞到我眼前,水晶托盤上紅果嬌豔欲滴。“吃下去,對你有好處。”

我轉頭看陳非,他點了點頭。

於是我拈起一枚,紅果入口即化,舌上傷口一碰到清清涼涼的汁液,疼痛立止,連帶着後背上那個火辣辣的燙傷都奇蹟般地消失了。

“謝謝……”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她的眼睛裏馬上起了一層淺淺的漣漪,她凝視着我,卻好像透過我在看別人,“剛才纏住你們的是鬼界赫赫有名的‘諾言’兄弟,沒想到十二季居然會想到託他們來接你。”

“諾言?”我不明白。

女子輕笑,喃喃道:“所有的記憶都已不存在了,空有諾言又有什麼用呢……聆溪,你不吃一點嗎?”她將果盤遞到陳非面前。

陳非搖了搖頭,凝視着自己右手手掌上的傷痕,彷彿痴了一般。

女子伸出食指沿着那兩道傷痕輕輕一劃,指尖過後,傷痕頓時不見。

“多謝。”陳非笑笑,笑容有些侷促。

一聲長鳴,車窗自開,一隻藍色的大鳥飛了進來,停在那女子膝上,收攏起翅膀。

剛才,就是這隻鳥救了我的命?

女子輕撫藍鳥的腦袋,讚道:“薄倖啊薄倖,做得好極了。”那鳥兒眯起眼睛,似是很享受主人的疼寵。

薄倖?這隻鳥的名字竟然叫薄倖!當諾言遇到薄倖……難怪剛才那黑衣人會痛成那個樣子。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陳非忽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女子挑了挑眉。

“我不相信是她。你知道她明明已經……”陳非拖了很久,還是説不出“魂飛魄散”四個字。

女子注視了他好一會兒,想從他臉上看出某種情緒,但最終放棄,長嘆一聲道:“聆溪,你信任我嗎?”

陳非露出不解的神情。

“如果你信任我,就請把她——”她一指我,“交給我。”

我驀然驚起——想不到眼前這人竟也是來攔阻的!

“原來你和他們是一夥的!”剛喊了一句,一股柔韌的力量自肩上傳來,壓得我坐回榻上。

陳非道:“別激動,聽她説下去。”

我咬着唇盯着眼前的女子——她豔麗的臉上,一雙眼睛流露着格格不入的憂鬱。

“我……”女子又是低低一嘆,“我只是不想你再攪和到這件事中去,所以,這位姑娘讓我親自帶回魔宮就行了。”

陳非眯起了眼睛,緩緩道:“原來你阻止的不是她,而是我……為什麼?”

“因為她畢竟不是一夕。”女子淡淡的一句話,頓時讓陳非整個人都震了一震,沉靜了下來。

沉默,很長時間的一段沉默。

車廂內的氣氛流動着異常的尷尬,還有許多不解的心緒。

不知過了多久,陳非深吸口氣,終於開口,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逼出來的一般,“是不是她重生了?”

我的心猛然收縮,一種説不出的恐懼潮水般漫天地蓋了過來。

“現在還沒有。”

“那是什麼時候?”

女子的目光閃爍,顯得猶豫不定。

陳非逼視着她,沉聲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秋窗,你告訴我!”

女子長長的睫毛顫了幾下,最後低聲道:“三日後的子夜,天地陰氣最盛時,以此女為靈祭,可使一夕復活。”

陳非的臉立刻變得死灰一片。

“靈——祭?”他又重複了一遍,“靈——祭!”突然抓住女子的手腕,聲音也變得異常激動,“你竟允許他們這樣做?你竟幫助他們這樣做?秋窗,你什麼時候起也變得如此冷血殘忍了!”

我終於知道了這個女子的名字,它像一道光,落進我灰暗模糊的記憶中,然後變得異常生動起來——

靜伴紗窗涼初透,秋雨織成愁。

——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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