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又經歷了一次人生,或喜或悲,歲月在我混亂的記憶中剎那老去,醒來時看到窗户中透進來的陽光,我恍若隔世。
第二天返程時,我在途中接到電話,耿墨池病發入院。趕到醫院,主治醫師跟我們説:“請做好最壞的打算吧,我們真的已經盡力了。”
我號啕大哭。祁樹禮怎麼勸都勸不住我,他的膽結石看樣子又有發作的跡象,一直捂着胸口,後來可能是疼得太厲害了就一個人回了家,留了兩個人陪着我。我把他們都趕走了,獨自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流淚到天明。
一直到次日下午,耿墨池才醒過來。我還是不能去看他,醫生進進出出,在給他做各種檢查。他的保姆這時也過來了,問起發病的原因,保姆説,是他太太去鬧的。
“他太太?米蘭?”我驚愕,米蘭回來了?
“是的。”
“她鬧什麼?”
保姆搖頭,又説:“不清楚,只聽到他們在爭遺囑什麼的。”
毫無疑問,米蘭想搶在耿墨池嚥氣前逼他修改遺囑,而耿墨池肯定還是原來的條件,必須先解除婚姻關係他才會保全她在遺囑中的利益,兩人互不退讓,耿墨池受刺激入院也就不奇怪了。
我猜測米蘭不肯讓步的原因,對於她來説不僅要錢,耿太太的名分對她來説也是極其重要的,這是她後半生體面做人的資本,就憑這個名分她可以一輩子藐視我,所以她決計不會跟耿墨池解除婚姻關係,兩人的拉鋸戰隨着耿墨池病情的加重儼然已進入白熱化,無論誰輸誰贏這場悲劇已經註定。
晚上我終於可以進特護病房見耿墨池。他一動不動地躺在病牀上,鼻腔中插着氧氣管子,牀邊的架子上掛着輸液瓶。
他的臉色很平靜,見到我時還吃力地擠出一絲笑容,“你走,我沒事。”
我知道他是不願意讓我看見他這麼痛苦。
我捨不得走,撲在牀沿,握着他插着針管的手輕輕摩挲。就是這雙手,曾經無數次地被我撫摸過,還是那麼的修長,卻因為過於消瘦,指關節的骨頭突兀得觸目驚心。
“別讓我離開你,也別為難自己,什麼都不重要了,真的,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放手吧,讓自己輕鬆點有什麼不好?”我將他的手貼着自己的臉説。
他無助地望着我,長而悲地嘆口氣,“考兒,你不懂的,我只是想能以自由身躺進西雅圖的那塊墓地,我不想到死都還保留着跟她的婚姻關係,這樣下輩子我就能夠毫無牽絆地去人海中尋找你,我找到你,然後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就算沒有下輩子,這輩子我跟她的爛賬也應該了結清楚,只要她肯答應離婚,我會對她以後的生活作妥善的安置,我可以保證讓她的下輩子衣食無憂,但她不肯罷休,她説我就是變成鬼她也是耿太太……”
他越説越激動,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呼吸很重。
我連忙阻止他繼續説下去,“墨池,別説了,你的心我都懂,可你的身體已經是這樣,何必跟她慪這一口氣!”
“人活着不就是一口氣嗎?考兒!”他悲愴地看着我。
我哽住,答不上來。
出了病房,發現祁樹禮就坐在走廊靠牆的長椅上,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滿臉倦容。我走上前去,站他邊上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抬頭看着我,“他怎麼樣了?”
“剛睡,暫時是穩住了。”
祁樹禮瞅着我眉心緊蹙,欲言又止:“有個糟糕的消息,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什……什麼消息?”我本能地縮了下,還能有什麼比現在更糟糕的嗎?
他看着我,眼神透着悲涼和無奈。
我一看他這樣子就急了,“什麼事啊?你快説!”
他嘆口氣,“米蘭要召開記者會,宣告LOVE系列曲原作者的事。”
“……”
米蘭瘋了!她一定是瘋了!她還嫌耿墨池死得不夠快,她要掐斷他的最後一口氣。當祁樹禮告訴我這件事時,我除了哭泣,什麼話也説不上來。祁樹禮叫我別擔心,他説他會處理好這件事情,我知道他的底子,扯住他説:“你別幹傻事,現在夠亂的了,讓我去跟她談……”
祁樹禮不置可否,只説叫我別管了,他來想辦法。結果這事還沒了,安妮也來添亂了,她突然提出要搬出去住,讓我們每個人措手不及。
祁樹禮傷心欲絕,“難道我們所做的一切對你來説都是多餘的嗎?”當時是在近水樓台的客廳裏,面對哥哥的質問,安妮只是答:“我不想成為你們的累贅。”
“沒有人把你當累贅,這陣子因為你哥哥的狀況很不穩定,所以忽略了你,難道這就是你棄我們而去的原因嗎?”祁樹禮的聲音都在顫抖。
安妮看不見她哥哥,但神情終究還是有些不忍。
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這陣子她很少到醫院探望耿墨池。而且聽保姆講,她經常一個人坐車出去,去哪裏了,去見誰,沒人知道。祁樹禮想問個明白,她卻別過臉一聲不吭地摸索着上樓,重重地關上了卧室的門。我和祁樹禮面面相覷,一種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環顧富麗堂皇的客廳,竟有種風雨欲來的壓抑和陰沉。
我在內心還是責怪安妮的任性,她是否知道,她的哥哥在死亡線上掙扎得有多痛苦、多艱難,時常陷入昏迷,而且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即使祁樹禮派人從上海、北京請來最好的心外科專家,每天二十四小時一刻不停地對他進行觀察和檢測,但若離開那些儀器和管子,他一分鐘都活不下去。每天,我都趴在病房的玻璃窗户上,看着他靠機器維持着脆弱的生命,看着牀邊的各種儀表不斷顯示的不同的數字,我的眼淚嘩嘩地湧出來,模糊的淚光裏他的臉遙遠而陌生,説什麼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樣久,是他放棄,還是我堅持不了,到了現在時光的鐘擺突然就停止不前,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永恆”,我寧願不要!
但我沒法恨他,因為他實在是一個可憐的人,生命的存在,如今對他而言只是儀表上閃爍着的枯燥的曲線,現實世界實際已經遠離他,而他卻渾然不覺,他知道米蘭要召開記者招待會的事嗎?他知道安妮要離開我們嗎?
他什麼都不知道,我唯願他不知道!
那天他又昏迷了,我隔着監護室的玻璃窗看他,心如刀絞。米蘭突然來了,我沒去找她,她倒來了,大約是來看耿墨池嚥氣沒有。事實上她站在一旁已經觀察我半天了,我傷心無助的樣子應該讓她覺得很痛快,如果她想要痛快,我寧願死在她面前也不願意耿墨池到這地步了還被她打擾折磨,我知道她真正想打擊的人是我,只不過借的是耿墨池這把刀。
“我們誰都沒得到他,我們都輸了,不是嗎?”她淡淡地説,那張臉陌生得讓我不能相信站在眼前的女人就是米蘭。
“你怎麼會來這兒?”我恍惚問了句。
“我是他太太,我不來誰來?”這個時候她倒想起自己是他的太太了。
我只能哀求:“放過他吧,他都這樣了,你非要他死不瞑目嗎?”
“聽説耿墨池把全部財產都留給了你,”米蘭根本不接我的話,也不看我,望着她的丈夫自嘲地冷笑,“他對你真是愛到骨子裏了,你不過是陪他睡覺,卻睡到了天文數字的財產。”
“米蘭!你夠了沒有?好歹也是夫妻一場,就算你不愛他,你也不能置他於死地吧?”
“你怎麼知道我不愛他?你以為只有你知道愛?如果我告訴你,我對他的愛不會比你少一點,你信嗎?你信嗎?!”米蘭嚷了起來,又開始歇斯底里了,“沒人相信我,所有的人都把我看成是一個只認得錢的賤貨,我既然已經是你們眼裏的賤貨,還有必要給自己立貞節牌坊嗎?”
“你相信報應嗎?”我忽然問道。
米蘭一怔,不明白我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我信。”我望着她説。
米蘭嘴角動了動,在思索怎麼反擊我。正僵持着,一個護士突然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跟我説:“白小姐,快去,祁董事被送進急救室了……”
我腦中嗡的一響,四周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連轉過頭去的力氣也沒有。只聽到自己的心臟咚咚亂跳,頭暈目眩得就要跌倒。
“報應來了!”米蘭眉開眼笑。
祁樹禮的膽結石讓他痛得昏死過去,這些天,他一直在強忍着病痛,整天捂着胸口話都説不出來,最後被迫住進醫院。院方組織了強大的專家組給祁樹禮會診,但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奇怪,躲躲閃閃的,見到我總是滿臉堆笑地説:“白小姐,你儘管放心,祁董事的病不礙事,只是個小手術,一做就好。”
“那你們怎麼還不做?”
“馬上做,馬上做……”
我總是得到相同的回答。
這下好了,兩個男人都進了醫院。他們還真是有緣,在彼岸春天做了數年的鄰居,在日本也是,後來到了西雅圖,兩個人還是鄰居,現在倒好,連住院也一起,一個樓上,一個樓下。而像約好了似的,祁樹禮手術剛做完,耿墨池就醒過來了。
他看上去非常虛弱,不能説話,鼻腔中還插着氧氣管子。我不能進去看他,遠遠地站在玻璃這邊朝他揮手,他看到了,死而復生般,眼中竟有流星劃過般的光芒,他依稀眷戀地看着我,笑容像花兒一樣地在嘴角徐徐綻放。
我的臉貼在玻璃窗上,也朝他露出同樣的微笑。
我不想落淚,我只要他記住我的笑。
但我的身體卻在劇烈地顫抖着,感覺再也無力承受這一切,説不出話,只是拼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衝他笑,彷彿唯有如此,才能壓制心中的痛楚。
他在我臉上看到了堅忍的力量,依託着這力量,他又奇蹟般地從死神手裏掙脱出來。兩個禮拜後,他居然能下牀走動,也能到花園裏曬曬太陽了。
而祁樹禮手術後也漸漸痊癒,這兩個昔日的勁敵經常在一起曬太陽,説笑聊天。我很少參與到他們的談話中,他們好像也不歡迎,一見我過去就岔開話題。
“男人的話,女人最好不要聽。”祁樹禮故意氣我。
我嘲笑,“喲,你們的關係什麼時候這麼好了,都快拜把子了吧?”
耿墨池説:“正有此意。”
“我們連血型都是一樣的,拜把子絕對沒問題,”祁樹禮笑着看我,目光閃了閃,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從眼底掠過,“你當證明人如何?”
“我才不幹呢。”我扭頭就走,身後傳來兩個男人爽朗的笑聲。冬日的陽光讓這個世界很温暖,雖然陽光普照,我怎麼感覺一片黑暗?是因為剛才祁樹禮眼底一閃而過的憂傷嗎?還是這恍惚的日光讓我覺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轉眼元旦到了,祁樹禮提議回家過節,耿墨池非常贊同。“死在家裏怎麼也比死在醫院舒服。”他莫名其妙地説了一句。
在回家之前,我很擔心安妮的態度會刺激到耿墨池,他還不知道安妮要搬出去的事,每次問起她怎麼沒來醫院,我總搪塞説她到上海那邊檢查眼睛去了。但很意外,安妮見到耿墨池的態度非常平靜,對祁樹禮也是,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我懸着的心落了地,看來她不是個不知道輕重的人。但是米蘭的事瞞不住,就算我們不説,耿墨池的助理也會告訴他,何況這不是小事,LOVE系列曲到底是誰的作品,無論是坊間還是媒體早就議論紛紛,米蘭這時候召開記者招待會自然會引起廣泛關注,她絕不會放過此次出風頭的好機會,誰也攔不住她。
果然,耿墨池還是知道了這件事,出人意料,他顯得很“平靜”。我卻忐忑不已,試探地問他打算怎麼辦,他答非所問:“我想去落日山莊待幾天。”
我連“為什麼”都不敢問,他過於平靜的表情讓我害怕。
兩天後,耿墨池帶着我和安妮去了久別的落日山莊,我們前腳剛走,祁樹禮因為美國那邊的公司有事等着他處理,回了美國。
我們到達山莊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氣温驟降,天空陰暗,烏沉沉的雲低得彷彿天都要隨時塌下來。北風一路呼嘯,往人身上捲過來,刮在臉上,感覺像刀子。我雖然穿了大衣,但仍舊冷得打抖。天氣預報説今天有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因光線太暗,落日山莊早早就亮起了燈。有幾年沒來過了,房子看上去年代更久遠,客廳空闊似殿堂,傢俱陳設老舊,走進去覺得像博物館。好在壁爐裏還生着火,感覺還是很温暖的。
午餐,大家都沒什麼胃口,楊嬸辛苦弄出來的菜,很多都沒動筷。夜裏突然飄起了鵝毛大雪,墨池站在卧室窗户前,看着後花園那棵被大雪壓彎了枝頭的海棠樹,一句話也不説,自顧自地悶悶地抽煙,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窗户是開着的,風雪捲進房間,我要去關窗户卻被他制止,“不要關,讓我看着父親……”
“父親?”
“是的。”耿墨池指着那棵海棠樹説,“看到那棵樹沒有,我父親就葬在樹下。”
晚上,耿墨池第一次跟我説起了他父母的故事,他的父親耿先知出生於上海舊官僚家庭,家境富有,因是家中三代單傳的獨子,備受寵愛。“文革”時耿家受到巨大沖擊,耿先知被下放至湖南一個偏遠的茶場,那個茶場緊挨着落日山莊。這個山莊本是當地一個老知識分子的祖業,後來這家人被打倒,山莊被“文革”造反派當作了指揮部。耿先知在一次批鬥後被關進了山莊的地下室,同時被關在地下室的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同是上海下放來的夏牧野,另一個是這座山莊的主人沈放老先生,他的女兒沈初蓮被罰給造反派們做飯,也給地下室的“罪犯”們送飯,很自然地就認識了耿先知和夏牧野,三個年輕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但是沈初蓮心裏深愛着的是耿先知,她衝破重重阻力嫁給了他,“文革”結束後落日山莊物歸原主,耿先知並沒隨大流回上海,而是堅持留在了山莊。數年後,耿墨池在山莊出生,不幸的是耿墨池三歲時,耿先知英年早逝,拋下愛妻和幼子撒手人寰,一個原本幸福的家瞬間坍塌。在上海經商的夏牧野聞訊後趕到湖南,試圖代替耿先知照顧孤苦的沈初蓮母子,結果遭到沈初蓮的斷然拒絕。夏牧野不死心,在後來的四年裏苦苦追求着沈初蓮,給予她和幼子無微不至的照顧。當時的沈初蓮生活得相當清苦,為了讓愛子墨池有一個更好的成長環境,她在猶豫了幾年後還是別無選擇地嫁給了夏牧野。在離開山莊時,她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就是死後要將自己的骨灰葬在後花園的海棠樹下,夏牧野除了答應也別無選擇,因為他實在是太愛這個女人了,一生不停地努力只是試圖取代耿先知在她心中的位置,甚至不惜舉家遷往新西蘭,不想還是枉然。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在海外孤獨了半生的沈初蓮已不再是青春可人,她老了,多次想回國定居,無奈身體不允許。想必她也知道,即使回來了也什麼都變了,唯一沒變的是她對耿先知始終如一的愛情。這樣的愛情,一生有一次足矣。
夜已經很深了,耿墨池還站在窗前一動不動,似乎陷入了久遠的沉思。我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拿了件大衣披在他身上,説:“墨池,天色不早了,你剛出院,關上窗休息吧,你父親知道你來看他,一定很欣慰。”
“唉。”他背對着我,一聲長嘆,“可是我對父親一點印象都沒有,他走的時候我太小,什麼都不知道。我常想,如果父親還在世,母親一定比現在要幸福。我若有個完整的家庭,也許……我的境遇也比現在好,很多的悲劇都不會發生……”
“墨池!”
“我這一生的悲劇實在太多,連死都不能瞑目,不知道我前輩子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我對不起很多人,所以我不怪米蘭要置我於死地,我活該落到今天這個下場,只是我保不了葉莎了,我真的沒有辦法了,你説得很對,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
我感覺他話裏有話,正要追問,他緩步移到牀邊,僵硬着身體躺了下去,什麼都不肯説了。我也不敢多問,默默地關上了窗户,因為屋子裏有暖氣,窗户一關上,玻璃上的雪花融了水,一道道無聲地淌下去。我開了牀頭的枱燈,昏黃的燈光照着窗外紛紛落下的雪花,一眼望過去,感覺那黑暗如深淵一樣無邊無際。耿墨池蜷在牀最裏面的角落裏,眼睛疲憊地合上又睜開,聲音低而微,“你走吧,我自己睡。”
我站着沒動。
四下裏很安靜,靜得連窗外的風聲都聽得到。
耿墨池對我置之不理,過了一會兒終於沉沉睡去,我依偎在他身邊躺了下來,卻不敢碰他,遠遠地縮在一邊看着他睡,我才能心安。可是當我也昏昏欲睡的時候,他忽然在我耳畔悲愴地説了句:“但願明天早上我還醒得過來。”
第二天早上,他醒過來了,安妮卻不見了蹤影。
我們圍着山莊前前後後都找遍了,還是不見她的人,直到在書房的桌子上發現了她寫的便條,我們才知道她已經離開了山莊。她眼睛看不見,怎麼離開的?已經好些日子了,她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在來落日山莊的頭天晚上,我還跟她有過溝通,我問她到底有什麼事不能敞開跟大家談的,她先是沉默不語,後來又莫名其妙地反問:“你説犧牲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讓身邊的人幸福?”
“不一定,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沒什麼,我就想知道你們是不是都愛我。”
“那還用問嗎?你是我們的天使,”我握住她的手,試圖用誠懇的語氣打動她,“你的存在對我們每一個人都很重要,我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安妮答:“我也愛你們,我也可以為你們做任何事。”
當時我看着這個奇怪的女孩,不明白她到底想説什麼。我沒有辦法跟她繼續談下去,她讓我感到越來越陌生。耿墨池也猜測,她肯定是有什麼事瞞着我們。
果然,兩天後回到彼岸春天,安妮當晚就給我們扔了顆炸彈。
她非常堅定地大聲對我們説:“我要結婚了!”
事情果然沒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耿墨池對安妮突然宣佈結婚的態度是聽之任之,“你自己的路你自己走好了,別後悔就是。”他只有這一句話,包括米蘭召開記者招待會,他也是聽之任之,而讓我很意外的是,記者招待會的頭天,瑾宜突然來到星城。
我以為瑾宜是來看望耿墨池的,後來發現沒那麼簡單,瑾宜一來就被耿墨池叫到在水一方樓上的書房談話,兩人談了很久,關着門,我隱約聽到他們好像還有爭論。瑾宜從房間裏出來時,紅着眼眶,耿墨池黑着臉,我傻愣愣地看着他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你馬上回上海,這邊的事情我會處理,公司的人都來了。”耿墨池人很虛弱,説話的聲音不大,但是語氣非常堅決,我從未見過他用這麼嚴厲的表情跟瑾宜説過話。印象中他對瑾宜始終是温和遷就的,至少比對我温和。
瑾宜的樣子像要哭了,“我相信我爸若在世,他一定不贊成這麼做。”
“你爸已經不在了!現在是我説了算!”耿墨池即便病着,仍然很強勢。我看得出來瑾宜是有些怕他的,低着頭,咬着嘴唇,很委屈的樣子。耿墨池這時目光瞟到了我身上,終於意識到還有我的存在,吩咐我説:“馬上給瑾宜訂張回上海的機票,送她回去。”
我搓着手,不知所措,“出什麼事了,瑾宜才過來就走?”
耿墨池瞪我一眼,“不關你的事就少問!”這傢伙,對我説話從來就沒好語氣。但他説的我不敢不去做,不管我承不承認,我其實也有些怕他的,這是個炮筒子,惹不得。可憐的瑾宜,剛到兩個小時,行李還留在客廳呢,就得打道回府。
機票訂好後,耿墨池還特意交代我:“你要看着她上飛機,否則唯你是問!”
“……”
送瑾宜去機場的路上,瑾宜一路都在哭,我問她什麼,她只是搖頭。我不由得嘆息,耿墨池和瑾宜的過去不是我能瞭解的,他們嚴守着那道防線,我永遠也別想知道他們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只存在於耿墨池的現在,至於未來……我心底泛起憂傷,我們還有未來嗎?
非常意外,我在機場停車場居然碰到了剛剛下飛機的韋明倫以及耿墨池的律師黃鐘,此外還有另外幾個人,他們正準備上一輛商務麪包車,韋明倫先看到的瑾宜,遠遠地衝她打招呼,然後撇下同伴跑上來,那表情非常複雜,不知道是驚還是喜。
韋明倫跟瑾宜走到一邊説話,似乎刻意避開我。黃鐘這時也走上前來跟我打招呼,我這才注意到他們那邊來的人里居然還有兩個外國人,金髮碧眼,衣冠楚楚。我頓覺氣氛緊張起來,因為我猜他們都是為米蘭召開記者招待會的事而來的,這麼興師動眾?
我跟黃鐘是認得的,詫異地問他:“你們這是?”
我不得不説,耿墨池的這幫死黨個個都是儀表堂堂氣度不凡,黃鐘雖然沒有藝術家的氣質,卻也是典型的精英範兒,對於我的問題他回答得很含糊:“我們來處理些事情。”繼而又不露痕跡地轉移話題,“墨池還好吧?聽説他要去美國做手術,什麼時候動身?”
“不知道。”我有些不悦,這些人鬼鬼祟祟的,到底有什麼事瞞着我?我再看向不遠處的瑾宜,居然又跟韋明倫爭論起來了,還眼淚汪汪的……
“你們都把我當傻子吧?”我冷着臉,沒好氣地説,“多大的事啊,不就是個記者招待會嗎?瞧你們緊張得,個個把我當間諜了!”
黃鐘連忙賠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因為這事有點複雜,而且與你沒有關聯,墨池不想把你牽連進來,希望你體諒。”
“你們反正都是一夥的!”
黃鐘笑出了聲,“我們的確是一夥的,從小就認識,墨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
“那我呢,我在你們眼裏算個什麼東西?”
“你是墨池最愛的人。”黃鐘回答得畢恭畢敬。
我白他一眼,不理他了。
這時瑾宜和韋明倫已經談完了,好像還達成了共識,因為我看到瑾宜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她明明剛剛還在哭。看樣子韋明倫比耿墨池懂得哄女人,他瀟瀟灑灑地走過來跟我説:“考兒,上我們的車吧,我們一起回去。”
“不行,我還要送瑾宜上飛機呢。”
“她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要送什麼,她自己不會上飛機啊?”韋明倫一邊將我往他們那邊拉,一邊跟瑾宜説,“你路上多保重,快走吧,別誤了飛機。”
瑾宜忙不迭地點頭,“我知道。”然後又看着我,笑了笑,“考兒,好好照顧墨池,你們什麼時候回上海,記得給我打個電話。”
“真的不要我送啊?”
“不用了,我又不是犯人。”
這讓我沒話説了,只好目送她進了機場候機廳。韋明倫則將我拉上了他們的麪包車,路上還交代我:“如果墨池問你瑾宜上飛機沒有,你就説上了。”
我點頭,想想又覺得不對,“她當然會上飛機,難道她還不上?”韋明倫哈哈大笑,“是啊是啊,當然要上,墨池説的話誰敢不聽……”
兩天後,米蘭真的召開了記者招待會。可是讓我大感意外的是,耿墨池搶在米蘭前一天宣佈舉行新聞發佈會,當然他本人沒有出席,是韋明倫以經紀人的身份代他出席的,同時參加的還有耿墨池的東家JPY唱片公司的代表,也就是當初發行LOVE系列曲的出品方。原本耿墨池不讓我過去湊熱鬧,但我狠狠地發了頓脾氣,説他把我當外人,完全不把我放眼裏云云,他想了想,於是説:“你去下也好,免得你成天疑神疑鬼的。”
新聞發佈會設在某五星級酒店的會議廳,我坐耿墨池助理小王的車趕到現場時嚇一跳,酒店門口不僅聚集了很多舉着長槍短炮的媒體記者,還有不少樂迷等候在那裏,他們幾乎人手拿着一張耿墨池的專輯,還有的舉着海報和牌子,一見車子停下來就大聲喊着耿墨池的名字,什麼“我愛你”“我永遠支持你”之類的話不絕於耳。因為人太多,酒店出動了大批的保安,在門口兩邊拉起了隔離線,我大感意外,原來耿墨池這麼“偶像”。
我問助理小王:“這些人怎麼知道我們要在這兒舉行發佈會的?”小王跟隨耿墨池多年,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很淡定地説:“他們有他們的渠道。”
我默然。
沒錯,我知道耿墨池有很多粉絲,聽説有的骨灰級粉絲只要他在哪裏演出就追到哪裏,甚至於演出結束離開後,他住過的酒店房間也會被狂熱的追隨者訂下,我就曾經在網上看到過有粉絲將他在酒店用過的杯子公然拿到網上拍賣,我當時看到那個帖子還開玩笑地問過他:“那是你用過的杯子嗎?”他當時在邊上瞟了一眼,漫不經心地説:“我怎麼知道,大約是的吧。”離譜的是居然還真有人買!他在日本的寓所附近,據説常年有粉絲在那裏溜達,試圖與耿墨池浪漫“邂逅”,他個人的官網、貼吧一直是各路粉絲聚集的地方,他的生日、血型、星座、體重、身高等個人信息被大家熱烈討論,如果誰能擁有他的簽名,那絕對是粉絲們極其豔羨的事情。
可是從前,我並不是很關注這些事情,因為在我眼裏他不過就是個凡人而已,我愛他,跟他是不是什麼鋼琴家沒有關係,我固執地認為他是我一個人的耿墨池,與其他人也沒有關係,我是他的女人,不是他的粉絲。然而現在我不得不面對這個現實,耿墨池不是我一個人的耿墨池,他屬於音樂,屬於鋼琴,屬於千千萬萬的樂迷和粉絲,我不可能獨佔得了他,於是這越發地讓我難過,因為哪天他若真的離去,悲傷的何止我一人。我唯願這一天永遠不要到來。唯願!
進入酒店大堂時,門口兩邊的粉絲快把我耳朵喊聾,因為人羣中有人認出了我,“看,那是耿墨池的女朋友!”“哪個哪個?”“就是她,沒錯,我見過她的照片!”……然後呼啦一聲,兩邊的人紛紛朝我湧來,我嚇得奪路而逃,若不是有保安死守門口,我只怕會被那些嫉妒得眼睛發紅的粉絲撕成碎片。進了大堂等電梯的時候,我問小王,只是個新聞發佈會,這些人至於這麼激動嗎?小王搖着頭説:“沒辦法,耿老師已經有兩年沒有公開露過面,演出更是終止了有三年,樂迷們很想念他,昨天晚上我們才發的通告,你想想他們的本事有多大。”
“米蘭知道嗎?”這是我最擔心的,她該不會來鬧場吧?
“知道了也沒用,她不過是孤軍奮戰,我們這麼多人她奈何不了的。”
我一想也是,耿墨池背後強大的幕後團隊可不是吃素的,但我仍然有疑惑,“那你們怎麼現在才出手呢?她鬧了可不是一天兩天。”
三年前米蘭正是以此事要挾,逼迫耿墨池與她登記結婚,那時候耿墨池為了息事寧人被迫妥協,現在怎麼又想通了呢?
小王説:“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們先趕到八樓的貴賓室跟韋明倫他們碰面,那兩個老外估計就是JPY公司的代表,得知我是耿墨池的女友,連忙很紳士地對我行吻手禮,嘰裏咕嚕地説了一通,我一個字都沒聽懂。他們是法國來的,JPY公司總部設在巴黎。韋明倫將我拉到邊上,特意交代我發佈會開始後只能以記者的身份進入現場旁聽,什麼話都不要説,也不要跟任何人搭訕,總之我當看客就可以了。説着他還吩咐旁邊的人給我象徵性地掛了個工作牌,又給我戴了頂鴨舌帽,還架了副墨鏡,就差沒把我的臉給蒙起來了,小王的解釋是,剛才進大堂的時候已經有粉絲認出我,難保沒有記者不認得,而且我以前也在媒體工作過,説不定還會碰上熟人。
“任何人跟你打招呼,你都不要理。”韋明倫如是説。
我一下就緊張起來,感覺像做間諜。我在小王的帶領下混入現場的時候,裏面已經坐滿了各路記者,長槍短炮地對着主席台,我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緊張得背上都出了汗,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狀況,只能祈禱一切順利。少頃,發佈會正式開始,我從人縫裏看到韋明倫和那兩個JPY的代表從容不迫地從後台進入現場,發佈會主持人也尾隨其後,全場立即鎂光燈閃成一片,韋明倫不愧是見過世面的,自始至終面帶微笑,彬彬有禮,第一個問題就充滿火藥味,記者質問為什麼耿墨池沒有出席發佈會,韋明倫好脾氣地解釋:“很抱歉,耿先生身體有恙,無法出席,如果各位不信的話可以打電話問醫院,耿先生昨天都還在醫院裏接受檢查。”
“他到底什麼病,能透露下嗎?”
韋明倫沉着應對,“抱歉,因涉及個人隱私,我不方便在這裏談論這個問題,我唯一可以告訴大家的是,他的病情真的很嚴重!我們之所以選擇在這樣的時刻召開新聞發佈會也是受耿先生所託,因為近幾年來,不斷有人借LOVE系列曲的版權問題對耿墨池先生進行人身攻擊,給耿先生造成了很大的困擾,甚至連帶已經去世的葉莎女士也受到惡意譭謗,這是耿先生最不願意看到的……”
“那這些曲子到底是不是葉莎的作品?”台下的記者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真相。
韋明倫深吸一口氣,掃視全場,好似下定了決心般,終於説:“不是。”
就兩個字:不是。
台下頓時一片譁然,鎂光燈又閃成一片。
“各位請聽我把話説完,耿先生隱瞞這件事絕不是有意的,實在是情非得已,因為當初他答應了這個系列曲的原作者,不得在任何場合向任何人提到他,所以耿先生多年來一直是以其前妻葉莎女士的名義發表這些作品的,不幸的是幾年前葉莎女士去世,耿先生出於對亡者的尊重一直沒有跟公眾説明這件事情,因為作者是誰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系列曲得以廣泛流傳,這也正是原作者畢生的心願……”
“那作者到底是誰?”
“是誰?”
“對啊,快講是誰?”
……
“各位不要急嘛,既然我們今天舉行這個發佈會,一定會將事情跟各位説清楚的。”韋明倫很會控制現場,不慌不忙地説,“很遺憾,我不能説出這個人的名字,我只能告訴大家,這位偉大的民間音樂家已經不在人世,他去世很多年了……”
“不會吧,肯定是騙人的!”
“到底是誰啊?”
台下又鬧哄哄的,有記者站起來問:“既然你説LOVE系列曲的作者已經不在人世,那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這個系列曲的作者就是他呢?”
“當然有證據,不然我們召開這個發佈會幹什麼?”韋明倫微笑起來,“因為這個作者的女兒今天也來了,下面有請何弦小姐來給大家作詳細説明。”
片刻後,一個面容清秀的女孩在工作人員引領下走上了台。
我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瑾宜?!
沒錯,就是瑾宜,她竟然沒有回上海!而且,她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何弦?我完全混亂了,摘下墨鏡直直地看着鎂光燈下的瑾宜緩步走到正台中間,深深地鞠了一躬。
此時所有的鎂光燈對着她,讓她幾乎睜不開眼睛,她顯然很緊張,韋明倫將麥克風放到她跟前時,隔這麼遠我都看到她在發抖,對着麥克風顫聲説:“很……很抱歉,我不知道這件事情會引起這麼大的誤會,這是家父生前絕對想不到的,而我也是在成年後才知道自己的父親原來是位音樂家,因為家父創作這些樂曲的時候,我還很小,如果再往前追溯我還沒出生,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創作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的創作手稿最早的時間是在三十年前,第一首曲子叫《心之弦》……”
我目瞪口呆。
“何小姐,就憑這好像不能説明令尊就是LOVE系列曲的創作者,我們要看的是真憑實據,而不是你的口述。”
“對啊,我們要看證據。”
“請問何小姐,令尊的創作手稿現在在哪裏?”
“就算是你父親寫的曲子,那麼耿墨池先生是如何得到這些曲子的呢?有沒有正式的授權書,可以出示給我們看?”
台下記者連珠炮似的逼問讓瑾宜有些招架不住,小小的一張臉漲得通紅,韋明倫就坐在她旁邊,見狀忙對她耳語了幾句,她這才重新穩定情緒,低低地説:“那些手稿不在我的手上,在耿墨池先生的現任太太米蘭女士手裏,至於她是怎麼拿到這些手稿的,你們去問她好了,她明天不是要召開記者招待會嗎?你們可以現場問她那些手稿上是不是都寫着我父親的名字。而我在這裏還不妨將那些手稿的詳細情況告訴大家,我父親一生共創作有六十多首曲子,我指的是有記錄的曲子,而大家所熟悉的LOVE系列曲只佔了其中的三分之一……”
台下又是一片譁然。
“大家請看……”瑾宜説着從隨身的手袋裏掏出一大摞陳舊的文稿,“這些都是家父留下的曲子,其實這只是他記錄下來的,還有很多沒有記錄的就已經散失了,這是很遺憾的事情。至於大家剛剛説到的授權問題,家父去世時寫有遺囑,指明這些曲子全部交由我保管,也就是説我繼承了這些作品的版權,是我親自授權給耿墨池先生演奏的,這是我個人的自由和權利,你們若有疑慮可以去諮詢法律界人士。”
“那可以公佈下您父親的名字嗎?”
“對不起,家父一生淡泊,最不喜歡被人議論和關注,否則他不會隱姓埋名這麼多年,我希望大家能給一個亡者以安靜。在此我要特別感謝耿墨池先生,因為正是他的天才演奏讓家父的作品得以流傳於世間,實現了這些作品最大的價值,家父若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讓我很感動的是,三年前耿墨池先生以家父的名義設立了一個音樂基金,用以獎勵那些在音樂上有突出才華的年輕人,培養音樂後輩,他完全可以以自己的名字設立的,卻堅持要以我父親的名義設立,他説是LOVE系列曲成就了他,但我要説其實也是他成就了LOVE系列曲,這些曲子就是因他而存在的!”
台下此時一片靜默。
瑾宜説到這裏簌簌地落下淚來,抽泣道:“今天我來參加這個發佈會除了是為以上事實進行説明,同時也是為了宣佈家父留下來的其餘尚未發表的作品都將屬於耿墨池先生,我將這部分曲子整理後分成了兩個系列,分別是REBIRTH和FOREVER,即重生和永恆的意思,因為耿墨池先生飽受病痛折磨多年,我希望他能借由這些曲子早日康復,重獲新生,如果沒有了他,這些曲子就沒有存在的意義。在我看來這些曲子不是簡單的五線譜和音符,既是家父畢生的心血,也是家父對愛對生命對信念的理解,而耿墨池先生正是憑藉一顆寬厚仁愛的心來詮釋的這些作品,他與病魔抗爭至今也正表達了他對生命的尊重和熱愛,他對音樂孜孜不倦的追求是很多音樂人的榜樣,既然我手上的這些曲子塵封三十年都可以重見天日,那麼我相信耿墨池先生一定可以戰勝病魔,以全新的面貌‘Rebirth’!他高尚的人格魅力、他為音樂後輩樹立的榜樣、他的音樂和他的愛將永恆存在,Forever,His love will last on forever!……”
有零星的掌聲響起。
接着掌聲連成一片,現場記者陸續站起身來鼓掌。
瑾宜此時已泣不成聲,她也站起身,對着台下再次深深鞠躬,很久很久她才抬起頭來,鎂光燈中她臉上的淚水已經淌成了河……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現場的。因為發佈會後記者們將瑾宜團團圍住,韋明倫和小王還有幾個耿墨池的手下護送瑾宜回酒店,人太多了,誰也顧不上我。
我從會議室大門走出來時,一眼就看到鋪着華麗地毯的走廊拐角處站着的米蘭,寶藍色的呢裙外套了件黑色裘皮短大衣,大波浪的鬈髮披散着,鬢髮後的鑽石耳釘熠熠閃光,彼時剛好有柱燈光自她頭頂的天花板打下來,尤顯得她整個人光芒四射。我不得不承認,米蘭天生就有當貴婦的底子,養尊處優這麼多年,她越發氣質雍容了,只是她眼底的目光太冷,讓她妝容精緻的臉上表情僵硬。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來的,想必她也知道她手裏的王牌已經失效,不僅如此,剛剛新聞發佈會的最後,韋明倫還宣讀了耿墨池個人的一份聲明,稱將解除和現任妻子米蘭的婚姻關係,相關法律程序隨後將啓動,米蘭大抵還是不瞭解耿墨池的,這個人一般默不作聲,但如果他決定了什麼事,那種決絕的冷酷讓人害怕。
長久以來,耿墨池對米蘭一直是容忍和遷就的,因為他知道自己虧欠於她,當初若不是他開了那個愚人節的玩笑,米蘭不會成為這場有名無實的婚姻的犧牲品。但耿墨池可能沒有想到,正是他的縱容和冷漠,讓米蘭在歧途上越走越遠,直至鑽入死衚衕,米蘭不依不饒地鬧了這幾年,以為耿墨池還會像三年前一樣妥協,殊不知耿墨池現在只剩了一口氣,他反倒什麼都不怕了,所以才決定結束這場荒謬的婚姻,從而不聲不響地給了米蘭致命的一擊。
足足有兩分鐘,我跟米蘭互相對視着,誰也沒有開口説話。我不知道還可以跟她説什麼,走到這一步,魚死網破,已沒有贏家。
米蘭在走廊的盡頭冷冷地瞥着我,高昂着頭,那神態酷似演藝圈的某國際章,冷豔中透着狠勁,讓人無法親近。她還不肯認輸嗎?“米蘭,到此為止吧。”我看着她説,聲音低微,十分疲憊,“都三年了,你老這樣鬧難道不累嗎?何苦讓自己這麼不開心。”
“你怎麼知道我不開心?”米蘭冷笑,“我樂此不疲!”
“米蘭!他都要死了,你還樂個什麼呀?我知道,你這麼不顧一切地鬧並不是真的想要爭他的財產,因為我瞭解你,你雖然喜歡錢,可是你心裏更渴望的是愛情。耿墨池給不了你要的愛,所以你才這麼恨他,你無法容忍他對你的忽視,你逼着自己做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不過是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哪怕為此眾叛親離也在所不惜。米蘭,值得嗎?”
我這麼問她,其實心裏一點也不好受,我踏着柔軟的地毯一步步走向她,最後站到她的跟前,已經沒有力氣與她針鋒相對,我只是説:“他就快死了,你繼續鬧吧,就算最後贏了,也不過是贏得了一具屍體,而你為此付出了三年的青春,把自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米蘭,你真的很可憐,我原本是恨你的,可是恨到現在我反而同情你了,當我們所有的人都退出,就剩你一個人還在台上唱獨角戲,無人喝彩,沒人欣賞,你流的是你自己的淚,你懂嗎?”
米蘭依然昂着頭,可是表情已有了活的跡象,縱然是悲傷和怨恨,但臉上至少沒有那麼僵硬了,她嘴角微動,直直地看着我。
我悽然一笑,“你看我老了很多是吧,你也一樣!米蘭,我們沒有多少青春可以耗了,我累了,什麼都不想爭了。因為這世上從來沒有誰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包括耿墨池,他也有得不到的東西,他從小飽受病痛折磨,不過是想要一顆健康的心臟,可是他沒有,他現在每多活一天都是奇蹟,他縱然有錢有名有地位,又有什麼用,眼一閉,地下一躺,什麼都是空的。”
“你不是得到了他的愛嗎?你還有什麼沒得到的?”米蘭逼視着我,嘴角依然是慣有的冷笑。我知道,她還是放不下架子。她這人太要強,骨子裏那種玉石俱焚的決絕毀了她一生。我的目光繞過她望向了她身後的落地窗,這個酒店最氣派的地方就是面向街道的整面牆的落地窗,外面不知何時已經下雪了,零星的雪花撲在窗玻璃上,瞬間融成水珠,無聲地滑落。
我看着那些水珠,猶自哀傷地説:“米蘭,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嗎?我不過是想要跟他在一起,對於戀愛中的人來説,再多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語都抵不上兩個人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哪怕他衝我發脾氣,我靜靜地在旁邊看着他就好了。可是我還能守着他多久呢,如果等不到合適的心臟移植,他就只能死,那時候我還能跟他在一起嗎?我認識他都九年了,分分合合,掙扎到現在我落了什麼好處?兩次流產,差點連命都送掉,現在都三十多了還一事無成,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這份沒有結果的感情上,米蘭,我並不比你幸運多少!”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是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重複她的話,終於沒能忍住,淚水奪眶而出,“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寧願沒有認識他,沒有愛上他,這樣我就不會吃這麼多的苦!你也一樣,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你還會選擇這場從一開始就死亡的婚姻嗎?你還會以毀滅自己為代價把他拖入地獄,結果自己也萬劫不復嗎?你會嗎?”
“都是你逼的!我自認什麼都不比你差,我巴巴地想要的東西,你眼睛都不瞟就得到了,先是祁樹禮,然後是耿墨池,你憑什麼?!”米蘭陡然揚高了聲音,眼底也蓄滿了淚水。
“我什麼都不憑,我也從來沒有想要和你爭,感情這種事情是爭得來的嗎?兩廂情願才能琴瑟和鳴,你總是把自己當作受害者,覺得所有的人都虧欠了你,你失去的東西都是別人搶走的,所以你心中除了恨再無其他,你這個樣子怎麼能幸福?”
米蘭咄咄逼人,冷哼道:“你嘴巴倒是會講!既然你看得這麼透徹,明知道沒有結果,為什麼到現在都不肯放手?你如果沒有霸着他,死纏着他,他會對我這麼冷漠嗎?”
我凝視她片刻,不由分説拽着她的胳膊將她拖到落地窗邊,指着外面説:“你看,今天天氣很冷,下着很大的雪,你再看下面的酒店門口,新聞發佈會都結束了那些人還不肯走,他們都是耿墨池的忠實追隨者,大冷天的從四面八方趕過來不過是想看耿墨池一眼,他們不甘心,他們更傷心,於是不肯走。米蘭,耿墨池從來就不是屬於我一個人,他屬於所有愛他的樂迷和粉絲,我原來以為他是我一個人的,可是現在我知道這不可能,他這樣的人註定了是站在舞台中央的,沒有人可以獨佔得了他。我們每個愛他的人都唯願他好,粉絲愛他就支持他,他在哪裏有演出就追到哪裏捧場;我愛他就留在他身邊默默地照顧着他;瑾宜也愛他,於是將父親的作品全部交給他,併為他保守秘密這麼多年;他身邊的朋友愛他,就盡心盡力地為他做事,幫他,扶持他。那麼你呢,你口口聲聲説愛他,你為他做了什麼?你捫心自問,你的所作所為是在愛他嗎?你不是在愛呀,你是嫌他活得太長,千方百計地想整死他,掐斷他最後一口氣,你覺得這就是你想要表達的愛嗎?這世上最偉大的愛情就是你這樣的嗎?”
説到這裏,胸腔裏驟然迸發的痛楚令我幾乎無法呼吸,我捂住臉慟哭起來,我不想在她的面前哭,過去無論被她傷得多深,我從來沒在她面前哭過,可是此刻我再也承受不了這哀痛,心上像是有尖錐在狠狠地扎一樣,我弓着身子扶着牆壁,痛得整個人都要蜷在一起了。
我一直就這麼哭着走進電梯,步履蹣跚,再也不想跟她多説一句話,看都不想朝她看。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寒風刺骨,我走出酒店時手機響了,我根本沒有力氣接電話,最後蹲在了街邊上哭泣。我真的是無能為力了,就算他現在已經死了,在我面前已經僵冷,我抱着的是一具屍體,我都是無能為力的,就像英珠的死,我只能這樣哭,這樣心碎,這樣跟着埋葬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全部,即使將自己撞個粉身碎骨血流如注,也都是枉然,我還是救不了他,救不了自己。
我不知道在街邊上哭了多久,頭上身上落滿雪花,酒店門口聚集的粉絲逐漸散去,我還蹲在雪地裏哭,當韋明倫聯繫不上我開車來酒店找我時,我神志已經不是很清醒了,不知道是哭累了還是凍僵了,韋明倫將我一扶上車我就昏了過去。
當天晚上我就發起高燒,呼吸困難,當年溺水時被嗆壞的肺舊疾復發,第二天耿墨池將我送到醫院,開始以為只是受了寒感冒,不想病情迅速惡化,肺炎引發肺水腫,到次日晚上時因呼吸衰竭不得不用上呼吸機。我一直在發燒,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我不是很清楚周圍發生了什麼,我只記得身邊不停地有人來來往往,有醫生,有護士,也有家人。
印象中祁樹禮待在我身邊最久,總是不停地跟我説話,有時候我明明睜着眼睛,因為藥物的作用意識仍不是很清醒,他每説一句話每提到一個人我都要費力地去想這個人是誰,他(她)跟我什麼關係,然後又昏昏睡去。模模糊糊的,我好像聽祁樹禮説,安妮的結婚對象竟然是陳錦森,祁樹禮為此大發雷霆,揚言要殺了他,他們鬧得很兇,我甚至聽到兄妹倆在我病房內吵架。
安妮哭着哀求祁樹禮:“哥,我愛他,我知道他做過讓你們痛恨的事,也傷害到你們,可我還是愛他!我當初答應跟大哥舉行婚禮,其實是跟Keven賭氣,他忽然就冷淡我,我受不了就賭氣,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因為哥哥把財產轉到了考兒的名下才冷淡我,我知道他想要什麼,可我給不了他。我們兩個都是自私的人,自私到為了自己可以不顧及別人,甚至是傷害身邊的人,但是經歷了這麼多事,我們都明白擁有是多麼的可貴,我們曾經擁有過,可卻沒有珍惜,現在我什麼都看不到,我只要擁有他,他就是我餘生的全部!哥,成全我們吧,我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
“如果你跟他結婚,你就不再是我妹妹,聽明白沒有,你不再是我妹妹!”
“哥,這是我的選擇,請成全我們。”
“我不答應!”耳邊是祁樹禮暴怒的聲音。接着是護士過來勸止:“各位,請你們不要在病房內吵架,這會影響到病人休息。”
“對不起。”
……
接下來,我陷入了更深的昏迷,耳畔再也聽不到有人説話了,我好像睡了很久,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夢境凌亂而疲憊,我不停地從這個場景跳到那個場景,很多的面孔在腦中旋轉,我夢見自己回到了孩童時代,因為心愛的玩具丟失而哭泣,轉眼就長大,我又因為考試沒考好而不敢回家,我給暗戀的男生寫情書,我第一次喝酒醉倒,我跟街上的太妹打架被撕爛了裙子,我喜歡的男生牽着別的女孩故意讓我看到,我在雨中哭泣着奔跑,我用壓歲錢給自己偷偷買了雙紅色高跟鞋結果被父親扔掉,我在高考的榜單上看到自己的名字興奮得大笑,我用口紅在龔浩明的備課夾裏畫紅色的心,我跟龔浩明在學校的樹林裏偷偷地擁吻,我坐火車去北漂……
很多的影像在我腦中不斷交疊,我好像又經歷了一次人生,或喜或悲,歲月在我混亂的記憶中剎那老去,醒來時看到窗户中透進來的陽光,我恍若隔世。非常意外,我見到的第一個人竟是米蘭!她靜坐在牀邊的椅子上,沒有化妝,仍然美若天仙。我虛弱地看着她,腦子開始復甦,我記得我跟她在酒店爭論,下着雪,我在雪地裏哭泣。
“你……怎麼在這兒?”我虛弱地問。
她笑,“我為什麼不能在這兒呢?”
我確實很虛弱,説話都覺得吃力,又問:“墨池呢?”
米蘭嘆口氣,直搖頭,“你還是隻想到他。放心,他還沒死,正在做檢查。”米蘭説着連連咂舌,“真為Frank不值,他為你熬了這麼多天,你昏迷了十多天知不知道?他天天守在這裏,頭髮都白了大半,幾次吐血昏倒,可就是不肯離開,結果你醒來還是沒有問起他……”
我閉上眼睛,眼淚滾滾地落下來。
我已經完全清醒了。
米蘭又説:“他昨天晚上又昏倒了,沒辦法,只好由我來守着你。”我扭過頭去,還是不願意在她面前落淚,“你……怎麼這麼好心?”
“在你眼裏,我大概從來沒安過好心吧?”她自嘲地笑,居然伸手幫我掖了掖被子,繼續説了下去,艱難地、斷續地,“你實在是很失敗,白考兒,兩個男人都這麼愛你,卻一個都留不住,不過……我比你更失敗,爭來爭去,卻什麼都沒爭到,好沒意思,誰也沒贏誰,誰也沒得到誰,誰都是可憐蟲……”
“你不是很喜歡錢嗎?”
“是,我是很喜歡錢,可是我更渴望愛情,像耿墨池這樣的男人,對任何女人都具有殺傷力,我愛上他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當初他在婚禮上為我戴上戒指時,我就找不着北了,明知道他是利用我來報復你也無所顧忌。唉,後來我又利用中田來報復他,可是他完全不在乎,他的漠然置之對我的打擊很大,於是我又拿出LOVE系列曲的手稿要挾他,結果我還沒行動他就搶先行動了,可見他對葉莎非常珍視,包括對那個何瑾宜都非常看重,唯獨對我冷麪無情,就像你説的,從頭到尾就是我一個人在唱戲,沒意思,真的沒意思,而他的財產從來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所以我放棄了……”
“放棄財產?”
“是啊,我已經跟耿墨池協議離婚了,就在前天。”米蘭説得很平靜。
我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以為她在開玩笑,可是她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是在説謊,素顏的面孔毫無神采,悽婉悲涼,卻自有一種痛悟在眼中。
她説:“我也就是那天新聞發佈會後想通的,我在酒店待了很久,出來的時候我在車上看到你蹲在路邊上哭泣,冰天雪地的,你一個人在那裏哭得很傷心,於是我也哭,那時候我就知道我輸了,忽然間覺得人生好滑稽,拼命想要奪取的並非是屬於你的,拼命想要擺脱的卻是命中註定的,這場悲劇沒有贏家……真的,我從來沒覺得這麼絕望過,包括祁樹禮,都很絕望,因為你和耿墨池的感情,就是上帝來了,也奈何不得……”
米蘭一直在牀邊喋喋不休,我因為藥物作用很快又睡過去。依然是渾渾噩噩的夢境,我彷彿置身一個空曠的天地,看不到一個人,卻依稀聽到有人在説話,聲音若近若遠,如輕盈的風,掠過耳畔。意識忽遠忽近,我不能確定我到底是醒着的還是在做夢,因為我聽出來這次跟我説話的是安妮,她身上的百合香水味我很熟悉。
“考兒,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知道現在説什麼,你們都不會原諒我了,可是你們也許不知道,我嫁給他是因為,因為要阻止他對你們的報復和傷害。這個男人,貪得無厭,自私透頂,我是愛過他,是真心實意的愛,為了這份愛情我洗心革面改變很多,也付出很多,甚至因為跟他賭氣答應Frank的求婚……想想我這一生真是很悲慘,從來沒有人真正地愛過我,Frank跟我求婚也是為了利用我來達到他個人的目的,而Keven從一開始就是在利用我獲取我哥哥的財富,他轉移財產,隱瞞收入,揹着我哥從事非法交易等等,我哥是看在我的分上才容忍了他的種種劣行。後來他膽子越來越大,竟然在賬目和報表上做手腳,以嚴重虧損資不抵債為由將我哥旗下的兩個子公司宣佈破產,隨即他又以親戚的名義收購,企圖鯨吞我哥的財產,我哥這才通過律師將餘下的全部資產轉到你的名下。他知道後立即翻臉,跟我鬧分手,故意冷落我,那個時候我對他還抱有幻想,以為他還是愛我的,所以才答應Frank的求婚,想以此刺激他,看他是不是真的在乎我,結果……
“結果我還是失望了,他竟然綁架了你,是早先被我收買的他的一個親信給我報的信,我簡直氣瘋了,又不敢打草驚蛇,就謊稱想回到他身邊,想趕過來救你,誰知……唉,命該如此,我怨不了誰,眼睛失明瞭我倒是不難過了,心裏反而平靜下來,不用看到世事的殘忍,我或許可以活長一點。可是沒想到他竟然又跑到星城來找我,約我出去重敍舊情,説是要給我報仇,當下我就對這個男人徹底失望了,因為我知道他肯定又是故技重演想利用我打擊報復你們。果然,我收買的那個人偷偷地告訴我,他在策劃一個更大的陰謀,想以結婚的名義將我軟禁到國外,明的綁架他是不敢的,他怕Frank,他要我心甘情願地被他軟禁,從而以此要挾我哥將財產轉過去,而我只不過是他實現這個陰謀所需要的一個道具。於是我決定將計就計,答應跟他結婚,遠走高飛,哪怕是付出生命,我也要阻止他繼續做傷害你們的事。考兒,我不敢跟你們説出真相,我怕Frank會殺了他,他死不足惜,但我不想我哥把自己的命搭進去,我這條命是真的無所謂了,活着對我而言就是痛苦,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擁有幸福……”
安妮在我牀邊説了很多的話,我都聽見了,可是沒有勇氣睜開眼睛,但我知道我在流淚,一直在流淚,是安妮給我拭去的淚水。
她知道,我聽到了她的話。
安妮什麼時候離開的我很模糊,只依稀聽她附在我耳邊説了句:“我會帶走他,帶走所有的災難,只要你們幸福,我願意為你們帶走災難……”
終於再次醒來,已不知過了多久。
彷彿又是夢境,他的臉竟如此清晰,夜那樣的靜,我居然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牀頭開着一盞小燈,我有些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臉龐,熟悉的帶着睡意的眼睛。他也有些訝異地在看着我。好似突然之間,他下意識地痙攣着一下子抱住我,長長地吐了口氣,將臉埋進我的髮間,“考兒,我的考兒,你終於醒了!”
“Frank!”
“嗯,是我,是我!”他連連應着,緊緊地抱着我,唯恐一撒手我就消失不見,“老天啊,我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米蘭説你醒來一回,我卻是怎麼都不信,如此……老天還是仁慈的,終於還是把你留在了人間。”
我只能發出喃喃的聲音:“安妮呢?”
他突然就僵直了身體,抱着我一動不動。
“她怎麼樣了?”
“她……”他鬆開我,温暖的氣息撲到我的臉上,表情極度絕望,“忘了她吧,我們都忘了她,失去太久的東西,再找到已不是原來的樣子。”
我雙眼模糊起來,“別怪她……”
“沒人怪她,她已經不屬於我們了,嫁了,跟着陳錦森嫁到了英國,前兩天走的。”他説得很平靜。我直視着他的眼睛,猛然想起安妮在我耳邊説過的話,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叫了起來:“快,快去追,別讓安妮跟他走!”
他冷冷的,面無表情,“別提這些了,説了,我已經忘了他們。”目光閃了閃,忽然又問,“你不問問他嗎?”
“可是安妮……”
“其實你最想問的是他,卻怕我心裏有想法,繼而才問安妮怎麼樣,對不對?”他完全不理解我的意思,伸手輕撫我的臉,“傻瓜,愛就是愛,何必顧慮那麼多,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可以為他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你嘴上不説,可我在你的眼睛裏全看到了,你的眼裏只有他,就如我的眼裏只有你一樣……”
説完他輕聲嘆着氣,又將我擁入懷中,越擁越緊,似乎要將我整個地嵌入他的生命。除了耿墨池,沒有人這麼抱過我。
“你怎麼了?”我的肩膀突然感覺到了濕意,側過臉一看,他竟然在落淚,“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我推開他,伸手將牀頭的燈開到最亮。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他顯然很不適應強烈的光線,忙用手遮住眼睛,也有可能是不想讓我看到他流淚。
“你騙我,肯定是有事!”
“你誤會了,考兒,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祁樹禮恢復了些鎮定,拍了拍我的臉,“你完全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我追逐了半生,好像就是為了跟你相遇……雖然我知道你不可能愛上我,但我還是阻止不了對你的付出,這段時間我想通了很多事,我知道你不可能失去耿墨池,就如我不能失去你一樣,所以……我才這麼費心費力地為耿墨池的病操勞,因為我知道,即使你不回到他身邊,只有他還活着,你也才能活着……”
“對不起,我……”
“什麼都不用説,我能理解。”祁樹禮笑了笑,忽然像想起了什麼,“對了,有件事要告訴你,Smith大夫找到了一種新藥,可以暫時緩解耿墨池的病情,以讓我們爭取更多的時間來找到合適的心臟。”
“真的?什麼藥這麼有效?”我一聽馬上興奮起來。
“我不是學醫的,我怎麼知道。”
“謝謝你,Frank。可是他的病,我很清楚……”我心底一搐,那一瞬間只覺無力。祁樹禮握住我的手,“所以我決定把他送回美國做手術,Smith大夫那邊已經接洽好了,等你康復後我們就走,Smith大夫一定會有辦法,事實上現在也有些眉目了……”
“你是説心臟移植手術?”
祁樹禮點頭,“是。不瞞你説,我們現在已經找到了一位心臟捐獻者,他得了絕症,時日不多了,他的配型跟耿墨池完全吻合,我們已經派人去接洽,但問題是手術的成功率可能比我們預料的還要低,因為耿墨池的病拖了這麼些年,身體各項機能已經開始衰竭,也許被推進手術室後就再也出不來了,即使能出來,他身體能否適應移植的心臟也很難説。”
“別説了,求你別説了,我都知道……”我的聲音又哽住,心裏根本不敢往那方面去想。
“考兒!”祁樹禮一聲輕嘆,伸手撫摩我凌亂的髮絲,“你現在不要想這麼多,生死有命,就看他的造化了……”